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午餐时间,船上咖啡厅里的客人都很多,今天也不例外。
泰坦尼克号上的咖啡厅同巴黎林荫大道上的路边咖啡厅很相似,不仅提供两顿饭之间的便餐与餐后开胃酒,也提供与一等舱餐厅一样丰盛的宴席,很少有乘客愿意坐在咖啡厅里只从圆形吧台前点一些可口的三明治。
年轻人喜欢位于右舷B甲板上的带格子窗户的咖啡厅,阳光从窗户上照射进来,眼前的海景一览无余,这是船上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但是此刻,这座咖啡厅里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他们围着或圆或方的绿色桌子,坐在绿色的细柳条椅子上。缥缈的弦乐声从隔壁的接待室里若有若无地飘进来,让他们如同置身于安逸的陆地环境中。
在这些寥落的客人们当中,就有福特尔夫妇与史朝斯夫妇,他们坐在临窗的一张方桌前,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盛小三明治的碟子,还有冰茶。
然而,史朝斯夫妇并没有从吧台上点三明治,一位法国侍者看到他们只吃洁净的食物(福特尔喜欢吃的火腿显然并不合适),于是自作主张地给他们拿来了三明治;他还认为按照南部风格调配的冰茶味道很甜美,因为那两对夫妇都来自佐治亚州。
“就这样脱身而逃是多么好的主意.”爱达·史朝斯说,她穿着以黑色为主的黑白色相间的礼服,佩着一条精致的项链,这是她典型的保守派的优稚。“他们给我们吃太多的食物了,偶尔变换一下口味也很不错……你同意吗,爸爸?”
“哦,是的,妈妈,”艾斯德·史朝斯说,一边打量着碟子里的小三明治,一边懒散地抚摸着他灰白的胡子。他的西装是深蓝色的,衬衫上的尖领翻了出来,系一条浅蓝色的真丝领带,他有一种平静的优雅风度。“我只希望哈瑞斯夫妇与他们的朋友不介意独自用餐。”
“我邀请了亨利与瑞恩,”福特尔说,“但是他们婉言谢绝了——他们在健身房锻炼了一早晨,看起来是想要大吃一顿。”
实际上,福特尔向哈瑞斯夫妇解释了需要单独同史朝斯夫妇谈话的原因,他说他要为一篇以百货公司为背景的小说搜集一些素材。
“如果你需要百货公司的专家,”哈瑞斯说,”你就找错了对象……同瑞恩谈一谈吧。”
瑞恩也说:“亨利·B说得对——我花在马赛百货大楼里的时间可能比艾斯德,史朝斯还要多。”
但是无论哈瑞斯夫妇如何热情地提供帮助,却没有得到应答。
因此谈话的圈子就缩小了。对福特尔夫妇与史朝斯夫妇这两对截然相反的夫妇来说,他们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来自佐治亚州,现在都居住在纽约;马赛百货大楼位于先驱广场,而福特尔曾经在《纽约先驱报》工作过;两对夫妇都认为泰坦尼克号的处女航为他们的欧洲旅行划上了完美的句号。史朝斯夫妇还想在冬天的时候到地中海的里维埃拉去度假,而福特尔夫妇却决定结束他们的旅行,他们想念他们的两个孩子。
“我们计划带着维吉尼亚与约翰同我们一起旅行,”福特尔说,“当他们大一些的时候。”
史朝斯对福特尔的明智点了点头,“当他们能欣赏您给予他们的东西的时候。”
“我们有六个孩子,”爱达说,“至于孙子和外孙子,我们数都数不过来了。”
谈话就这祥进行着,很快他们就互相钦佩起来。史朝斯——他没有受过大学教育,却非常热爱读书——被福特尔在创作领域的成功给吸引住了(尽管这位马赛商业巨头没有提到他曾经阅读过福特尔的小说);福特尔也发现史朝斯很令人感兴趣,后者的哥哥内森曾经在马赛百货大楼的地下室经营一家中国瓷器店,后来他离开商业,进入了国会,成为克利夫兰总统的密友。
史朝斯不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实际上,他对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根本不屑一顾,“我对政治与商业都不再感兴趣了,在我的生活中,爱好与旅行现在显得更为重要。”
“您太谦虚了,”梅尔说,她穿着男孩式的宽松的白衬衫,打着蓝绿色条纹的真丝领带,套一件手工编织的绿色与棕色相间的背心,显得很年轻;她头上的帽子是浅棕色的,边沿卷了起来。“毕竟,每个人都知道您的‘爱好’就是帮助别人。”
“您太可爱了。”史朝斯说,显然很喜欢听到这些恭维话,福特尔夫妇都觉察到史朝斯的博爱精神,尤其在教育领域与帮助犹太人移民方面。福特尔知道的关于史朝斯的每一件事,都表明这个男人是一个圣徒,尽管他是一个犹太人。克莱夫顿能在这样一位美德的典范身上找到什么样的威胁借口呢?
到了挖掘真相的时候了,福特尔捕捉到了他妻子递过来的眼神,他眯起眼睛,向她发了一个不易察觉的信号,梅尔立刻开始在她的提包里翻找起来。
“哦,亲爱的,”梅尔说,“我把我的药忘在房间里了……我应该在中午的时候吃药。”
梅尔服用的唯一药物就是阿斯匹林,但是当然,史朝斯夫妇不明所以。
福特尔立刻站了起来,“用我为你把药取来吗,亲爱的?”
“不,不,谢谢你,杰克——还是我自己去取吧。”她转身看着爱达,微笑着说,“能麻烦您陪我回房间吗?”
当然,爱达只能说:“我很愿意。”
很快,两个女人绕过咖啡厅里大部分空着的柳条桌椅,走了出去。
史朝斯用一种令人感动的关爱的眼神注视着他妻子的背影,“只有受到上帝祝福的男人才能得到一个好女人,”这位老绅士说着,把头转向福特尔,“爱护好您自己的珍宝,如果您不介意我对您的这个小小的劝告。”
“我所做的最聪明的事情,”福特尔说,“就是娶了这个女人。艾斯德……现在,我们单独待在一起了,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秘密的。”
那副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您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
“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史朝斯握紧双手,向前探了一下身,“同约翰·伯泰姆·克莱夫顿有关吗?”
史朝斯的洞察力既令福特尔感到有趣,又令他感到吃惊。“您是怎么知道的,先生?”
“我知道船上正到处流传着一个谣言,说那位著名的侦探小说家杰奎斯·福特尔把一个男人在大楼梯的阳台上吊了起来。”
福特尔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不是谣言,艾斯德先生。”
那位老绅士也报之以轻轻一笑,那副牙齿不是他的(实际上它们是——他花钱购买了它们)。
“为了清楚地看到那场表演,我花了大价钱。”史朝斯说,“您在海陆联运列车上看到我把克莱夫顿从我们的包厢里推了出去,是不是?”
“是的——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但是没花一个子儿。”
史朝斯扬起了一条眉毛,“那么说,我们的共同之处不仅仅是佐治亚州了,我们都讨厌那个丑恶的小男人。”
“的确如此。而且我还可以向您提一、两个问题,以便把我们的共同之处再增加一些……如果您不回答。我不会介意的;我只希望您不要因为我问您这些问题而感觉受到冒犯。”
“我相信我不会感觉受到冒犯的,不论我是否回答您的问题。但是首先,我要听一听那些问题是什么。”
一位侍者在他们身边停下来,为他们换了一杯冰茶,然后离开了。
福特尔向前探了一下身,“假设克莱夫顿接近您是把您当做他的一位潜在的‘顾客’,这个假设是正确的吗?”
“很正确。”
“我的反应是把他吊在阳台上,您的反应,您所有的反应,只是我在列车上看到的那一幕吗?”
那副眼镜后面的眼睛又咪了起来,“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先生。”
“我是说……原谅我……您付钱给他了吗,或者只是让他滚蛋?”
现在,史朝斯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我让他滚蛋,我没给那个恶棍一分钱。”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您今天在船上看到克莱夫顿了吗?”
没有丝毫犹豫,史朝斯说:“没有,连影子也没看到,据说昨天晚上有个乘客打了他一记耳光。”
“是的,那是罗德先生。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幕,在吸烟室里。”
“也许,克莱夫顿先生……怎么说呢?‘沉默’了?”
“您也许是对的,艾斯德。我可以告诉您,我根本不在乎他对我,还有我的名誉的威协。”
福特尔三言两语地告诉了艾斯德在战争期间,他在《纽约先驱报》工作时曾经遭受的精神上的创伤,他认为把他的历史公之于众根本不会对他的职业产生什么影响。
“克莱夫顿对我的威胁也是一些琐事,”史朝斯说,“您也许注意到我的公司有一个……座佑铭,您也许还会说,它在马赛的广告里铺天盖地地使用过:‘我们从来不卖过时的旧货……’”
福特尔点了点头,把那句熟悉的口号接着说下去,“‘……马赛只卖时尚的产品。’是的,当然。”
史朝斯的嘴角轻轻地牵动了一下,似乎他正在品尝某种难以下咽的东西,而不是美昧的冰茶,然后他说:“克莱夫顿先生声称他手头上有文件证据,证明马赛一直在公众拍卖会上购买货物,然后把我们以抛售价格购买的货物以高价卖给顾客,诸如此类。而且,克莱夫顿还说他能证明我们在广告里所说的最低价格是不确切的,带有欺骗性的……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即使他没有胡说,即使这是真的,谁会公布它?没有人!”
福特尔——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知道史朝斯说得对,马赛百货公司的广告在纽约市的每一份报纸上都占有一席之地,这些报纸根本不会揭露一个与它们休戚相关的公司的商业秘密。
‘“唯——个也许会做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那个爱吵架的十字军战士斯泰德。”福特尔说。
史朝斯咯咯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克莱夫顿说他已与斯泰德谈判过了,两人要合作写一本揭露我公司的秘密的书。”
“这是扯淡!我亲眼看见斯泰德用仅次于我的态度拒绝了那个畜生。”
史朝斯略微显出了一些感兴趣的样子,“的确是扯淡。斯泰德是‘救世军’组织中的一员,您知道,那是我们支持的一个慈善机构。”
博爱的史朝斯就如同他的慷慨一样精明,犹太博爱家赞助基督慈善事业,使得“救世军”组织与纽约的那些报纸处于相同的地位。也许这个老男人并不仅仅是一个圣徒,他还是另一类资本家,只不过聪明一些,心肠好一些。
突然之间,史朝斯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力量,他的声音也不再是方才那种温文尔雅了。“在我还是一个年轻人,为南部联邦效力时,我就遇到过克莱夫顿这样的人,他是一条没有胆子的毒蛇,我根本不在乎他干什么。”
“我佩服您的态度,先生。”福特尔说,这时,那两个女人回来了。
过后,在福特尔夫妇的房舱里,福特尔把他与史朝斯之间的谈话告诉了梅尔,梅尔正悠闲地倚靠在沙发上,她的丈夫在地上踱着步。
“好吧,”梅尔说,“我认为他们非常可爱。”
“他们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妻,”福特尔说,“但是艾斯德·史朝斯要比他表面看起来还要精明。”
“他能杀人吗?”
“谁知道取得像他那样成就的男人能不能杀人?克莱夫顿也许在这个老男人身上发现了比虚假广告更糟糕的东西。”
“例如……”
“别忘了史朝斯是华盛顿政治圈里的人——那里可不是美德与道义的堡垒。像史朝斯这样的商人竞选公职,说他们全心全意地为公众着想,不如说他们是出于对自身既得利益的考虑。”
“那么说,你怀疑他?”
“他是一个嫌疑犯,若是果真如此,他就是一个比亨利·哈瑞斯所雇用的那些演员更高明的演员,当我问艾斯德今天是否在船上见过到克莱夫顿时,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迹象表明他知道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更别提裸体了。但是也许有一个解释。”
福特尔皱起眉头,望着他的妻子,“是什么?”
梅尔凝视着她的丈夫,假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克莱夫顿裸体的原因,是因为史朝斯先生想要为他订做一套马赛的新西装。”
福特尔大笑起来,也坐到沙发上,坐在她的身边,沙发在两个人的重量下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这主要是因为他。
“小心,杰克!我们也许要为这只沙发付赔偿金的。”
他吻着她可爱的喉头,然后抬起头,说:“你听说过那个询问每一个他遇到的有魅力的女人是否愿意同他做爱的男人的故事吗?”
‘没有,她们怎么说?”
“大多数都说‘不’。”
“那么,他为什么不停地问呢?”
“我说‘大多数’……也许我们这里的那个勒索者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勒索集团,也许克莱夫顿先生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干,也许他的威胁完全是一种空话,那个小无赖只是一个骗子,他在到处碰运气。”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有很多钱,他就会缠上你,给他些钱,把他打发走就可以了。”
“说对了。想一想那么多人列在他的勒索名单上,如果他能从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弄到一大笔钱,他还有必要要那么多的‘顾客’吗?……如果我等到他向我开价之后,再把他……”
“把他怎么样?”
“没怎么样。”
她研究着他,他们正并肩躺在沙发上,然后说:“如果我告诉你瑞恩说有人看到你把克莱夫顿先生吊在大楼梯的阳台上,你会怎么样?”
“我得说瑞恩得到的信息是第二手的……因为我当时没有看到她在场。”
梅尔的眼睛睁大了,她兴奋地笑了起来,“你真的做了!为什么,你这个鲁莽的傻瓜……”
‘“如果你允许,我会让你看看我是多么的鲁莽。”
梅尔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我不想让你过多分神;此外,我还有一些你也许会感兴趣的消息。”
福特尔注视着她抻平齐踝的棕色羊毛斜纹软呢裙,问:“你想让我问吗?”
梅尔接着拉正她蓝绿色的领带,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又调整了一下头上的棕色毡帽,“我只是不想让你以为你是家里唯一的侦探。”
“什么样的消息?”
她从镜子里注视着他,“当史朝斯夫人与我回来取我的‘药片’时,我们遇到了艾斯特夫妇,玛德琳邀请我到一等舱的休息室里喝茶,在,哦……十五分钟以后。”
“难怪你不让我表现我的……鲁莽。”
“你一天中已经鲁莽得够多的了,此外,我认为你应该锻炼一下,亲爱的……”
“我头脑中的思维就是‘锻炼’,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
“……毕竟,杰克,写作是一项坐功,如果我建议你今天下午去健身馆,你会介意吗?”
“我对那里不感兴趣。”
梅尔耸了耸肩,从镜子前转过身,姿态非常优美,“这是你的选择,我只是认为你也许喜欢享受一下休育锻炼的乐趣……我知道艾斯特上校会在那里。”
福特尔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在他妻子的面颊上吻了一下,“你是一名侦探,我亲爱的。”他说着,然后快步走出了房舱。
在右舷靠近一等舱入口的地方,就是那座现代化的宽敞明亮的健身馆,它的墙壁是漆成白色的松木与橡木壁板,地板上铺着油地毡,一排排最新型的体育训练设备,或者(在福特尔的眼里)是折磨人的刑具,摆在那里。除了一位穿着白色法兰绒运动服的健身教练,健身馆里空无一人——早晨才是这里人最多的时候。
那位教练向福恃尔迎过来,在事务长安排的参观活动中,福特尔见到过这位身体结实的矮个子男人,他是T·W·麦克考雷,大约三十五岁,一头黑发,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和一副军人式的小胡子。
“福特尔先生?”麦克考雷说,他的英语发音中有着浓重的工人阶层的腔调,“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先生!今天决定进来试试您的力量吗?”
“我很惊讶您还记得我的名字,麦克考雷先生。”
‘“你们一等舱的乘客就是我的生意,先生——你们的健康就是我的主要兴趣。”
“太好了。”福特尔说,语调里却全无热情。健身馆里有划船器,拉力器,静止自行车,机械骆驼与机械马,但是这些却对这位侦探小说作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福特尔理想中的锻炼方式就是坐在西图艾特自己的家中,在一张摇椅里做纯粹的精神上的思索。“艾斯特上校来了吗?”
“他在更衣室里,”这位教练说,向着更衣室的门点了一下头。“在换衣服。也为您准备了一套服装,先生。”
“您确信有我这种尺码的吗?”
“更大些的也有,对T·W·麦克考雷来说,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倒他。”
这位教练的热情已经让福特尔精疲力尽了。
福特尔走进更衣室,找到了一套适合他穿的白色法兰绒运动服。约翰·杰克勃·艾斯特已经换好了运动服,正在系一双网球鞋的鞋带,这一次他没有用男仆帮忙。
“上校,”福特尔说,“遇见您真是太好了。”
“下午好,杰克,”艾斯特说,他的声音非常友善,但他天蓝色的眼睛却像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有您陪伴会很有意思。”
艾斯特走进了健身馆,福特尔换上了法兰绒运动服,他没有随身带来网球鞋——脚上穿的半统靴也将就着用了。
“跟我一起骑自行车怎么样,杰克?”艾斯特大声问。在墙壁上挂着的巨大仪表盘下面有两辆静止的自行车,艾斯特已经骑上了一辆,仪表盘上显示着每一个骑车人的速度与路程。
福特尔说:“愿意奉陪。”骑上了另一辆。
教练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似乎骑静止自行车也需要一些指导——就在这时,一对年轻夫妇走进了健身馆,麦克考雷转了一个身,向他们迎过去。健身馆与土尔其浴他不同,它不区分性别。五分钟以后,那位教练带着那对年轻的夫妇(正在度蜜月)绕着健身馆走了一圈,然后把他们送进了独立的更衣室。
在这期间,骑在自行车上的福特尔与艾斯特闲谈起来,这一次福特尔没有绕弯子,他知道对付这位神情疏远的百万富翁,最好的办法就是单刀直人。
“昨天,我在冷却室里看见了您同克莱夫顿那个家伙在一起谈话。”福恃尔说,勉强蹬着自行车。
艾斯特,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他的两条腿像活塞一样不停地运动着,“是吗?”他说,就算是回答了问题。
“我不知道,”福特尔接着说,“您是否像我一样同那个家伙待在一起感觉到不愉快。”
艾斯特继续蹬着自行车,眼睛直视着前方,但是他在倾听,福特尔可以感觉到那个男人在听。
“他想要勒索我。”福特尔说,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艾斯特听到福特尔坦率地暴露了他的秘密,于是转过头来盯着他这位骑车伙伴,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在我看来,他也是这样同我打交道的。”艾斯特承认了,但是他没有做进一步的阐明,他蹬车的速度又加快了。
“我这样问您是不是显得有些无礼?”福特尔说,“但是克莱夫顿向您发出过真正的威胁吗,上校?”
“一点儿也不。”艾斯恃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脸上木无表情,双腿却在不停地摆动,“他说斯泰德打算揭露我们某座建筑物的丑闻。”
福特尔知道得非常清楚,艾斯特家族——拥有曼哈顿大部分的土地——他们的财产不仅包括豪华的艾斯特旅馆,还有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的臭名昭著的贫民窟。
“您认为斯泰德是克莱夫顿的同谋犯吗?”福特尔问,这一次,他没有把斯泰德在海陆联运列车上对那个雪貂脸孔男人的粗暴态度告诉艾斯特。
“这非常值得怀疑,您知道,斯泰德先生是‘救世军’成员。”艾斯特停下来喘一口气,福特尔——听到了这番与艾斯德·史朝斯相同的话感觉到精神一振——替他说下去,“他们接受艾斯特家族的许多慈善捐赠。”
“说得对。此外,我们还赞助斯泰德先生的其他一些事业,解决诸如从良妓女问题,未婚妈妈问题,还有宠物问题,等等。我的家族,尤其是我的母亲,长久以来,一直支持那些事业。”
“那么说,这个克莱夫顿——您拒绝付钱给他了?”
“不,我给了他钱,他只要一点点儿——五千美元。”
骑在自行车上的福特尔感觉到头昏眼花,不知道这是锻炼的缘故——他并不时常锻炼,还是因为艾斯特对待那个勒索者的无动于衷的态度,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告诉我,上校,您今天在船上见到克莱夫顿了吗?”
“没有,”艾斯特突然之间停止了蹬车,他的前额渗出了汗珠,但他的喘息并不剧烈,“也不能说我在找他。他是一个非常不受欢迎的伙伴。您不也这样认为吗?”
福特尔也停下了运动,艾斯特向那排划船器走过去,他在那里停下来,瞥了福特尔一眼,说:“如果我先走了,您介意吗,杰克?”
“随您的便,上校,”福特尔说,“我还要再运动一会儿。”
在福特尔夫妇的房舱里,福特尔洗了一个热水澡放松一下,然后他穿着浴袍,躺在暄软的沙发上,继续看那本小说《徒劳无功》,小说的标题看起来似乎反应出了他努力的结果。试图看穿艾斯特面具下面的另一副脸孔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尝试,像史朝斯一样,约翰·杰克勃·艾斯特比他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强悍,福特尔可以想象得出这位百万富翁漫不经心地派遣一个男仆用枕头闷死克莱夫顿的场面。
但是,他也可以想象得出艾斯特从钱夹里抽出大把的钞票,把那个令人恼火的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的勒索者用钱打发走的情景。
当福特尔在健身房里与艾斯特蹬着自行车闲谈时,他的妻子正与玛德琳·艾斯特——还有艾斯特的吉样物,麦琪·布朗——坐在A甲板豪华的一等舱休息室里,品尝着热茶与黄油面包。
这间过分华丽的休息室,依照凡尔赛宫的模式装饰着,主要是供女士们社交的场所,与吸烟室正好分庭抗礼,当然,这里面是禁止吸烟的。室内的天花板很高,一盏晶莹剔透的枝形水晶吊灯发出眩目的光泽;四壁是橡木镶板,上面雕刻着涡形图案。室内一侧以一只壁炉(太大了,根本无法点燃)为界,另一侧以一只书架(太高了,以至于无法翻阅)为界。松软的绿色地毯铺在地上,椅子上铺着蓬松的坐垫,在雕刻精美的桌子上可以玩桥牌或者单人纸牌。
但是梅尔与玛德琳还有麦琪没有玩牌,她们在闲聊——或者至少可以说玛德琳与麦琪在闲聊——梅尔在充当秘密侦探的角色。
那两个女人正在谈论已经“不再年轻”的海伦·坎迪夫人是如何吸引一群中年男人的,她们一致认为年轻英俊的斯威德最有可能成为坎迪夫人船上情史的候选人。
她们也注意到了本杰明·古根汉姆与他的情妇不再假装互不相识了,一些乘务员也被要求称呼波琳·阿尔伯特夫人为“古根汉姆夫人”。
“你们两个人今天在船上看到约翰·克莱夫顿先生了吗?”梅尔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说那个长着一张老鼠脸孔的拿金头手杖的小畜生吗?”麦琪·布朗问,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真丝裙子,袖口是黑色的,镶着花边;一顶边沿过大的黑色天鹅绒帽子上插着驼鸟羽毛。
梅尔认为麦琪那种码头工人式的词汇只令她觉得有趣,而不令她反感,她大笑着说:“我想我们在这里的谈话是安全的。”
玛德琳·艾斯特——她穿着粉色的真丝西装,打一条浅紫色的真丝领带,戴着一顶宽沿草帽,显得非常可爱——向她们靠近一些,几乎是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们知道,那个小乞丐想要敲诈杰克与我。”
艾斯特夫人口中的杰克是“她的”杰克,不是梅尔的(显然,约翰·杰克勃·艾斯特没有让他的妻子称呼他为“上校”)。
“不!”梅尔说,听起来似乎真的深感震惊。她暗暗思付着——当侦探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他一定是想敲诈船上所有的人!他对我的杰克与我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梅尔很快地告诉了那两个女人杰克与克莱夫顿之间发生的事,包括她丈夫的“精神崩溃”症,以及他如何把那个勒索者吊在了阳台上——这使得玛德琳窃笑起来,而麦琪则兴奋地尖叫。
麦琪转头望着玛德琳,贸然地说:“他对你做了什么,宝贝?我猜他威胁着想要告诉世界在你结婚以前,你就怀孕了。”
玛德琳看起来已经习惯了麦琪这种没有分寸的快言快语,她再一次窃窃地笑着,说:“非常正确,哦,还有一些关于杰克家族房地产方面的胡言乱语……我不知道,但是那个克利夫顿——”
“克莱夫顿。”麦琪纠正普她。
“克莱夫顿,”玛德琳说,点了一下头,“好吧,他声称从巴黎的医院里找到了一些文件,说我在那里做过检查,那些文件会证明我们的轻率举动。但这只是一些无耻的谎言。”
“克莱夫顿只是在虚张声势吗?”麦琪问。
玛德琳点了点头,“麦琪,我现在怀孕五个月了……约翰与我是在七个月以前结的婚,我们的孩子将会合法出生,这也许会让纽波特的一些人失望。”
“那么,”麦琪说,眼睛里闪动着感兴趣的神情,“上校让那个狗娘养的滚蛋了吗?”
“没有,我想他给了他一些钱,或者打算给他一些钱。”
“为什么?”梅尔问,感觉到很吃惊。
“这是一个简单的办法。杰克现在对一些责难非常敏感,尤其是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他非常想重新进入社交圈,看到我被接受……我其实并不在乎,但这对杰克很重要。”
“那些可恶的家伙。”麦琪哼了一声,尽管她表面上对上流社会的轻蔑与她想跻身进去的渴望并不一致。
“你认识克莱夫顿吗?”梅尔问麦琪,“坦率地说,听起来你好像认识他。”
麦琪耸了耸肩,“当我上船的第一夜,那个狡猾的小虾米就走过来,说他想同我谈一个‘商业提议’,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但是我说听听无妨。”
梅尔眯起了眼睛。“但是你们并没有会面。”
“没有,宝贝,还没有……而且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着他了——至少今天没有见着。你怎么样,玛德琳?”
“我也没有见着他,”玛德琳说,轻轻一耸肩,“我并不在乎见不见着他。”
“你们真的认为他打算敲许你们吗?”麦琪问,用拇指指了一下她令人生畏的胸脯。
梅尔打趣地问;“如果他敲诈你,你怎么办?”
麦琪提高嗓门说:“我什么不敢干?”
附近桥牌桌上的人们向麦琪投来嫌恶的眼神,但这既没动摇麦琪的热情,也没降低她的声音。
地继续说:“也许他掌握了我同一、两个年轻男人睡觉的把柄……但是也不知道,我丈夫根木不在乎这种事。我们各行其事,我们喜欢这种方式。我不管他的床上是否有别的女人,他也不理会我的。”
一个小时之后,在福特尔夫妇的房舱里,梅尔向她丈夫汇报了所有的细节。福特尔说:“听起来麦琪·布朗不会付克莱夫顿那笔黑钱。”
“她是一个粗鲁的女人,杰克,我看她能干出杀人的事。”
“用枕头闷死克莱夫顿?”福特尔轻轻地笑了一下,“还是用她的大胸脯?”
梅尔开玩笑似地用胳膊撞了她丈夫一下,他们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你知道,我起初并不喜欢她,”梅尔说,“但是麦琪·布朗真的是一个单纯的人,也是你所希望遇见的心无城府的人。”
“在泰坦尼克号的一等舱里,我同意你的见解……亲爱的,你干得很好,非常好。”
“谢谢。”
“比我干得还要好。玛德琳·艾斯特告诉了你每件事,但她的丈夫却对我说了谎。”
梅尔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他也告诉了你真相,只不过不是全部——他想要保护他的妻子,你不认为这是一种高贵的理由吗?”
“人都是因为高贵的理由而被杀,”福特尔打了一个哈欠,“我们应该梳洗一下,准备吃晚餐了。我想去理发店修修面。”
“好吧——只是记住,我们同哈瑞斯夫妇的约会在六点半。”
理发店位于C甲板上靠近船尾的楼梯,距离福特尔夫妇的房舱只有短短几步远。理发店里有两个座位,店里同时还经营各种纪念品,提供三角旗,明信片与玩具,陈列柜里摆放着烟斗、钱夹与手表;各种填充式滑稽娃娃,从快乐的胡里根,驯马师布朗,到各种其他卡通人物,都从天花板上挂下来,随风摇摆着,仿佛在受私刑。
那两个座位上此刻都坐着人,两位穿白制服的理发师正在为客人理发。福特尔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等着轮到他;还有一位顾客排在他的前面:休·罗德。
克莱夫顿在吸烟室里的对手仍然是那副仪表出众的样子,他深棕色人字呢西装上打着一条棕色与金色相间的真丝领带,领带上别着钻石领带夹。
福特尔向罗德做了自我介绍,罗德——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警觉——也向福特尔介绍了自己,两个人握了一下手。
“我不得不恭维您一句,先生。”福特尔说,他的语调很柔和。那两位理发师正在同顾客闲谈,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而福特尔也压低了声音,不想让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被别人听到。
那位英俊的红头发的罗德微笑起来,但是他的眼睛,像美钞一样绿,却仍然是一副警惕的样子,他迷惑不解地问:“我做了什么事能得到来自您,福特尔先生的恭维呢?”
“您做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想做的事——您打了克莱夫顿那个畜生一记耳光。”
罗德的脸有一瞬间奇怪地失去了血色,然后他的眉毛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下来。他说:“他罪有应得。”
“他是一个勒索者,您知道。”福特尔很快地告诉了罗德克莱夫顿对他的威胁。
“那个男人是一个粗野的家伙。”罗德说。
“我可以问一问您为什么要打他耳光吗,罗德先生?在您看来,他是否也同样地敲诈了您?”
罗德的脸上又一次失去了血色,然后,他非常冷淡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
“当然,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并非有意刺探您的隐私……罗德先生。”
这时,一位顾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福特尔走过云,坐下来,开始修面。过了一会儿,罗德也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理发外带修面。
福特尔问:“您今天在船上看到他了吗?”
“谁?”
“克莱夫顿。”
“没有。”
“有意思,我也没看到他。您认为他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们的谈话结束了,当福特尔修完面后,他给了理发师很多小费,并向罗德先生说了句“再见”,罗德也简洁地回答了他一句。
在他们的房间里,当福特尔夫妇为晚餐更换衣服时,福特尔告诉了他妻子同罗德的会面过程。
“终于,”梅尔说,“我们找到了一个嫌疑对象。”
“在某种意义上,”福特尔说,有一种挫败感,“罗德的举止是最没有嫌疑的……那就是说,作为一个被敲诈的对象,他有一些东西想要隐藏,不想说出来。”
“你是说像谋杀约翰·克莱夫顿这件事?”梅尔暗示着问。
他们向餐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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