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六的早晨,很早,艾里希-洛恩已经在打电话了。他给施蒂利城堡打电话,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要跟马吉特说。实际上,他已经决定不告诉她他几个星期前了解到的关于保罗-伊瑟林和沃尔特-施蒂利的事。至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说。
但是艾里希需要有人说说话,而马吉特可能是全巴塞尔他唯一觉得还能愉快地交谈的人了。他曾给她打过电话,谢谢她把那辆小名牌跑车还回来,并且问她还需不需要。管家乌希告诉他说,是的,马吉特昨天在家呆了一个晚上,“换换花样,”她故作淘气地加了一句。“但是在我醒来之前,洛恩先生,她不见了。倏。没了。”
艾里希挂上电话,盯着书桌的桌面。这桌子看着就心烦。已经几个月没有打扫了,因为他不准邦特进四楼的这间书斋。他知道邦特偶尔还是进来,但是没有近来打扫过的迹象。肮脏的猪圈。到处是一点点的垃圾。皱巴巴的纸。断铅笔。旧袜子。他怎么会把这个地方变成这么一个动物园?他甚至连回来都很少回来。
两个星期前,当米歇尔的最后通牒到期的时候,艾里希试着给她在撒丁尼亚的斯姆拉达海岸外的小别墅里打电话。好几天都没人听电话,然后,一个清洁女工用很粗野的意大利语解释说十一月份才找得到米歇尔夫人。
她在躲着他,这念头一下子就落在他的心上。他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接通了一个撒丁女佣。现在他的脑子转得更快了,就像那些闪着各色光的儿童玩具一样往外冒着火星。
艾里希从小就记得非常清楚,一抽手柄,一个锡轮就擦着一块隧石转起来,在彩色云母窗后面,火星像雨点一样。红的,蓝的,黄的。哇!
然后他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天,给她在赫布里底群岛的乡村别墅打电话,没戏。他又试了马耳他,然后科斯岛,然后萨克岛。几天过去了。他在书房门外找到一盘盘的食物。他随便咬几口,呷点饮料,大部分食物都剩下了。他就靠苏格兰威士忌活着,纯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上个礼拜刮过一次脸。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岛可以打电话了,要么是因为那里没有电话,要么是因为米歇尔从来没有透露过它们的存在。还有几十座岛屿他根本就不知道,而在那些岛屿上有成群的小伙子在轮流伺候她。
当然也可能只有一个岛、一个秘密的地方、一个小伙子。这无关紧要。每天他都开车去位于巴塞尔西南的那座别墅。他甚至还有一次刮了脸,打扮得整整齐齐,驱车往南到米歇尔疗养院参加一个董事会。他们不仅让他进去了,而且他还要求转了转这个地方,检查了每一间实验室、每一间办公室、每一间储藏室。没有米歇尔。
那个会开得很尴尬,因为就施蒂利的贷款他没有什么可以报告的。但是他已经不在乎尴尬不尴尬了。
他终于明白米歇尔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排斥他。他也终于明白了他对她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他让整个施蒂利提案迟迟没有个结果。他一次也没有给沃尔特打过电话。他曾经想跟马吉特谈谈,但是那次他设法在电话里找到马吉特时,他又无法让自己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让自己谈论米歇尔。
所有的东西都和他作对。他无法让那个计划向前发展,因为那个计划让他想起米歇尔以及他们俩之间的事。而他一想到米歇尔,又无法不被抛入他灵魂中最可怕的深渊。
他现在盯着桌上的电话,心里想,这不是压抑。这不是愤怒。这是……狂乱?她好像在他身上注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毫无意义的、周而复始的、彻头彻尾的疯狂,就像一只头被剁下来的公鸡,痉挛地抽搐着,蹬着腿,在生命灿烂的血泉中辉煌地冲着,跳着。
他撞上门离开书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螺旋楼梯,来到车库门口。
“艾里希先生?”
邦特的声音。去他妈的邦特。艾里希跑进车库,从车门跳进敞篷的玛格纳L-2,开出车库,驶上下莱因河路,朝通向大巴塞尔的主桥方向驶去。他冲过桥时,差一点撞上从对面冲过来的一辆电车那又细又长的车头。他开得有点儿大意,但还不算太严重。
他冲下一道坡,驶向巴福瑟广场,并就在这时从反光镜中瞥见一辆奶油色的美洲虎在他后面。他皱了一下眉头,猛地一拐玛格纳,朝西南方向开去,去做他每天都要做的,查看米歇尔的别墅。美洲虎还跟着他。
在宾宁根,或者可能是宾宁根或者布鲁德霍尔兹,他意识到那辆美洲虎真的是在跟着他。他把车换成二挡,踩下刹车,把这辆老跑车猛地拐过一个角落,上了一条小路。然后他把车藏在一个篱笆后面。在一股尘烟和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中,美洲虎冲过拐角,开足马力行驶在小路上。
艾里希从后面开出玛格纳紧紧地跟着,想知道那个开车的傻瓜要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已被耍了。“伊瑟林!”他在两辆车轰鸣的马达声中叫道,“伊瑟林,你这蠢货!”
美洲虎慢慢地停了下来,艾里希也踩了刹车。两个男人都下了车。保罗-伊瑟林无精打采地咧嘴笑了笑。“我没想到是你,艾里希。”
“你以为我车上坐着的是马吉特。”
矮个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车停在几乎是乡村深处的一条篱笆路上。最近的郊区房在后面几个路口之外。在远处,一片矮橡树林开始落叶了。九月的微风凉爽而宜人。一只鸟在篱笆上唱着。
“为什么?”伊瑟林这时问道,“就是,你说什么?”
“我全知道。”艾里希说道,他发现自己在喘粗气,好像他们刚才一直在打架一样。“生命是短暂的。施蒂利家的都吃他们的崽子。”
伊瑟林愣了一会儿。“什么,艾里希?”
“与狗同眠,惹一身跳蚤。”艾里希摇了摇脑袋,好像要把跳蚤甩掉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哦,对他来说是入情入理。但是他知道他把这个腐臭的走狗伊瑟林简直给弄糊涂了。那只鸟欢快地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根本不知道夏天已经过去了。“听我说,伊瑟林。”艾里希这时说道,“你是个有名的暗探。我们都知道。军队让伊瑟林家的人堕落成搞间谍活动,这太可耻了。但是如果你这样做是为了私利的话,那就是不可饶恕的。告诉我,以上帝的名义,沃尔特-施蒂利到底付给了你什么让你去监视你的同类?”
这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总算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伊瑟林紧张地瞟着他的车。“我的同类?”他支吾道。
“你在背叛一个姑娘,她,我们俩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好姑娘。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保利。这你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伊瑟林的面颊上似乎起了些颜色。“我?可能没有。但是你是不是也蠢到以为她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艾里希耸了耸肩。在冷风中他突然觉得热了。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矮树林,然后盯着伊瑟林,然后是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得剪指甲了。然后他说道:“你和马吉特和我,我们是一类人。”
“那么沃尔特也是。”
“沃尔特不过是像人一样走路的大粪。”
伊瑟林不知怎么的轻轻地笑了,然后说道:“就算是吧,你没有权力闯入我和他之间的事。”
“闯入?”艾里希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往前跨了一大步,一把抓住伊瑟林外衣的翻领。他看见自己往上揪那件外衣,把那个小男人给提了起来。“你高速跟踪我还指责我闯入?你这肮脏、奸诈的小特务。”
他砰地把伊瑟林放了下来,放得很重,他都听见那人的牙齿磕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打量着他。“只要是为了钱,巴塞尔人没什么不能干的,是不是,伊瑟林?”
“别把我跟巴塞尔人扯起来。”小男人恼火地说。
那只鸟还在唱着。去南边,艾里希想。他转过头来对着鸟。“飞!”他叫道。“夏天在那边呢。”他身子一旋又冲着伊瑟林。“保利,”他说。“巴塞尔人不是那样的。不要让他们愚弄了你。巴塞尔人不是谁的钱袋子最大就给谁干的雇佣兵。我们有比这更值得骄傲的历史。”
“艾里希,我已经烦了。”
“在我们的城市,当欧洲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我们曾一度高举人性的火炬。”艾里希说道。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鸟:“我告诉过你该干嘛。飞呀。”
“艾里希,够了。”
“保利,依拉莫斯之所以逃出鹿特丹来到巴塞尔是有原因的。巴塞尔欢迎了他,保利,就像我们欢迎尼采一样。还记得雅各-伯可哈德吗,保利?还记得霍尔拜因和巴拉赛尔苏斯吗?我们有这个传统,保利。”
“听着。”伊瑟林转身打开美洲虎的车门。“我可以看得出来你被跟踪你觉得很不舒服。好吧。这实在是个错误,我——”
“实在?”艾里希的声音抓扯着他的喉咙,变粗了。“实在?”他嘶哑着说道,“你丢了我们大家的脸。你丢了依拉莫斯、伯可哈德、伯诺利——”
伊瑟林上了车,撞上车门。“陈芝麻烂谷子。”他说着,发动了引擎。“你能不能管好你自己?”
“什么?”艾里希听见这两个字在他耳中呼啸着,吓了一跳。他是尖声叫出这两个字的吗?他看见他抓住了他的左臂,正在使劲地拽着。
小男人挣脱了,挂上车挡,轰鸣而去,后轮扬起一大股呛人的尘土。
管好我自己?艾里希默默地重复着。什么意思?伊瑟林是在暗示我有什么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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