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阿木哥家打车去机场用了半个小时,夏小橘打了个盹,眼前依稀晃着林柚的红衣白裤。
进了大厅,远远就望见林柚坐在靠墙的长椅上,并着双膝,纤长的小腿左右支着,牛仔裤脚卷上一大截。她正在听mp3,耳机线纠缠在头后,于是微微颔首,手指在颈后拨弄着长线,倦然慵懒,漫不经心中带了丝优雅的风情。
夏小橘走近,林柚抬眼,疲惫的神色里绽出灿烂的笑容来。“橘子!”她大喊一声,“想死我了!”展开双臂扑过来,把拉杆箱甩在一旁。
“美女,不要这么用力。”夏小橘咳嗽两声,“再说,就算你是天仙,在飞机上沤了一晚上,气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林柚狠狠抱了她一下,松手怒目而视:“这就嫌弃我了?唉呦呦,气得我胃抽筋。”她捂着肚子,“快,需要一些食物帮忙胃壁舒展一下。”
“就知道吃,吃,吃!”夏小橘伸手在她肚皮上拍了一把,“看你这儿都有肉了,亏你当初还是学过芭蕾的。”
“哈,落伍了不是?”林柚咯咯地笑,霎霎眼,“你去黄金海岸看看,现在哪儿还流行凹进去的索马里肚子?圆润的小腹曲线才是比基尼魅力看点。”
夏小橘抱住柱子作呕吐状。
一路上林柚挎着她,语言恶毒:“橘子,你肩上肉乎乎的,枕着很舒服,可惜太窄了。哎,如果你是个帅哥多好。可怜我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现在只能将就将就了。”
夏小橘怒目相向。
林柚马上嘻嘻笑着抚她头发:“好橘子,你知道,我心里最爱你的。”
夏小橘伸舌歪头:“让我死了吧。就算我不自杀,你那票追求者也会挥刀砍了我。”
“呵,他们?”林柚哼了一声,“我回国两个月,他们肯定就把我忘到爪洼国了。”
“嗯,不对吧。从新西兰看过来,中国似乎比爪洼还远些。”
“你又装正经。”林柚妩媚一笑,旋即轻叹,“你也知道,这些狼无非想找个温香软玉陪在身边,有几个情深似海对你念念不忘的?”
“有人念念不忘你也不要人家的啊。”夏小橘小声嘀咕。
“他不恼恨我就谢天谢地了。”林柚竟然听到,她侧头看机场大巴外流光溢彩的都市虹霓,面颊光洁圆润一如当年。
天光水色流云飞舞的回忆层层绽开。林柚高盘的发髻有乌色檀木的光泽,净瓷一般光泽无瑕的脸庞,她下巴微扬,脊背挺直,纤纤素手轻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阳映出少女苗条纤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脚下。黄骏站在她身边,啧啧赞叹:“夏小橘,真是物以类聚,你的姐妹都是美女。”
“少来,想溜须去别处,我才不吃这套。若是你借机揩油,”夏小橘拽过他的胳膊,“哼哼,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头!”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开刀啊!”黄骏笑着,拉过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程朗手指修长,指甲总是平整干净。而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茧子,是怎样摩挲过她的脸颊,夏小橘多年后想起来,依旧浑身颤抖。
“听说,他现在在广东吧。”林柚忽然问。
“啊,是啊,我也是听说,在一个县城挂职,谁知道呢,居然转行去学经济。”夏小橘尽量躲在窗框的影子里,“听说回来做完博士论文就能提升,他总出差,四处飘来荡去的。我这两年和他都没什么联系。”
“哦,那算了。”林柚耸耸肩。
他一直没有新女朋友的。这句话在夏小橘舌尖打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程朗的女朋友,是林柚曾经的身份,始终无人代替。
(2)高中组的八百米和跳高比赛都安排在下午。在检录处,夏小橘遇见被自己泼了一身油水的领舞女生,她换上运动衫和及膝跑裤,也站在八百米的队伍里,听到“第一组第三道,7405号,林柚”时,举起手来清脆地答到。
夏小橘拍拍她的肩膀:“刚才真是太对不起了。如果我能跑第三,奖品就送给你。”
林柚歪头看她:“第三?”
“是啊,奖品是一块力士香皂。”
“真的没关系。”林柚笑着摆手,“那么难看的领操服,我也没打算再穿。”她一边说话一边做着热身,向下弯腰,轻巧地将脸颊贴在膝盖上。
夏小橘咋舌,她也弯腰,手掌勉强贴在地上。“你可真厉害。”
“我从小学舞蹈,跑步纯粹是体育老师赶鸭子上架,不像你们这么专业。”
“我也就是重在参与里面的那个参与。对了,我叫夏小橘,橘子的橘。”
“林柚,柚子的柚。”
两个女生互看一眼,一齐笑出声来。
“我们还是同一个门类的呢。”
“是啊,你加油跑呀!”
“你也是。”
林柚被同校的队友叫走,夏小橘继续压腿,一低头,口袋里的随身听掉出来。陆湜祎看到,走过来问:“你打算带着这个跑?”
“是啊。否则跑到最后,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听歌一定迈不动步。”
“没见过比赛还听歌的,多影响速度。”陆湜祎数落了她两句,又用专业眼光质疑她的热身姿势,“多活动一下踝关节和髋关节,你在这儿一个劲儿压腿,练跳舞呢?”
夏小橘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和已经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的陆湜祎争辩技术问题,只是在心里多叫了两声“大土,大土,阿土仔。”她瞅瞅观众席,还要绕过栅栏:“现在送回去也来不及,要不然你跑完之后过来帮我拿一下?”
“我怎么那么爱你!?”陆湜祎瞥她一眼,向起跑点走过去,“一会儿再说。”
果然,为了节约时间,男子最后一组跑出去大半圈,女子第一组就出发了,夏小橘只好握着随身听,一路听着李克勤的《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顺理成章地跑到了八强之外。
“没有香皂给你了。”她对林柚说。
“没事儿。要不,你教我怎么弄头发吧。看我跑完,都成疯子了。”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拿梳子,盘了一天肯定全是弯儿,一散开就成狮子啦。”
“你坐在什么位置,我先回去喝口水,一会儿去找你吧。”
夏小橘回身指了指:“那面蓝旗下面。”
陆湜祎和程朗在她前面回到队伍里,都是第三名,一人拿着一块香皂。“我拿东西换你的香皂好不好?”夏小橘问程朗,“刚才我把菜汤撒别人身上了。”
“拿这个换么?”程朗看看她手中的随身听,笑着说,“可以呀。”
“那换一天,明天再换回来。”
“嚯,panasonic新款。分量够重啊,看来我要妥善保管。”程朗接过随身听,假装手中一沉,“我去后面听歌睡觉,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叫我。”他把香皂扔给夏小橘,“送你了。”
黄骏问:“你把菜汤洒谁身上了?这么惦记,是个帅哥吧?”
是个美女。夏小橘看一眼乐陶,把这句话吞到肚子里。她屈着腿,佯装看比赛,方方正正的香皂盒抵在心口和两膝之间。他此刻在身后不远处,枕着书包,在听哪一首?《夕阳醉了》,《一生何求》,还是《漫步人生路》?程朗听过的磁带,成了夏小橘最爱的专辑;他用过的耳机,后来已经有一侧听不到声音,仍然被珍藏在抽屉里。
快乐的记忆,只有一半属于我。
黄骏就是狼眼,夏小橘尚未发现在看台下招手的林柚,他便大喊:“美女!”
“都看不清脸。”邱乐陶探头,嗤了一声。
“长腿美女才是上品。”
夏小橘赶忙冲下去,抓着林柚坐在远离黄骏的地方,庆幸他瘸了一只脚,不会缠上来问东问西,否则真是愧对乐陶。
眼看一日就要结束,夏小橘打开盘好的头发,两只麻花辫缠了一天,弯弯曲曲地翘着,像一只刚长犄角的小羚羊。
“想起一首歌。”林柚说。
“是不是,你那美丽的麻花辫~~”夏小橘唱着歌,在台阶上蹦蹦跳跳。两个人笑着聊了一会儿天,吃了林柚带来的果脯面包,又一同蹲在地上看蚂蚁把碎屑搬回家。
直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夏小橘的辫稍:“老郭走了,我也闪了,随身听还你,磁带能借我多听两天么?”
“啊,你听吧,那个香皂,我现在可没法还你。”夏小橘决定回家路上再买一块,偷梁换柱。
“你不是要送人么?”程朗说。
“你还真去要了一块香皂啊。”林柚笑,“你太可爱了。”
于是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犹自带着胸口温暖的气息,从夏小橘口袋里递到林柚手上。林柚笑着摇了摇,对程朗说谢谢。
平淡无奇的初次见面,无意抛下的种籽。在它抽枝拔叶,开出繁盛的花之前,你看不见它怎样萌芽扎根。你以为,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
(3)
转眼快要到期末考试,夏小橘在走廊里遇见程朗,鼓足勇气问他借化学笔记:“听说,这次是你们老师出题呢。”
“我记得比较乱。”程朗说,“要不帮你借本女生的?”
“那太麻烦你了,我就想看一下大概的重点。”
“里面肯定不少错儿。”程朗从书包里掏出本子,“不会误人子弟吧。”
“我明天还给你,来得及么?”
“来得及,我复习一般不看笔记。”
“哦?”
“做题典啊,那本砖头一样厚的。”他指指自己的书包,“你掂掂,里面这些要是都做完了,还用看笔记么?”
夏小橘没有勇气,只是伸手接了本子。
再普通不过的大笔记本,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化学”,下面是他的名字,写了无数次,笔画清劲,间架开阔。翻开来,是漂亮的行书。字如其人,夏小橘极其随意,楷书还可见人,写快了就统统是自创的连笔,完全没有行云流水地流畅感。此时看到程朗的签名,爱不释手。她把白纸蒙在笔记本上,反复描摹着程朗的名字。第二天展示给邱乐陶,她不禁大叫:“哇,你这个花痴,写别人名字比写自己的名字还好看。”
夏小橘洋洋得意,掏出程朗的笔记本晃了晃。
邱乐陶笑:“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呀。”
“我可没这么觉得,这么多天,就说了这一次话。”
“运动会时,我觉得他对你印象很好呢。你怎么一下子就泄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夏小橘叹气,没有了冠冕堂皇混在一起的理由,觉得多说一句话,都师出无名。
她颇有些怅然,每天都能看到程朗的日子,随着运动会一起结束了。邱乐陶和黄骏倒是一天天熟稔起来,导致夏小橘再一次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尹老太似乎从来不担心这样频繁的问话勾引出她的少女情怀来。夏小橘不知道她是在杀一儆百,还是自己有一张嘻嘻哈哈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
“你被抓现行了。”夏小橘拎过书包,“尹老太已经开始怀疑那个瘸子。早说过了,他瘸了不去上课间操是正常的,你不要逃操去守着他。太容易被发现了。刚刚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和别的班男生关系很好。”
邱乐陶急问:“你怎么回答?”
“我能卖了你么?还没等开口,她就说,那个男生有什么好,头大。”
“那是他现在的发型不好看,换一个就好了。”
“说他穿窄腿裤,不是好人。”
“我还穿窄腿裤呢,我也不是好人?”
“说他看别人的时候目光闪烁,总盯着漂亮女生。”
“那我也喜欢看帅哥呀。”
“哎呀,怎么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夏小橘跺脚,“去和尹老太叫板啊!”
“她又不了解立体几何,我不服气么!”
“哈,好像你多了解他。”夏小橘环视操场,“喂,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个人真有些油滑。刚才尹老太还说,估计立体几何还不知道你喜欢他,否则一个眼神,就把你勾过去了。看你现在的表现,我觉得姜还是老的辣,都被她说中了。”
“那你呢,她怎么不说你?”
夏小橘学她的样子,吹着自己的刘海:“我可没有你表现的那么夸张。”
“哈,那是因为尹老太没有发现你每次生物课之前都跑去人家班借书,口口声声说自己那本丢了,快期末了不打算买新的。”
“小声点!”夏小橘看见有同年级的男生走过,连忙去捂乐陶的嘴。
“天啊,”邱乐陶笑着跳起来,“‘完型填空’救命,你家夏小橘要杀人灭口啦!”
在夏小橘生日的时候,邱乐陶送她一张颇有生物学色彩的卡片,上面写着:“最最最聪明可爱活泼热情的夏小橘同学,调动你全身的浪漫细胞吧,像八爪鱼一样坚忍不拔,那么就算‘完型填空’有蜈蚣那么多的腿,他也跑不掉啦!”
(4)之后不久便是暑假。夏小橘的家乡有一个新西兰的姊妹城市,对方市政厅组织了近百人的高中生代表团来访问。程朗和陆湜祎的学习成绩都不错,又在市运动会上跻身三甲,被学校推荐参加两国学生交流的夏令营。之前还要培训英语一周,于是这一去便是二十天。
见不到程朗的暑假冗长而无趣,夏小橘每天写完作业,反反复复地临摹他的名字,在傍晚时分趴在阳台看燃烧的晚霞,然后便梦见家中失火,她匆忙收拾东西,录音机、磁带、两三本卡通书,还有他的照片。隔天说给邱乐陶,她笑:“你《一吻定情》看多了?要是你家和‘完型填空’也沾亲带故就好了,他可以收容你。”
“你自己开心,回过头来就笑我。”夏小橘走到操场边的洗手池,打了一下午排球,胳膊上一层土。只因为黄骏脚伤痊愈,偶尔会出现在篮球场上。邱乐陶需要一个借口。于是小橘开始扮演狂热的排球爱好者,隔三差五便会呼朋唤友,顶着烈日骑车来学校。
其实,她也是有私心的。即使知道他不在学校,也愿意路过他们班门前,偶尔驻足。如果白色木门半开半合,还可以望见后面墙上的板报。程朗的字很漂亮,所以其中某些栏目就有他的笔迹。常常是一两句格言警句,也顺便可以揣测,他喜欢怎样的文字。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夏小橘看得过于出神,门里有人走出来,问她:“排球女将,看什么呢?”
“哦,流动红旗呀,上个月还在我们班呢。”
“还是我们班比较厉害,你们班迟到太多。”
“谁说的?”
“程朗啊,他说上次值周,你们班都创纪录了。”
“是他给我们扣分啊,我要好好找他理论理论。”
“找不到,他现在去陪金发美女了。”
“哦,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夏小橘说笑着,余光瞥向教室的角落。程朗应该坐在最后一两排吧,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院子里那株葱茏的槐树。
她期盼着,某一日他会忽然出现,就好像每堂生物课前她来借教材时一样,微笑着经过,看她和同学大声说笑,偶尔揶揄一句:“你怎么又来了,小喇叭?”
两天后夏令营结束,夏小橘打了一会儿球就跑到树荫下,坐到邱乐陶身边大口地喝水。黄骏再和一群男生打牌,似乎看出端倪,促狭地笑问:“怎么不打了?坐立不安,等人呢?”
“三伏第一天啊,太热!”
“那回家吹风扇多好,”黄骏故作关心,“别打球了,小心脱水中暑。”
“顺便当减肥!”夏小橘跑到场边,喊着球友,“来来,球给我,让我试试上手飘球。”她几次发不过网,要么就是力量太轻被对方轻易拦截,“只好用风车战术啦。”改为下手,右臂抡圆,排球击在腕关节上十厘米处,紧贴球网高速飞过,击在边界线上。“耶,大风车,啦啦啦。”
“别得意了,打那么远,自己去捡。”
排球一路滚到操场的角落,靠近垃圾箱的地方。夏小橘无奈,捂着鼻子用树枝把球拨过来,蹲在地上用树叶擦着表面的不明污迹。
校门外传来鸣笛声,一辆客车缓缓驶入,停在跑道尽头。三五个男生女生走下车来,穿着同样的白色Tshirt,每个人都背着不小的书包,还有人提着旅行袋。夏小橘在炎炎的炙风里,心情一下就变得舒爽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双脚已经向前挪了几步,这才想到自己一身是汗,还被垃圾箱熏了个正着。
从几个人中辨认出程朗的身影并不难,他拎着一只硕大的蓝白色塑料编织袋,听同伴们商议着什么,看起来好像要去夜市摆地摊的小商贩。或许是拎累了,他手臂一转,将袋子从肩头搭在身后。一个女生忙跑过去,要将袋子拿过来,她拽着,他不放手,然后夸张地向后仰身,呵呵笑起来。多半是在说,即使你要拿袋子,也要我把它转到前面来。
虽然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女生的背影,但是身姿纤细,轻盈灵动。
是林柚。
黄骏赤膊从树荫下跑出来,脸上贴了纸条,两三撮头发被束成朝天辫。他和陆湜祎说了些什么,然后大家的目光转向夏小橘,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她很认命地用手指拈起排球,伸长胳膊走回去,“让你们笑,小心我拿球砸你们哟!尤其是你这个奇形怪状、衣冠不正的。”
邱乐陶站在黄骏身后偷笑,示意他的小辫子都是自己的杰作。
“还不许我们笑。”陆湜祎说,“你可真厉害,一回来就看到你在拣垃圾。”
“来,这有香皂,让小橘去洗洗手。”林柚从程朗手中的编织袋里掏出若干小盒子。
“你还记得呀?”小橘笑着看向林柚,心中想问的人,却是程朗。是因为你记得,我向你要过一块力士香皂么?
“这是昨天联欢会剩下的奖品,”林柚解释,然后附在她耳边,“是一个帅哥说,要拿回来给你的哟。”
还不待她问是谁,陆湜祎接口道:“是啊,扔了也是浪费。”
夏小橘瞪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编织袋里还有一些服装道具,都是林柚从附近的舞蹈学院借来的。“教我那个老师去东方歌舞团进修了,”她说,“以后我会来这边的练功房,就能经常见到你啦。”
“来找我打球呀!”
“不是这个吧?”林柚指了指黑乎乎的排球,两个女生咯咯地笑起来。
中午一群人涌到附近的朝鲜餐馆。
“荞麦冷面!”黄骏大喊,然后开始点人头,“一对儿、两对儿、三对儿……五对儿半。老板,十一碗!”他食指和拇指一捏,就算数了两个人,不过是把夏小橘和陆湜祎捏在一起,自己和林柚捏在一起。
邱乐陶噘嘴:“不要冷面,又酸又甜的。我要石锅拌饭。”
“刚才大家不说好了么,大热天的,吃冷面多好?”
“不,太凉了。”
“那你自己吃,那么一大锅,撑死你!”
“我和你分一份好了。”林柚说,“我也喜欢石锅,尤其是上面那个烫黄的鸡蛋。”
“怎么会?我总觉得没熟透。”
“那样才香。”夏小橘指指自己的碟子,“我能要一个烫黄荷包蛋就好了,用蛋黄拌面条,啊,想起来就流口水。”
“是啊,小时候我妈早晨给我煎荷包蛋,我都是用烤面包片沾着吃。”林柚吐吐舌头,“可是现在她说要控制我的体重,至少高考文艺特长面试之前。”
“还有将近两年呢!”
“是啊,不过,我妈总说什么未雨绸缪,临到最后关头再去减肥肯定来不及。”
“那岂不是很多好吃的不能吃?”
林柚耸肩:“谁说不是呢?我真羡慕那些怎么吃都不胖的人。”
“哈,他们八成肚子里有蛔虫。”
“是说我么?”程朗拿着一沓餐巾纸,正好发到两个女生面前,“真不好意思,我还没发现。”
“吃饭呢,别说这个成不?”陆湜祎踢他一脚。
几乎是同时,夏小橘接口道:“那是因为你没吃打虫的药。”
陆湜祎仰天拍拍额头,对邱乐陶说:“天天和这样的女生在一起,还能吃进饭去,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
邱乐陶一直在打量黄骏,看他的眼神是否飘向林柚,根本没留心众人的对话,此时回过神来:“什么?我不懂耶。”
程朗忍俊不禁,把辣椒酱的小瓶拍在夏小橘面前:“强中自有强中手,给你个奖杯。”她伸手去拿。程朗又握住:“不过,笑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吧,否则该给其他学校的同学留下心理阴影了。”
“我说什么了?”夏小橘无辜地指着陆湜祎,“是他,想象力太丰富啦。”
“没关系,我的心理承受力很强的。”林柚说,“一同跳舞的那个女生要减肥,自己看了好多恶心故事,还讲给我们听。”
夏小橘看了看她袋子里花花绿绿的服饰,问:“你这次跳的印度舞?蒙着纱丽转圈那种么?”
“不是一般电视上那种。是印度古典舞,来源于祭祀。”林柚解释着,“细节很丰富,手语就有几十种。”她拈了几个手势,又说,“眼神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是从小练起的,我纯属跳着好玩儿,内行人一看,就会觉得特别粗糙。”
夏小橘后来去看过林柚的表演,她穿着宝蓝色金边短上衣,大灯笼裤,赤脚,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铃铛,发迹戴着红白两色大朵的花,额前有金色的头饰。妆容夸张,粗而浓的眉毛和眼线,更显得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顾盼之间,眼神如电。夏小橘就站在舞台台口,当林柚倏然间把目光投射过来,庄严中有三分顽皮,清丽中带一丝妖娆,除了真心赞叹,她再找不出其他言语来。
而吃着荞麦冷面的时候,女孩子们在林柚的指导下转着眼睛,邱乐陶说:“这不就是抛媚眼么?”男生们看着她们挤眉弄眼的样子,时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也有程朗,他笑起来时浓眉轻扬,清亮的眼神中渐渐多了一些柔和的凝视。
夏小橘忽然心里发慌,于是开始一刻不停地说笑话,只怕歇下来,便会多想。
(5)开学后,学校的运动队又恢复了训练。郭老师一如既往,用他那套“你有天分能为校争光”理论游说同学们参加,夏小橘盘算着,届时装作盛情难却,然后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她空等了几天,已经看到操场上校队训练的身影了,却不见老郭来找自己。后来听说,班主任尹老太在教师会上大展铁腕政策,坚决拒绝本班学生加入校队。老郭也没底气和尹老太这样的资深教师坚持到底。
于是业余选手夏小橘被自然而然地放弃了。她回家的时候抱怨了两句,妈妈白了她一眼:“你能跑出个全市前几名,高考加分么?还是老老实实学习吧,尹老师都说了,高二课程紧,女孩子最容易塌腰。”
夏小橘不知道谁发明了“塌腰”这个词,争辩道:“初中老师就这么说,初二容易塌腰,尤其是女孩子,喏,我塌了么?不还是考上重点高中了?你家姑娘聪明的很,不要担心么!”
她伸手去拿碟子里的酱鸡翅,被妈妈一把抓住:“去,聪明姑娘,不知道吃饭前要洗手?看你打球打的,一双泥爪子!我还不清楚你?让你跟着跑跑跳跳去玩可以,真要让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早就吱哇乱叫了。现在不去训练队,难道你玩得就少了?”
夏小橘吐吐舌头,自己的动力,是和父母无法明说的因由。而女孩子之间由于交换心事,有了互相了解的秘密,友情变得更加深入。
饭后邱乐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你有没有想到,会遇到情敌一类的人啊?”
夏小橘思索片刻,坦言道:“有。”
“那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
“我……”似乎除了偷偷掉眼泪,也没什么出路。夏小橘想要抨击黄骏几句,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妈知道了。”邱乐陶说。
“啊?”
“啊什么啊!我回家的时候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心里又难受,她随便问问,我就招了。结果,她,她不仅不安慰我,还骂了我一通,还说‘让你自己去想些歪的,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你说,要是我爸有外遇,她能不伤心么?”
“这个类比,不大恰当吧?”
“哦。”邱乐陶抽抽鼻子,“我是哭得糊涂了。我想自己应该吸取点教训,不能白哭,可是,又不知道吸取什么。”
“以后看人准点。这就好比是疫苗,要先注入少量的病毒,小小的伤害你的身体一下,才可以防止以后毁灭性的致命伤害。”
“受不了你,说话一套一套的。”邱乐陶破涕为笑,“还是Snoopy同学好,看起来就是个很简单的孩子。”
因为立体几何在高一时结束了,两个女生不能再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于是取了一批新的外号。邱乐陶说某人偶尔很懒散,所以取名叫“加菲”;夏小橘的姑妈恰好从香港带了一件Snoopy外套给她,于是在若干年里,程朗都不知道,自己和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狗画上了等号。
让邱乐陶如临大敌的,是黄骏班上新来的转学生,沈多。她父亲在国外做了两年访问学者,沈多也随着在那边读了两年书。开学第一天,她穿着吊带衫和牛仔短裙来报到,在众多女生的宽大Tshirt间显得格外出挑。虽然后来她在着装上收敛了许多,但言谈举止依然与众不同,相形之下,即便是一向自诩紧跟时代潮流的邱乐陶,也觉得自己像没见过世面的丑小鸭。
黄骏少不了向沈多献殷勤,昨天放学便用摩托车载着她,从邱乐陶眼皮下呼啸而过。
午休时,两个女生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聊天,顺便可以窥见打球的加菲和Snoopy。邱乐陶指着黄骏,忿忿地说:“他怎么不再掉到沟里?”
“你舍得?”夏小橘揶揄,“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高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们分到一个考场,当时坐在加菲后面的男生特别嚣张,直接把加菲化学卷子的第二张拿到自己桌上抄。监考老师后来察觉到什么,就站到两个人中间,卷子自然传不回来了。交卷时,加菲就一口咬定,自己只拿到一张卷子,老师也没辙,说那你就只有一半的分数。出来的时候我很好奇,说,我可是什么都看到了哟。加菲说‘自己看到就是,别和别人说啦,那个男生是我初中同学,他爸跑长途,是个暴脾气,要是知道他打小抄,非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不可。我么,和老爸说两句好话就过去了,不就是一次考试么?争房子争地啊?’然后他就很不在乎,吹着口哨就走了。”邱乐陶一口气说完。
“然后你就觉得他好酷,好有个性,是不是?”夏小橘嗤之以鼻,“掩护别人打小抄还成了英雄行为了!好在我们学校校风不错,否则你喜欢上一个半个地痞流氓,我也不惊讶!”
“你说话越来越像我妈了!”邱乐陶拍她后背,两个女生推来耸去哈哈大笑。
程朗他们的篮球骨碌过来,他向这边挥手,喊着:“嘿,帮忙把球扔回来。”
“好!”夏小橘跳起来,想要一脚开回去,忽然想到这是篮球,急忙蹲下来双手抱住。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吧,怎么还能镇静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把球丢出去,歪歪扭扭,根本没有使上力气。篮球斜斜地滚到操场边缘,程朗笑了一声:“喂,夏小橘,中午没吃饭吧?”
“吃了吃了,是一看到你就腿软了。”邱乐陶躲在树荫,笑到岔气。
夏小橘回头狠狠瞪她。
在程朗面前,还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啊。夏小橘扫除后天色将黑,走到车棚,看他的自行车还在,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段时间没有骑车了。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来,把车座上一层浮灰擦净,然后轻轻握着车把,拨弄两下车铃,似乎便离他很近。
有其他班放学,车棚外变得热闹起来,夏小橘连忙跳开,脚踝不知刮在哪辆自行车的支架上,疼得她一路单腿跳到自己车前。心还是砰砰跳个不停,好像作贼了一样。出门时,看见程朗那辆变速山地车乌黑的把手被擦得锃亮,心里又是得意,又有说不出的失落。
在夏小橘的生活里,没有沈多,或者其他什么女生围绕在程朗身边,他对谁都是彬彬有礼但也不会刻意讨好。每日上学放学,都是和一群男生结伴而行。唯一曾经让她略感不安的,就是夏天他微笑着看向林柚的表情。但那已经过去很久,而似乎这两个人的生活并无交集。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真的。
(6)生活中也常常有惊喜。期终考试之后,班级干部换届,夏小橘顺利当选为女生体育委员。这就意味着,她和班长、生活委员、男体委四人一起,自动成为本班的值周生。
程朗是值周生,负责抓迟到。每次轮到他当班,夏小橘总是踩着七点二十的早自习铃进校门,因为那时候程朗会准时出现在大门口,说:“你怎么总踩点,小心下次踩不住,熟归熟,一样记名哟。”
如果能和他一起值周就好了。夏小橘吃吃窃笑。邱乐陶知道缘由后,泼了一盆冷水:“你们四个轮值,他们班也是,你怎么能保证就和他轮到同一周呢?”
“那我就挑他在的那周么。”四个班干商量值班表的时候,夏小橘首当其冲挑了第三周。其他三人都是男生,倒不介意轮值的顺序,但对于她的积极还是有些惊讶。邱乐陶探头过来:“正好那一周小橘课间操不能跑步啊,笨!”夏小橘抛给她一个“你真多嘴”的眼神。
邱乐陶后来解释说,是怕那三个人很没有风度地和她竞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否看好了别的班哪个值周的女生呢?”她振振有辞,“这回好,你有他们都没有的理由啦,而且,他们又没有办法验zheng,对不对?哈,还真是巧,四个人轮班,要是五个六个,还真没有这么好的借口呢!我真是个天才!”
轮到夏小橘值周的第一天,她无比希冀,早早捧着用以装门面的英语书站在集合地点,每看到一个值周生,都说“啊呀,今天第一节课就要考课文背诵,我可怎么办呢?”
已经七点十五,程朗背着书包姗姗来迟,总算在值周前气喘吁吁赶过来,看见佯装用功的夏小橘,便问:“看什么呢?”
“英语。”她一亮书皮。
“语文。”“物理。”旁边两个女生也插嘴道。不过夏小橘很确信,程朗在和自己说话,因为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笑眯眯地望过来:“那我问你,feellikedoingsomething是什么意思?”
“是‘想做什么什么事情’。”
“不是喜欢做什么事情?”
“不是。”
“确信?”
“嗯!”
值周老师安排程朗和另一个男生去抓迟到,夏小橘主动请缨,说:“让我把门吧,顺便还能背背课文。”
“那你去检查卫生好了。”程朗把那个男生推走,“快去快去。”
他转身对夏小橘说:“可算换人了。你不知道,和他值周特别无聊,每次我想说些什么,他就说,严肃点,我们是值周生。”
“那你想和他说什么啊?”
“说什么都行。告诉他地球太危险了,还是回火星去吧。”
“地球是挺危险的,考试这么多。”
“你这次化学考得如何?”
夏小橘精神一振:“你还记得我向你借笔记呐?不过这次不是你们老师出题。”
“不管谁出题,多做那个五星题库就可以了。一星二星的题目太简单,不要浪费时间了;三星是基础,如果四星你都能搞定,考试就不在话下了;五星么,有些偏,不看也罢。”
“那本题库可是砖头那么厚啊,我看着就头晕。”夏小橘吐舌头。
“五星的你就头晕了,看到七星的怎么办?”
“哪儿有七星的?”夏小橘不解,“竞赛题么?”
“哈哈,”程朗大笑,“是瓢虫啊。”
夏小橘也笑。
“你别跟着傻笑,不是要考英语背诵么?我不拉你说话了。”程朗掏出袖标带上,又拿出记事本,“你也不要站得太明显,否则有的人迟到了,看见值周生就不敢进来了。”
“哦,你还打埋伏?!”夏小橘大叫。
“嘘……”程朗把食指放在唇边,挑挑眉,“才发现,我也挺黑心,是吧?”他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站到柱子的侧面来。
夏小橘偶尔从书本中仰头,瞥见他清爽的鬓角,挺直的鼻翼,心中祈求,可以每一天都这样平淡安然地站在他身边。
“我们像不像捉麻雀的闰土。”他忽然回头说,脸上带着孩子般恶作剧的笑容。朝阳下,清澈的眼神让她为之屏息凝神。
若干年后,当简单青涩的心情和少年时彼此的容貌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那一线蛛丝般细微的眼神,依然直达心底最深处的脉络。
程朗最近的心情一直不错,每天值周时都是笑呵呵的。他教夏小橘玩“一枪打死四个”,左手大拇指蜷起,比出一个四,右手拇指和食指作出打枪的姿势;然后飞快地调换两只手的手势。
“其实,是可以从‘一枪打死一个’一直做到‘一枪打死十个’的。”他说,“最容易的是打死八个,打死四个是比较难做的。”
“这是干吗用的?”
“好玩儿。”程朗笑,“锻炼智力,预防老年痴呆。”
夏小橘低头摆弄手指,经常就把打枪的姿势改成了一指禅,她撅着嘴,眉毛都拧到一起。程朗便说:“你这么投入,我忘记告诉你,刚才过去两个迟到的,你都没看见。”
“在哪儿在哪儿?”她四下张望。
“逗你玩的!”程朗笑,“要真有我们班迟到的过去了,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夏小橘撇撇嘴角。
“还是逗你玩的。”程朗靠在门柱上,“你还真是个简单的人,让人都不好意思骗你。”
周五早晨下了秋末冬初第一场雪。夏小橘一路上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推车前进,即便如此,看到沿途拥塞的公车,还是颇有成就感。她到学校时晚了两分钟,程朗居然已经站在门口。
“你迟到了。”他表情严肃,“熟归熟……”
“别说了别说了。”夏小橘从口袋里摸出饭后水果,一个橘子,“太丢人了,查迟到的值周生迟到了,你就当没看到我,好吧。”
“呵,还收买我?今天下雪,不记名。”程朗挥手让她进去。夏小橘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听到他在身后大喊:“喂,我要那个橘子。”说的像个小孩。
她反身跑下来,把橘子拍到他手里:“拿去吧。”
“反正你自己就是个橘子。”程朗笑,“你真是个好人。”
夏小橘很满意他对自己的评价,一个简单的好人。这一天都在想象,他吃着自己拿来的橘子,不也很幸福?
雪越来越大,她很想告诉程朗,如果把橘子皮放在暖气上,室内就会弥漫开甘甜的清香来。
是专属于橘子的味道。
放学后夏小橘去取自行车,恰好程朗和几个男生出门。“这么大雪,还骑车?佩服佩服,女超人!”他睁大双眼,“恐怕不是车轮骨碌,是自己骨碌回去的吧。”说着,还做了一个抱头的动作,“路上小心啊。”
他和朋友们嘻嘻哈哈地走远,夏小橘心念一动,把自行车用链锁锁在车架上,小跑着追过去。
路过三两个熟人,和她打招呼:“干吗跑这么快,小心滑到了。”
“我,我要回去看动画片!”她气喘吁吁,跑过三个十字路口,其中两个闯了红灯,终于影影绰绰看见几个男生的背影。恰好他在和大家说再见,向着一条小街巷转过去。
无论直行或转弯,都不背离夏小橘回家的大方向,她深呼吸两次,想着一旦和程朗并肩,要说些什么。她抓紧书包,将装饭盒的提兜带子在手腕绕两圈,以免跑起来叮当乱响。程朗的步子很大,夏小橘又不想他回头时被他发现,于是跑两步,歇两步,渐渐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
程朗抬手,似乎看了看表,忽然也大步跑起来。夏小橘一愣,不多想,加大步子跟过去。
拐出小巷,是一条宽阔的林荫路,树木落光了叶子,枝桠覆上白雪。他忽然停住了,缓慢地,几乎是一步一步蹭着向前。
旁边是五十年代的红砖楼,夏小橘忽然想到什么,跑过马路,在街道另一边超过程朗,她站在一辆白色面包车后面,看见楼前的匾额――市歌舞团。门旁还挂着一串其他舞蹈学院一类的牌子,她忽然想到林柚的话:“以后我会来这边的练功房,就能经常见到你啦。”
巧合,这一切都是巧合,恰好程朗回家就走这条路呢。夏小橘决心不再跟着他,甩开大步径自回家,她折向左手边的街口,走了几十米,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转身,想要去舞蹈学院一探究竟。
只一回头,便看见路口一双人影并肩转过来,同样的高挑颀长。
夏小橘心中一凉,回过身来加快脚步。她选了一条嘈杂的小吃街,希望摆脱二人,可他们阴魂不散,依旧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他们会说什么呢?
程朗:“我请你吃羊肉串吧。”
林柚:“不要了,会长胖的。”
夏小橘揣测二人的对白,深感自己无聊且可悲。穿出小吃街,她掉头折向学校的方向,心想,这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吧。说不出的失望与恐惧涌上来,一周来一点点绽放的曙光,尽数湮没在无尽的黑夜里。
(7)夏小橘回到学校,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在写作业,邱乐陶也在,看见她万分惊讶:“你不是已经走了?”
“周末要做的卷子落在课桌里了。”她有气无力。
“怎么这么没精神,感冒了?”邱乐陶坐到她身边。
夏小橘佯装翻书桌膛,低声说:“出来,出来啦,我去走廊上和你讲。”
两个女生刚走到教室门外,就听到林柚清亮的嗓音:“小橘!我还怕你走了呢,那我就白买啦。”她扬着手中两串糖葫芦,“喏,快吃,刚刚沾出来的。”
程朗站在她身后,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带着一丝关爱的微笑,和他平素孩子气狡黠的笑容完全不同。
邱乐陶看看林柚,再看看程朗,不觉向夏小橘靠拢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我就说她还在。”程朗说,“她今天骑车来的,这么大雪,不停她也走不了。”
“好好,你赢了,也分你一根糖葫芦。”林柚说,又转向夏小橘,“我前一段时间脚伤犯了,这一个月才恢复训练。但你们前段时间又期中考试,我怕打扰你,总也没过来。今天正好又碰到程朗,他说这么晚你还在,我不信,哈,打赌输掉了。”
正好,又碰到……夏小橘心想,无论输赢,他都不在乎,只是想陪你多走一程吧。
“你刚才出去了?”林柚说,“鼻子和耳朵都冻红了。”她摘下耳包,戴在小橘头上。
“我很少带这个,像个大耳机,如果嘴边再有一个麦克,就可以当谍报人员啦。”夏小橘坐在书桌边沿,双脚踩在椅子上,敲着膝盖,“嘀嘀,嘀嘀嘀,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
“看你值周抓迟到,都不知道自己躲起来,这个特工也太不合格了。”程朗向她扬扬眉。
夏小橘的心又沉了一点点。那些嘻哈聊天的时光,自己是当作宝贝一样珍藏,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呢?
如果遇到情敌一类的人,你会怎么办?邱乐陶问过自己,当时除了想到向隅而泣,也没有任何良方。可是现在众目睽睽,难道跑到黑板旁的卫生角,把头埋在扫帚拖布之间放声大哭么?
夏小橘搜刮肚肠,拉着林柚讲起班上各种趣事。
“那个政治老师来看我们的班会,我们击鼓传花故意停到他那里,让他回答期中考试最后一道大题,他居然答不上来,哈。”
“那次全年级合唱比赛,我们班的抽签是第一个,大家不想去,主持人就说给改成第二个。后来我们才发现,第一个节目是开场先合唱‘歌唱祖国’,他们怎么不安排为刚刚闭幕的十五大鼓掌两分钟呀?”
“我们一个物理老师叫石蕊,大家都说她应该去教化学。”
程朗已经吃完了手中的糖葫芦,夏小橘的依然举在手里。“你还吃不吃?”他问。
“给你好了。”
他接过来:“还有谁要么?”问的是众人,却微笑着看向林柚。
夏小橘忽觉意兴阑珊,她抬手看表:“都这么晚了呀,时间过得真快。要不,咱们改天再聊吧,最近似乎不太平。”
“你也听说了?最近似乎有劫道的,专门挑女性下手,用锤子打后脑勺。”林柚说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长发,“应该是真的,我们隔壁楼一个阿姨头都被打破了,其实她提包里就有50块钱。医生说要不是她的发髻挡了一下,估计就有生命危险了。”
“你家那边那么危险啊……”
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夏小橘在心里,帮程朗把说了一半的话补全。
“是啊,所以现在我爸都在公共汽车站等我。我一会儿就给他打个电话。”
虽然稍纵即逝,但程朗眼中的一丝失望还是被夏小橘敏锐地捕捉到。她忽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鬼鬼祟祟,又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我想,把头发剪了好了。”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众人一齐望向她。
“这样不是挺好?”林柚说,“为什么要剪?”
程朗笑:“你剪了头发,我们就不认识你了。”
邱乐陶看出端倪,忙为她开脱:“小橘抱怨好几次了,冬天洗头麻烦。正好,她又看好《天地男儿》里面松松的短发了。”
“也不是啊。”夏小橘悠悠吐了一口气,“变成一个假小子,就不会被犯罪分子盯上了。”
“就是就是,小橘她家也挺偏僻的。要不,男同学,你是不是可以……”邱乐陶霎霎眼睛。
“好啊,似乎我们俩顺路。”程朗答应得痛快。
夏小橘想说,不用了,我自己走挺好的。但却无法拒绝和他同行的诱惑,虽然深深明白,这片刻的共处和安宁,也仿佛是自己偷来的快乐。
从学校到她家会穿过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十字路口的彩色大屏幕上正放着当日新闻,香港铜锣湾时代广场举行圣诞亮灯仪式,众多明星登台亮相。路人纷纷驻足观望,程朗和夏小橘也停下来。
“真早,还有一个多月呢。”他说。
“是啊。不过好多人已经开始买圣诞卡了。”
“你也买了?”
“哦。”
“女孩儿是不是都喜欢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啊?”
“大部分吧。”但是如果你想问她喜欢不喜欢,那我实在无可奉告。
“呵呵,你买的卡有我一份么?”程朗低下头来,看着她笑。
“我们很熟么?”抬头撇撇嘴巴。
“你这么说,让我好伤心啊。”他垂下眉梢,一副愁苦的样子。
夏小橘装作被大屏幕上变幻的光影吸引,兴奋地喊着:“看,看,烟火!那个紫色的多漂亮,像菊花!”
“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他笑,“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咱们这里也有,从我家楼顶就能看到,你别说你都不知道。”
如果,能在他身边一起看烟火,那该多好。夏小橘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念头。她当然买了程朗那份贺卡,并且花了两个晚上斟酌字句,又要俏皮可爱,又不能显得过于亲昵。但她现在不打算送了。
周末她去了理发店,将披肩长发剪到齐耳的长度,只花了三块钱,感觉头颈骤然轻松了许多,似乎心也明朗起来。回到家中,却被妈妈呵斥:“让你买块姜,你现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鱼都要出锅了!”然后又看到她的头发,“你这孩子吃错药啦?”
“Hoho。”夏小橘卡腰做了一个樱桃小丸子似的傻笑,“是不是挺精神,冬天洗头太麻烦了,昨天洗澡回来都冻成冰柱了。”
“早就说让你别留长头发,和脑细胞争夺营养。”妈妈在围裙上抹一把手,过来掀着她的发稍看,“不过这师傅手艺也太差了,你看你看,左右都不一边齐。”
“可是好便宜,才三块钱。”
“三块钱?你不是遇到学徒了吧,给人家练手!不行,吃了饭我带你回去重剪!”
夏小橘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并没有妈妈说的那么不堪,但拗不过她。到了店里,果然证明刚刚的小伙子是新手,妈妈连说怎么能这么欺负小孩子。店老板陪着不是,又亲自操刀。只是头发后面已经修得毫无层次,只好剪得再短一些,于是夏小橘真的有了一个《天地男儿》里面陈松伶的短发造型。
没料到想要剪发以明志,都这么大费周章,让人哭笑不得。
周一早晨在校门口遇到邱乐陶,夏小橘甩甩头。乐陶倒没有惊讶,评价说:“挺洒脱!”然后就开始悲悲戚戚蹭着她,唱:“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在挣扎。”
陆湜祎在走廊里拖地,自从夏小橘退出运动队,两个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几个月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此时他也停下来,略带惊讶目送她走过,似乎想要问什么。夏小橘冲他吐吐舌头,他还了一个白眼,就说了两个字:“真傻!”
黄骏本来在哼着罗百吉的歌,看见她便怪叫一声,顿足捶胸:“长歌当哭啊,长歌当哭。美女又少了一个!本来你还有点潜质的。可惜了,可惜了。”
中午遇到程朗,他和另一个男生抬着班级热饭的金属箱子回来,笑着说:“你是夏小橘么?”
她不知道如何说,为什么剪发,难道你不明白,呵,你跟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他在门口问了一半,就被一起的男生拉着饭箱,将他带到教室里。
邱乐陶说:“你告诉他,为了某个你不知道的原因,或者说某个你不知道的人。他肯定会问你是谁,然后你就是不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哈哈,再笨的人也懂了。”
夏小橘跟着傻笑两声,想起那一地毛躁的分叉,天真地以为,为期一年半的暗恋,就这样,轰轰烈烈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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