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亨利头戴钢盔,身着救生衣,站在左翼观看自己舰上的主炮射击的红色曳光弹一发接一发飞入闷热的夜空。在一大片徐徐飘荡的绿白两色的照明弹下面,瓜达卡纳尔岛海面上露出了影影绰绰的敌舰阵列,在烟雾中和“诺思安普敦号”夹叉射击溅起的冲天浪花中若隐若现。
“鱼雷!……间首左前方发现鱼雷!……舰长,左般发现鱼雷,进入角十度!”
监视哨、电话传令兵。舰桥上的军官和水兵都一起喊了起来。尽管排炮不断轰鸣,震得帕格的耳朵几乎听不到声音,眼睛也被耀眼的火光照得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听到了这些喊叫声,也看到了正在逼近的鱼雷所激起的尾波。帕格当机立断,尖声喊道:“在满能!”(掉转舰首正对尾波,想在这些尾波的间隙中穿过去;这是唯一的脱身机会。)
“左满舵,舰长。”舵手的声音高昂而坚定。“满舵左,先生。”
“好极了。”
几乎就在正前方,两条闪闪发亮的磷光,划破漆黑平静的海水,贴近规首,稍带一点角度疾驰而过。真是千钧一发!另外三艘重巡洋舰已被鱼雷击中,黄色的火焰在舰员熊熊燃烧,浓重的烟柱直冲云霄。三艘受伤的巡洋舰是“明尼阿波利斯号”、“彭萨科拉号”和“新奥尔良号”。鱼雷象簿鱼一样,在特混院队的周围群集游大。鱼雷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一队潜艇发射的吗?在头十五分钟里这次交战便已经是一场灾难,要是他自己的兵舰也——!兵舰在转身的时候两条绿色的尾波不见了。接着又出现了,在正下方一闪而过,这一切舰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周围响起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天啊,这下子要打中了!他抓住舷墙,停止了呼吸……
一片火光!
轰隆一声,黑夜顿时象阳光下一样明亮。
“诺思安普敦号”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三十日的夜战中沉没,这次海战也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如今日本海军已经覆灭,但是,美国海军也没什么理由认为塔萨法隆加战役有什么值得庆幸之处,它是一场愚蠢而徒劳的灾难。
当时,美国已从海上、空中和陆地控制了瓜达卡纳尔岛。日本人为了给岛上遭受饥饿和疾病折磨的士兵提供补给,他们把驱逐舰悄悄开进叫作塔萨法隆加的小海湾,将一桶一桶的燃料和食品从舰上滚入海中,再由岛上来的小船把它们拖回去。这些驱逐舰并非前来讨战。但海尔赛却命令一支巡洋舰小型舰队,航行六百英里,从新赫布里底群岛来到瓜达卡纳尔岛,狙击并击沉敌人一支新的庞大的登陆部队。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支登陆部队。这是情报不确造成的一场虚惊。
指挥这支舰队的海军少将,在启程前两天才接手。这支舰队是由瓜达卡纳尔岛历次战斗之后的残余部队拆散原来的建制混编而成的。海军少将对这一带的情况不熟悉,他的舰只也没有在一起进行过训练。第六十七特混舰队拥有雷达、搞突然袭击和强大的火力等优势,本来是完全可以彻底消灭敌人的。因为日本人只有八艘驱逐舰,而他却有四艘巡洋舰、一艘轻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
但他在制订作战计划时以为,日本驱逐舰的鱼雷,象美国的这类武器一样,射程只有一万两千码。事实上,日本鱼雷的射程能够达到两万码。如果用低速发射的话,射程还可以远一倍,它弹头的摧毁力也大得多。舰队在开往北方之前,海军少将召集了一次会议,会上维克多。亨利提到了这点。在此之前,早在一九三九年他就写过一份关于日本鱼雷的备忘录,正是这份备忘录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涯。可是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却冷漠地重复说:“我们要逼近敌舰一万两千码,然后开火。”
这就容不得帕格对此再有异议了。
十一月三十日夜间,日本的驱逐舰队司令被困在靠近海岸的一个没有机动余地的海域中,火力配备大大处于劣势,巡洋舰射出的八英寸口径的炮弹,象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周围,照明弹在头顶上发出耀眼的亮光,他的舰队笼罩在美国炮火的硝烟和溅起的浪头之中。因此,他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鱼雷向炮口冒出火焰的远方全部发射了出去。霸弹鱼雷弹头击中了全部美国的四艘重巡洋舰。日本人得胜溜走了,毫发未损。
雷鸣一般的气浪撕裂着帕格。亨利的耳膜。他被这股气浪震得双膝跪地。他挣扎着一跃而起。整个舰身象出了轨的火车一样,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更糟糕的是,舰身突然倾斜,这比火焰窜上左舷更糟。他昏昏沉沉地约略估计——在几秒钟内——舰身倾斜了至少十度。鱼雷炸开的窟窿该是多么大啊!
“朱诺号”被鱼雷击中,在一声爆炸的巨响中沉没,这情景他是忘不了的。他冲进驾驶室,抓起话筒。“听着,我是舰长。”他听到了下面甲板上扩音器里自己刺耳的吼叫声,“向三号炮塔的弹药库灌水,将五英寸口径的备用炮弹丢入海中。再说一遍,向三号炮塔的弹药库灌水,将五英寸口径的备用炮弹丢入海中!回话!”
电话传令兵拉开嗓门高声喊着,命令已听到并在执行。甲板仍在摇晃抖动。“诺思安普顿号”就象撞上礁石一般,但帕格知道,他此刻是在水深六百英寻的海域里。他拿起话筒大步走出驾驶室,来到舰的左舷,扑面而来的热浪使他大吃一惊。简直好象打开了炉膛门一样。整个舰尾都是烈火熊熊,在这黑夜里把四周的海水照耀得一片橙红。
“全体官兵注意。我是舰长,我们舰的左舷后部被鱼雷击中,也可能是中了两枚鱼雷。迅速报告损伤情况。消防队和抢险队立即出动,到舰尾就位,协助控制火势,并防堵进水部位。副舰长,到舰桥坚守岗位……”
经过几个月的刻苦训练,发布命令的词句迅速地在他脑子里闪现。水兵们觉得这种训练最厌烦无聊,然而这种训练现在却管用了。在驾驶室里,电话传令兵都在压低嗓门转述损伤情况报告。值班军官和舵手弓着腰伏在铺有舰体图的海图桌上,用黑色和红色铅笔涂抹下层甲板的舱面图;黑的表示进海水,红的表示起火。第一批的严重损伤报告是:三个螺旋桨轴停止转动,通讯和动力设备失灵人甲板和D甲板进水浸油。帕格一面发号施令,一面在考虑抢救的对策。控制火势,制止进水,获得充分时间驶回港口,这是值得一试的。图拉吉岛距此十八英里。另外三艘受伤的舰艇已朝该岛方向驶去。
“到后锅炉舱去,抢修破裂的燃料管道和蒸汽管道。一切还有动力的泵位,将燃料从左舷抽到右舷,把左舷舱里的水抽到海里去,还……”
又是一声爆炸!他脚下甲板猛的一震。在舰尾远处,救生船甲板的后面冒出一股又粗又黑的油,象得克萨斯的一眼喷油井,这股油柱喷上去后,再弯弯曲曲地散落下来,向船桅、向火炮射击指挥仪室、向甲板上倾注而下,三号炮塔的周围落下一片粘糊糊的稠雨。火焰沿着浸透油的桅杆攀缘而上。在浓烟弥漫的天幕下,矗立着一座明亮的火塔。下层甲板不断发生爆炸,溅起阵阵油雨洒向烈火。
照这样下去,军舰支撑不了多久。不论舰体有多长,也不论有多么粗大的火炮,它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庞然大物。它的稳固性和抗损伤的能力差得可怜。这艘军舰不是按照作战的要求建造的,而是根据政客们签订的一纸条约的愚蠢限额而建造的。帕格对此早有所知,因此他拼命抓紧危急事故的训练。唉,真糟糕,鱼雷不偏不倚正巧命中这艘重巡洋舰的致命弱点,击中了偷工减料的装甲带的舰尾部位,将主要的燃料油舱炸开了一个大洞,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多孔发动机和锅炉舱也炸坏了。开往图拉吉岛将是一段艰难的航程。下面海水一定象瀑布一样涌入船舱。
眼下用抽水机抽水暂时还可以控制住。既体很长,大约有二百万立方英尺的空间,这是很大的浮力。只要他这条军舰不马上爆炸,只要敌人不再用鱼雷攻击它,只要火势能控制得住,他也许有可能把这条军舰驶进港口。哪怕将它驶进浅滩,“诺思安普敦号”也还是值得全力予以抢救的。消防队的队员们拖着轻便消防车和软管在滑稽的甲板上四处奔跑,在眩目的火光下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在移动,闪闪发亮的水柱激起了一团团桔红色的滚滚水气。损伤报告源源不断地报到上面的驾驶室,军官和水兵们讲话的声调变得象是在照章办事了。舰首的机舱里还有动力;一个螺旋桨也足够把这艘受伤的军舰推进到图拉吉港了。
尽管军舰被鱼雷击中使人心痛欲碎,一场惨败已成定局;尽管在夜间从一艘军舰上发出的火光和声音令人毛骨依然——眩目的火光、震耳欲聋的嘈杂喧嚷、呼号声、惊叫声、冲鼻的燃烧气味、刺眼的烟雾、不断倾斜的规体、乌黑的海面上的恶梦般的红光、舰桥上发出的舰船间联络和水兵讲话的联噪声——尽管处境险恶,尽管要当机立断,大胆作出决定,但维克多。亨利并不心慌意乱,也不垂头丧气,反而觉得自中途岛以来第一次这样浑身是劲。他回到驾驶室,通过舰船间通话器喊叫起来:“鹰头、鹰头,我是同眼,请回答。”
回话的是一本正经的拖腔:“鹰眼,鹰头在听着,请回答——”这时一个年纪大些的声音插了进来,“小伙子,不要挂上,他是‘诺思安普敦号’上的帕格。亨利,我要同他讲话……喂,帕格。是你吗?”舰队司令们都是不管通讯联络的规章程序的。“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伙计?从这里看过去,你们的情况不妙啊。”
“这里”是指“檀香山号”,是特混舰队中唯一未受损失的巡洋舰,在西北方向投下一条狭长的影子,它是靠驱逐舰的掩护逃出了鱼雷攻击的水域。
“将军,我们还有一个机舱和一个螺旋桨。我们也向图拉吉岛开,我们想一面开一面进行修复,或者说修修看。”
“你们的规尾上一片火海。”
“我们正在努力救火。”
“要帮忙吗?”
“现在还不要。”
“帕格,据雷达屏幕上显示,这批强盗向西撤退了。我将绕萨沃岛搜索一圈,在鱼雷的射程之外同他们交火。喂,你需要帮忙的话,我就派几个小伙子去。”
“好的,好的,先生。祝您搜索成功。不必回话。”
“祝你走运,帕格。”
在通话的时候,副舰长就来到了驾驶室,他头戴钢盔,一张圆滚滚的脸上沾满了煤烟灰和汗水。他负责军舰的抢险,而舰长则指挥驾驶军舰。经过了多次战役、轰击、长途航行以及在海军造船厂的大检修,帕格对这个圆面孔、沉默寡言的爱达荷人建立了信心。尽管在私人关系方面,他们彼此心照,保持距离。帕格在上次为格里格送上去的鉴定报告上,说他有能力担任一舰之长。最新一期《海军公报》上通报,格里格已经提升为四条杠,大家都期望他随时可能接替“诺思安普敦号”的舰长职务。帕格已接到命令,一俟有人“接替”他的职务时,就要飞回华盛顿待命。有格里格负责处理抢险重任,帕格才有时间进行思考。看来他自己倒霉倒定了!格里格的任命可能正在路上,但这一任命到达太晚,使他以一个舰长的身份置身于一场出师不利的夜战。如果他损失了这条军舰,不免要受到军法讯究,而他又不能这样来为自己开脱罪责,说什么一个饭桶司令用一个狗屁不通的作战计划使他陷入了鱼雷穿梭的水域。
火势不再那样迅猛蔓延了,主舱壁也露出了水面;他听到的报告是这样说的。但帕格正在注视着两个指示仪:一个是倾斜仪,它的指针正慢慢地向左蠕动;另一个是他亲手装上的铅垂线。它表明,舰尾部分在下沉。他想掉头朝东北方向图拉吉岛驶去。所有电话系统都失灵了。甚至传声路线,有的被海水浸湿而接地了,有的烧掉了,有的震松了。传令兵要将每一道命令传到前桅,先要沿主甲板,通过浓烟弥漫、水油满地的通道,再下几层甲板到舰首舱才能传到。用这样慢的程序指挥军舰的航行令人恼火,但它总算在恢复正常。这时格里格正派出援救小组,去解救被海水淹没的船舱中的士兵。受伤的士兵被安顿在最上层的甲板上。射击指挥班被困在烈火熊熊的主桅上的火炮射击指挥仪室里,身着石棉防护衣的援救队员,身后喷射着雾蒙蒙的水珠,慢慢地爬上去,把他们救下来,免得他们被烈火活活烤死。
正前方水平线上,佛罗里达岛在海面上鼓起,把图拉吉岛隐没在它的阴影里。现在军舰已倾斜到二十度,相当于一艘重巡洋舰在八级大风中摇摆颠簸的倾斜度。漏油浮散开来使海面显得更加平静,“诺思安普敦号”毫无生气地向左舷倾斜。这是一场进水速度同剩余的动力机能之间的赛跑。要是格里格能在天亮前不让军舰沉没,就有可能继另外三艘受伤的军舰之后,到达图拉吉岛,现在这三艘军舰遥遥领先,冒出明亮的浓烟。帕格正在主桅打算的时候,格里格来到了他跟前,用衣袖擦着额头。“先生,我们最好停船。”
“停船?我刚才把它调正到航线上。”
“C甲板和D甲板上的支撑系统都塌下来了,先生。”
“可是我们怎么办,格里格,难道呆在这里随它漂浮,进满海水吗?我可以减低引擎的转速。”
“还有,舰长,轮机长斯塔克说,四号引擎的润滑油没有了。水泵阻止不住军舰倾斜。”
“我知道了。这样看来,我得请舰队司令派几艘驱逐舰来。”
“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办,先生。”
格里格报告的关于润滑油的消息几乎等于判决死刑。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他们也都知道,润滑油系统设计得很差。帕格很早就提出改装,但毫无结果。
“对,即使我们把轴承都烧坏,我们也要向图拉吉岛靠近。”
“舰长,就是再短的航程,我们也无论如何进不了港。”
“那怎么办呢?”
“我要尽全力进行抗倾覆注水。我们的抽水能力低是个头痛的问题。只要我能够将军舰的倾斜程度拨正五度,再把支撑系统加强一倍,我们就有办法再向前航行。”
“好极了。我到下面去看一下。你要求鹰头派驱逐舰来。告诉他们,我们的军舰起火,在海上不能动弹了。军舰倾斜达二十二度,舰尾严重下沉。”
帕格下到倾斜得很厉害的主甲板上,甲板上到处是黑乎乎的齐脚踝深的油,一股恶臭味,他一溜一滑地从救火队员的身旁走过,向后甲板上的一个大裂口走去,这些油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他将身体探出舰舷外,可以看到舰体钢板的破口向外翻出,一直伸向海里,这个裂口是被鱼雷炸开的。舰体上的这个黑洞洞的大窟窿,炸裂的钢板边缘就象胡乱开启的罐头开口,这一情景他永远不会忘记。据报告,吃水线下面的那个洞还要大。帕格靠在救生索上感到一阵头晕,觉得军舰也许马上就会倾覆。军舰倾斜得越来越厉害,那是没问题的。帕格从被打伤和烧伤的重伤员身边走过,他们都一排排躺在舰尾的甲板上,由医助们照料着。转移他们需要时间。帕格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驾驶室,把副舰长叫到一旁,告诉他准备弃舰。
大约一小时后,维克多。亨利最后环顾了一下人去楼空的驾驶室。这个小小的钢铁结构既寂静又干净。舵手和值班军官们把所有的航海志和记录已全部搬走。保密资料都已装入加了重陷的袋子丢进了大海。下面,水兵们正在准备弃舰的位置上集中。大海象是一片黑沉沉的平静湖面。四艘熊熊燃烧的军舰散处在海面上,象四颗陨落的黄色星体。四艘援救驱逐舰已经出发。鲨鱼是个威胁。经最后清点,大约有六十名军官和士兵将永远离不开军舰了,有的失踪,有的被烧死、淹死或炸死了。如无其他意外发生,这样的牺牲数字还不算很大。
现在帕格显得心急如焚,想让他的水兵尽快离舰。因为受伤的重巡洋舰是潜艇的头等目标。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应急舱里拿了一副手套、一只折叠的照相框,里边放着一张华伦的毕业照和一张旧的合家欢,那上面华伦和拜伦都还是瘦长得难看的小伙子,而梅德琳只是一个头戴纸花冠的小姑娘。塞在框子里的还有两张小快照,一张是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蟋缩在灰色的皮大衣中,站在克里姆林宫外的雪地上照的;另一张是娜塔丽手中抱着她的小宝宝在锡耶纳花园里照的。他正想顺着梯子向下走,看到“诺思安普敦号”的战旗已叠好放在旗袋的上面,便伸手拿走了。
格里格在等他,站在倾斜得象雪橇板一样的主甲板上,火光在他脸上闪烁跳跃。他从容不迫地向帕格报告了集合情况。
“好吧,我们弃舰吧,格里格。”
“那么,你就来吗,舰长?”
“不,”他把战旗递给了格里格,“到时候我会下舰的。把这个拿去吧,在你今后指挥的军舰上,可以用它作为舰旗。请把这帧我全家人的照片保持干燥,好吗?”
格里格竭力想争辩,认为还是有办法抗倾覆注水。一部分水泵还在工作,而且还说,抢险是他的专长。如果舰长不离舰,那么舰务官可以指挥摩托救生艇,并由他照看海上的士兵,他自己想留下来。
“格里格,弃舰,”帕格的严厉而不动声色的命令打断了格里格。
格里格竭力站直身体,向他敬礼。帕格向他回了礼,以熟不拘礼的口吻说:“好吧,祝你幸运,吉姆。现在看来,我们当初向西开是个错误。”
“不,先生。只能那样做,没别的办法。我们的射程够得上。我们叫这些狗东西挨了一顿夹叉炮击。让他们那样方便地溜走还行吗?彼得。库尔茨说,我们最后一阵排炮击中了一艘巡洋舰,就在我们中了那两颗鱼雷之后,他们看到了爆炸的火光和浓烟。”
“是的,他对我也是这样说的。也许我们能够证实这一战果。不过,当时我们还是应该象‘檀香山号’那样,掉头改变航向。可是现在已为时太晚了。”
副舰长茫然凄凉地上下打量着倾斜得极厉害的甲板。“我永远忘不了‘娜拉丸’。”
帕格听了感到惊奇,不由得笑了。这个名字是水兵们送给这艘军舰的一个绰号,不过他自己和格里格过去都不曾这么叫过。“你快走,下舰去吧。”
吊艇架将载满伤员的摩托救生艇悬吊出舰舷外,救生艇离水面极近,水兵们只消把吊艇滑车索砍断就行。救生筏也吊出了舰舷。几百名几乎是赤身裸体的水兵,成群地在吊货网上下来,顺着绳索滑下来。许多人在离舰之前都画了十字。下面的海面上发出很大的哗啦哗啦的溅水声。落水的人们相互呼喊,也向甲板上的人呼喊,声音很微弱。
他们很快都下到了海面卜。木筏、救生艇以及忽隐忽现的人头顺着海流漂走了。两艘驱逐舰隐约可见,正从远处驶来。微微的暖风传来了官兵们的声音——水兵们的呼救声、口哨声以及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的叫喊声。帕格心想,这一下就不会有人烧死了,就是有人淹死的话,也只是极个别的,虽然鲨鱼是个威胁。水面上的浮油没有着火,真算运气。
帕格同一小队志愿抢险队的水兵和一个军士长留在舰上。毁损了的舰船上会发生奇迹。火势一过也能自己熄灭。甚至发生过这样的怪事,莫名其妙的进水拨正了一条正在倾斜的巨轮。在中途岛,“约克敦号”的舰长曾有点难为情地在弃舰之后过了好久再次爬上这条军舰,要不是第二天受到潜艇的攻击,说不定他能保全这条军舰。帕格和留下的志愿人员可能因为军舰倾覆,也可能因为鱼雷攻击而不能幸免。但只要“诺思安普敦号”在天亮前不致沉没,就可以系上一条缆绳,把军舰拖走。
宽阔、空荡的甲板上污秽狼藉的程度是空前的。周围笼罩着一片沉寂,给人以一种奇特的梦境似的感觉。在舰上越来越难站稳,帕格用手抓着系索耳、支撑柱、救生索,摸索着向前甲板走去,想看一下拖曳缆索的准备情况。他向后看了看正在下沉的军舰,倾斜度确已十分严重。左舷炮原来仍保持着射击时的仰角,现在同海面已经平行了。“诺思安普敦号”要不是这样极度倾斜,要是没有映照出舰桅和火炮轮廓的黄色火花,别的一切看上去都还依然如故。再见了,“娜拉丸”!
在舰尾,他绕过遗弃的手摇水泵,跨过绕成一堆的水龙带,踉踉跄跄地走动着,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丢弃的东西——衣服、食品、香烟盒子、书籍、纸片、弹壳、咖啡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浸透了油的救生衣、鞋子、靴子、钢盔,这一切都散发出一股粪便和垃圾的腐烂臭味,因为水兵们在甲板上随地便溺;但最冲人的还是焦糊味和汽油味,尤其是汽油味,到处都是!这种原油的酸性恶臭,对维克多。亨利来说,将永远是一场灾难性的气味。
接着有一小时工夫,他在旁看着抢救队在跌跌撞撞地工作,主要是抽水和灭火。水兵们行动起来不得不象猴子那样,用手和脚抓住或蹬住甲板上任何凸出的东西,这样才不至于在油侵的甲板上滑倒。他们紧闭着嘴,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毫无表情,不时向海上张望。到两点三刻,帕格终于判定,“诺思安普敦号”是无法挽救的了。再在上面呆下去,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光彩而拿水兵们的生命去冒险。军舰有可能在水上再浮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浮不了;也有可能没任何预兆就倾覆。
“军士长,我们弃舰吧。”
“是,是先生。”
水兵们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把最后一个大木筏扔下海去。它扑通一声落到水上。军士长头发灰白,大腹便便,是舰上最出色的机械师,他敦促舰长先走。帕格不容分辩地拒绝了,于是军士长就把鞋踢掉,脱掉衣服,只剩下里面一条沾满油污的短裤,然后把救生衣系在汗津津的、满是雪白脂肪的腰上。
“好吧,大家都听舰长的命令,走吧。”他象个男孩子那样,攀缘着挂得笔直的吊货网滑了下去,水兵们也跟在他后面滑下去。
在帕格独自留在甲板上的最后一分钟里,尝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辛酸滋味。和军舰同归于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照美国海军的传统,保存自己是为了他日再度为国效劳。其他的传统固然有其浪漫和荣誉的色彩,其实却是愚不可及。把自己淹死是无补于对敌作战的。他低声为遗留在这一巨舰上的死难士兵祈祷。他脱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戴上他在驾驶室拿的那副手套。过去在弃舰训练中,他总是摸着一根粗大的、悬空的缆绳两手交替着一节一节地下去。这样做不但能满足他的一点虚荣心——因为他精于此道——而且有不少水兵也照他的方法做,这是有用处的。在紧急关头,也许一时找不到梯子和网,而绳子总是有的。
粗大的白棕绳磨擦着他的赤裸的两腿,帕格下到漆黑的热带海水中。他松手溅入水中。海水使他感到舒服,象洗澡一样暖和,而且很成。他在浮油的粘块中游向木筏,这时木筏仍由甲板上的一个系索耳上的缆绳拖着。赤身裸体的水兵拥挤在木筏上,泅水的人围着木筏,用手紧紧抓住绳环。
“军士长,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了,舰长。”
有几个水兵要给他在木筏上让个位置。
“不要动,都不要动。解缆!”
一把刀子在火光中闪动,缆绳脱开了。水兵们用桨从正在下沉的军舰向外划开去。维克多。亨利一面用手抹着头发和脸,把嘴里的汽油恶臭味吐掉,一面注视着军舰下沉。从下往上看,军舰仍然呈现出雄伟壮观的气派,巨大的舰体延伸着占据了水平线的一半,正在痛苦地挣扎着,缓缓倾覆下去,军舰的一端象火炬一样在燃烧。水兵们在木筏上向附近的驱逐舰和摩托救生艇拉开嗓门喀哟海哟地喊叫,发出尖声的口哨。一个浪头向帕格扑来,汽油溅人了他的眼睛。他正在洗擦眼睛的时候,听到了一片喊声:“沉下去了。”
他用手腕支起身体,看到“诺思安普敦号”翻身倾覆下去,舰首高高翘起,带起来的海水浙浙沥沥地向下淌着。火熄灭了,军舰慢慢地沉了下去,水兵们也停止了哈喝和口哨。舰首沉入海中时,木筏上一片寂静,帕格透过海水的拍击声,听到了吞没军舰的漩涡发出来的翻腾和呼啸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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