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着养父到南佛罗里达去野营,那里的星空比任何地方都要美丽。尽管他只是我的养父,尽管满天的繁星给了我一种满足感,但情感完全是另一回事。
篝火渐渐熄灭了,天上繁星璀璨,可爱的养父老爸沉默地喝着酒,直到喝光了一整瓶。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现在是时候了。
“你与众不同,德克斯特,”养父的坚毅、忧郁之中又带一点迷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爸?”
“听比拉普夫妇说,他们家的狗不见了,”他也不看我,只是绕着圈子说话。
“那小家伙太讨厌。整夜叫个没完,吵得妈睡不成觉。”
当然,妈妈得睡觉。她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需要充足的睡眠。可街对面那条讨厌的小狗叫个没完,妈妈根本就睡不成觉。
“我找到了埋狗的坟,”哈里说,“那里有很多骨头,德克斯特。不只是那条狗的。”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把松针,等待着哈里继续说下去。
“你干这种事有多久了?”
“一年半了,”我不想对他说谎,“我只是……有点不由自主,”尽管我当时年纪很小,但是说话很圆滑。
“你听到某种声音了吗?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告诉你去干什么,而你又不得不服从?”
“嗯,”十四岁的我嘴皮子很利索,“不完全是这样。我是感觉到了某种东西,在我心里瞅着我。大概吧。但并不是声音,只是——”说到这儿,我做了一个小伙子惯有的耸肩动作。哈里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让你起了杀心。”
“不,呵,不是直接地使我起了那种念头,只是——让我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你想过要杀别的东西吗?比狗还大的东西?”
我想回答他,但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清了清嗓门。“想过,”我说。
“杀人吗?”
“没想具体哪一个人,爸。只是——”我又耸了耸肩膀。
“你怎么就没想呢?”
“我想你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你,还有妈。”
“就因为这个你才没动手吗?”
“呵——我不想让你,呵,生我的气,不想让你感到失望。”
我偷偷地瞥了哈里一眼,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就因为这个你才带我出来旅行的吗,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我试探着问。
“是呀,我们得让你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
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哦,是呀,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哈里式的人生观。即使是在当时我也知道,如果自己的心里隐藏着杀机,那么这是会妨碍我为今后的人生做好准备的。
“怎么做?”我问他,而他长时间狠狠地瞪着我,直到看到我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便点了点头。
“好孩子,”他说。“是时候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过了很久才继续开口。
“我老了,德克斯特。人老了对事物的认识也就不同了,不仅仅是性情变得越来越温和。人年轻时看待事物黑白分明,而老了就进入到非白非黑的灰色区域。我的确相信自己现在对事物的认识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比以前更准确了。”他看了看我,那是典型的哈里式的眼神。蓝色的眼珠子里充满了坚毅和慈爱。“十年前我本来是打算把你送到收容所去,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不,”我说着,声音温和而柔弱,但哈里还是听见了。
“是的,你是好孩子,德克斯特。不然的话,你不会在乎我的想法,还有你妈妈。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说到这儿他打住了,只是呆呆地瞪了我片刻。“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哪些?你知道我说什么,就是我们收养你之前的事。”
我又一次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时我才三岁呀。“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谁也不应该记住那些事。可是,德克斯特,即使你不记得了,那段经历对你的影响还在,小时候的经历形成了你的个性。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想帮你纠正过来,但是那种力量太顽固,太强大了,过早地钻进了你的骨髓里,并且会伴随你终身。它会使你产生杀人的念头,而你只会不由自主。你无法改变它。不过,你可以引导它。控制它。你可以选择——”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我从没听见他说话如此谨慎过。“——你可以选择要杀的……东西……或人……德克斯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是死有余辜的……”
最后这几个字塑造了我的整个人生,塑造了我的一切,塑造了我的个性和特征。哈里,这个能看清一切,知道一切的好人。我的老爸。
如果我具备爱的能力,我会是多么的爱哈里呀!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里已经死了好多年,但是他的教诲还活着。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多么热烈、充沛的情感,而是因为哈里的话很正确。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哈里知道得很多,他把一切都教给了我。
哈里教会了我如何小心谨慎。这简直就是警察教凶手。
小心谨慎地选择那些罪有应得的人下手。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事后收拾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要绝对避免个人情感的介入,那会导致你犯错误。当然,小心谨慎远不止是在具体的杀戮行动之中。小心谨慎还意味着构建小心谨慎的人生,知道怎样区分不同的人,怎样与各种人交往,怎样模仿生活。
所有这一切我都做得十分谨慎。我构建一幅完美无缺的全息图,我的生活无可指摘,就连德博拉有一半的时候也被我的半真半假给蒙住了。眼下她相信我能帮她的忙,侦破这几起谋杀案,在她的事业上拉她一把,帮她脱掉好莱坞电影里妓女的性感服装,穿上裁剪得体的制服。她是对的。我的确能帮她。不过,这不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因为我很喜欢观看凶手杀人,从而可以欣赏他与我之间某种美学上的联系,或者是——
情感介入。
喏,我就是这样,明显地违反了哈里的法规。
我把船掉过头往回驶进运河,这时天已经全黑了。就这样吧。哈里永远都是正确的。此刻他也是正确的。不要介入个人情感,当年哈里就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决定不介入自己的情感。
我要帮德博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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