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返回的路上,她知道自己打算杀死他。知道她必须这么做,知道如今只能这么做了。她应当尽快完成这件事,她对自己说。早在今晚的事发生之前,就在她第一晚跟他一起坐在汽车里时她就该这么做。这样,事情就根本不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那样一来,今晚这种极度的恐惧和羞辱至少可以不再发生。当时她还没产生这个想法;她还从来没有过想杀人的想法。她总在想要回击,用别的什么方法逃开他;不清除他——不用这个办法,就永无安宁。
不过,现在,今晚,她知道她要这么去做了。
从离开地方法官的家里起,一路上,他们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有什么必要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如今——除了这最后的一件事,还有什么可干的。在出了黑斯廷斯城大约四英里时,在她对面出现了一根下半截漆成白色的电话线杆。这个想法就这么出现了;突如其来,很干脆地就出现在她的脑中。就好像在那根特定的电话线杆上,有某种光电管发出了一道光柱,照射到公路上,打她脑中穿过。她的脑中的一半,仍然是逆来顺受的绝望之情,一种宿命论。而另一半,越来越坚定的决心,无悔无怨,不可改变的决心:我要杀了他。今晚。不等夜晚过去,要赶在曙光降临之前。
他们俩谁都没说一句话。他没说,因为他相当满意。他已经做了他精心算计了要做的事。有一会儿,很短的一会儿,他轻轻地吹起了口哨,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了。她没说,因为她万念俱灰。用最充分的一个词来表达,那就是彻底给毁了。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的内心甚至没有了痛楚感。思想斗争结束了。现在她一片麻木。即使是在那次火车失事时,她的头脑也比现在清醒得多。
一路上她始终紧紧闭着双眼。就像一个从葬礼上回来的女人。在葬礼上,一切值得珍惜的东西都一起给埋葬了,与此同时,对这个女人来说,地面上留下的一切再也不值得去看了。
最后,她听到他说话了。“怎么,这事真有那么糟吗?”他说。
她没有睁开眼睛,毫无表情地回答了他。
“你还想怎么?——如今你想要我做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还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这是一件只涉及我们两人的事。我只想把话说到这份上,明白不?对这个家庭一个字也不要说。在我没准备说之前,什么也别说。这事将成为我们的一个小秘密,你和我的。”
她猜想,他不敢公开将她据为己有,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改变遗嘱。但与此同时,他又很担心,如果他让她留在他们中间,却又给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他们就会为她而修改遗嘱。
你怎么可能杀死一个男人呢?在这儿没什么办法,毫无办法。四下的乡村一片平坦,公路一望如展。如果她去抓住方向盘,尽力使汽车失去控制,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你需要的是一个陡峭的地方,一个急转弯。汽车只能慢慢爬行,无法开得很快。假如能陷进一片泥淖地,或是撞上一根电话线杆,能让他们受到震动就好了。
再说,即便发生了这种情况,她也不想跟他一起死去。她只想要他死。她有一个她倾全身心爱着的孩子,她有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她要活下去。她一直有一个无比强烈的要生活下去、活一辈子的愿望;如今她愿望依旧。即便她现在是万念俱灰,这个愿望依然还顽强地在她心中隐隐闪现。什么东西也无法使它消除,要不——她早就会作出另一种选择,或许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天哪,她的内心在发出呼喊,要是我有一把——
在这一瞬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知道自己准备怎么去做了。还没等她完全意识到,她的脑中就闪现了一个词“枪”,这个词一闪现,它就对她向苍天的吁求作出了明确的回答。
在家里的书房里。在那儿的某个地方有一把。
许多个月之前的一幕短暂的情景出现在她的脑中。在此之前它一直深藏脑中,如今却突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得是那么清晰,简直就像是刚发生过的一样:阅读用的台灯亮着,投射出一片温和的光芒,令人备感舒适。哈泽德父亲,正坐在台灯旁,很晚了还在爱不释手地看着一本书。除了她以外,其他的人都去睡觉了。她是最后离开他的一个。在他的前额轻轻地一吻。
“要我为你锁上门吗?”
“不,你去睡吧。我会锁的,再过一会儿。”
“可你不会忘记吧?”
“不,我不会忘记的。”接着他以他特有的沙哑的声音格格笑了起来:“别这么紧张,我在这儿有很好的保护。就在我身边的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我们特意备了以防夜贼。那还是一年前妈妈的主意——可到现在连个贼影子也没见到过。”
听了这个夸张的笑话,她大声笑起来,用完全放心的口吻说:“我说的倒不是什么小偷,我是怕半夜突然下起暴雨,把妈妈最好的窗帘给糟蹋了。”
那时她大笑过。可现在她一点笑不出来。
现在她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把手枪了。
你把手指勾起来。你扣动扳机。你就太平了,你就没有麻烦了。
他们的车子停下了,她听到她这一边的车门喀哒一声打开了。她抬起了眼睛。他们的车停在一排繁茂的街道树下。她认出了这两排对称的树木,认出了两边有点倾斜的草坪,认出了草坪后面隐隐的私家住宅的轮廓。他们到了她家的这条街,不过离她家有一段距离,大约隔开一个街区。他相当机敏,让她在离家门很远的地方下车,免得被人察觉。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让她明白这是在暗示她可以下车了。她机械地抬腕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这事发生时一定是十点钟左右。从那儿回来花了四十分钟;返回时车子开得较慢。
他看见了她在看表。讥嘲地笑起来。“结次婚花的时间不长吧?”
要你死花的时间也不会长,她愤愤然地想道。
“你不——你不要我跟你一起走吗?”她轻声问道。
“为什么?”他傲慢地说。“我才不要你去呢。我只要最后——属于你的所有的一切。上楼到你自己那张洁白无瑕的小床去吧。(我对此很放心。尽管有那位比尔在家里。)”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不过一切都无关紧要,什么也无所谓。要紧的是放在一个街区外的那支枪,要紧的是他在这儿。以及他们两人必须再次碰面。
“别轻举妄动,”他告诫她。“现在不会有意想不到的出城小游了,帕特里斯。除非你要我突然站出来宣布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你知道,现在法律在我这一边。我会直接到警察局去的。”
“嗯——你能在这儿等一会儿吗?我——我马上就出来。我会给你拿一些钱来。在——在——在我们又待在一起前,你需要有一些钱。”
“你的嫁妆?”他讥刺地说。“这么快?哼,事实上,我不需要。城里有些家伙的牌玩得相当差劲。再说,为什么要把已经属于我的给我呢?这么零打碎敲地。我能等待。别对我这么客气。”
她极不情愿地下了车。
“如果需要的话,我能在哪儿跟你取得联系?”
“我会一直在这一带的。你随时会得到我的通知。不必担心会失去我。”
不行,必须在今晚,今晚,她不断地坚定不移地对自己说。得在黑夜过去,黎明到来之前。如果再等下去,她会失去勇气的。这个大手术必须立刻完成,这个长在她的前途上的毒瘤必须去掉。
她暗暗发誓,不管他今晚到城里的哪个地方,我要去追踪他,我会找到他,我会结果他。即便这么做会毁了我自己也罢。即便我会在众目睽睽下干掉他也罢。
车门关上了。他讥刺地抬了抬他的帽檐。
“晚安,乔治森夫人。做个好梦。想法去睡在一个婚礼蛋糕上。如果你没有婚礼蛋糕,就想法弄一大块变味的面包吧。反正无论如何你都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车子从她身边轻巧地开过。她的眼睛紧紧盯住车后的那块车牌,盯住不放,把它记住,即使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它逐渐变小。红色的尾灯到了下一个街转角,消失了。然而那块车牌似乎就悬挂在她的眼前,就像幽灵世界里的一块铭牌,悬挂在夜空中,一直过了好几分钟。
“NY09231”
随后,它也暗淡下来,消失了。
什么人正在宁静的夜晚,顺着人行道走着,就在近旁。她能听到高跟鞋发出的橐橐声。原来这是她自己的脚步声。树木在她身旁移动,慢慢向后退去。什么人正顺着石板台阶一步步走上去。她能听到逐渐上升的小路上的砂石发出的声响,原来这也是她自己发出的声响。这会儿,什么人站在了家门前。她能看见她面前玻璃上黑黝黝的映像。她一动,那个映像也跟着移动。那也是她自己。
她打开手提包,伸手到里面去摸大门钥匙。是她的钥匙,好好的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他们给她的。还在包里。不知怎的,她吃了一惊。真奇怪,竟这样又回到了家里,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在摸你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门的锁孔里,然后——然后走进屋去。仍然就这样回到了家里,仍然走进屋去。
我必须回到这儿来,她为自己辩护。我的孩子还睡在这幢房子里。他这会儿正在楼上睡觉。这是我必须进去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别无他处可去。
她记起了她是如何不得不去撒谎,今晚的早些时候,她请哈泽德母亲为她照看一下休,她说她要去看望一个新朋友。父亲去出席一个业务会议,比尔也出去了。
她打开了底楼大厅的电灯。关上了门。然后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大口喘着气,她的背靠在门上。太安静了,这房子是如此安静。人们正在酣睡,那些如此信任你的人。他们不会想到你给家里带来丑闻,会给他们脸上抹黑,以此作为对他们给你的所有好处的回报。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四周这么安静,悄无声息,没人会想到她回到这儿来找什么,没人会想到她回到这儿来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一无所有。没了家,没了爱,甚至再也没有孩子了。她甚至失去了即将来临的爱情,因为她到头来会使它染上污点。她也失去了他,因为等他老了,知道她的一切以后,他就会转而反对她。
是他给她带来这一切后果的,一个男人。他以前已经做过一次了,可是他还嫌不够,现在他已经做了第二次了。他已经扼杀了她的两次生活。他已经摧毁了来自旧金山的那个与世无争的十七岁的可怜的小傻瓜,她为了想离开他而遭此厄运。他把她彻底弄垮了,让她开家小杂货店的美梦彻底毁灭,对它嗤之以鼻。而现在他又把这个人们称之为帕特里斯的脆弱的夫人给毁了。
他再也别想毁掉任何人了!
有一会儿,一阵痛苦的表情扭歪了她的脸。她把腕背部放到前额,贴在那儿。她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孤苦无助感,同时又下定了义无返顾的决心,这一来使她的脸全变了形。然后她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朝书房门口走去,就好像一个可笑的醉鬼急着要到某处去,却因缺少足够的平衡机能,无法笔直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她打开了放在当中那张书桌上的阅读用大台灯。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酒柜前,打开酒柜,倒了一点儿白兰地,一口喝了下去。酒一下肚,便使她浑身发烧,但她咬着牙费劲地把它压了下去。
啊,不错,当你准备去杀一个男人时,你需要喝点酒。
她踅身来找那把枪。她先是找了书桌的每一个抽屉,没有发现枪。抽屉里只有文件和别的一些东西。可那晚他说过那儿有一把枪,那么,在这个房间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一支枪。他们从来不对你讲任何不真实的事,哪怕是一点点;他,妈妈,还有——还有比尔,都是这样。这就是他们跟她之间的最大的不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过着安宁的生活——而她却不能的原因。
接着她又找了哈泽德父亲的书桌。这张书桌的抽屉和小分隔要多得多,但她还是一个挨一个地仔细找了个遍。当她拉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搬开抽屉中的一个沉重的帐本时,发现它就躺在那儿,插在帐本的背后。
她把它抽了出来。乍一看,它那毫不起眼的样子真让人有点失望。那么小,却要干那样大的一件事。去夺走一个人的生命。镀镍的枪身和枪管擦得锃亮。她估计,枪身当中有凹槽的凸起部分便是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之所在。由于对枪支一无所知,她冒着会使它提前开火的危险,用掌底敲它,用力拉它,想把它打开,希望只要她不把手指贴近扳机,就不会发出一颗子弹。突然,由于意外地在右边碰了一下,凸起部分毫不费力地下翻,打开了。黑色的圆弹膛里是空的。
她仔细地在抽屉里再次寻找。她发现了同样很小的一个纸板盒,在先前的搜寻中这个小盒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匆忙之中,她把它拨到一边。纸盒里垫着棉衬,似乎是用来保藏某些容易失效的药囊。然而,里面放着的却是平圆头的金属子弹。一共只有五颗。
她一颗接一颗地把它们压进弹膛里看来是压子弹的小孔中去。有一个弹仓空着。她关好手枪。
她寻思它是否正好能放进她的手提包。她试着让枪管朝下放,结果把它给放进去了。
她关上了手提包,拎在手里,走出了书房,来到了大厅的后部。
她取出分类目录,在“停车库”一类中寻找。
他或许会把车子停在街上过夜。不过她认为他不会这么做。他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珍惜自己的汽车,自己的帽子和手表。他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珍惜自己的每一样东西,除了自己的女人。
停车库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于是她也按顺序开始一个个拨打电话。
“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辆纽约城的汽车停放过夜,车号是09231?”
在第三个停车库,值班员去查看后回来说:“是的,在我们这儿。几分钟前刚停进来。”
“是乔治森先生的车吧?”
“对,正是他。有什么事吗,夫人?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我刚才从那辆车里出来。这位年轻先生刚才用它把我送回家。我发现我丢下了东西。我必须跟他取得联系。对不起,这样东西很重要。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能在哪儿找到他?”
“我想这事儿我们办不到,夫人。”
“可是我进不了家门。我的门钥匙在他那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为什么不按你家的门铃呢?”对方那粗哑的声音回答道。
“你这蠢货!”她一下发作了,她的怒气使她变得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别人原先可不认为我该跟他一起出去!我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我不能去按门铃!”
“我明白了,夫人,”对方的声音嘲笑着说,还带着一种她早知道会有的特别的油腔滑调的口吻,“我明白了。”接着,对方的舌头又嗒嗒了两声,作为一个停顿。“等一下,让我查一查。”
他走开了。等他又回来后,他说:“他把车子停在我们这儿已有一段时间了。在我们的记录本上他的地址是迪凯特大街110号。我不知道他是否还——”
可这时她已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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