帕札尔用一块泡硷皂块搓着身子,背后则有两名仆人为他淋上温水。洗过澡,他用一根芳香的芦苇刷牙,然后再用明矾加莳萝漱口。刮胡子用的是他最喜爱的剃刀,形状有如细木工匠所使用的凿子,然后在脖子上涂抹野生薄荷油以防蚊虫与跳蚤。另外,他还用一种以天然含水苏打和蜂蜜为基本成分制成的乳膏按摩全身其他部位。白天里必要的话,他也会使用角豆与乳香来消除体昧。
梳洗完后,无可救药的病突然又发作了。
他连续打了两次、五次、十次的喷嚏。又是感冒,老是治不好感冒,还会有咳嗽和耳鸣等症状。是的。的确是他自己不好:工作过度、不听从医生的指示、还失眠。不过药方也确实该换一换了。
可是要怎么问奈菲莉呢?她每天六点起床,准备一下就出发到她最近接管的中央医院去,他已经一个礼拜没见到她人了。奈菲莉从此就是埃及最大的医护中心的负责人了,因为希望能在新岗位上有所表现,她努力付出不遗余力。太后图雅的意旨立刻获得首相的同意,而医院里的全体内外科医师与药剂师也都一致表示支持。曾经扣往药物不让奈菲莉使用的那名临时行政人员,已经成了护士,专门照顾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
奈菲莉向负责管理医院的书记官坦承,她的专业是医疗救护,而不是管理一群公务员,因此他们只要遵守首相办公室所下的指令,便不需要再和她商量了。这番声明使得奈菲莉这个新任的女院长博得不少同事的好感,也使得她与不同专业人才的合作更为密切。到这间医院来看诊的都是城里或乡下的医生无力医治的病人。以及一些经济宽裕并希望尽早预防某些疾病的发生或恶化的人。此外,奈菲莉还特别注意药局作业,因为这里专事配药与有毒物质的配制与使用。
因为鼻塞炎似乎更加严重了,身边又没有人帮忙,帕札尔于是决定前往惟一能获得关注的地方:孟斐斯中央医院。
进到医院。一名女护士亲切地问来客:“需要我为你服务吗?”
“我要挂急诊。我想请院长奈菲莉帮我看病。”
“今天恐怕不可能。”
“我是她丈夫也不行吗?”
“你是门殿长老?”护士讶异地说。
“我想是的。”帕札尔苦笑了一下。
“请跟我来。”
护士带着他穿过一个设备完善的海水浴疗养中心,许许多多隔间内都备有三个石槽,第一个槽供全身浸浴,第二个槽供坐浴,第三个槽则是浸泡脚与小腿用的。其他有些房间是睡眠疗法专用室。还有一些空气流通的小隔间,住着由医生长期照护的病人。
奈菲莉在复查一剂依照医生处方调配的药,并利用水钟记录某种物质凝结的时间。有两个资深的药剂师在一旁协助。帕札尔等他们实验结束后才现身说道:“能不能麻烦你看个病人?”
“这么急吗?”
“是急诊。”
奈菲莉一本正经地将他拉进一间看诊室。帕札尔又打了十几次好大的喷嚏。
“嗯……你不是假装的。曾觉得呼吸困难吗?”
“自从你不照顾我以后,呼吸的时候会有嘶嘶的响声。”
“耳朵呢?”
“左耳塞住了。”
“有发热吗?”
“有一点。”
“躺到石床上去,我要听听你的心跳。”
“我的心跳声你很熟悉啊。”帕札尔半开玩笑地说。
“我们所在之处是个严肃的地方,帕札尔法官,所以请你也正经一点。”
她听诊时,帕札尔果然默不作声。“你想的没有错,的确需要开新的药方。”奈菲莉拿着一支占卜用的小木棍来挑选适当的药物。棍子指向了一棵十分茁壮的植物。植物有五片淡绿色的大叶子和红色的浆果。
“泻根。”她解说道,“含有剧毒。稀释之后服用,可以排除你体内的积血,使气管畅通。”
“你确定吗?”
“我有责任向你保证。”
“快点把我治好吧,我迟到这么久,书记官们一定都开骂了。”
***
法官的办公室爆发了不寻常的骚动。在里面办公的公务员,平常总是轻声细语、举止端庄稳重,遇到这种情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些人建议说老板不在,就采取观望态度吧;有些人则主张采取强硬态度,但却不愿意自告奋勇出面;还有人坚持找警察。只见地板上到处都是打碎的书板和撕毁的草纸。帕札尔到达之后,大伙儿才静了下来。
“你们受到攻击了吗?”帕札尔问。
“可以这么说。”一名老职员神色慌张地说,“我们控制不了她的怒气。她已经进你的办公室了。”
帕札尔满心诧异地穿过书记官办公的大厅,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
豹子正跪在草席上翻弄他的档案。
“你是怎么了?”帕札尔又惊又怒地问。
“我要知道你把苏提藏在哪里!”
“马上起身离开。”
“我不问明白绝不走!”
“我不会对你动粗,可是我会请凯姆来。”
这个威胁果然有效,豹子马上乖乖听话。帕札尔便对她说:“我们到外面谈。”
她从帕札尔面前走过,书记官们无不睁大了眼睛瞪着她。
“东西收拾一下,开始办公了。”长老向目瞪口呆的属下说。
帕札尔和豹子在一条拥挤的巷子里快步走着。今天开市,农民担着蔬菜水果出来兜售,而每个摊贩旁也都挤满了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震天响。他二人躲进另一条安静无人的小巷道,才算避开了人潮。
“我要知道苏提躲在哪里。”她眼中泛着泪光,坚持地说,“他走了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我甚至忘了要喷香水、要化妆,也忘了时间的存在,整天就在街道巷弄里闲晃。”
“他不是躲起来,而是去执行一项艰难面危险的任务。”
“跟另外一个女人吗?”
“他单独一个人去的。”
“可是他已经结婚了。”
“他认为要作进一步的调查,就有必要结婚。”
“我爱他,帕札尔法官,我甚至可以为他牺牲生命!你能了解吗?”
帕札尔微笑道:“我了解的程度不是你想象得到的。”
“他在哪里?”
“豹子,这是一项秘密任务,我如果泄漏出来,他就可能有危险。”
“我发誓不说出去!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这位热情如火的情妇所表现出的真诚感动了帕札尔,他终于说了出来:“他到科普托思加入了矿工的行列。”
豹子欣喜欲狂,抱住帕札尔亲了一下他的有颊。“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如果有一天我非杀他不可。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
由南到北的各个省份都有谣言流传着。无论是在三角洲的大皇宫皮拉美西斯宫,或是孟斐斯,或是底比斯,谣言很快地散布到了各行政机构,也使得负责执行首相命令的官员开始人心惶惶。
门殿长老刚刚解决了一件不动产的案子,起因是由于一名不诚实的地主将同一块地先后卖给一对表兄弟,使得兄弟反目成仇,后来地主被判定须以所得收益加倍偿还。接下来要看的是亚舍将军在极度担忧的情形下对埃及军队现况所作的报告。
将军认为亚洲局势很不稳定,因为埃及派驻监督邻近小国的兵力长期以来都十分薄弱,而如今各邻国又在至今依然在逃的叛贼埃达飞号召之下,已经准备结盟了。目前武器装备实在不够精良;自从与赫锑一役战胜后,便一直无人闻问。至于国内的军事状况。他同样不满:战马缺乏照顾、战车破损未修、军队毫无纪律、军官素质太差。若异国果真有意入侵,埃及能抵挡得住吗?
这样一份报告将造成深远的影响,亚舍究竟有什么用意呢?如果未来事实证明亚舍是对的,那么他将成为有远见的军事预言家,并将获得极崇高、甚至相当于救世主的地位。如果拉美西斯相信了他,那么他也必定会以更严格的要求来巩固自己的势力。
帕札尔想起了苏提。这个时刻他又走在哪条荒凉的路径,寻找着几乎不可能找到的证据,以便举发这个企图以军方势力控制整个国家的杀人凶手呢?
帕札尔把凯姆叫了来。“你能马上对孟斐斯主要军营进行调查吗?”
“哪方面的调查?”
“军队士气、军事装备的情形、军人与战马的健康状况。”
“没问题,只要你下一道命令,我马上去。”
帕札尔想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搜寻一辆撞倒了数人并留下撞击痕迹的战车。
“动作要快。”
帕札尔接着赶往美锋家中,美锋正忙着清查谷物的收成。
二人走上行政部门的阳台,以避免隔墙有耳。
“你看了亚舍的报告了吗?”帕札尔问道。
“太可怕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怎么办?”
“你持不同的看法吗?”美锋反问他说。
“我怀疑他是故意把情势说得严重了,以便从中牟利。”帕札尔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要尽快搜集。”
“亚舍一定会遭受责备的。”
“那可不一定。”帕札尔不以为然地说,“假使拉美西斯认同他的看法,他就再也没有顾忌了。试想还有谁敢与国家的救星对抗呢?”
美锋同意了帕札尔的说法。只听帕札尔又说:“你想帮助我、现在有机会了。”
“你要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有关我国派驻国外的军队,以及过去几年军事设备的投资情形等等情报。”
“这恐怕不容易。但我会尽力。”
回到办公室后,帕札尔写了一封长信给卡纳克神庙的大祭司卡尼向他询问有关驻扎在底比斯地区军队的素质与军营中设备的好坏。这封信是以卡尼最熟悉的“草药”术语所衍生的密语写成的,送信的人也特别经过挑选。
***
“没有什么特别的。”凯姆说。
“说清楚一点。”帕札尔坚持道。
“军营一切平静,营房没有问题,设备也很好。我检查了营区里的五十辆战车,军官们都很细心地维护。战马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怎么看待亚舍将军的报告?”
“他们很重视,不过也坚决相信报告中指的是其他军营。为了更确实一点,我也去视察了都会区最南边的营区。”
“结果呢?”
“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那边的士兵也以为这番批评是针对……别的营区。”
帕札尔和美锋约在普塔赫神庙前的广场碰面,那儿有许多闹着没事的人。也不管来来往往的祭司,只是自顾自地聊着。
“关于第一点,我得到的答案和亚舍的描述有出入,他似乎有意封锁亚洲军团的消息。根据军方对外宣称,我方部队人数减少,而亚洲邻国却蠢蠢欲动,但是有一名人事书记官向我透露,士兵名册一直没有更动过。至于第二点,事实很容易就查明了,因为军队的预算都要提报别国库。这几年来,军备投资稳定,并未有装备不足的情形。”美锋将调查的结果详细地说了。
“这么说,是亚舍说谎了。”
“他的确很高明。他在报告中做了一些耸人听闻的陈述,却又未加以肯定。许多高级将官都支持他,也有不少朝臣惧怕赫梯人的阴谋诡计,亚舍可以说是个英雄……他该不会想趁机制造一次对自己有利的动乱吧?”
***
帕札尔静坐在莲花盛开的水塘边,勇士则缩成一团睡在他的膝上。一阵微风吹来,将狗儿的长毛和主人的头发轻轻扬起。奈菲莉正在看一份医学文件,小淘气却不停地要把纸给卷起来,无论女主人怎么警告都不听。别墅花园沉浸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到处染得一片橙红,山雀、红喉雀和燕子也开始唱起了夜曲。
“我们军队的状况非常好。亚舍的报告全都是胡诌的,目的在于使国家高层陷入恐慌,并打击军心士气,以便让他更容易掌控。”帕札尔开口说道。
“为什么拉美西斯不责备他呢?”
“因为他过去战绩显赫,所以法老信任他。”
“那现在怎么办?”
“我要把调查的结果交给首相。再上呈给法老。我刚刚收到了凯姆与卡尼的答复,这些也都会一并呈上去。底比斯也和孟斐斯一样。军事潜力丝毫无损。首相一定会向全国人民澄清事实,并向亚舍提出抗议。”
“将军的前途就到此结束了吗?”
“不能这么乐观。他当然会辩驳,会重申他的真诚与爱国之心,会斥责属下给与他错误的讯患。但至少能缓和他的攻势,而且我想反败为胜。”帕札尔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坚定。
“你打算怎么做?”
“挺身迎击。”
***
亚舍将军在沙漠中监督战车的演练。每辆车上有两个人:军官拉弓瞄准移动中的标的物,他的副手则负责拉控缰绳,让战车全速前进。凡是手脚不够敏捷的人,全都被剔除于精英部队的名单之外。门殿长老到达后,两名步兵请他在一旁稍候,不要冒险进入操练场,因为飞箭无限,一不小心就可能受伤。
满身尘土的亚舍终于下了休息令,然后才缓步走向阳札尔。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口气冷淡地说。
“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帕札尔也冷冷地反击。
亚舍那张犹如遭侵蚀过的脸,扭曲得几乎要变形了。身材矮小、阔胸短腿的他忍不住恼怒,下意识地搔着那道横过胸前,由肩膀划向肚脐的伤疤。
“我要洗个操、换个衣服。陪我来吧。”
亚舍和帕札尔一起走进高级军官专用的卫生间。当一名士兵为将军淋浴时,帕札尔开炮了:“我要对你的报告提出异议。”
“凭什么?”
“因为你给的讯息是错误的。”
“你又不是军人,你的评估毫无意义。”
“这不是我的评佑,而是事实。”
“我要反驳你的事实。”
“你都还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呢!”
“猜就知道了。你在两三个军营里晃来晃去,营区的人就让你看一些全新的战车,士兵也向你表示对现状很满意。好个天真又无能的法官。你上当啦!”亚舍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这也是你对警察总长和卡纳克神庙大祭司的评价吗?”
这个问题问得将军无言以对,便支开士兵,自己擦试身子,然后岔开话题说:“这些都是跟你一样没有经验的新手。”
“你的说法太牵强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帕札尔法官?”
“还是一样,找出宝贵的真相。你的报告根本是捏造的,所以我已经向首相表达我的看法与抗议了。”
“你竟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这是我的责任。”
亚舍气得直躁脚。“你这么做太蠢了!你会后悔的!”
“首相巴吉会做出公断。”
“我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们的军力完全没有减弱,这点你很清楚。”
将军穿上了一件短的缠腰布,从他笨手笨脚的模样看得出他很紧张。
“你听我说,帕札尔,报告的内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其中的精髓。”
“请你说明白一点。”
“一个称职的将军就必须要预测未来,以便确保国家安全。”
“这样就能毫无根据地公开耸人听闻的言论吗?”
“你是无法了解的。”
“这件事和谢奇的活动有关联吗?”帕札尔拐了个弯问道。
“你别再找他麻烦了。”
“我例想问问他。”
“不可能的事。他躲起来了。”
“是你下的令?”
“不错,是我下的令。”
“很遗憾,我一定要见他。”
亚舍忽然用一种甜得腻人的声音说:“其实我会一再强调军力薄弱,借以引起国王、首相与朝廷的注意,完全是希望能重整军队雄风。并让所有的人都能支持新式武器的制造,使我们出师百战百胜。”
“将军,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天真。”
亚舍听到这话,眼睛又像猫一样眯成了一条缝。“你在暗示什么?”
“你所谓新式武器应该就是用神跌制造、无法毁损的剑吧。”
“不但有剑,还有长矛、匕首……谢奇一直都在日以继夜地赶工。我要要求你把扣在普塔赫神庙的神铁块还给他。”将军命令着说。
“也就是说,神铁是他的喽?”
“重点是他在使用。”
“再怎么多疑的人终究也会受传言所骗。”
“什么意思?”将军不解地问道。
“意思就是说,神铁并不是无法毁损的。”
“胡说八道!”
“若不是谢奇骗你,就是他自己也蒙在鼓里。你去问问卡纳克神庙的专家,就会相信我说的话了。这种罕见的金属在宗教仪式中所扮演的地位,让你产生了幻想,而且是错误的幻想。你本来希望借着强迫最高权力阶层,让自己拥有一项超强的武器,但你却失败了。”
亚舍脸上完全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也许他这才意识到自已被同伙骗了吧。
等到帕札尔一离开卫生间,亚舍立刻抓起一个装满了温水的陶士罐,往墙上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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