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记我是看不到我自己的,我所扮演的角色仅限于看向镜子的那个人。
——法国诗人杰克·利格
第一章女神逸闻录1——菲玛的天空
很多人来到“鲜花盛开的地方”(这里指佛罗里达州)并不是为了聆听市长先生的高谈阔论。络绎不绝的人潮涌出机场或长途汽车站,而后钻进航天中心提供的旅游车——司机即是导游,他一边开车一边介绍,前后约两个小时的行程,就会来到肯尼迪宇航中心基地。
这个航天基地是美国宇宙飞船发射和着陆的主要场所,开放可供参观的“太空飞梭之家”等等三十九项复杂设施。这里实际上就像一个巨大的露天博物馆,那些已经发射过的运载火箭模型和卸去着陆装置的太空船鳞次栉比,这些琳琅满目的充斥着高科技的玩意儿,排列了整整五公里之远。
但是,这些还不过都是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小把戏”,七十到九十年代的航天技术突飞猛进了。时下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更新鲜更刺激的探索已经出炉——每当火箭或是宇宙飞船将要发射的前几天,当地电台和电视台便会告知,以便当地居民和那些幸运的游客,届时可以到海边去观看发射的壮观景象。
至于多数幸运的游客,倒也不必为此感到遗憾,光是身临其境的失重环境模拟游戏,就足以令人流连忘返了。假如你仍不知足,那么还可以到卡纳维尔角北边的国家海滨公园,去瞧瞧里面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
总之,鲜花盛开的佛罗里达在很多方面均属美国首屈一指,到处彰显高科技和对生态环境的重视。如果你还不满意,那么就该反思自己的人生态度了。
当然,这是二000年的卡纳维尔角,相比赛斯·沃勒初到此地时的一九九四年,毕竟是热闹得多了。
故地重游的赛斯·沃勒没什么要感慨的,在他的视力完全恢复正常之前,斯皮德便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他这时候已经拆去了绷带,可视锥细胞还是执拗着不肯复原——眼前总是一片黑白的世界;身上以及手臂上的伤口开始愈合,已经结出了痂;他左手依旧戴着手套,遮挡住那形状诡异的东西,手套是那么乌黑,与他的发色浑然一体。
驱车路上,他和斯皮德再次提起那枚光电池炸弹,得出了一些新的结论。凶手如此设计的理由看来很简单,目的就是为了令画像无法摘除。凶手了解拆弹组工作的原理,观察一颗炸弹,剪断电线——也就是说,去除炸弹的第二部分——传导系统,使得炸弹即使被触发也无法爆炸。对于一枚包装完整的炸弹,拆弹人员会切割其外表的金属壳,以便伸入微小的工作钳来完成这一任务。然后,这些传统的方法对于光电池炸弹,则显得力不从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使用微型电钻打孔之后,一旦把钻头撤出来,那么光源就会顺着这个小孔射进去,从而引发光电池工作。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使杨克及时通知了拆弹组,谁又能想象楼下有如此精密的炸弹呢?毕竟,使梅尔逊一命呜呼的,是一颗简陋无比的土质燃烧弹。
斯皮德对这枚炸弹的制作者感到相当的好奇,“一个专业人士。”他这样说道。可赛斯反驳了他的观点:“不需要太多的技术性,甚至不需要过于细心,因为这枚炸弹的威力微乎其微,在有保护的情况下,即使失败,制作者也不可能受伤。他大不了重来一次就是了。”
有争议的话题就此结束,总有一些观点是不谋而合的——凶手至少是了解拆弹人员工作原理的,他当然也有足够应对的知识,最后,他是非常狡猾的,以至于调查人员无法获取任何他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而所有的这些,与案件现在的嫌疑人文森特都搭不上边。
赛斯此行的目的,便是试图揭露出那些潜藏在现实背后的秘密,至于能否成功,他没有把握。
两人的交谈随即转向他们此行拜访的对象——自由女神。由于斯皮德在送那个古巴女孩时,已经见到了自由女神,他的讲述使得赛斯确信那人正是菲玛太太——即文森特·弗朗西斯的姨妈。
“我们到了,”斯皮德打断了赛斯的心绪,两个人下了车,“与其说她是自由女神,倒不如说像个吉卜赛女巫。”
赛斯被这话逗得笑起来,是啊,似曾相识的感觉。
菲玛太太依旧住在菊花公寓,不过这里相对于六年前,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观,旧式红砖灰顶的大楼已经被粉刷一新,可惜赛斯的眼睛看不出来了。
两人沿着地毯走进大厅,迎接他们的还是那些廉价的古董仿制品和几盆新的却同样缺乏照料的绿色观赏植物。换汤不换药,赛斯依旧沮丧地皱了皱眉。
不过他们很快注意到一些新鲜的气息,一位打扮入时的女郎从他们身后快速地走过,手里捧着鲜花——在赛斯眼里都是些黑白的活动人偶画片。
他们赶在那女孩关闭电梯门之前也挤了过去。行动稍慢的赛斯还是被门夹了一下,但他却挺高兴的——这电梯不再反应迟缓,总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儿了。
电梯把两人送到目的地,这期间赛斯在琢磨一件事:六年前,文森特曾经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菲玛太太是黑社会帮派的联系人,而她又怎么干起安置偷渡古巴人这样的事来呢?根据斯皮德听到的传说,自由女神是在几十年前就存在的,这该怎么解释?
为他们打开房门的是几天前被赛斯救起的古巴女孩,从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当日目睹亲人死亡的悲戚了,然而两人还是为她的出现感到意外。
那女孩也同样感到意外,在她与斯皮德说了几句赛听不懂的话之后,便十分热情地对他们微笑,把两人让了进来。
屋里传出菲玛太太那年迈的带有独特腔调的嗓音来:“是哪位客人来了?”
那女孩回答了几句,然后,两人鱼贯而入,斯皮德在前,赛斯在后。
菲玛太太的样貌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比以前更干枯了一点,稀疏的头发还是紧密地凑成了一个个小卷儿。令沃勒备感惊讶的是,她依旧穿着对襟的中式褂子,只不过不是六年前的那一件了。
菲玛太太与斯皮德握手的同时也看见了赛斯。她几乎是喜出望外地,一溜儿小跑地冲向他,然后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介于菲玛太太的矮小身材,也可以认为是被赛斯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亲爱的孩子,亲爱的赛斯,”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努力伸着胳膊去够他的头发,他连忙低下头,温柔地像一只被人饲养的苏格兰牧羊犬,任凭年长的主人爱抚他的毛发。
“我很好,菲玛姨妈。”赛斯笑得合不拢嘴。他的笑容,自打记事以后就开始从周围人身上模仿来的笑容,早就是轻车熟路、惟妙惟肖。平日里,他时常吝啬的笑容,这时候一股脑儿地绽放开来。
“该死的赛斯,”菲玛姨妈像个孩子似的调转面孔,在他胸口擂了一拳,“你还知道我是菲玛姨妈啊?六年来,你可曾看望过我?!”
赛斯一时语塞,他有些纳闷:难道菲玛太太不知道自己是个失踪人口?文森特从未对她提起过此事?
菲玛太太并不介意赛斯的失态,她这个时候也想起了被扔在一边的斯皮德:“快请坐,”她招呼着,“快坐下!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她领着他们一路走向客厅。
赛斯再次感到惊讶。原告这个好似歌剧《托斯普》的陈列而今无影无踪。硬木圆桌、雕花衣柜以及红木椅子都被换成了现代式的家具,仅仅那张新的沙发,他便一眼看出其价值不菲。客厅里维持不变的仍然是那只摆得拥挤不堪的书架,不过那书架顶部放了个新款的CD机,倒是叫赛斯如坠雾里。
唯一一成不变的,则是那只摆满了骨瓷瓶子和酒杯的立柜,菲玛太太打开下层的柜门,开始了招牌式的问候:“先生,想喝点什么?茶、咖啡、威士忌还是中国的烈酒?我不是个水库,但什么饮料都愿意浅尝一点,噢,赛斯,”她把脸扭过去,一只手摇摆个不停,“赛斯,你不要张嘴,你会要一杯草药茶,口味够古怪,我记得呢!”
是的,菲玛太太的记忆力,赛斯可不敢质疑,她那独树一帜的素数记忆法更是令人过目难忘。
斯皮德要了一杯威士忌,菲玛太太重新落座,她又添了个新毛病——两手交叉垂下来,来回来去地晃个不停,就像老式自鸣钟的钟摆,也许这毛病早就有了,只是六年前赛斯没那个荣幸瞻仰而已。
古巴女孩在门侧垂手而立,对着菲玛太太说了句什么,似乎是问自己有没有必要出去。
这时候菲玛太太意识到了什么,站起来对着赛斯和斯皮德鞠了一躬:“我先要感谢两位先生——亲爱的赛斯,你救了这个女孩;而亲爱的斯皮德,你没有因为你的工作把这个女孩交给当局,我要对你们表示感谢。”
两个大男人慌忙站起来,菲玛太太却又没事人似的坐了回去,她朝女孩点点头,后者便离开了。
菲玛太太撕开一袋巧克力饼干,忽然转向赛斯:“孩子,你又为了什么事找我呢?”她把饼干放进嘴里,随后两手又开始晃荡起来。
赛斯不喜欢开门见山,可既然对方问到了,也没必要兜圈子:“六年前您的预言,还记得吗?”
“71……89……101……”这一次,菲玛太太念叨的时间久了一些,斯皮德是第一次见到这奇怪的情景,不由得暗自唏嘘,“是的,我的孩子,六年前,还是在这个房间里,我做过一些预言,一半是关于你的,一半是关于文森,现在回答我,是你出了问题,还是他?”
“两者都有。”
“那么,就先说说你吧。”
“我……呃,”赛斯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学生,除了眼前这个老妇人,他咳嗽一声,“我,您知道,那时候洛丝的案子……”
“这不是关键,亲爱的,”菲玛突然打断他,“这也不是我预示的时间段,后来怎么了?”
赛斯让自己定了定神:“后来……我走上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很有意思,为政府吗?”她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看向赛斯,但还是令他浑身一震。
她知道他为政府工作,她也知道他为政府杀人吗?
赛斯的沉默也算是一种回答。
“一只手洗另一只手,仅此而已。”
菲玛没有点破,却让斯皮德冲他的同伴面露惊疑。
“就像我一样,”菲玛补充道,“只不过细节稍有不同。”
“您为什么能预测到这些?”赛斯的问题一出口,菲玛突然愣了一下。
在场的人都明白“一只手洗另一只手”的含义:政府从来不是一派祥和、安然统一的,因此,有一些人被培养出来,绕过法律干掉异己,或是清除政界的垃圾。胡佛下台以后,这种组织在表面上被取消了。
“就像我一样,”菲玛没有从正面回答问题,“我也是成员之一,不过是应用在不同的地方。”
两人没能理解这话的意思,菲玛继续补充道:“推翻现任当权都并不是美国应该做的事情,”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美国不应该多管闲事,可菲玛随后语出惊人,“那应该是古巴人自己做的事情。”
赛斯由此联想到了一些东西,可他并不确定。
“古巴人并不一定都热爱古巴政府,这种状况世界各国都有,而恰恰是这一点,则是美国应该利用的。所谓的海岸防护条例、所谓的遣返政策,当然都是由政府制定的。然而……”菲玛顿了顿,“然而,他们也帮助古巴难民逃到美国。当一个国家,难以被外部势力以及封锁打倒的时候,内部渗透而是最好的选择。哪一个人没有亲朋好友,当这个人来到美国,并见识了一套所谓的‘自由’之后,他的亲朋好友,也会踏着他的脚步接踵而来。你们搭救的女孩,则是其中的追随者。”
“但是所谓自由的代价,则是死亡。”赛斯平静地吐了口气。
“是的。美国不可能跑到古巴去干出这种勾当,因此,她只有平静地等待他们的到来。当然,如果没有内部接应,偷渡的成功率是非常低的,而我,则被指派去做这项工作。现在,你可以明白我和当地黑帮势力的关系了吧?”
“您的意思是,您其实是孤立无援的!”
“是的,政府不会公开对我表示支持,当然,如果我或者我的人,去海里求助古巴偷渡者被抓获了,政府会依靠他们特有的手法对我们网开一面,但他们绝不能出手援助,这不但造成丑闻,还可能形成骚动。所以,我必须与整个海岸的全部黑帮势力打交道,以便了解偷渡船只和贩毒船只的动向,将接收工作的成功率尽可能提高。”这个矮小的干枯的老太太,转眼间便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能量来,“整个佛罗里达的黑帮老大,眼下都成了我的密友。”
斯皮德和赛斯木讷地盯住手中的杯子,一言不发。
“我所做的工作,首先是接应、搭救那些可能淹死的人。而后,我赋予他们并非伪造的证件,安排工作和住处,基本上这样子就算成功解决了,为了便于记忆繁琐的信息,我才开始养成独特记忆法,也就是你看到的素数记忆法则,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孩子,你的眼神告诉了我很多东西,一种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却又无从吐露的境地,你做了多久?也许三年,或是更长时间,而我,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干这个。”
“为什么把秘密告诉我们?”赛斯的思路走得太快了,他因此忘记了他先前的提问——为什么她能看出他也是干这一行的?她偷梁换柱,压根儿就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跟得太紧了,以至于错失了一些了解自己的机会。
“因为我马上退休了,那个姑娘是我接手的最后一个,”菲玛停止了摇摆,颇有些为难地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的孩子,这行干得越久,我的心里也就越没底,你们进来的时候,一定很好奇,为什么那姑娘还留在这里,她的姐妹死在海滩上,这你很清楚。而她们原本是来投靠她们的表哥。几天前,我却意外地得知,那个表哥在某个白人疯子洗劫店铺的时候,被开枪打死了。我干得越久,就越会产生疑问:假如古巴并不适合这些可怜的孩子,那么美国呢?这种疑惑困扰了我很久,早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我因此选择了提前退休,这工作其实没有退休可言。”
“但是,你毕竟救了很多人。”
“也许吧,可据我所知,更多的人葬身鱼腹。”
……
沉默,许久的沉默。只有菲玛太太寻求解脱似的吞咽饮料时喉咙里发出的声响。
“啊,我把气氛都搞糟了。”菲玛太太欠身略表歉意,“现在说说文森吧,他怎么了?”
“他涉嫌两起谋杀案,”赛斯总算恢复了警觉,字斟句酌,“您在六年前就预测到这件事了。”
……
六年前的这间客厅,赛斯·沃勒没能理解菲玛太太的暗示。
“文森,将会在几年之后面临生死的考验,这恰恰关系着他的身世。我不知道那时候你会不会在他的身边帮他一把,但至少我很希望是那样的。”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从没搞明白,而眼下,这一切也变成现实了,他试图再次向女巫寻求指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