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扛了四年长活,这就使他有了充分时间去营造一个庄稼把式的权威,同时去创作流传至今的风流故事。农闲季节,东家不用短工,后院只剩下老爷爷和瞎了一只眼的车把式。车把式兼管喂牲口,夜晚睡在牲口屋,长工屋只剩下老爷爷一个人。车把式的耳朵也不好使,这就成全了老爷爷与老奶奶的万种风情。
老爷爷和老奶奶都由于较少地接受文明的教化而躁动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性,昏暗狭小的长工屋似乎容纳不下他们的风流故事,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才更能点燃爱的欲望和燃烧欲望的激情。老爷爷从长工屋后墙上越窗而出,再抱着老奶奶穿过紫穗槐的绿阴,来到一个池塘旁边,那里有一块伸进池塘的楔形小岛,水杞柳在岛上擎起了一把绿伞,厚茸茸的草地上盛开着洁白和粉红的野百合花,毛茸茸的野麦穗儿挂着晶莹的露珠,映着天上的星星。那是水鸟钻在花丛里配对儿的地方,车把式却在那里发现了“鱼精”。
车把式说,一条黑不溜秋的大鲶鱼跟一条白亮亮的白条鱼儿常常在云彩半掩着月亮的夜晚浮出水面,泼喇喇搅得水响,摇乱了池塘里的荷叶,然后就绞缠在一起跃出水面,横在草地上活蹦欢跳如鲤鱼打挺。白条鱼儿不住地扭身曲尾,黑鲶鱼不停地跃起跃落。野鸭受惊地钻出芦苇,拍打起一溜儿水花飞上了天空。一黑一白的“鱼精”又从草地上直竖起来,骇人地爬到了水杞柳上,水杞柳不停地打着哆嗦,柳阴里传来夜鸟的惊鸣。车把式看得心惊肉跳,浑身燥热,就在天亮时鼓起勇气,去小岛边上插了一圈枣树圪针。
老当家没有听说过鱼精的故事,倒是为女儿的一双大脚愁白了头。在女子都裹了“三寸金莲”的时代,莲子的大脚就成了举世公认的家丑。老当家重金托付过一打以上的媒人,在方圆二百华里的范围里往来穿梭,进行拉网式游说,人家一听是大脚,就好像看见了怪物;再说她怎样的花容月貌,那就加倍地证明是个怪物。到了莲子二十岁那年,南阳有一个从海边来的盐商中年丧妻。海边渔村的女人不裹脚,盐商不嫌弃大脚女人。他听说白河边有一个大脚美人儿还待字闺中,特地登门拜望。他来时,老当家让莲子拿着线拐子在院子里来回奔跑,跟嫂子捉对儿拐线。盐商见莲子面如桃花、身段窈窕,就神魂颠倒,惊为大脚仙女儿下凡,当即下了聘礼。我老奶奶没有婆家不着急,有了婆家倒是急出了石破天惊的新闻。
那天天不亮,老当家掐指头算着,迎亲的花轿已经出了南阳,才忽地发现住在后楼上的莲子姑娘找不见了。他急忙骑马到路上拦住花轿说,女儿得了紧病,只能再改个“好”了;接着又发现小大把儿也没了踪影,才知道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家丑,又急派差役给盐商退回了彩礼,捎信说,莲子姑娘薄命,叫天上的王母娘娘接走了。盐商偏偏是个多情的主儿,让差役抬回了彩礼,说莲子姑娘死了也是他家的人,要把灵柩送回老家安葬。老当家心急火燎,连夜在“老女坟”地造了一座假坟。盐商在假坟上烧了香表,说了一句“红颜薄命!”挥泪而去。
上演了假出丧的闹剧以后,老当家一病不起。
老当家死也想不明白,莲子是怎样从后楼上飞出去的。他叫来莲子的哥嫂盘问。哥嫂说,俺两口就住在后楼下层,把着关口哩!夜夜插门栓,还支着顶门棍;前院去后院的侧门也是上了锁的,钥匙就系在你老人家的裤腰带上。别说那么大个人,就是一只蠓蠓虫也休想飞出去!爹,咱就认了吧,这是天意!
老当家又暗中叫来了车把式。老当家问:“你给我说实话,我决不怪罪你,你到底见没见过莲子去你们长工屋?”车把式说:“回东家话,瞎老汉眼不好使,啥也没看见。”老当家又问:“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过?”车把式说:“回东家话,我耳朵也不好用,啥也没听见。”老当家急了,“你不要装聋作哑,我不信你看不出一丁点儿毛病!”车把式战战兢兢说:“回东家话,池塘上倒是闹过鱼精,自从我插上了枣树圪针,也就平安无事了。”老当家说:“你不要说啥鱼精鱼怪,就说长工屋出没出过毛病?”车把式呜里呜噜说:“要说有毛病,也只有我那张凉席不洁净。”东家说:“凉席咋了?”车把式说:“一天夜晚闷热,我从牲口屋去长工屋拿凉席,凉席会自动在床上打滚儿,一滚就滚成一个席筒,席筒滚下床,又自动直竖起来,移到墙旮旯里直打哆嗦。我想这是山里人编的凉席,山里多鬼怪,没敢动那个席筒。”老当家骨碌一下眼珠,“你看没看见小大把儿?”车把式说:“床上没人,只是门后那面墙上多了一根橛子。”老当家问:“啥?橛子?”车把式比划着说:“对,橛子,能挂东西的橛子。”老当家问:“橛子又咋了?”车把式说:“我转身出屋,橛子碰了我一下,我一摸,就说,嘿,天气咋热成这样了?……”车把式咽了一口吐沫,嘴又闭上了。老当家急头怪脑地问:“说呀,橛子能热成啥样?”车把式结结巴巴说:“回……回东家话,橛……橛子上都热……热出汗了,手一摸,黏……黏……黏糊糊的。”老当家愣了一下,血就涌到了脸上,咬牙说:“你咋不把它拔了,把它撅了,一刀把它剁了?”车把式说:“回东家话,我把我的草帽摘下来,挂……挂到橛子上了。这东西,只能遮着盖着不是?”老当家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闭上眼说:“你去吧,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咋从后楼上飞出去的!”车把式没有接腔,惶惶然走到门外,又怯生生转回身说:“东家,眼看后院那棵老桐树都长疯了,树枝都扫着后楼上的瓦片儿了,挨着后楼窗户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是不是锯了好?”东家直着身子听了,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就瞪着眼倒在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来历不明的表叔讲完了这个故事,向我伸手说:“贤侄,就凭这一出‘卷席筒’,你给我多少酒钱?”我送给他两条好烟、两瓶老酒,再加上两倍的路费。他点了点数,说:“还有个‘荤段子’哩!”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听老爷爷和老奶奶上个世纪的隐私。他又说:“好,我给你留着!”
我不知道他还留下了什么样的“荤段子”。但是我知道,老爷爷回到张庵没多久,就领着老奶奶去祖坟上摆了供飨,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娘,我给咱老张家领回一个媳妇。”又面向西方跪下,烧了一刀黄表,磕了三个响头,说:“岳父大人在上,我和莲子拜罢天地了!”老奶奶望见烧着的黄表变成几只红蝴蝶飞起来,就哭着说:“黄表起身了,俺爹也认下你了!”
老爷爷逼着坟里的祖宗承认了他和老奶奶的合法性以后,就在老祖宗留给他的一亩寸草不生的“鳖盖地”上找到了“龙脉”,砌了一眼水井,“鳖盖地”变成了水浇地。又领着我老奶奶,去白河滩上开了一亩生荒。
接着,老爷爷又制造了一个全村轰动的新闻。
那时候,因蚕茧行情向南方转移,张庵的桑园一年年地荒芜了,不少人毁了桑园,改种粮食。一个出了“五服”的族叔要出卖大祖爷留下的一亩“祖桑”。邻村一个姓魏的财主早就盯住了这个小小的桑园,说它像一个楔子插进了魏家地界,隔断了魏家的地脉,要发家兴业,就要买下这桑园。买卖桑园的文书都写好了,手指头上都蘸了印泥,眼看就要按下去。满园的桑树都哭了,树身上挂满了红得发粘的眼泪。老爷爷急急跑来,说:“慢着,这桑园是张家老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叫它姓魏,还得叫它姓张!”魏财主说:“那你就过来扛长活吧,我把这个桑园交给你!”老爷爷隔墙撂过去一个钱袋子,说:“这个桑园我买下了!”他用扛长活攒了多年的工钱买下了一亩“祖桑”。魏家财主说:“好,你就守着桑园吃桑叶吧!”老爷爷却学会了捏桑杈的绝活儿,一亩桑园捏的桑杈等于种十亩粮食的价钱,桑园又一年年兴旺起来。魏家财主看得眼红,临死闭不上眼,对儿子留话:“我给你们三十年时间,要把他老张家的桑园拿过来!”
有了桑园,老爷爷和老奶奶的爱情传说就有了新的风景。据说是在夏季的夜晚,清风钻进桑园,梳理着桑树的青枝绿叶,撑起了一把把浪漫的绿伞。一个村的人都能听见,夜鸟在桑园里彻夜鸣叫,桑树叶儿簌簌地抖到天明。
在绿伞下边,老奶奶却也做起了噩梦,梦见一堆黄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气。老爷爷就在晚上扛着铁锨出了村,天亮回来说:“咋样?心口清爽了吧?”老奶奶说:“果真清爽了!”过了几天,老奶奶娘家来人说,“老女坟”上那个土崮堆不见了,不知谁平了土崮堆,栽上了两棵小松树,引来了成双成对的斑鸠和喜鹊,在嫩树枝上配对儿,活蹦乱跳、欢叫不已。“老女坟”里从此失去了安宁。到了夜里,没有婆家的女鬼们披发袒怀,点着绿莹莹的鬼灯,绕着小松树无声地游走,等着属于自己的男人前来认领。老奶奶骇然变色,手抚着心口说:“你们不要等了,都自找婆家去呀!”
老爷爷、老奶奶的日子里有一个最大的欠缺,就是他们的爱情种子只长出我爷爷一棵独苗。这要怪张庵正在裹脚的闺女和已经裹成小脚的媳妇们喜爱跟我大脚老奶奶逗乐,围着她讨要桑葚儿,还必须是她亲手现摘的长在高枝上的桑葚儿。老奶奶说:“我当是叫我摘星星呢!”就脱了鞋,光脚爬到树上,将桑葚儿左一个、右一个地抛到树下,妯娌们笑闹着,东倒西歪地争抢桑葚儿,疯耍够了,老奶奶就抓住树枝打了个忽悠,“嗵”地从树上跳下来。就怪这“嗵”地一跳,当天晚上,有了人样的胎娃儿就流产了。族人说,那一下“嗵”得不轻,老奶奶从此落下了坐不住胎的毛病,流产多次,才怀上了我爷爷。老爷爷心里不踏实,对桑树拱手施礼说:“桑大哥,要是我女人把你踩在脚底下惹恼了你,眼下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咱俩就和解了吧!她肚子里这个胎娃儿认到你跟前了,你就是他的老干大,请你费心了!”桑树向他点了点头。老爷爷就忙着给桑树培土浇水。老奶奶也采下桑叶泡茶喝,摘了桑葚儿当饭吃。父亲说,这就暗合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写下的桑树性情,保住了我爷爷这棵独苗。到了我爷爷五岁那年,老爷爷已经成了方圆百十里的范围里无人不知的“桑杈张”,一家人不仅吃上了烙馍和扁食,每逢“小满”会上卖了桑杈回来,还要吃上一回比烙馍、扁食高一个等级的葱花油饼、水煎包子、胡辣汤。
当我随父亲回到张庵的时候,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故事早已有了一个悲剧的结尾。父亲说,在属于张庵的世界里,一个具有超人的力量和灵性、拼尽全力以主宰自己命运的男人和一个同样要强的女人,也只是自然界两株强壮的小草,野性的生命力量和来自土地的智慧使他们得到了辉煌而粗糙的快乐,最终却没能逃脱自然界的灾难。
老爷爷五十岁那年闹蝗灾,颗粒无收;桑树上也生了虱子,吸尽了桑树的汁液。最能吃的人最经不住饥饿的熬煎。老爷爷喝了一冬的“月影汤”,挺在床上望着老奶奶落泪。老奶奶说:“他爹,你不能哭!我还没见你哭过,你一哭,我心里就乱了。”老爷爷说:“我是哭你哩,我眼看要走了,陪不了你了。”老奶奶说:“大不了咱俩一起走!咱娃十八了,说下媳妇了,咱不用为他操心了。”老爷爷说:“家里只剩下一把红薯叶,只怕咱娃也活不到草芽发!”正说着,西北风扑开屋门闯进来,簌簌地刮起地上的碎秆草在床前打旋儿。老爷爷顿时来了脾气,梗起脖子对风说:“你急啥?世上还欠我十个夹肉烧饼哩!”又对我老奶奶说:“你去关住门,别叫风进来,我还想跟老天爷劲儿!”老奶奶急忙关上屋门,用脊梁顶在门后。老爷爷又凄然望着屋顶说:“娃他娘,把水浇地跟河滩地典当了吧,只是要留住一亩祖桑。”
老奶奶拄着棍儿去到新铺,兜回来十个夹肉烧饼、一手巾兜包谷糁。粮坊里的伙计赶着一头小驴儿跟着她,驮回来一布袋包谷。老爷爷说:“你赶紧熬一锅包谷糁,给自己垫垫底儿,也叫娃吃了醒醒,我对他有话。”他一口气吃完了十个夹肉烧饼,怕胀破肠子,不喝一口水,当即来了精神,又站起来说:“他娘,不是咱不能活,是天不叫咱活,我还得给世上留下这十个夹肉烧饼的力气,叫老天爷看看。”又刹紧腰里的板带,扛着铁锨出了村。
他回来时说:“好了,我把咱俩的墓坑刨好了。可我还剩下一合夹肉烧饼的力气没用完,还得给咱娃磨一斗包谷再走。”他推磨磨了一斗包谷糁,力气用尽了,就在床上躺下,叫来我爷爷说:“娃,爹娘给你留下一布袋粮食、一亩桑园,你就接着往前走吧。既然来到世上当人,你就不能趴下。”
从此,老爷爷不再吃东西,一动不动地闭眼躺着,却有泪水从他眼角里爬出来。老奶奶说:“他爹,你又想啥了?”老爷爷说:“我想那根麦葶儿,想叫你再把我的眼皮撑起来。”老奶奶说:“行,你先上路,我随后带上麦葶儿撵上你。”当晚,老爷爷心口上“怦怦怦”蹦了三下,就再也不会蹦了。老奶奶给我爷爷补完了棉袄上的补丁,又熬了一锅包谷糁,也耗尽了力气,说:“他爹,等等我!”就歪在灶屋的秆草垛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老爷爷和老奶奶只留下一个坟头,因为老爷爷只刨了一个墓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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