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脱掉大礼服之前,走在码头岸边那些已经软化的木制地板上,我几乎寸步难行。我只得换上薄些的衣服,像泡泡沙上衣和短袖白衬衫。可在拿骚闷热潮湿的空气中,衣服的形款一分钟也保持不了,气温大约有华氏八十度。芝加哥的孩子们有一个游戏,谁能在最冷或最热的天气下挺立不动,谁就能支配同伴——可这愉快的游戏不能阻止我汗流浃背,我的衬衫很快就湿透了。
一艘游艇紧靠着码头,它的旁边是一架警察局的水上飞机。我们正在等行李,我只有一个单人帆布旅行包。在码头的尽头。有一个现代化的美洲风格的旅客出人境检查站,一个文雅的黑人侍者穿着干爽的白衬衫站在门口。一个戴着装饰着羽毛的蓝色礼帽的人境检查官员马马虎虎地问了我一两个问题,就让我通过了。
这里根本不用护照。曾有人告诉我,这儿虽是英属殖民地,但却不用兑换货币,新普罗维登斯会非常愉快地收下我的美元。
重新回到潮湿的空气中,欣赏这淡季的、无精打采的战时码头氛围,刚才在匆忙中疏漏的景色,现在终于有空闲品味了。几个从迈阿密和我同机前来的美国游客,脸上仍带着在欧洲旅行的回忆,兴致勃勃。阔佬儿们夏天总得去个什么地方,甚至是热带。
码头上,行吟诗人穿着破烂的衬衫和长裤,戴着宽沿大草帽,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弹奏着饱经风霜的五弦琴。他们自弹自唱,音调流畅、铿锵,动人的音乐从手指间流淌出来。他们用磁性深沉的男中音吟唱着:
“哦希望能有一根针,让我飞快地缝补一切。我要把我的孩子紧紧地缝在我流浪前行的路上……”
旅客们手里提着行李,都在驻足欣赏,表情随着歌手的吟唱或欢喜或忧伤。演出结束时,歌手摘下帽子,并把帽子翻过来,大家纷纷往帽子里投钱币。我并不是他们的听众,只是在附近的漫步者,但我还是往他的帽子里投了一角的硬币。
“谢谢您,先生。”歌手说。
“七月总是这么潮湿吗?”我问他。
“总是这样,先生,连树都要出汗的。”说完,他又继续托着帽子去收钱了。
大商店和其他石头结构的建筑标志着是政府部门所属,其中一间是兑换机构,另一间是拍卖行,都临水而立。街上的行人走得都不快,大多是有色人种。女人们穿着土布裙,这种裙子像是外衣,却比外衣长;男人们裸露着胸膛,显出漂亮的肌肉,汗水把皮肤镀上了一层油光。无论男女,头上都顶着一个装东西的篮子(不管是否戴着编结精巧的草帽),他们的平衡掌握得非常好,让一个成年人也容易像孩子一样忘形地在心里说:天呀,他们竟然不用手!
从码头上信步走出,手里拿着帆布旅行包(不是顶在头上),我回头瞥了一眼海港,大海的波浪蓝得像令人无法抗拒的美丽的蓝眼睛。目光极处的地平线是一个小岛,围住了一片海域,才形成了这个海港(我后来了解到这个小岛有个非常不雅的名字叫肥猪岛)。岛的最高处,灯塔的白色轮廓与蓝色的天空相映衬,几艘轻便的白色汽艇正在巴哈马的微风中嬉戏着。两艘民族风格的帆船流畅地滑行着,好像在进行一场友谊比赛。和富人的欣赏风格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是草草而就的,非常需要点染,并把那些破烂的帐篷全部清除出去。那两艘帆船我本以为是渔船,但走近看却发现上面都装载了很多货物,就算那是渔船,我也一点都不喜欢他们的捕获物所做成的食物。
其中一艘船装了满满一船的水果和蔬菜,由一队有色人种组成的水手掌舵。一个老奶奶在摇椅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嗬嗬傻笑着听她的求爱者给她唱情歌。她的求爱者赤裸着上身,露出栗色的胸膛。在长仅二十五英尺的船上,满满地装着山羊、小鸡、绵羊和母牛。
一艘船停靠在码头,看起来有些孤单。在它的旁边,有一个标志牌,上面写着:玻璃底号:海边花园码头——天堂海滩。大约有十五名旅客,其中包括几位非常有吸引力的年轻女人,大概不是英国人就是美国人。她们和几个休假的皇家海军、陆军士兵一起,在船上的抽水机房周围散坐着,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一个像从演艺船上来的杂耍艺人一样穿着鲜亮的上衣,戴着帽子,身体健壮、头发银白的老船长在码头上大声地招揽着,寻求更多的乘客。
“小伙子,来坐船吧。”他大声地吆喝我。
我拒绝地冲他摇了摇头,把身子转向左侧,不再看他那边。这时,一个音乐般动听的女性声音从我的右侧传来:“这个可怜的人,这些天来瘦多了。”
我迅速地向那个声音转过身去,急切地想知道这个迷人的声音属于哪个人。她并没有让我失望。
“你知道,”她继续活泼轻快地说,“即使在这个旅游淡季,码头边还是有像一个舰队那么多的船,都是那么忙。”
她是一个皮肤如奶油巧克力一般的美丽的棕色皮肤女孩,戴着松软的宽沿草帽,帽子上装饰着像花一样绚烂的红、蓝、黄相间的绸带。她的亚麻布衣服是知更鸟蛋般的蓝绿色,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颈部,可这依然遮盖不住青春的纤细腰肢和圆润而高耸的胸脯,这是诉说美丽的最佳语言。她的嘴唇饱满,充满了肉感,带着某个黑人祖先的痕迹;完美而精巧的鼻子遗传自某个棕色人种的祖先;那双可爱的褐色大眼睛四处流盼着,传达着她独具特色的精彩。她大约只有二十五岁左右,是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女人。我的呼吸好像停止了,我张开嘴想说话,却忘记了所有的语育。
“黑勒先生,来到拿骚一定要到海上花园看看,”她说,好像我们的谈话已经热烈地进行半天了,“玻璃底号正通向那儿。”
“对不起,”我咽了一下口水说,“你的举动让我处在尴尬的境地里了。”
她笑了,笑声比语言更加悦耳动听。她以那种浓厚的加勒比风格的甜糯口音说:“我很抱歉,黑勒先生,你的照片已经邮寄给我们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手腕上戴着粉、红、白色木珠穿成的手链,随着手腕的移动发出叮咚悦耳的声音,“我叫玛乔丽·布里斯托尔。”
我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有弹性,皮肤光洁而柔软。
在这样破败落后的地方,哈利先生能有这样能干的属下令我感到吃惊,“啊,布里斯托尔小姐,你是代表欧克斯先生来的吧?”
“是的。”她再次迷人地笑着说,“但是他喜欢被称作哈利先生,这样既庄重又随意,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这样很好。”我说。
“我来给你拿行李吧。”她说。
“女士,这不是你干的活儿。”
她非常震惊地看了看我。
我笑了,“对不起,这不是无礼。天气又热又潮,我刚到异国他乡,很烦躁。请带路吧,我自己拿行李。”
她又笑了,却不再客气,说:“好的。”
她走在我的前面,高耸而浑圆的臀部在亚麻布衣服下面夸张地扭动着,好像是背部的两个突出的圆球,不断地想在上下肢之间找到平衡,却完全失败了,透露着肉艳的迷人。
“我是哈利先生的管家,”她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是一个女人来迎接你。”
“一点也不介意。”我拖着箱子,外衣搭在手臂上,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好像刚刚游泳出来。我在心里想,她的臀部虽然夸张、肉感,这位玛乔丽·布里斯托尔小姐,还是非常迷人的,待人礼貌而周到。
她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说:“有一辆四轮敞篷马车正在罗森广场等着我们。”
穿过码头,土著妇女正在叫卖草编的帽子和篮子,她们自己美丽的自编帽子就是她们最好的广告。还有一些妇女在沿街叫卖丝瓜、贝壳和椰子糖。布里斯托尔小姐带我走过了一个像在邮票上所见的风景画一样美丽而宁静的公园,里面种满了棕榈和芙蓉。一群黑人小男孩骑在废置不用的大炮上玩耍,小女孩们坐在用链子拴住的大炮前的长椅上,十分拘谨,他们的母亲正在附近卖草编制品。一个黑人警察背着手,高扬着下巴,在海滨大道的拐角处静止不动地站着。他戴着饰有金色太阳穗儿的白钢盔,穿着熨烫平整、精神抖擞的白夹克,深蓝色的裤子和擦得锃亮的长靴,就像一座雕像。
“那是维多利亚女王。”布里斯托尔小姐指着一座真正的雕像对我说.我正紧跟着她。那座雕像仁立在底座上,已被太阳漂得发白。这是一个坐在王座上,戴着王冠、拄着王杖的小女人,威严有余,却生动不足。在她的脚下,五颜六色的花儿绚烂地绽放着。
我微微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说:“这个古怪的地方埋没了她。”
布里斯托尔小姐目光锐利而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但这种目光只持续了片刻,她很快便又恢复了笑容。“你的心思真古怪。”她说,她没有用疑问语气,看来是下了论断。
“我就是很古怪,”我高兴地笑着说,“很高兴你现在发现了这一点。”
在这个端坐的石头女王身后。一大片粉红色的殖民地公用建筑,从三面环绕着这个严厉的矮小君主。
“那儿是国会广场。”她解释道。
我们没有往那儿走,而是在公园旁边停了下来,那儿有一队高头大马拉的车子正在等待乘客,可似乎什么也没等到。那些土著马车夫消沉地靠在座椅上,压低了草帽檐在睡觉;而拉车的马,则懒洋洋地在空中晃动着尾巴赶苍蝇。
其中一个车夫醒了,他是一个细瘦的黑人,穿着宽松的白上衣,腰间系着一条耀眼的红腰带。他长着一张凹陷的、友好的脸,有着浓密的、紧贴头皮的硬头发,年龄大约在四十和六十岁之间。他的马车看起来比其他出租马车更大、更舒适,有前后两排座,座椅是皮制的,旁边挂着红绸缎的门帘。
“啊,布里斯托尔小姐,你的客人来了!”
他从座位上走下来,把我的帆布旅行包放到马车后面的底座上。
“非常感谢。”我说。
他笑了,露出一颗金牙,说:“先生,我叫撒木尔,为哈利先生工作。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请不要客气。”
“谢谢你,撒木尔。”我说,同时向他伸出了手,我想他是非常愿意跟我握手的。然后,我把马车的红绸门帘掀到后面,并扶着布里斯托尔小姐坐到后面的座椅上(一起乘坐一辆马车使我高兴得昏了头,我的轻佻使我们之间的距离疏远了)。
我在她旁边坐下,把上衣放到腿上,对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告诉你,你比所有的花闻起来更芬芳、鲜润,特别是在被这里的恶劣天气打击后,我更确信这一点了。”
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不过却接受了我的赞美。
“这是‘我的罪过’。”她说。
“罪过?”
她转过身来跟我说话,大草帽的边儿触到了我的额头。“‘我的罪过’是一种香水的名字。这是我们本地的一种祝福……名字来源于在香水进口中讨价还价的口头语。”
马车在有节奏的英国式的蹄音中左转弯,到了海滨大道。这条大路与海岸线平行,又与城镇的交通要道和商业区相连。大路两旁树木成行,古玩珍品店沿街叫卖大批的草帽和贝壳(有海螺壳和海龟壳),还有黑人玩偶娃娃。在古老的石头建筑外,遮蔽暴风雨的百叶窗和悬挂的砖瓦阳台为购物者带来了一丝阴凉。那些频繁出现的支撑阳台的柱子让我想起了过去常用的马棚。这些古老的西方风格的建筑被现代化的注册公司装上了镀金的牌匾,它们的办公室都在店铺的后面。这儿有会计师、律师、零售商、保险推销员、不动产代理人和进出口公司等等,街面十分繁华。
我对这些东西的兴趣,似乎令布里斯托尔小姐感到很好笑,她说:“黑勒先生,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希望在海滨大道上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海滨大道是拿骚经济的主要来源。”
“哈利先生在这里也有办公室吗?”
“没有。我说的是钱财,不是财富。”
药房的窗户上贴着布里斯托尔小姐所用的那种香水的广告,我们的四轮游览马车路过了布店、饭店、酒吧、乔治王子旅馆、沙威影院,还有一个农产品市场,但只是走马观花式的匆匆而过。
“今天这里太萧条了,”布里斯托尔小姐音乐般的嗓音和马车刺耳的铃声混合在一起,“大多数海滨大道的海盗正在美国度假。”
“海滨大道的海盗?”
“这是对这条街上的批发商和其他商人的通常称谓,或者叫海滨大道男孩或海滨大道男爵。”
这条被美丽的小姐称作“萧条”的大街是什么样的呢?从这辆奇形怪状的旅游马车上放眼望去,大量的贸易正在街上进行着,到处都是美国和英国产的汽车、自行车,偶尔也能看到一辆装满了成捆纱布的马拉大车。
“真有趣。”我说。
“有趣?”
“我在芝加哥听说海滨大道很落后。”她的言谈和海滨大道的繁荣却让我改变了看法。
在宽沿大草帽下,她那双褐色的大眼睛眯在了一起,睫毛忽闪着,像一只蜂雀,“你为什么不说海滨大道比你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落后呢?”
“这里曾被称为醉酒大街吧?”
她平静地笑了一下,说:“是的,这里曾被称为醉酒大街。我不知道你还研究过我们的地方史,黑勒先生。”
“我没研究过,可我知道拿骚离美国很近,这儿的酒很有名,朗姆酒生产是一项大产业,仅仅进口了这里的一点点朗姆酒,便使芝加哥的酒类生产破产了。”
“拿骚的朗姆酒生意是曾交过许多好运。”她神秘地说。
“可都和哈利先生无关。”
“和哈利先生无关?当你拥有所有的黄金时,当然不必去靠朗姆酒发财。”
除了这位小姐不太友好的态度,还有一件让我心里一颤的事是:在禁酒令执行的年代,拿骚朗姆酒生意的好运,意味着当地可能和一些从未被触动过的暴徒组织有关。
这足以让人对那些端坐在古董珍玩店镀金的百叶窗下的店主产生怀疑和好奇,特别是当他们不在美国度假的时候。
“这就是你今晚要住的地方。”布里斯托尔小姐指着一座庞大的、占地很广的建筑对我说。这是一座半殖民地、半摩尔人风格的建筑,好像一块粉红色的婚礼庆典蛋糕,标志着海滨大道的尽头。“这是哈利先生的财产。”
“不要开玩笑。”
她的笑容变得非常淘气,说:“几年前,哈利先生来到这家宾馆的餐厅,参加宴会的人没有认出他……哈利先生的服饰……你知道,他的服饰很夸张,甚至有点不符合传统习俗。”
“真的吗?”我说,依然品味着她那有些法国味儿的、一字一顿的重音和不必要的拖腔。
“真的。哈利先生穿着短裤和凉鞋,一身泥污。你知道,他想坐下,却被拒绝了。第二天,哈利先生用一百万美元买下了这座宾馆。他再次回到那儿,想要一把椅子坐下,又被拒绝了。这回,他解雇了那个宾馆的经理。”
“呃,我将保留我对哈利先生服装的个人看法。”
她又笑了,说:“有些时候还是传统些好。”
这位玛乔丽·布里斯托尔小姐的美丽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呀!但她的口音和方言来自于哪里呢?我想一定是加勒比海一带——我毕竟是个侦探。
我们经过了那座旅馆,继续前进。
“不能停下来,让我看看吗?”我问。
“不,哈利先生希望你直接去见他。他在西苑等着你。”
“西苑?”
我们经过了一片罕有人迹的公共海滩,马蹄声哒哒入耳,在一条开阔的大道上有节奏地响着,带着我们渐渐远离了市区。
“西苑,”她说,“是哈利先生的海滨别墅。”
我冲她做了一个鬼脸,说:“这个名字有点……对一个别墅来说太大了,不是吗?”
她转过脸来对我粲然一笑,帽檐又一次触到了我的额头,说:“这座别墅可是名副其实,是个极不普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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