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默宁家的一幕他没有亲眼见到,却隐约预料到。
片刻前还拥抱得那么真切,数分钟后的现在,两两相望,竟一时无言。
三个月的光阴,一辈子的阴影,都在这两米的距离里绕啊绕,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一】会把她的一句无心之语记在心里,默默为她实现的人,只有司屿。
司屿因祸得福。两个月后,司屿来默宁家过周末,两手拎着大包小包,一脸凝重。默宁笑他:“又不是第一次见我父母,紧张什么?”
“过了你这一关,你妈那关难啊。”
她噤声。四个月前,他来负荆请罪,被她妈一盆水泼了出去。
两人忐忑不安地进门。
叶子笙跷着腿坐在沙发上,见他们进来,抖一下手里的报纸,说声“来了啊”。萧淑芬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问:“老爷子,今晚吃油豆腐烧肉,怎么样?”
老爷子连声说:“好啊,好啊。”跑去厨房帮忙,把两人撂在客厅里。
默宁与司屿对视。
“你别放在心上,我爸妈还不适应。”
昨晚,她没敢说收了戒指,只说滕司屿想过来看看二老,他一直心怀愧疚。
萧淑芬的气还没消,当即哼一声。
“如果他能换回我儿子,我给他磕头都行!”
小澈一直是家里人的掌中宝,从小被宠着。如今说没就没了,父母心口上这道疤,十年八年都不会好。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爱,夹在中间的默宁,左右为难。
厌恶归厌恶,可是女儿喜欢。老两口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没直接把他扫地出门。司屿坐在客厅里,大半天没人理会。默宁捅了捅他,悄声提醒:“去厨房帮帮忙。”
司屿心领神会,捋起袖子到厨房献殷勤。
“伯母,我帮你择菜。”
她妈冷冷的,端开盛菜的盆子。
“菜择好了,差不多到吃饭的时间了,滕司屿,你家里人也等你吃饭吧?”
帮忙端菜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他怔了怔,讨好的笑也僵在脸上,只得接过话茬道:“是啊,不早了,伯父伯母,那我就先告辞,下次再来看你们。”
饭也没吃,空着肚子下楼。默宁心疼男友,又不敢太急躁,忤逆父母。
“你别介意啊,我妈就这么个脾气。”
“换成别人,说不定早就一扫帚把我扑出去了。”他自嘲道,“你爸你妈,已经很给面子了。”
两位老人都是好人。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在楼下等默宁上学,被她妈抓了个现场。萧淑芬笑笑:“小伙子,上楼去等啊,楼下这么晒。”
滕司屿就这样耳根发热地跟着伯母上楼,喝了伯父沏的好茶。
本以为是鸿门宴,谁知老人家开明得很,只字不提“早恋”。只谆谆教育他们,不要因为感情而耽误学习,这样会耽误两人的前程。
没有前程的男人,就没办法给所爱的人幸福。
少年听进心里去,从此特别小心,不让彼此因为恋爱耽误学业。
考完高考后,他去她家吃饭。
自小没有妈妈,养父从来不做饭。吃了十几年的外卖和街上的饭菜,忽然跟一家人围坐在灯下吃饭,不知有多温馨。
小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虎皮扣肉,乖巧地说:“姐夫,你成绩怎么这么好?也教教我啊。”
这一声“姐夫”,叫得默宁连掐死弟弟的心都有。
两位家长充耳不闻,只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伯母给他盛汤,说:“来来来,吃一碗猪肚鸡。”
他曾经那么那么憧憬,有朝一日能真正融入这个家庭;墙上的全家福里,能有他一席之地。
没有乘电梯,两人走到三楼,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这层楼的人家,今晚的餐桌上肯定有一道生煎包。她咽咽口水:“好怀念我们高中学校后门的生煎包。”
两人到楼下挥手作别。她刚转身,又被司屿从背后扳住双肩。
这个死男人,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臂力有多大?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
默宁用高跟鞋狠蹬他一脚,司屿吃痛松开。她揉揉被抓疼的肩膀,眼神哀哀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疼不疼?”他低下头,“对不起,其实……”
“其实什么?”
她担心他口中迸出“其实早就有未婚妻”或是“已经有女朋友”之类的话。司屿的眼神复杂,幽微的隐瞒里,其实只有不舍。他抱住她,用力地。她察觉到他的害怕,安慰道:“别担心,我爸妈的神经还没缓过来。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就好。”
他的声音很细很细,前所未有地微弱。
“时间久一点,真的会好吗?”
“当然。”她用力点点头,也是给自己打气。
默宁依依不舍地上楼,听到楼下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她藏在走道的窗户后,偷偷看。
“走都走了,还看什么看?”妈妈的声音吓她一跳。
“妈——您想吓死我啊。”拖长声音嗔怪,默宁装作生气了往屋里走,家里大门敞开,老爸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弯腰换鞋。老妈跟着进来,边锁门边数落:“我跟你爸就是太宠你了,现在你吓都吓不怕。”
家里的管道天然气坏了,要换煤气罐。
偏偏老爸的腰扭了,不能使力。默宁跟老妈两个人合力把煤气罐从阳台抬到厨房。
老妈一抹额上的大汗,怅然地叹气。
“如果我儿子还在就好了。”
从前这些力气活,都是小澈抢着干。听话头不对,默宁往房间里躲,老妈一把拉住她:“宁子,妈以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小澈出事后,老妈就说,滕司屿害死了她儿子,这个疤永远在她心里,永远不会好。
“等你以后也当妈,你就能体会到我们老两口的心情了。好好的一个儿子,养到十几岁,长得好,又懂事,说没就没了,换谁都受不了。”她说,“这个事情就是个定时炸弹。等你跟他结婚,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娘家跟老公之间又有这道隔阂,说不准这炸弹什么时候就爆了。宁子,妈这是为你好。”
“淑芬啊,红花油放哪里了?”老爸想打开柜子找,一弯腰,就疼得直不起身子。
“爸,你别动,我来。”
默宁找到红花油,倒出瓶子里仅剩的一点,帮他揉了揉。
“哎哟,轻点,轻点。我的闺女哟。”老爸吃痛,“长了骨刺,一碰就痛。”
“骨刺?”
“一把老骨头了,毛病越来越多。”爸爸自嘲地笑,“将来你跟老公打架,爸爸只怕是帮不了你了。”
她捉过老爸的双手细细看,皮肤干涩起皱,还有点点老年斑。
一双衰老的手。
正是这双手,用微薄的收入抚育她和弟弟长大。
“知道我跟你妈为什么要生两个孩子吗?”他抚平女儿凌乱的额发,“你小时候身子弱,我跟你妈商量,将来我们都老了,希望有个兄弟姐妹能陪在你身边,帮你一把。”
默宁一怔。她一直以为,父母就算被罚款也要生下小澈,是因为想要个儿子。
“生下来是个儿子,我和你妈高兴极了,儿子长大了不光可以保护爸妈,更可以保护姐姐……”他回忆起儿女双全的画面。
那时,儿子聪明,女儿乖。一家四口围在桌边,不知有多温馨。
他和老婆以为,就算将来他们老了,也没人敢欺负他们的女儿。
红花油倒了两次就没了,这一瓶还是半年前小澈在放学路上特意给老爸买的。
那一天下暴雨,小澈放学骑车回家,都骑到楼下了,突然间想起老爸的红花油用完了,又顶着暴雨,原路淋回去。少年虽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却比同龄人更孝顺。
默宁心底涌起一阵悲凉的酸涩,她背过脸去。
老妈端来冬瓜排骨汤,苦口婆心地劝。
“宁子,你跟滕司屿彻底断了吧。我不要他的内疚,他不出现在我们家就好。”
她不吭声。
“怎么,舍不得?”
“不是。”她不敢说自己跟司屿已经和好了。
“我看哪,就是舍不得!”老妈将装戒指的蓝色丝绒盒放在茶几上,“这是他送的?”
“妈!你搜我的房间?”
“早上帮你换床单,一掀枕头就看到了。你把戒指还给他,咱们不缺这些东西。”
“妈……”
“怎么?不听妈妈的话了?嫁都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妈很敏感,越说越激动,“好吧,你要是希望看到爸爸妈妈老了还过得憋闷,你就跟他走!反正,我已经少了一个儿子,不怕再少一个女儿!”
“你看你,这都说的什么。”老爸把默宁支开,“你妈说的都是气话,默宁,你去帮爸爸买瓶红花油。”
她委屈地换鞋,出门前看到妈妈缩在沙发角落里,佝偻着背。小澈的遗像摆在旁边。妈妈天天用软布擦它,擦得光洁明亮。天空渗着片片阴霾,光线一丝一缕,灰灰地洒在萧淑芬的肩头。默宁伤感地发现,从前只有两鬓斑白的妈妈,如今大部分的发丝泛白。失去亲子的创痛,让她一夕白发。
适才的怨气烟消云散,叶默宁轻轻唤一声:“妈。”
萧淑芬没有回头。
默宁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三个字打着圈儿哽在喉咙里。国人文化本是如此,亲人间至为相爱,却羞于表达。再深的眷恋和愧疚,都积着攒着,让它烂在心里。她心想:父母和恋人,如果真的只能二选一,哪方比较重要呢?
或许往后还能爱上别人,但父母的养育之恩,这一生也无以为报。她心酸地发现,如果一定要在父母和司屿之间选择,她宁愿委屈司屿和自己,也不会扔下父母。拧开大门,回身刚要扣上,视线突然定住——
门把手上,赫然挂着纸袋。
纸袋里是热气腾腾的生煎包,浓香四溢。顷刻之间,她明白了是谁买来挂在这里。会把她的一句无心之语记在心里,默默为她实现的人,只有司屿。
默宁脸热心跳,把纸袋拿进去,藏好,对家里人说“我去买红花油”。正要关门,萧淑芬忽然站起,几步蹿到门口,大声提醒道:“买完回来吃饭,别去找那个姓滕的!”
“好。”她哭笑不得。刚出单元门,迎面看见滕司屿站在右边的路灯下。这季节,天空说下雨便下雨,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四周涨满雾气朦胧的惆怅。他伫立在雨里,发丝沾上晶莹的水滴。她知道,他咽喉不好,遇上下雨变天空气差,就必定会咳嗽,想关心一句,怎奈心也被这雨打湿,只轻轻问:“没走啊?”
司屿点点头。
默宁家的一幕他没有亲眼见到,却隐约预料到。片刻前还拥抱得那么真切,数分钟后的现在,两两相望,竟一时无言。三个月的光阴,一辈子的阴影,都在这两米的距离里绕啊绕,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避重就轻:“你要出门?”
“去买红花油,老爸腰疼。”
“没听你说过。”
“以前这些跑腿的事,一概由老弟包了,我从不用操心。”她怅然地笑,谁都看得出那笑里的勉强,“享了几年弟弟的福,现在轮到我来忙活。”
司屿没应声,走近,轻轻抚摩她的脸。她的脸真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你好像瘦了。”
“哪有?瘦了的是你……如果你听见了什么,别在意。”老房子隔音效果差,说话声音大点,整栋楼都能听见。
司屿没说话,打量她:“你去买红花油,不带钱的吗?”
“啊,真忘了。”情急之下出门,说是买东西,实则避风头。司屿拿钱包,抽出几张钱递给她。
她不肯接,一眼看到钱包里的照片,抢过来端详。竟然是两人在教室里的照片。少年的表情帅气冷峻,女生甜蜜羞赧地笑。两人隔得挺远的,至少有一米吧。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想想,真是完全不记得。
司屿的脸说红就红,抢过去,她突然想到了,试探地问:“难道是你PS的?”
“不要你管。”他的脸恢复面无表情状。
死撑。你就死撑吧。
那时学校天天抓“早恋”,他们哪有在教室拍过合影?被教导主任看见,还不下处分?她端详眼前的他——
滕司屿。
初入学校时,便听得女生议论他。外形好,家世好,气质好,成绩好。大大有名的级草。每每在开学典礼、升旗仪式这样的场合上发言,他总一脸冷峻,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一定是个很冷漠的人吧。那时的她坐在台下人群里,悄悄揣度。台上那个俊朗的男生,与她只有五十米的距离,却宛如隔了一亿光年那么远。交往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司屿的冷漠外表下,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更有黏度的心。
他认死理。
死心眼。一旦喜欢就不会放弃。哪怕被人兜头敲了一棍子,也只知道闷头走路,不知道喊疼。她总想试探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好,不管就不管。”
走几步,果然被他拉住。
“你去哪儿?”
她暗暗得意,故意说:“笨,说了去买红花油。你走你的,我不管你。”
他竟放了手,任她背过去往前走。
一米。
两米。
十米。
他们之间的隔离越来越远。默宁是开玩笑,见他没有追上来,心里突然没了底,又不好意思回头。终于,听到他追上的脚步声。
司屿横挡在前面,把身份证、银行卡、信用卡……整个钱包都放在她手心,合上她双手郑重地说:“从今天起,这些都交给你保管。”
她有点发蒙。
“身份证你给我做什么?”
“不光是身份证,连我这个人,也交给你保管。”他耍赖,“反正,你别想不管我。”
她又好气又好笑,这还是大家印象中的那个滕司屿、滕总吗?
“滕司屿,你干吗?你以为自己还小啊?”
大男生耍起赖来,一点都不输给小女生。他豁出去了:“对,我就是还小。总之我就跟着你了。”声音渐渐放低,“我只想跟着你。”
他自小寄人篱下,再苦再难,也没有服弱。他也想在她面前装成有骨气的男子汉,如果她说分手,那就分手,大度地祝福她。
可是他做不到。从中学到现在,每一年的生日,每一次圣诞节,每一次K歌,每一场烟火,每一次成功的欢喜,每一次失败的低落……所有甜蜜的事、哀伤的事,所有渺小和伟大的事,他们都一起度过。这份感情,早已不仅仅是爱,而是深深融入亲情,镶嵌进彼此的生命了。
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与她度过;她一生里最难过的日子有他陪伴。这是他所有的爱,都给她了,都在这里了。他再也没有更深的感情给任何人。
他可以在全世界面前坚强,却只能在她一人面前脆弱。他拥住她,喃喃地祈求:“别离开我,默宁。”他不想再被扔掉一次,那种孤单的感觉太绝望。
她霎时失声。情浓至此,未曾开口已怅然。忽然,她脖子上一凉。
有温暖的水滴,滴在她脖子上那一小块光洁的皮肤上。
是泪。
是外人从未见过,连养父也未亲见的,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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