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墨色的汪洋中,急流自四方奔涌而至,又打了旋离开,交织成密集的网。日光几乎被海水吸收殆尽,浮游生物荧光闪烁,星星点点。苏安宜寻找间隙,灵活地穿梭。在急流中看到乔的身影,她俯冲而下,托住他的身体。
这一带嵯峨的峭壁横亘水下,绵延不绝,应该就是距离青叶丸不远的海下悬崖。
在深水高压的作用下,大量氮气会溶入人体血液,如果压力减小得过快,渗出的气泡会阻塞血管和关节,甚至危及生命。苏安宜不敢急速上浮,借着身后的岩壁作参照,不断调整速度。然而她的血液一点点流失,身体在冰冷的深海中微微战栗,她抱紧乔,他的身体一样失去了热度,仍有脉搏,但越来越微弱。
岩壁的阴影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嘻笑声,一道小小的身影轻盈地游过来,飞快地在安宜身旁绕了数圈。五六岁的小女童,在晦暗的光线中只见得双眼如墨。“跟我来。”女童没有开口,声音彷佛直接进入苏安宜的脑海,她本能地感知到前行的方向,跟着小女童钻入一个直径数米的洞口,在黑暗中曲曲折折行进,过了一个转角,前方不远处光线明亮,靛青绛紫宝蓝翠绿,极光一般变幻色彩,冷冽清幽。在无边际的黑暗中,如同浩瀚天宇悬挂着一轮七彩的月亮。
小女童转身一笑,牵着安宜的手扑入那一片缥缈的光雾之中。
苏安宜浮出水面,脚下踩在柔软细滑的沙滩上,似乎已是夜深,天幕上繁星闪烁。她揉了揉眼,那不过是错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宽阔的石洞内,洞顶的石壁距地面十余米高,上面镶嵌着一颗颗明珠,光华流转,璨若星河。洞底是几十米见方的水潭,被窄窄一道沙滩包围。
阿簪蜷坐在沙滩上,看见安宜和乔出现在水潭中,挣扎着起身,脚下踉跄,她扶过乔,让他平躺在沙滩上。“法依缇,你一定要救乔。”阿簪捉着身旁一位女子的双手,急切地望着她。
法依缇点头,转身微笑:“安宜,你也过来吧。”她通体裹着海青色纱绡,容颜端丽,声音柔美和润,亲切中带了威仪。
苏安宜心中疑惑重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在海下,青叶丸下方。”法依缇缓步走来,“这里就是很多人一直在找的琉璃之月,是我们这一族千百年来的密境。”
“大海的子民,从琉璃之月而来,最终也会回到琉璃之月?”
“不错,琉璃之月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在浩瀚的汪洋中并不是唯一。在鼎盛时,我们的族人遍及七海,而琉璃之月就是我们繁衍和再生的能量源泉。但现如今人类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绝大部分密境不得不被放弃并毁掉。十多年前,素查岛附近的游客开始增多,阿簪的使命,是生活在人群中留意他们的动向。然而阿簪还年幼天真,她并不知道,一时怜悯,贸然将沈天恩带到琉璃之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无论是皮埃尔,还是你大哥的调查,几乎就探到琉璃之月的存在。我们不得已将青叶丸当作障眼法,希望巨大的钢铁船身可以屏蔽或多或少的遥感和电磁信号。
苏安宜说:“你知道,这不过是拖延一时。”
法依缇笑:“不错,我们在这几年中找到了新的琉璃之月。”她望着阿簪,轻轻摇头,“在我们即将离开前,阿簪偷偷跑回了素查岛。”
“那么天恩呢,阿簪为什么要带她到琉璃之月,她现在在哪里?”
“你和你的兄长,天恩和天望,都有我们这一族的微弱血液。你们两个家族通婚,所生的女孩,就会恢复到我们这一族原本的模样,但我们的族人必须在琉璃之月降生。”法依缇解释道,“天恩那时感觉到身体的异样,对海洋无比地渴望,所以在皮埃尔的指引下来到了素查岛。”
“你说,她怀孕了?”苏安宜略一沉思:“那千百年来,一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怎么从不曾听说,谁家生了人鱼出来?”
“她们大多等不到出生的一刻。”法依缇叹息,“如果不回到海中,缺少适宜的环境,胎儿无法继续发育,在人类看起来,就是一次流产;即使侥幸出生,也会夭折。”她抚着女孩儿的辫发,“这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苏安宜将小女孩揽在怀中,仔细打量,乍一看居然和自己幼年时肖似,但眉眼之间又颇像天恩。女孩初时有些抗拒,向法依缇身后钻去。
“不用躲,过去,让姑姑看看。”法依缇笑,“人家都说,侄女是很像姑姑的呢。”
“你妈妈呢?”安宜柔声问。
“她已经回到琉璃之月了。”
苏安宜不解,望向法依缇。
“天恩更多是一个人类,她并不完全适应海洋的生活,在两年前……”
安宜抱紧小女孩,不禁眼眶湿热。
“安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么?”法依缇轻声问。
“我?”
“你的血液更为纯粹,但因为你出生时母亲难产,所以本能一直在沉睡。现在的你,和我们的族人并无二致。如果你回到陆地,也会让第二个第三个皮埃尔对你感兴趣。”
苏安宜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在陆地上生活二十余年,或许无法适应我们的生活。”法依缇微笑,“我不勉强。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自己的全部能力,还有关于我们的记忆,做一个普通人。”她指指乔,“他必须忘记你,忘记阿簪,忘记所有的一切。”
“其实,我没有选择的,是么?”苏安宜抬头,“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不会让我和乔活着离开这里,是不是?”
法依缇转身:“对不起。我不能为了一两个人的幸福,将全体族人置于险境。我们的存在,只能永远是一个传说。世间的人类,谁也不能知道。”
苏安宜摸着自己凉滑的手臂,她竟然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而还不曾体验畅游碧海的自在,便要将这一切遗忘。还有乔,来不及开始,甚至来不及说再见,便要面对永别。她想要再用指尖勾画他眉骨和鼻翼的轮廓。而阿簪跪坐在乔身侧,抚着他的面颊,神色温柔而悲凄,她将乔紧紧抱在怀中,泪流满面,肩膀剧烈耸动,呜咽声被强抑在喉咙间。
她要随着族人走了,去往新的海域。
安宜忽然庆幸,与其缅怀一生而再不能相逢,能够彻底忘却,或者也是一种幸运。她对乔说的那些话,不久或许就成了现实。
“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
她不会惦记他,他也不会挂念她。
悲伤喜悦尽数遗忘,连惆怅感慨的缘由都被封存。
如同从未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这一段时光便成了空白。
扬起头,黑黝黝的洞顶,无数明珠熠熠生辉,如同不几日前海滩上看见的天幕,深蓝天鹅绒上缀着璀璨星河,她伏在乔的胸口,听见海浪和他脉搏的声音。
水潭中的海水已经没过苏安宜的脚面,也淹没了那一个动情的吻,唇畔柔软的触感消失了,他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能感受到那粗糙的疤痕。
下一刻是他踩过木地板的脚步声,踢踢嗒嗒站在她面前,腼腆地笑,张开双臂等她扑上来拥抱。
所有的场景,如同按下了倒放键。
神猴哈努曼与人鱼的壁画,巴尔的摩的海洋馆,波士顿查尔斯河畔的船坞,在脑海中纷纷褪色,从绚丽变黑白,然后扭曲成一阵轻烟,飘散消逝。
在那个宁静的午后,她静静地坐在乔身旁,紧握的手松开,纸片重新跳回本子上,清晰的字迹一个个倒退消失,医院来苏水的味道从刺鼻到淡然,被海风咸涩的味道取代。
她在船上看着重伤的乔,心中有温柔的疼痛。
海水继续上涨,没过了她的胸口。
记忆回到波涛汹涌的怒海,乔飞身捉住她腰间的长绳,尖锐的流勾刺入他掌心。二人在漩涡边缘,天地倒置。她却从不曾恐惧,只因将生命安然地放在他手中。
又会到蜿蜒的山路上,她在暴雨中和乔争吵。她坐在他门前的礁石上失声痛哭。她看见泛黄的照片上俊秀的少年和俏丽的女孩。
她在他身侧翱翔,掠过万千珊瑚,海底如漫山红遍,鱼群如飞鸟投林。巨大的鳐魟自头顶翩跹而过,如同鼓动双翼。
“海獭先生,你又去打鱼?”
她抬起头,在夕阳中看见高大挺拔的身形,穿一条齐脚踝的阔大渔夫裤,右手拎着银灰色鱼枪和蛙蹼面罩,左手一截电线,穿着近半米长的淡红色鲷鱼。
“你不应该坐在这里。”声音缓慢低沉,“这是我的地方。”
他在金色的光芒中,留下浓黑的剪影。
那光芒愈发强烈。他渐渐溶入到暖暖的橙色中,再没有清晰的轮廓。
让我看清他的脸!苏安宜想要大喊,但是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口鼻。
让我再回忆一遍吧!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共度的日子如此短暂,那一切一切,全当是生命中的一场梦吧。
她伸出手去挽留,金色的阳光透过指缝,扑面而来一阵疾风,烟云般绕过她的身体,融入深蓝的海水。
乔和安宜仰面浮在水潭中,沉沉睡去。洞壁剧烈摇晃,岩石断裂声惊天动地,是琉璃之月的巨大能量在释放。
“我们最终,还是要离开这里。”法依缇目光中满含眷恋,“阿簪,快带他们离开吧。”
游至出口,百米长的青叶丸居然从峭壁边缘坠下,挟带着无数细沙。
“琉璃之月坍塌的能量太巨大,必然引发海啸。”阿簪骇然,“能不能从内部引导?”
法依缇摇头:“留在里面那人,必然无法出来。”
阿簪不语,俯身亲吻怀中的男子,又拥抱浮在水中的安宜。“我承认自己小气,”她浅浅一笑,“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话音未落,她转身向洞穴游去。
小女孩尖叫:“法依缇,拦住阿簪姐姐啊!”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阿簪爱上了乔,爱上了人类。”法依缇轻叹,“或许这样也好,好过生活在遗忘之中。”
小女孩不懂。但她知道,今后再无法见到阿簪。她和法依缇没有哭泣,在水中,无法流下眼泪。
许家睿和沈天望抵达机场,四周可见军警戒严,汇集了大量担架和医护人员。电视里滚动报道着刚刚发生的海底地震以及海啸预测。处于震源附近的素查岛有若干船只失事,所幸伤亡并不惨重,有三名进行科学考察的潜水员下落不明,另有二人在海上获救,目前在地区医院接受治疗。
“又和那个黑小子在一起。”许家睿看到名单,无奈地摇头,“每次都要我来善后。”
苏安宜仍留院观察。隔着玻璃看沉睡中的小妹,许家睿问:“知道大哥为什么两年前放弃了调查?”
沈天望点头:“他说出海时梦见了天恩,让他放弃。”
“你相信么?”许家睿黠笑,“那个梦,还有,关于我们身世的猜测。”
沈天望沉思:“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莫非你还想彻底调查?”
“知道这些已经足够。”沈天望摇头,“我不想成为第二个许宗扬。而且,我关心的人并没有离开,我不能失去她。”
苏安宜的梦中常有绵绵不绝的海潮声,碧绿的山峦倒影在琉璃般剔透多彩的海湾中,沙白如雪。阳光自棕榈树叶间洒落,风起,有精灵在水波间轻唱,似乎还有欢快的鼓点,就从身后来。她回头,却空无一人。
每次都觉得在梦中错过了什么,醒时却仅存模糊的印象。
她有些懊恼,为了记忆中大段的空白。
沈天望常来看她,带着她最喜欢的百合,两个人尝试着恢复约会,让时光抚平六年间的疏离。但说不清原因,安宜觉得自己更喜欢一种红花,盛开在梦中,长长的花蕊。她现在很爱去海洋馆。面对着数米高的玻璃墙幕,看里面翩跹而过的各式游鱼,总是挪不开脚步,几次抬头仰望波光粼粼的水面,都不自知地流下眼泪来。为此她从图书馆借了关于海岛的旅游指南,某一本还有一页被人折上,真是不懂得爱惜。
那部分介绍的是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的群岛,素查。“这里有上天慷慨赐予的净白细腻的沙滩,水晶般清澈优雅的海水,当地人悠闲友善,是一处宁静的天堂。”
不过是溢美之词吧。苏安宜把玩着手边的海螺,据说是某次旅行的纪念品,她不记得。然而此刻将耳朵贴在上面,似乎能听到一个温柔的呼唤,乔,乔。
在素查岛的海边,古铜色肌肤的男子坐在海边。手中握着半片贝壳,内里青光闪烁,花纹若隐若现,仿佛是一行字。
苏安宜,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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