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村外的碎石路,颠簸的土路沟壑纵横,随山势起伏,坡度陡峭。苏安宜独自骑着摩托上路,在陡坡下停住,抬眼,土红的小径越过山脊。她掌心濡湿,打起退堂鼓。
乌泰不肯去找乔,说他此时必然连自己都一同厌恶,要等两日待他冷静些。苏安宜清早出门,村中的旧皮卡引擎失灵,只得借了一辆摩托。她自恃骑了多年单车,在村边空地简单练习,便匆匆上路。此时想起多日前随乌泰驾车翻越岛屿,路途艰辛,难免胆怯。
一阵疾风,尘土飞扬,她几乎睁不开眼。浓云已从地平线那端赶来,料想近日还有一场暴风雨,苏安宜的游客签证已要过期,时间紧迫。她一咬牙,攥紧车把,摩托轰鸣,歪歪斜斜向坡顶冲去。
路面沟坎中积满浮土,车轮陷下后极易打滑,苏安宜加大油门,跃过几道土沟,阻力忽小,摩托飞速地冲向路边峭壁,她急忙捏紧刹车,拧转车头,后轮被灌木挡住,俨然已有半个车身悬空。她一头冷汗,扶正车身,再不敢大力加油,集中心神,贴了土路内侧缓缓向前。面前山梁太过陡峭,到半途车轮开始空转,并缓缓后退。苏安宜慌了手脚,不知该大力加油,还是捏住刹车,犹疑之间,摩托已经向后退去,她把持不住,失了平衡,仰天跌倒,一直滑到路边。她被尘土包裹,呛得连连咳嗽,所幸没有划伤,只是后背剧痛。挣扎着起身去扶摩托,使了吃奶的力气将它推到坡顶,双臂双腿肌肉紧张,颤栗不已。苏安宜精疲力竭,跌坐在草地上,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沈天望毫不知情,得不到半点怜惜。知道又如何?这些年她做了种种傻事,他又何曾流露半点关心?她一直心高气傲,当天望是故作冷淡,然而绝情的角色扮演太久,不知是否已经假戏真做。
俗世浮华,谁能维系一颗赤子之心?他那未婚妻说得对,两小无猜不过是童稚游戏,没人当真。
一霎那万念俱灰,她恨不能从崖边纵身跃下。远眺海面,孤零零一座小岛,正是青叶丸所在的方位。她踉跄走到岬角,树下有一个小石堆,装饰着贝壳和珊瑚碎片,树皮剥落处,有一行刀刻的字迹:伽琅,簪婉丝丽。乌泰有时和苏安宜说笑,便唤她伽琅,意即最爱的人。
同样失去挚爱,乔只能用一朵朱槿代替阿簪的面容;而自己至少还知道沈天望健康周全、意气风发地活在这世上。相比之下,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轻言放弃?
苏安宜好胜心起,重又跨上摩托。她对乔,也还亏欠一句抱歉。
来到木屋前,正要举手敲门,乔推门而出。眼前的苏安宜一身尘土,不知跌倒多少次,大汗淋漓,混出一张花脸来。他蹙眉:“你怎么来的?”
“骑摩托。”
“自己?”
“没错。”她颇自豪。
“真是疯了。”乔冷哼,“你不该来这儿。”
他态度冷漠,苏安宜赌气:“凭什么?难道这海滩是你的?我去什么地方,和你有什么相关?”
“我没有时间去哄你。”乔俯身,自阳台下拿出鱼枪。
“你放心,我也并不是来找你!”
“随你。”乔拎了鱼枪和面镜,大步走开。
苏安宜倔强转身,走向相反方向的海滩,心中憋闷。乌泰曾说,乔只是看起来刻薄,而事实上,他此刻变本加厉,冷酷无情。枉她曾如此信任他,在水底时,彷佛将生命放在他手上。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乔并不当她是朋友,也必不会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去青叶丸。海中凸起一块黑色礁石,苏安宜抱膝坐在上面,望着浩瀚波涛,只觉到了天涯海角,再不能前进一步。
此刻才觉自己天真,忍不住放声痛哭,要大声尖叫,才能将心中悲凄挤压出来。风高浪疾,湮没了她的哭喊。她紧抱双肩,在天海间不过是孤单的一粒微尘,心中世界坍塌般的愁苦,都没有别人看在眼中,无人在意,无人安慰。
苏安宜哭得更凶,双肩剧烈抖动,哽咽了呼吸。海浪涌上礁石,漫过她赤着的双足,温暖湿滑,温柔地轻抚。她望着海面跃动的波光,屏了一口气,扑入海中。
如同,回到一个巨大的怀抱中。
海水的浮力卸去她全身重负,每一个细胞都可放松,似乎骨血都融入这片蔚蓝。她想要隐逸在这片碧波中,如胎儿蜷缩在母亲体中,便不需面对现实世界的纷纷扰扰。
自上次被乔拉住蛙蹼,苏安宜勤加练习,在水下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偶尔换气,不知在海中飘荡了多久,初时盐水刺眼,但习惯后也可睁开双目,天气阴霾,水中也是色彩黯淡,远处珊瑚竟透出浅绿的荧光来。苏安宜从没见过这景象,心中好奇,游近一些,闪烁的光芒又消失不见。她没吃午饭,游了半天,此时饿得厉害。找了一处浅滩上岸,附近只有一家简陋的小餐馆,食物粗糙,好在鱼虾鲜美。
店主人问:“你是乔的朋友吧?”
苏安宜一愣:“我们只是认识。”
“哦,他刚刚说,有个朋友会来吃饭,这鱼就是他刚才去打的。”店主看看天,“一会儿会有大雨,等你吃完,我帮你找地方住下。”
说话之间,乔端了烤鱼从厨房绕出来,自顾自取了米饭,对苏安宜视而不见。
她捧了盘子,坐到他对面,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之前带天恩的向导……”
“我不想和你说话。”乔打断她,“你也并不是来找我。”
“那是气话。”苏安宜抿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在此之前,你能听完我的原因,再决定是否带我去青叶丸么?”
“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时间听你讲故事。”乔低头吃饭。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很愚蠢……”
“你很聪明,一点都不蠢。”乔抬头,“只不过,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好了。”苏安宜起身出店。
乔置若罔闻。
店主人拉她:“乔说,你不会骑摩托,路很危险,让你不要乱跑。”
她微一转身,斜睨乔的侧脸:“一样的路,我既然能来,就能回去!”
长路崎岖,风沙扑面。苏安宜倒不出手来遮挡口鼻,只觉呼吸艰难,她张不不开眼,索性推着摩托低头上坡,脚下不住打滑,似乎千斤重量压在肩头,寸步难行。云层被闪电扯开,大颗的雨点噼啪砸下,在地面激起一个个小泥坑,颇有越来越密集的势头。苏安宜心中焦急,忍不住攥紧油门,摩托向前窜出,将她拖倒在地。她咬牙,爬起来去扶摩托。
有人自身后跨上一步,将她挤到一旁,俯身扶起摩托。
乔板着脸,面容严肃:“跟我回去。”
苏安宜抢上前,扶扶住车把,推他肩膀:“不用你管。”
“好。”乔拔下钥匙,“你可以走了。”
苏安宜扯下头盔砸过去:“走就走!”
暴雨如注,转瞬她就被淋得透湿,隔着水幕,天地一片茫然,根本辨不清方向。风雨声,浪涛声,交织一片。她不敢贸然前行,唯恐一不留神掉到山崖下面。
远处有两道光束缓缓移动。乌泰从皮卡上跳下,揽着她的肩,将她推到驾驶室里,语气不无责怪:“我的傻妹妹,怎么自己就跑出来?要不是我把车修好,你会被大雨冲到海里去。”
苏安宜浑身冷透,只是打哆嗦。
汽车在半路无法掉头,只能继续前行,不久便追上乔。
乌泰大叫:“我的摩托呢?”
乔指指身后:“埋在泥里了。”
“那是新的!”
乔跳上车:“与我无关。”
“算了算了。”乌泰摆手,“明天再来搬吧。你们两个臭脾气,我谁都惹不起。”
苏安宜捧喝着热茶暖身,乌泰用当地话问了什么,乔应了两句,换过衣服,扯了席子倒头就睡。
“我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拦住你,”乌泰挠头,“现在看来,你并非只想凭吊好友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求证什么,只是不想活得浑浑噩噩。”苏安宜说,“我已经过了几年醉生梦死的日子,但这些都不管用,我麻痹不了自己。我不能失去他。”
“谁?”
“我的前男友,我们分手五年多。”
乌泰睁圆眼睛:“我好像听过这故事。”
“没错,在我们从诊所回来的路上。”
“为什么不争取?你是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乌泰揽过苏安宜的肩膀。
“他,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了。”苏安宜喃喃,将两家儿女间的渊源说了大概,“如果我现在不尝试挽回,可能这一生都不在有机会。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也哭喊着求过他,也做过傻事刺激他,全是徒劳。当一个人心里不在有你,那些幼稚的举动,别人看起来不过是跳梁小丑。”
“是Flora的弟弟啊……”乌泰陷入沉思,“我肯定见过他。那时我一直陪着阿簪,天望来找过她。事故之后不久,他就来到素查岛,那时青叶丸还在原处,没有被海流带到峭壁边缘,所以他去潜了两次,但都没什么发现。”
苏安宜讶然:“他都没有和我说过。”
乌泰叹气:“至少,天望对你也没有轻言放弃。”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到底还是放弃了……”她心中凄恻,“难道,真的是大哥……他说的话漏洞百出,后来索性不再解释。”
乔忽然粗声打断二人:“你们两个一直说不停,让人怎么睡觉?”
苏安宜“哼”了一声。
“我不会带缺乏睡眠的人进到沉船里。”
苏安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扑上去摇他肩膀:“你肯带我去了?真的?明天就去?”
乔被她晃得不耐烦:“要看情况,正午前后,那一带海面最平静。”
“太好了,谢谢你啊!”她大喜过望,扑上去在乔脸颊亲了一下。
乔挥手将安宜推开,转身向内。
苏安宜轻笑:“他真是执拗的人。”
“Wow,他也是这样说你。”乌泰笑,“刚刚乔说,你太好胜,带你去等于去送死。即使是他,十次也有八次到不了青叶丸上。”
“那就是说,还有成功的机会?”
“他说余下两次,是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这样么……”苏安宜低头,“回不回来,我也不在乎。”
“就知道你这样傻。乔说,你刚才来的时候灰头土脸,他就知道,你太较真,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苏安宜点头:“他不带我去,我游也游过去。”
“放心,我了解乔,他不肯轻易应承你,”乌泰拍拍她的头,“但是,一旦他肯和你去,就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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