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上来了。
博物馆挤满寻求知识或洗手间的人民群众。大多数观众在两到十岁之间,基本上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大人陪同。他们好像一大群色彩鲜艳的鹦鹉在展品间游来荡去,并发出喧闹的声响。起码有三种语言在被使用着,但听上去都一样。儿童的语言不分国界。
科迪和阿斯特看起来有点被拥挤的情形吓着了,紧紧地跟随着我。这和他们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探险精神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很满意。我赶紧抓紧这个时机,把他们引到比拉鱼①的展柜前。
“它们看上去怎么样?”我问他俩。
“真难看。”科迪柔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比拉鱼那一嘴大牙。
“这就是比拉鱼。”阿斯特说,“它们能吃掉一整只牛。”
“你游泳的时候要是看见比拉鱼,你该怎么做?”我问他们。
“杀死它们。”科迪说。
“杀不过来,”阿斯特说,“你得逃跑,别靠近它们。”
“所以每当你们看见这些难看的鱼,你们要么想杀死它们,要么想逃走,是吗?”我说。他们俩点点头。“如果这些鱼和人一样聪明,会怎么做呢?”
“化妆。”阿斯特格格笑着说。
“对了。”我说,就连科迪也笑了,“你们推荐什么样的伪装呢?假发还是胡子?”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它们是鱼,鱼才不长胡子呢。”
“噢,”我说,“所以它们还是想看上去像鱼?”
“当然了。”她说,好像我是个白痴。
“像什么样的鱼?”我说,“大鱼吗?像鲨鱼?”
“普通的。”科迪说。他姐姐看看他,然后点点头。
“不管什么,只要是在那个地方有很多很多数目的鱼,”她说,“装成普通的鱼,不会把它们要吃的鱼吓走。”
“啊哈。”我说。
他俩沉默地看着鱼过了一会儿。科迪先明白了过来,他皱起眉看着我。我鼓励地冲他微笑。他低声向阿斯特耳语了几句,阿斯特看上去吃了一惊。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噢。”她说。
“是啊,”我说,“噢。”
她看看科迪,科迪正重新观察着比拉鱼,也转过头看他姐姐。他们又是那样什么都没说,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听之任之,直到他们再次抬起头看我。“我们能从比拉鱼身上学到什么呢?”我说。
“别看上去那么凶。”科迪说。
“要看上去很普通,”阿斯特勉强地说,“但是德克斯特,鱼不是人呀。”
“说得太对了,”我说,“因为人能认出看上去危险的东西,所以能够存活。鱼则会被捉住,我们可不想。”他们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又去看鱼。“那么我们今天还学到别的什么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别被捉住。”阿斯特说。
我叹口气。这才是开始呢,还有大把工作要做。“来吧,”我说,“我们来看看别的展品。”
我对这博物馆不是很熟悉,大概是因为迄今为止我都没机会拖着小孩来参观,所以我纯粹靠即兴发挥找些能让他们思考和学到正当本领的展品来看。我得承认,比拉鱼完全是撞大运,它们撞入眼帘,然后我的大脑产出正确的教学理念。找到下一个教具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在吵闹拥挤得可怕的孩子和他们好不到哪儿去的父母们中艰难跋涉了半小时,最后来到狮子展区。
又一次,科迪和阿斯特被那名副其实的凶恶家伙吸引住了,他俩在展品前驻足凝神。当然这是一只狮子标本,但他们还是仔细地看着。这头公狮子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只羚羊的尸体旁边,嘴巴大张,利齿发着寒光。它身边是两头母狮子和一头幼狮。展品旁边是长达两页的文字说明,在第二页中间靠下我找到了所需要的素材。
“好啦,”我高兴地说,“我们是不是很高兴我们不是狮子?”
“是。”科迪说。
“看这里,”我说,“当公狮子占领了一个狮子群……”
“那叫取得王位,德克斯特,”阿斯特说道,“动画片《狮子王》里有的。”
“好吧,”我说,“当一个新的狮子王取得王位,他把所有的小狮子都杀了。”
“太可怕了。”阿斯特说。
我冲她笑笑,露出我的尖牙。“不,这其实非常自然,”我说,“是为保护它自己,也为了确保只有它自己的后代才能延续王位。许多捕猎者都会这样。”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阿斯特说,“你和妈妈结婚后不会杀了我们,是吧?”
“当然不会,”我说,“你们现在已经是我的小狮子了。”
“那然后呢?”她说。
我张开嘴打算向他们解释,突然觉得出不来气。我的嘴巴张着,但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大脑正在飞速旋转,那个念头是那么牵强,我都不必去想它有多荒诞。许多捕猎者都这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来保护它自己。我刚刚这样说过。
不管是什么让我成为捕猎者,黑夜行者就是我灵魂的归宿。可现在黑夜行者被别的什么给吓跑了。是不是说,就是——
就是什么?一个新的黑夜行者之王在威胁我的黑夜行者?我这辈子遇见过很多人身后都拖着和我相似的影子,但除了我们彼此能够认出和发出一两下无声的咆哮之外,没有什么异常。这太荒唐了,黑夜行者不可能有爸爸。
有吗?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你吓着我们了。”
我承认我把自己也吓着了。想到黑夜行者可能正被爸爸跟踪,后者想置之于死地,这想法太可怕了。但说到这儿,那么到底黑夜行者是从哪儿来的呢?我相当肯定那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意识碎片。我没有精神分裂——我和黑夜行者都很确信这一点。它如今销声匿迹的事实证明它有着自己独立的存在。
这也就是说,黑夜行者是从某个地方来的,它在我之前就存在。它有源头,你可以把那称之为它的父母或别的什么也行。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我才意识到我仍然呆立在他们面前,仍然是那副嘴巴大张的傻相,跟个书呆子似的。
“噢,”我说,“我只是在思考。”
“很疼是吧?”她说。
我闭上嘴看看她。她正冲着我,脸上是一副十岁孩子认为大人都很蠢的神情。这回我同意她的看法。我总是把黑夜行者的存在当成与生俱来,从来没想过它从哪儿来,怎么来。我一向都在自鸣得意又愚蠢透顶地满足于和它共存共荣,得意于我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空虚的家伙。现在呢,刚学到了一点关于自我认知的知识,我就被打蒙了。为什么我非得挑这会儿获得新知呢,当着两个心明眼亮的小孩?我得另外花些时间和心思来琢磨这件事,但此刻天时地利都不占。
“对不起,”我说,“我们去看天文馆部分吧。”
“可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狮子重要呢。”她说。
的确,我都不记得为什么狮子重要了。还没来得及承认,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挽救了我的形象。“稍等。”我边说边把手机从皮套里抽出来。我看看显示是德博拉。毕竟,家人重要,我接听了电话。
“他们找到头了。”她说。
我一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德博拉已经在我耳边性急地哼哼上了,我必须得表示一下。“头?大学凶杀案的尸体的头?”我说。
德博拉发出怒火万丈的咝咝声:“天哪,德克斯特,这城里可没多少失踪的人头。”
“嗯,市政府。”我说。
“德克斯特,你给我滚过来,我需要你。”
“可是,德博拉,现在是星期六,我正在……”
“现在。”她说完就挂了。
我看看科迪和阿斯特,非常为难。一方面,如果我带他们回家,得起码花上一个小时我才能赶到德博拉那儿,而且我和孩子们也失去了宝贵的周六相处时间;但另一方面,即便是我也懂得带孩子们去凶杀现场实在是有点太古怪了。
但也可以看做是种教育。他们需要见识一下当有尸体出现时,警察都是如何仔细工作的,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贵机会。另外,考虑到我那亲爱的妹子雷厉风行的作风,我决定还是马上全体钻进汽车奔赴现场的好。他们的人生第一次侦查就要开始了。
“好吧,”我把手机塞回皮套,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要走了。”
“去哪儿?”科迪说。
“去给我妹妹帮忙,”我说,“你们记住我们今天学到的了吗?”
“是的,但这只是个博物馆,”阿斯特说,“可不是我们想学的。”
“是啊,的确。”我说,“你们得信我,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教你们了。”我俯下身好能够看清楚他俩的眼睛。“一丁点儿都不教。”我说。
阿斯特皱起眉头。“德克斯特——”她说。
“我说到做到。必须按我的方式做。”
她和科迪又互相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于是她转回头对着我。“好吧,”她说道,“我们保证。”
“我们会等。”科迪说。
“我们懂,”阿斯特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很酷的东西?”
“我说可以的时候。”我说,“好吧,现在我们就走。”
她马上换回坏脾气的十岁孩子的表情:“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我得去工作,”我说,“所以我得带你们一起去。”
“看尸体?”她满怀希望地问。
我摇摇头。“只是人头。”我说。
她看看科迪,然后摇着头说:“妈妈会不高兴的。”
“你们要是愿意可以在车里等着。”我说。
“走吧。”科迪说,他今天最长的发言。
于是,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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