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满心要赶在学校暑期开始前返回北京,拜访经济学与环境科学领域的专家教授。临行前齐翊和她一同去峂港林业局参加项目会议。她将众人的意见和疑问收集整理,又去各个办公室辞行。
“可惜你看不到省台的新闻专访了。”综合办公室的龚科长递给她一份报纸,“日报已经介绍了这个项目,过几天省台有一期特别节目,里面大概还有上次外国专家组来访问的时候,你们陪同翻译的画面呢。没关系,我问台里要DVD给你啊。”
“我希望这个项目能真的申请成功。”蔡满心笑着接过报纸,“否则都对不起他们的大力宣传。”
“怎么会不成功?”龚科长滔滔不绝,对她的尽心尽力大加赞扬。
齐翊在旁边微笑不语,蔡满心回头看他,无奈地垂着眉毛作了个鬼脸。
这时局长从隔壁办公室出来,引着一行客人穿过大厅,热烈地告别着。“以后你们一定要常来,指导我们工作啊。”
其中一人经过齐翊时,打量了他几眼,又若有所思转过身走回来。“你是……周市长的……”他伸出手来,“齐翊,你是齐翊。我没有认错人吧?你母亲是我的老领导啊。”
“我是齐翊,您是……”他疑惑地和对方握了握手。
“我是小严叔叔啊。当初你妈妈在教育局的时候,我是她的助手,还去小学接过你放学。不过后来我调去省里工作,”他拍着齐翊的肩膀,“小伙子,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我也不敢认你了。不过你和你爸爸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他转向同事们,“记得我以前总提起的,在儋化主管教科文卫的副市长么,这就是她的小儿子齐翊。”
“我妈妈已经退下来好多年了。”齐翊笑,“她现在比较习惯大家喊她周老师。”
“我们都很钦佩你母亲,她也给我很多帮助。听说她现在在上海?”
“是,和我哥哥一家住在一起。”
“她的身体还好?我记得周市长退下来,是因为健康原因。”
“退休后没有那么大压力,她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
“要不是我和考察团来峂港这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到你。怎么,你来看朋友么?”
“小齐在帮我们做一个项目。”林业局长说道,“没想到,你家就在儋化。”
众人拉着他寒暄,又要让他一同去吃晚饭。
“严叔叔,今天恐怕是没时间了。”齐翊回头看看蔡满心,“我要送朋友去赶飞机,以后有机会,去省城看您好了。”
“没想到,你是副市长家的公子呢。”坐在长途汽车上,蔡满心揶揄地笑,“喂,如有冒犯,多多包涵啊。”
“别拿我开玩笑了。”齐翊面色尴尬。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蔡满心转身,注视着他的双目,“阿海走之后,他承租的土地,也就是‘思念人之屋’所在的地方,本来是应该被收回的。我来到峂港后,很顺利地就接手下来,而且这些年周围开发成高档别墅和度假村,我这里都没有受到租金上的压力。否则,即使以我从美国带回来的存款,也是不足以维持下去的。”
“根据阿海生前的意愿,他的财产大部分由陆阿婆和阿俊来支配,所以这块土地,还是以陆阿婆的名义租赁的,也用阿海的遗产支付了部分地租。”齐翊答道,“我所能做的,就是请母亲出面打个招呼,让整个过程顺畅一些而已,并没有给你特别优渥的待遇。”
蔡满心感叹:“你知道,能让我拥有那么一个角落,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了。”她又问,“其实你一直在关注峂港的事情吧,为什么你没有早点现身,早点说明一切呢?”
“阿海走之后,我便辞职了,去了很多地方,也是想重新找回生活的意义。”齐翊答道,“而且,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的确呢,万里迢迢回到这里,想起来就是个冥顽不灵的女生,如果是我,不到最后也不会要和她正面接触。”蔡满心笑,“难为你了。”
“其实,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被我吓坏了。”她补充道,“不管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爸妈。”
当初她在加州见过何洛,从旧金山飞回北京。她一向是亲友的骄傲,回来后自然少不了各种聚会。蔡满心借口旅途奔波,时差没有调整好,每天都睡到将近正午,晚上又早早躺下。家人问起,就说在加州时衣物没带足,有些感冒。
母亲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便将各种家庭聚会一一推了,又买来乌鸡、银耳、猪蹄,变换花式地熬汤给女儿喝。
蔡满心有大半天躺在床上,大部分的时间并不能入睡,只是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想起江海的决绝,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下来。她也不能入睡,几次梦见被陌生人追逐,捉住她的手脚,任由她如何反抗,都阻止不了对方的侵犯。
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度日,直到假期将近尾声,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最近有一家基金会进行项目考察,需要翻译。
“你自己不也可以么?”蔡满心并不感兴趣,恹恹地答道。
“我的水平也就能应付日常会话。本来找好了一个,她却说要考研,走不开。”朋友气急败坏,“我们已经通知了当地的代表,人家大老远从峂港赶来,让我这样半吊子的上场,有点太不负责了。”
蔡满心忍不住问:“你说哪里?”
“峂港啊。”对方笑,“所以我才找你。我记得你去过那里,还呆了很久。看在你那么喜欢峂港的份上,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她心中明白,自己不应该再和那里有任何瓜葛,却又无法拒绝任何和他相关的细微联系。
“别犹豫了,我就当你默许了!”朋友在那边欣喜地催促着。
这家基金会的主要资助是濒危野生动物的保护,而峂港提出的计划是以生态环境恢复为主,当地并没有太多具有代表性的物种。会谈下来,峂港林业局的代表掩不住失望的神色,蔡满心于心不忍,会后追了过去。
“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她说,“只是许多捐款人是限制款项用途的,这家不行,换一家再试试。”
来人很是感动:“谢谢了!刚才我就知道,很多话你翻译的很婉转,给我们不少台阶下。”
“不必客气。”蔡满心浅浅一笑,“说起来,我去过峂港,还有附近的白沙镇。我很喜欢那里,也愿意为它做点什么。”
“好啊!欢迎你什么时候再来峂港!”对方很是积极,“我们那里的海鲜真的是好吃又便宜。”
“我知道。”她点头。
“下次我带你去,有些饭店看是游客,宰人宰得厉害。”
“我去的时候还好,找到一家很不错的。”
“哪一家?”来人追问道。
蔡满心略一迟疑,报了成哥的名字。
“啊……可惜了……”对方长叹一声,“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阿成前不久……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
“渔船遇到了暴风雨,外海浪太大……”
“成哥,怎么会……”蔡满心泫然欲泣,“不会是同名吧?”
对方确信地摇头:“这是峂港这两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渔船事故。遇难的还有几个人,包括渔船的所有者。”
“你是说……”蔡满心攥紧楼梯扶手,在下一刻,她宁可自己的耳朵听不到声音。
“江海。渔船的所有者叫江海。峂港很多人都认识他。”
当晚是在奶奶家吃饭,蔡满心推脱不掉。她木然地回答着亲人们的问题,在别人讲话时竭怜中注意,却没有一个字能听到耳朵里。
江海,江海,那个让你爱恨交织的人,已经不在了。
蔡满心眼鼻发酸,又无处藏匿,只好躲到洗手间里。插上门,打开水龙头,无声地留着眼泪。她拼命洗着脸,用凉水拍打着红肿的眼睛。鼻腔被堵住,窒息一般。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刚出来,堂妹就闪身冲了进去,“憋死我了。”
“我肠胃有些不舒服。”蔡满心低着头,“真的是很难受呢。”
“是感冒还没有好吧?”母亲摸摸她的额头,“一点精神都没有。我们早点回家吧。”
父亲开着车,她在后座倚在母亲的怀中,那种温暖的安慰感,让她更加想要痛哭一场。然而,她自幼便很少在父母前落泪,她唯恐此时的失态让他们忧虑不安,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在掌心里。
回到家中,她立刻整理行装,打电话预定了去儋化的机票。
“假期就这么短,还要出去玩。”母亲抱怨,“暑假你就去了那么久,现在不能在家陪陪我和你爸爸么?”
蔡满心不知如何解释,只怕一开口就落下泪来。
“我那条连衣裙呢?”她问,“淡蓝色的。”
“哦,那是多少年前买的了?”母亲漫不经心地答道,“上次你去海边,被盐水泡的裙边都褪色了,前几天我整理的时候扔掉了。”
“怎么说扔就扔,你为什么都不问问我!”蔡满心大喊。
“怎么说了两句,就发这么大脾气?”母亲又是错愕,又是气愤。
蔡满心将房门甩上,倚着墙,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她在机场候机,母亲的电话追过来:“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但如果你这么远从美国回来,还就惦记着出去玩,也未免让我和你爸爸太伤心了。”
“你们只强调自己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蔡满心站在换登机牌的队伍里,压低声音。
“你是自由惯了。”母亲气急,“我们是一直绑着你限制你的那种家长么?不是因为你前些天身体一直不好,我和你爸爸不放心你出远门么?”
“可是,我呆在家里也不好受。”蔡满心办理了登机手续,走到大厅的角落,“我真的没事,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怎么了?”母亲听出女儿声音的异样。
“没什么,只是,只是心里不好受。”她强作镇定,“我在感情上,遇到一些不如意。”
“到底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蔡满心顿了顿,“就是,和一个男生在一起,然后,又分开了么。”她着意轻描淡写,但泪水已经沿着脸颊滚落。
母亲沉默片刻:“我们……都没听你说起。”
“我不想你们担心。”蔡满心从包中拿出墨镜戴上,“但我实在不能在家里呆下去,我和那种聚会的气氛格格不入,每一次我都很难过,又要忍住了,不让任何人看出来。我真的很累,我想走远点,歇一歇。”
“出去旅游会让你开心一点?”母亲问。
“嗯。”蔡满心应道,隔着电话点了点头。
母亲不再说什么,嘱咐了两句,挂上电话。不多时铃声又响起来,这次是父亲严厉的声音:
“不许去,现在就给我回来!”
“我已经对妈妈解释过了。”
“我知道,所以才不让你去!”父亲叹道,“你妈妈说你泣不成声。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你说,这种情绪之下,我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已经换好登机牌了。”蔡满心哽咽着,“我会照顾好自己。对不起,这一次,我是任性到底了。”
“有什么难过的事,不能对我和你妈妈讲,而要躲避呢?”父亲不解,“如果你就这么不信任父母,不顾虑我们的感受,也不要回来了!”
蔡满心不知如何安慰父母,但她心意已决,搭乘当日最早一班飞机前往儋化。路上遇到气流,颠簸得厉害。降落时她吐得一塌糊涂,但已经两日没有认真吃饭,最后只呕出的酸腥的浅黄胃液。上了长途汽车依旧头昏。车上有一队结伴度假的大学生,一路上兴奋地叽叽喳喳聊个不停。邻座的女孩子有一头清爽的短发,不断拉住她问东问西。
蔡满心知道,是自己六十升的准专业登山包太过惹眼。其实里面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她没有心情欣赏窗外景致,用渔夫帽遮了眼小憩。无法入眠。
忽而周围的光暗下去,大孩子们兴奋的喊着:“好长的隧道!”
仿佛看到指顶花的花朵,像一串倒悬的小铃铛,在黑暗中摇曳,摇曳。“它的花语是深深思念,英文名字叫做Foxglove,很可爱吧。”那时候她微笑着,指给江海看。清爽的笑声,好像风吹过一茎粉红色的Foxglove。
此时她以为,那是自己今生不再的清脆的笑。
当长途汽车经过白沙镇的路标时,她积攒的泪就要滑落。
哦,白沙镇,我爱的白沙镇。那只是一个岔口,甚至不是一个驿站。
和最初一样的行程,搭乘同一班车,走了同样的路,翻越同一座雾气氤氲的山峦,看见同一片浩渺澄澈的海洋。然而在同样的城镇里,路过同样的街巷,却再也见不到同样的人。
蔡满心从陆阿婆那里取了江海的摩托,她不怎么会换挡,于是慢慢地骑着。沿着公路攀上缓坡,路旁的花树在蓝天下格外艳丽,白色木屋像展翅的海鸥。在公路的尽头,出现了蔚蓝的海洋,波光跳跃在辽阔的水面上。
略带咸腥的海风吹来,温润清新,掀起她的衣角。
在这一刻,连续几日来撕裂般疼痛的心忽然安静下来。蔡满心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一路蜿蜒,开下去似乎就是天涯海角。只是大海不明白,夏天过去,弄潮的人就不会再回来。如何放手去爱,曾经的记忆,等时间掩埋。
那个在月光下星光下载着她在街巷呼啸而过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了,他灼人的眼已经阖上。
一片黑暗,他和你的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树影爬过窗下,蹑手蹑脚攀上白墙。梦中,他长身而立,在泪岛岬角的风中回首,浅浅地笑。
所有的绿色青苔已经枯黄。
蒲公英的毛絮迎风,扑面而来。
It’sajourneytonowhere’
想起三年前的心痛和无助,蔡满心忽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坚强了许多。她已经坦然地接受了江海不在的现实,而且笼罩心中的云翳已经散去。她开始反省,在漫长的等待与思念中,是否变得自闭而又执拗,不过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她不禁想起刚刚决定到峂港居住时,何洛写来的信,她说“你一定会想,命运对你是否太过残忍。或许曾经的一切都只能陪你一程,但不要为此失去了对未来的期望。你会幸福,你一定可以幸福!”
齐翊碰碰她的臂肘:“到儋化了,准备下车吧。”
“哦,我没有睡。”蔡满心睁开双眼,“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好像都遥远得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北京后,先好好休息两天。”他叮嘱道,“不要回去就开始忙项目,抽点时间陪陪爸妈,他们应该也很想你。”
蔡满心笑:“是啊,说起来,我真觉得亏欠他们很多。”
她上一次回北京,还是半年前与家人共度春节。父母对她的归来自然无比欣喜,妈妈特意请了一天假,带她去逛街。从宁静的海边小镇骤然返回繁华喧嚣的大都市,蔡满心一时不适应,她也不想添加衣物,于是陪了母亲去超市,选购晚餐需要的原材料。
母亲一边选着蔬菜,一边问:“你最近在负责的项目进展如何?”
“前段时间外方的专家组来考察了,其中还有当年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提了许多中肯的建议。”蔡满心又纠正母亲,“我不是负责,只是帮忙而已。”
“说习惯了而已。”母亲笑,“你可不要又说我和你爸爸虚荣,别人问起来,我总不能说你跑到南方去开小旅店了。说你为当地发展做贡献,负责个什么项目,也不算是扯谎吧。”
“是我不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我当时太任性了。”蔡满心揽着母亲的肩,“我当时离开美国,你们是不是很失望?”
“当然是有些遗憾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们家里的骄傲,不仅成绩好,而且也很有目标,但忽然,你就把自己之前的奋斗全部推翻了。我和你爸也一时接受不了。”母亲叹气,“不过,后来我们静下来想想,你或许走得太急太快了。我们只看到你奋进懂事的一方面,却忽略了你也是个孩子,你在其他方面也会遇到挫折,又心高气傲,一时承受不了。”
“我让你们担心了。”蔡满心贴了贴母亲的面颊,“放心,我已经走出来了,以后都会开开心心的。”
她推了购物车跟在母亲身旁,听她讲如何分别猪前肘后肘,哪个牌子的花椒味道更足,什么样的豆子在煮之前要浸泡多久……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带着烟火气的俗世感觉格外暖人。她不禁想起了另一个对食物颇有研究的人,和齐翊一同采购时,蔡满心基本上将决策权交给他。齐翊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挑选合意的食材,只有蔡满心问道时,才说明自己选择的标准。
如果他像母亲这样拿出管家婆的架势,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情景。蔡满心想象着齐翊絮絮不停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次回来呆多久?”母亲问。
“短则一周,长了也许会一个月。”蔡满心答道,“我这两天回学校,去见见郑老师,看她有什么建议。我这两年都不敢回去见她,当时去世行实习就是她推荐的,她一定觉得我很不上进,不够脚踏实地。”
母亲笑:“你现在知道自己不切实际了?当初决定离开美国时,真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但我不后悔啊。”蔡满心抱着母亲的脖颈,“因为回来了,才慢慢想开了。如果留在那边,真不知会怎样。”她又笑着补充,“或许就去金门大桥了。”
“去金门大桥做什么,不是在旧金山?”
蔡满心自然不会告诉母亲,何天纬关于自杀圣地的论断。而且无论怎样悲伤绝望,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无法将时间的洪流定格,就让它将一切都带走或淹没吧。
所谓永恒,不过是回忆的尽头,梦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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