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肥猪岛时,已将近凌晨两点了。我先到迪克酒吧喝了点儿东西,思考一下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我喝了两杯朗姆酒,心里也有了一点儿头绪。尽管我离开了几个小时,丹尼尔仍在乔治王子码头的小机动船上等着我。他给我开船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心烦意乱,尽管此时,暴风雨早就停了,可他还在不停地咕哝着,抱怨着暴风雨。我们在凌晨开船前往肥猪岛,无星无月的天空下,大海也平静了。又一次平静了。
我的神经也平静了,这是朗姆酒和思考的结果。
我的小屋漆黑一片。弗雷明没在,他所谓的“打扫”只不过是移走了两具尸体。除此之外;打碎的门窗上的玻璃和餐具的碎片散落了一地,被枪打过的毯子、床单、床垫乱成一团,子弹壳还嵌在墙上,血迹到处都是。未干的血迹无言地昭示着几小时前发生的事。
大房里却不黑,亮着几盏灯,这不是我开的,可能是弗雷明给尸体处理局打电话时开的。我沿着落满棕榈叶的小路,走向大房那边的厨房。
在两天前我们庆祝德·玛瑞尼胜利的那间堆满印加艺术品的圆形起居室里,我看见了她——竟然意外地看见了她!
她踱着方步,在温那·格林的画像前徘徊,苗条而胸部丰满的身上穿着粉色丝褛。她拍着烟,旁边对着沙发的咖啡桌上,放着一瓶被冰块埋住的香摈酒。
“我以为你去了墨西哥城。”我说。
她迅速地一回头,吃了一惊。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充满了诧异,可这很快又变成了微笑。虽然现在是凌晨两点,可她的唇上依然涂着口红。
“天啊,真高兴看见你!我真是太担心了。”
她向我扑来,粉色的丝袍随着脚步翩然掀起,露出了白得耀眼的肌肤。她紧紧地抱住我,抽泣着,眼里却没有一滴眼泪。
“你还活着!”她把头埋在我胸前,感慨道。
“是的。”我对她笑笑,温和地把她推开,“墨西哥城怎么样?”
她摇摇头,好像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很平常的问题。
“呃……因为暴风雨,所有的班机都取消了。两天后还有一班,那时再乘机去见阿历克斯也不晚。我雇了条船从迈阿密回来。”
“我明白了。”
“给你来点儿喝的吧,”她走向酒柜,“你要朗姆酒,还是要我冰镇的香摈?”
“香摈。”
她走向咖啡桌,给我倒了一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
“在小屋里!一小时前我回来时,发现丹尼尔出去了,整个小屋就像一个屠宰场!用不着专家,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内森,地上有血——还有碎玻璃。”
“是,我知道。”
她眯起眼睛,从杯子上方注视着我,“你……事情发生时你不在,是不是?”
我喝了一口香摈,“我在。”
她皱起了眉头,“天哪!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要杀你?”
我走到沙发那儿,坐下了;她坐在我对面,像个女学生似的,腿规规矩矩地放着,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又天真。
“有两个人拿着枪进到我屋里,以为床单和毯子是我,使劲地开枪扫射。幸亏当时我躺在沙发上。”
“那你怎么办了?”
“我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打了三拳,也可能是四拳;另一个人的头被子弹打穿了。”
这让她有点儿震动。她眨着长睫毛,说:“尸体在哪里呢?”
我耸耸肩,“不知道。我去拿骚见哈罗德·克里斯蒂时,他们还在那儿。”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去见克里斯蒂?他说什么了?”
我再次耸了耸肩,“他否认是他派他们来的。”
“你又对他做了什么呢?你不会……”
“杀他?不,我对这个混蛋什么都没做。告诉我——你看见小屋里一团糟时,叫警察了吗?有人来吗?”
她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手上还夹着烟,说:“电话好像坏了,我又害怕。谢天谢地,你在这里。”
我同情地点点头,“你该休息一下。太阳升起后我们让潘波顿少校来处理吧,你觉得怎么样?”
她颤抖着身子,说:“呃,我恐怕难以人睡。”
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然后说:“你知道什么能使你放松吗?”
她摇摇头,吸了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一个睡前小故事。”
她吐出烟,表情更阴郁了,“一个睡前小故事?”她又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古怪,“黑勒,你真坏。”
“不,”我说,我指着她,“你才坏。”
一瞬间,她的表情又凝固了,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金发随之抖动着。她扬起了眉毛,举起酒杯,说:“我的睡前小故事是什么呢?”
我把手放在膝上,说:“从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勘矿者,花了很多年找金矿。最后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金子。这些金子使他变得非常的富有,他和心爱的人结婚了,建立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并移居到一个小岛上。一天,外面的世界爆发了战争。虽然战争并未影响到他和他的家庭,可他担心会影响他的钱财。然后,一个前国王和两个非常富有的人——一个拥有土地,另一个拥有大船——邀请勘矿者和他们一起在国外办银行,把钱存到战争结束。”
迪皱着眉,红唇抿得紧紧的,蓝眼睛冷冰冰地望着我,说:“我觉得我不爱听这个故事。”
“好吧,”我说,“那么我们说说真实的生活吧。哈利先生靠战时物资紧俏挣了一笔钱,尽管他很贪婪,尽管他有点儿神经质,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一个独自出钱为皇家空军买回五架战斗机的人难道不能称得上是爱国者吗?可他却发现,他们的欧陆银行的最大顾客竟然是纳粹——一他们不顾战争给广大民众所造成的灾难,只顾把从欧洲掠夺来的钱财藏起来,为自己筑安乐窝。”
她啜了一口香摈,说:“内森,你在信口开河。”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哈利的确爱国,也很有钱,富有得足以使温那·格林、哈罗德·克里斯蒂和温莎公爵亲吻他的屁股。他本打算搬到墨西哥城,最近几个月也去了几次,了解了欧陆银行正在干什么。他对所知道的事情十分憎恨。”我。往前坐了坐,继续说道,“哈利先生打算撤走他的资金,是不是?他想破坏那个肮脏卑劣的财政计划!”
她转过身来,摇摇头,放纵地大笑着,“没有这么样的一个计划,你这个傻子。欧陆银行是合法的信贷机构,公爵和其他人挪用资金可能确实像你所说的,有点儿问题,而且他们的挪用方式可能有点儿不够爱国,可并没有什么邪恶的事发生。”
我自己啜了一口香摈,对她一笑,“记不记得,法医说过在哈利先生的胃里有四盎司的黑色不明液体?”
“记得。怎么了?”
“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我认为当晚克里斯蒂在西苑吃饭时,在哈利先生的饮料或食物中放了药。”
她轻轻一笑,说:“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为了杀他那亲爱的好朋友哈利,只是想让他屈服,只是为了更简便、安全地让你控制他。”
“让我控制?”
“是的。”我大声冷笑着,“你知道,你在我的调查之路上扔下了一个个诱饵——哈利寻花问柳、丢失的金币、兰斯基的赌场之类——都有利地说明了事实。金币可能在谋杀的当晚被盗——被你偷的,毕竟,是你安排那个当地人卖给我们一个金币。”
“我?你疯了吗?”
“别打断我——不然我就没法为你讲故事了。兰斯基和克里斯蒂确实联手了,甚至于他们要开赌场,哈利当时没抱怨。而且我想,哈利也的确只注意了汉尼格那张漂亮的脸蛋,没有发现被下了药,这正利于你当晚进人他的房间,尽管他床边就有枪。”
她夹着烟的手挥了一下,“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指着火炉上方的油画,说:“你的老板,阿历克斯·温那·格林让你做的……或者说你为讨好你的老板自己做的。除非你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知道了。”
“我宁愿你继续给我讲你想象出来的这个奇怪的故事。比如说,告诉我,像我这么小巧的人儿怎能做出杀死哈利·欧克斯先生这么残忍的事?”
我伸出手在空中挥舞着,她往后退缩了一下。
“通过征服哈罗德·克里斯蒂,你让他给你找两个亡命徒去袭击哈利,恐吓他。你让他们粗野一些,威胁他如果不收手。就给他好看。可是哈利不屑理你,诅咒说,他要把这一切公之于众,让温那·格林、克里斯蒂和其他王权派的人一起曝光。”
“胡说八道!”
“他躺在地上,脸和膝盖着地,几乎被打死了。你的亡命徒做得太过分了,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从耳后开枪打死了他。你打了四枪,是近距离打的,子弹甚至没有穿透脑袋。也许你用的就是他床边的枪——那支枪丢了。”
看吧!当我提及哈利的枪时,这位长着和巴哈马的天空一样美丽的蓝眼的美人开始不安了——她确实用那把枪了。
“于是你想到一个权宜之计,把灯放在原来放枪的地方,并在床上浇了点儿酒精,点了一把火。然后,你和你的同伙合作把尸体抬到床上,做出伏都教仪式的样子。一个烧焦的尸体,几根羽毛,使人看起来更像得罪了神灵而被惩罚的死亡事件。”
她大笑着,一边摇头,一边点燃另一支香烟,“黑勒,真的,你该给广播写小说。”
“或者你真的打算放把火烧掉西苑,但我有点儿不确定。我相信你只是想毁尸灭迹,然后扔到泥潭中。也许你偷金币是为了把伏都教仪式扮演得更像,但也许你就像哈利,只把金钱当做唯一的上帝。”
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眼望天花板,装出既无聊又厌恶的样子。
“做完那罪恶的事后,你和兰斯基的手下就离开了。克里斯蒂在之前很久就走了,走前为你和同伙铺好了路:放药。他还把你的两个助手接来,被不幸的亚瑟目击了。然后克里斯蒂把这两个人送到西苑,再离开,去找他的情妇。然而或许在午夜,或许是早上,你给他打了电话。他知道哈利先生死了,这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克里斯蒂很快改编了他的故事,假装一直在哈利的隔壁睡觉。他表现得太绅士了,不愿让他的情妇也卷人其中,而那个风流的女人提示他什么都别说。”
现在她摇着头,傲慢地笑着,“我真是很不愿意让你失望,不过这只是你的肥皂泡般的梦。南希·德·玛瑞尼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这些都是我干的,她丈夫可是我最不愿意陷害的人。”
“我没说你陷害弗来迪,你的伏都教的把戏只想使人联想起本地黑人。这个陷害是贝克和麦尔岑受公爵的指使一手完成的。而公爵的职责,我相信,使他只能采取克里斯蒂的建议叫这两个迈阿密警察来。”
“那是哈罗德的建议?”
“可能,没准儿也是你的建议。总之,有人告诉公爵找这两个无耻的警察,对他说,只有这样做才能查出这件案子。于是公爵就那么做了。毕竟,他和纳粹都与欧陆银行有关。”
迪转过头,冷笑着,眼睛烁烁发光,好像很有兴趣地说:“那么你认为我是谁?纳粹?”
“不。我想你只不过是个贫穷的白人,又无耻,又贪婪,不择手段向上爬。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一时间,她美丽的面容后流露出一种邪恶的表情。然后她挤出一个半引诱半讥讽的笑,说:“好,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我不打算通过回答显得我身份有多么高贵。这就是你睡前小故事的结论?”
“几乎是吧。我不确定是否是你杀死了亚瑟——克里斯蒂也可能那么做。因此,我们只谈现在:你叫那两个人回来做完工作,那就是:杀了我。”
“我要杀你?怎么,那根本不可能——为什么我要杀死你?”
“德·玛瑞尼获得自由之后,我放出风声要继续追查,”我咧嘴一笑,“你想知道一些更有趣的事吗?”
她耸耸肩,她的胸脯在粉红的丝绸下起伏着,“当然,我也想乐一乐。”
“我知道你想,你是个有趣的姑娘。有趣的是我一直没搞明白你,直到你的丹尼尔打扮得像威利·白斯特。”
“威利·白斯特?”
“威利·白斯特,曼顿·摩兰,史蒂芬·费希,所有这些在电影中受惊的有趣的黑皮肤男孩,都是如此被威胁利诱的。”
现在她明显地被惹火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你会欣赏这个,你这个顽固的母狗。丹尼尔在我逃离那两个刺客之后,非常紧张。那两个杀手在香格里拉没有泊船,不是吗?他们偷偷来到拿骚,是丹尼尔领他们来肥猪岛的!而且他还奉你之命向我讲述所谓金币的故事。”
她的眼睛瞪着,我知道我已击中要害。
“你一定命令丹尼尔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留在船坞,不去管;地而且如果黑勒先生不见了,他也无须担心;或者他还被要求帮助把尸体抬到船上。一个小时后,我却像个白色幽灵那样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带我回来之后,还企图图谋不轨!我敢打赌他现在正在肥猪岛之外的某个地方呢。”我大笑起来,“唯一的一个你肯纡尊降贵去雇用的本地人也离你而去,真有意思。”
“有意思,”她说。然后她又说了一遍,身体向前倾了一下说,“有意思,像你,还是像我们……”
“得了吧。是迈尔·兰斯基让我看清了事实的真相。我是个犹太人,女士,你的人还以为我是个自以为是的自大狂吧。”
她皱皱眉,“我不是纳粹。”“可你和你的老板阿历克斯·温那·格林,你们比纳粹更坏。纳粹是婊子养的,可他们还信仰点儿什么。你们呢?你们只认钱。”这个事实使她哑口无言,然后她悲哀地笑了,不管这是真笑还是假笑,我都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我对你不错,黑勒,我们在一起很愉快。”她的衣服从肩膀滑落,展示出那隐藏在粉色睡袍下的两个致命的武器。
“你对我是不错。”我承认。
她又往前靠了靠,身子蹭着咖啡桌,好像要趴上去似的。她那丰满的胸脯晃动着,使人迷醉。
“我曾拥有你,记得吗?”她用粉红色的舌头舔舔上唇,好像小孩舔着嘴上的牛奶沫似的。“那是互利的。”
“来吧,黑勒……我想你还有一点儿爱我……”“我想有时龙涎香也会变成酸黄油。”她冷笑着,“那是什么意思?”哈利先生辛苦寻找那么长时间的金子,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空,不是吗?
“意思就是没戏了,女士。”
她把手伸向香摈酒,我还以为她要倒一杯酒;可她却突然拿出一把小小的银色左轮手枪,我跳下沙发,可是她的枪声已响,就像启开香摈酒瓶似的“砰”的响了一声,打中了我的身体。
在她开第二枪前,我掏出了手枪。我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子弹穿透了咖啡桌上的玻璃,打中了她,伤在和她打我的同一个地方。可是我的枪大,所以她的伤口比我的大一倍,血流得更多。银色小左轮在她手指间颤抖,一下子滑落在地板上。
她漂亮的脸蛋因疼痛变了形,“噢,我受伤了……”
她跪在地上,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亲爱的,我知道你受伤了。”我也受伤了——伤口火辣辣地痛。
“我……怕……”
“我知道。别担心……”
她绝望地看着我,蓝眼睛睁大了,在我身上寻找着能帮助她的希望。“半小时后,”我说,“你就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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