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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战争与回忆(1941-1945)》->正文
第二十二章

  拉古秋准将得到的关于娜塔丽在哪儿的消息不正确。

  中午,一场天昏地暗的暴风雨在锡耶纳上空倒下来。杰斯特罗情绪恶劣,正坐在淌着雨水的窗边,就着灯光,伏在书桌上写作。下雨天,他的肩膀就感到痛;他那老年人的手指头也变得不灵活起来;他在室外阳光里写出来的字句总是比较流畅。娜塔而轻轻的敲门声暗示:“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如果没有空,就不必理睬。”

  “嗯?进来。”

  他正在写的章节需要再详细地查一查马丁。路德对于独身生活的见解。杰斯特罗感到人上了年纪一动就累,而且工作反正也干不完,倒欢迎这会儿有人来打断。在灯光的阴影里,她那张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显得苍白和悲伤。她仍然没在受到扣留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他想。

  “埃伦,你认识莫塞。萨切多特吗?”

  “那个开电影院、拥有半个巴恩基。迪。索普拉的犹太人?”他恼火地使劲取下眼镜,“我也许认识。我知道这个人。”

  “他打电话来。他说你们在大主教的府上遇见过。”

  “他有什么事?”杰斯特罗烦恼地挥挥眼镜,“如果他是我记得的那个人,他是个老是哭丧着脸的白眼老头儿。”

  “他想请你在他那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上签个名。”

  “什么?我在这儿呆了十一年,他才来要求我签名?”

  “我去回答你没有空好不?”

  杰斯特罗慢腾腾地露出一丝深思熟虑的微笑,在眼镜上哈了口气,擦擦干净,“‘萨切多特’,你知道,是意大利语,等于库汉。是‘教士’的意思。我们最好弄弄清楚莫塞。库汉先生到底要什么。通知他在我午睡以后来。”

  暴风雨过去了,阳光灿烂,雨珠在平台的鲜花上闪闪发亮,这时候,一辆老式汽车呼呼呼地开到大门前。娜塔丽绕过一个个水坑去迎接这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矮胖老人。杰斯特罗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摆摆手招呼萨切多特在他身旁一张长凳上坐下。

  那个老人带来两本书,当他把其中一本不起眼的、装着蓝书面的书递给杰斯特罗的时候,杰斯特罗说:“哦,哦。意大利文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他戴上眼镜,翻着那纸张低劣粗糙的书页。“我自己也一本没有了。恐怕只有藏书家才会有了吧?那一版印数只有一千册左右,还是一九三四年出版的。”

  “啊,说得对。非常稀有,非常珍贵。——啊,谢谢你,不要牛奶,也不要糖。”娜塔丽正在一张轻便的小桌子旁倒茶。萨切多特说的是纯粹的托斯卡纳口音的意大利语,甜美而清晰。“一件珍品,杰斯特罗博士。一本好书。譬如说,你对‘最后的晚餐’的论述对我们的年轻人起了多大的影响!他们看到教堂墙上的最后的晚餐,他们参加逾越节的塞德餐——可不是经常心甘情愿的——不过他们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直等到你为他们指出。你证明罗马人把耶稣作为政治激进分子处决,还证明普通的犹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这是非常重要的。要是你的证明得到更好地了解。该有多好啊!咱们共同的朋友大主教有一次对我谈到过这一段文字。”

  杰斯特罗低下头去,流露出微笑。他喜爱夸奖。不管是多么琐碎的。然而近来几乎一点都得不到了。“还有一本是什么书?”

  萨切多特把一本磨损了的小书递给杰斯特罗。“也是一木难得的珍本。我近来在这本书上面花了不少时间。”

  “哦,我不知道竟然出过这本书。”他把书递过去给娜塔而看。“《当代希伯来语》。真想不到!”

  “米兰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在好久以前出版的。这是一个小团体,可是基金倒挺充足,”萨切多特放低声音说,“我们一家人可能到巴勒斯坦去。”

  娜塔丽停止切蛋糕,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到底用什么办法上那儿去呢?”

  “我的女婿在安排这件事。我想你认识他。贝纳多。卡斯泰尔诺沃医生,他给你的娃娃看病的。”

  “一点不错。他是你的女婿吗?”

  萨切多特听到这种惊奇的口气,疲倦地微笑起来,露出金牙,点‘点头。

  “那么,他是犹太人?”

  “眼下这样的日子里,谁也不会夸耀这个身份呀,亨利太太。”

  “哦我感到惊奇。我过去一直没想到。”

  杰斯特罗把那本语文课本道还给他,捻开笔帽,在J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空白页上开始签名。“你在这儿感到不安全吗?你在考虑的旅行是很冒险的。我们是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的。”

  “你是指你们那次乘‘伊兹密尔号’航行的事吗?我的女婿和我为‘伊兹密尔号’的航行提供了部分费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色。“今天是安息日前夜,杰斯特罗博士。你跟你的侄女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贝纳多也在。你们有多久没吃一顿真正的安息日前夜的饭菜了?”

  “约莫有四十年了。感谢你的一片好意,可是我想我们的厨子已经在做饭了,所以……”

  娜塔丽干脆地说:“我倒很想去。”

  埃伦说:“那么路易斯呢?”

  “啊,你们一定要把娃娃带去!”萨切多特说,“我的外孙女儿米丽阿姆会把他当宝贝的。”

  杰斯特罗在空白页上匆匆签了名。“晤,那好,我们去吧,谢谢你。”

  萨切多特紧紧地抓住那本书。“现在我们全家有了一件宝贝了。”

  娜塔丽用手把头发捋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那艘‘伊兹密尔号’后来怎么啦?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怎么啦,你知道吗?他还活着吗?”

  “贝纳多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萨切多特一家和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在锡耶纳古老的城墙外新建区里,住在莫塞。萨切多特自有的一所难看的拉毛水泥的公寓的顶层,萨切多特管这公寓叫“堡垒”。电梯停止使用;他们不得不爬上五层陈旧的楼梯。他先后用几把钥匙开了不同的锁,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公寓房间,房间里充满了刺激食欲的饭菜香味、擦得闪闪发亮的笨重家具,靠墙都摆着藏书,大柜子里尽是精美的银器和瓷器。

  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在过道里迎接他们。娜塔丽从来没重视过他:一个小城市的医生,不过在锡耶纳算是最好的了;他殷勤的职业态度倒使她有点儿好感。他长着浓密的黑头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和黑掺掺的长脸,看上去同人们在古老的锡耶纳油画上看到的托斯卡纳人一模一样。娜塔丽的脑子里从来没想到过这个男人可能是犹太人。

  在餐厅里,医生向他们介绍他的妻子和岳母,她们看上去也很象是意大利人:两个人都长得身材结实,都穿着黑绸衣服,都是双眼皮、大下巴,流露着相似的甜蜜、天真的微笑。做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不施脂粉;做女儿的一头棕发,嘴唇上抹了一点儿唇膏。落日的余辉映红了那些长官,她们在夕照里点亮了摆在陈设奢华的饭桌上的安息蜡烛。当她们戴上黑色的有花边的便帽的时候,一个穿着棕色天鹅绒衣服、脸色憔悴的小姑娘轻巧地跑进房间来。她在她母亲身旁站住,望着娜塔丽怀里的婴儿微笑。蜡烛在四个华丽的银烛台上闪闪发光。两个女人捂住眼睛,喃喃地念着祝福词。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伸出两条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语尖声说:“我爱他。让我抱吧。”

  娜塔而把婴儿放在米丽阿姆怀里。两条瘦细、苍白的胳膊紧紧搂着婴儿,显出一副滑稽的能干样子。路易斯仔细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钩住她的脖子。

  萨切多特犹豫不决地说:“杰斯特罗博士,你高兴跟我们一起到会堂去吗?”

  “啊,对啦。大主教几年以前就告诉过我,在田野广场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座会堂。”杰斯特罗的声音听起来好象既感到惊奇,又感到高兴。“它的建筑使人感到兴趣吗?”

  “只是一座古老的会堂,”卡斯泰尔诺沃烦躁地说,“我们并不很信宗教。爸爸是主席。找十个人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那儿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话,你们会见谅吧?”杰斯特罗微笑着说,“我会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惊,可能毁了他的安息日。我还是在这儿欣赏一下你的藏书吧。”

  娜塔丽和医生的妻子在厨房里喂两个孩子吃饭,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带着女人跟女人说话的态度叽叽地说个不停。她压根儿不信宗教,她直截了当地承认,但是遵守一切宗教仪式,为了让她的父母高兴。她对自己丈夫的犹太复国主义也漠不关心。她的爱好是看小说,尤其是美国作家写的。有一位美国作家到她家里来做客人,哪怕他不是小说家吧,也使她非常激动。听娜塔丽讲她同一个潜艇军官结婚的故事,那个医生的妻子听得入迷了。“这简直象是一部小说,”她说,“一部欧内斯特。海明威写的小说。充满传奇色彩。”米丽阿姆喂起路易斯饭来,两个孩子对这件事都显出一副庄严得可笑的神情,她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她们把米丽阿姆和婴儿安置在小姑娘那个堆满玩具的房间里。“她对他的照顾会比哪一个女管家都好,”安娜说,“我听到了爸爸和贝纳多的声音。来吃晚饭吧。”

  萨切多特和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回到家里来了,脸色阴沉。老人戴上一顶旧的白便帽,对着酒念祝福词,接着就把便帽脱掉。一娜塔丽从这家人低声交谈中发现有一个人还没来。“哦,咱们吃吧,”萨切多特说,“咱们坐下吧。”有一个座位空着。

  饭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象娜塔而隐隐约约预料的那样,按犹太教的规矩烧。一道加香料的鱼、一道水果汤、一道子鸡、用红花做作料的米饭和茄子烧肉。谈话慢条斯理地进行着。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叫阿诺多的儿子走进来:瘦削、矮小,约莫二十岁,他的肮脏的运动衫。蓬松的长头发和敞开着领子的衬衫同这一家人的注重礼节的习惯形成强烈的对比。他默不作声、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走进来,时断时续的谈话就停止了。萨切多特又戴上便帽,领头唱一支希伯来语短歌,其他的人都随着他唱,但是阿诺多不唱。

  娜塔丽开始懊悔硬要埃伦来吃这顿晚饭。埃伦呢,只要医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里一倒满酒,他就马上喝干,借此来打发时间。这一家人的脸上一直流露出一种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恐惧造成这种阴郁气氛。娜塔丽一心想要问医生关于拉宾诺维茨和“伊兹密尔号”的事情,但是他脸上神情严峻,使她不敢开口。

  犹太教的仪式反正总使娜塔而感到心情沮丧,而仍然点在桌子上的安息蜡烛尤其刺痛她的心。今夜看到米丽阿姆,她感到一个往昔的、遗忘了的厉害创伤又痛起来了。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她母亲身旁,问她妈为什么要在白天点蜡烛。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后点火,这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生活里充满了蛮不讲理的禁忌。但是吃罢礼拜五丰盛的晚饭以后,她的父亲擦了一根发出火焰的火柴点他的长雪茄。她天真地说:“爸爸,日落以后是不准点火的。”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她记不得她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怎么回答;但是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眼色,因为在那一刹那它毁了她对犹太教的信仰。从那一夜开始,她在主日学校里就调皮捣蛋起来,不久以后,尽管她父亲是圣殿的工作人员,做父母的也没法叫她上那里去了。

  阿诺多拉直他污迹斑斑的运动衫,站起身来,而别人都还在吃;他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意大利语很快地对杰斯特罗说:“对不起,我得出去。我看过您的书,先生。是本好书。”

  她的母亲悲伤地说:“在安息日前夜,家里还有客人,阿诺多,你不能多呆一会儿吗?”

  微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带着敌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姑娘的名字:“弗拉切斯卡在等我。再见。”

  他撤下他们,房间里一片沉重的静默。卡斯泰尔诺沃医生转过来对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说话,借此打开僵局。“哦!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伊兹密尔号’那艘船已经到了巴勒斯坦,而且旅客上岸的时候,英国人没有逮捕他们。”

  “啊,我的上帝!”娜塔丽嚷叫起来,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你说的消息靠得住吗?”

  “我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有接触。他们遇到过糟糕的情况,可是整个说来,这一次是成功的。”

  杰斯特罗把一只潮湿的小手放在娜塔丽的手上。“了不起的消息!”

  “这一次航行花了我们不少钱。”萨切多特高兴地笑了。“叫人满意的是,结果圆满。事情并不一直是这样顺利的。”。

  娜塔而对医生说:“可是报纸上和广播里都说船失踪了。我做了不少恶梦,梦见它跟‘斯特鲁马号’有同样的遭遇。”

  卡斯泰尔诺沃辛酸地扮了一个鬼脸。“是啊,不幸的消息你们总是听得到的。犹太人一旦遭了殃,全世界的新闻界总是不乏热情地大事宣扬。对他们的成功却是最好不加报道。”

  “还有拉宾诺维茨呢?他怎么啦?”

  “他已经回马赛去了。那儿是他的基地。他眼下在那儿。”

  “你同他怎么联系呢?我可以知道吗?”

  卡斯泰尔诺沃耸耸肩膀。“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岳父过去经常向乘那条船去的那个人赫伯特。罗斯租影片。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由于耽搁啦、修理啦短了钱,罗斯提出是不是我们可以帮助他。阿夫兰乘火车上这儿来。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

  “不过干这种事可得小心谨慎才是,”萨切多特闷闷不乐地插嘴说,“千万要小心!我们的处境在这儿是微妙的,非常微妙。”

  医生说:“哦,是这样。从那时起,他跟我一直有接触。他是一个值得认识的好人。”

  卡斯泰尔诺沃谈到意大利籍的犹太人处境越来越危险了。犹太人在欧洲不管什么地方都没有前途,他说。他好久以前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还是在锡耶纳上医科学校的时候。这场艰难困苦的战斗使他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整个欧洲都被民族主义者对犹太人的憎恨毒害了;好久以前,极端自由主义的法国出了那个德雷富斯事件,就是一个警告的信号。在墨索里尼的排犹主义法律下,他自己还能够行医,只是因为锡耶纳的卫生当局公开表示需要他。他岳父靠一些微妙的法律上的花招才仍然控制着他的产业,这样一来,他的命运就完全操纵在那些信天主教的合伙人手里了。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刚才在会堂里听到,法西斯政权正在给意大利籍的犹太人造集中营,就象已经有的关犹太侨民的集中营那样。四个月以后,围捕队将在赎罪节下手,那时候可以在会堂里把犹太人一网打尽。一旦把犹太人集中起来,就要把他们移交给德国人,运到东方去,那儿正在发生可怕的大屠杀。

  萨切多特打断医生的话,坚持说那个消息是吓破了胆的人胡言乱语。传消息的人是一个同上层人士没有联系的散播谣言的人,秘密大屠杀的故事尽是愚蠢的胡说。大主教本人向萨切多特保证过,梵蒂冈的情报网是欧洲消息最灵通的;如果这种消息有一点儿真实性,教皇早就会谴责纳粹德国,不承认希特勒是个基督徒了。

  “我为大主教的那些计划提供了大量的经费。”萨切多特把那双眼泪汪汪的、焦虑的黑眼睛转过来盯着杰斯特罗看。“我是孤儿院的主席,那是他最骄傲和心爱的事业。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的。你认识他。你同意我的话吗?”

  “大主教阁下是一位意大利绅士和一个善良的人。”杰斯特罗又干了一杯。他的脸已经很红了,但是他说话还很清楚。“我同意你的话。哪怕德国人的领袖是一个疯子——因为我已经肯定,希特勒是精神失常的——他们先进的文化、他们对秩序的热爱和他们对法律的拘泥,排除了这些谣言的真实性。纳粹分子确实是赤裸裸的、野蛮的排犹主义者,而在这样一个事实基础上,编出一些可怕的无中生有的谣言来,那真是太简单了。”

  “杰斯特罗博士,”卡斯泰尔诺沃说,“利迪策是怎么一回事?先进文明的产物吗?”

  “海德里希那个家伙是一个党卫军头子。报复性的措施在战争中不是新鲜事,”杰斯特罗用冷冷的、学术讨论时用的针锋相对的声调敏捷地回答。“别要求我去为德国佬有计划的军事暴行辩护。他才不需要人为他辩护呢。他公布了这个消息。他大吹大擂地公布已经消灭了那个可怜的捷克村庄。”

  卡斯泰尔诺沃用意大利语干巴巴地、迅速地说了一通。教皇知道的事情大主教并不全都知道。教皇有理由保持沉默,主要是为了保护教会在德国占领下的那些国家里的财产和影响;也是为了那条古老的基督教义:犹太人必须世世代代受苦受难,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错怪了基督,而且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承认他。米丽阿姆再也不能在德国人的魔爪中生活下去;他和他的妻子已经打定主意了。他已经在同拉宾诺维茨联系出走的办法和措施。

  那个老人这当儿又插嘴了。出走这个主意对他自己和他的妻子来说,是多可怕啊。锡耶纳是他们的家。意大利语是他们的语言。更糟糕的是,阿诺多决定留下来;他同一个锡耶纳姑娘在闹恋爱。一家人会落得东分西散,攒了一辈子的财产会化为乌有。

  路易斯和米丽阿姆在一个隔开得比较远的房间里哈哈大笑。“啊呀,真叫人不能相信,这孩子到现在还没睡着,”娜塔丽说,“他从来没玩得这么畅快过,可是我得带他回家,让他去睡了。”

  “亨利太太,你为什么没跟别的美国人一起离开?”医生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拉宾诺维茨始终摸不透,而且感到担心。他再三问起你。”

  她望望她叔叔,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我们被暂时扣留了。”

  “可是为了什么事?”

  杰斯特罗回答:“又是报复性措施。有三个德国间谍在巴西,冒充意大利新闻记者,被逮捕了,所以……”

  “德国间谍在巴西?”卡斯泰尔诺沃皱起额头,打断了他的话,“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是美国人嘛。”

  “他的妻子说:”这完全不讲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杰斯特罗说,“我们的国务院通过伯尔尼在对意大利政府施加压力,要他们把我们马上送到瑞士去。他们还在做工作,设法释放那几个在巴西的间谍,以防运用压力失败。我不担心。”

  “我担心,”娜塔丽说。

  杰斯特罗轻松地说:“我的侄女不能同意,除了我们获得释放以外成们的政府还有一两件别的事要考虑。就象,譬如说,看来眼下各条战线上都在打败仗。不过,我们还有别的保护。一种不同寻常的保护。”他醉醺醺地带着椰榆的神情向娜塔丽微笑了一下。“你看该怎么说,我亲爱的?咱们把秘密告诉咱们这些可爱的新朋友好吗?”

  “随你的便,埃伦。”娜塔丽把椅于往后一推。他对这些有钱但是痛苦的人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子,叫她恼火。“真奇怪,两个孩子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得去看一看路易斯。”

  她发现他在米丽阿姆的床上睡着了,按照他喜爱的那个睡觉姿势:脸朝下,膝盖蜷缩着,屁股撅在空中,胳膊伸开着。他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她时常把他的姿势摆正,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恢复老样子,仍然熟睡着,好象他是一个橡皮娃娃,总是回复到制造出来的形状。米丽阿姆坐在他身旁,双手合着摆在膝上,脚踝交叉着,摇晃着两只脚。

  “他睡着有多久啦,亲爱的?”

  “才几分钟。我给他盖一点东西,好不?”

  “别盖了。我马上带他回家去。”

  “要是他能呆在这儿,那有多好!”

  “哦,明天上我们家来,跟他一起玩吧。”

  “啊,我可以来吗?”那个小姑娘轻轻地拍拍手。“请你跟我妈说一声,好不?”

  “当然啦。你应该有一个小弟弟。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有。”

  “我有过。他死掉了,”小姑娘说,她的平静的神态使娜塔丽打了个冷战。

  她回到餐桌旁。埃伦在讲,在犹太侨民被拘留的时候,由于维尔纳。贝克的斡旋,秘密警察撤销了传票。“从此以后,我们一直太平无事地生活着,”杰斯特罗说,“维尔纳真是关怀备至,处处保护我们。他甚至给我带来非法传递的美国来信。请想一想!一个高级的德国外交官使两个犹太人避免被法西斯分子拘留,因为我从前帮助过一个热诚的年轻历史研究生写博士论文。压根儿没有指望得到报答!”

  那个老太太说话了。“那么,他为什么不帮助你,杰斯特罗博士,解决那个节外生枝的巴西事件呢?”

  “他在帮忙,在帮忙。他一直心急火燎地打电报给柏林。他向我们保证,这种岂有此理的做法会得到改正,我们通过瑞士得到释放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你相信这些话吗?”卡斯泰尔诺沃问娜塔丽。

  她咬着下嘴唇。“晤,我们知道,外交活动是在匆匆忙忙地进行,他是在关心这件事。我有一个朋友在美国驻伯尔尼的公使馆,他来信告诉我同样的情况。”

  “我的猜想是,”那个医生说,“这个贝克博士倒是在阻止你们离开意大利。”

  “多么荒谬啊!”杰斯特罗叫起来。

  但是卡斯泰尔诺沃的话在娜塔丽的心中激起了可怕的、凶多吉少的担心。“为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把大名鼎鼎的杰斯特罗博士扣在意大利,使博士一切都得依靠他,这对他是有利的。至于哪一方面对他有利,你们就会知道的。”

  “你真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杰斯特罗说,开始生气了。

  “想到我是一个犹太人,此时此地我只相信最坏的可能性。这不是愤世嫉俗,这是常识。现在我给你们俩传达一个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托带的口信,”医生对娜塔丽说,“他说:”一有可能,就走。“‘”可是怎么走呢?“她几乎对卡斯泰尔诺沃尖叫起来。”难道你以为我不想走吗?“

  杰斯特罗看了看表,对萨切多特全家生硬地说:“你们全家象招待自己人一样招待我们。我热诚地感谢你们。我们该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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