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在一个极不吉利的时刻响起来了。
他的时间把握得极好。如果他的眼光能透过房子的四墙,看到屋里他们的举动的话,他就会知道他的这一时间把握得不能再好了。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出去了。她刚哄休入睡。她和哈泽德母亲各自呆在二楼的房间里。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她最适宜接电话了。
一听到电话铃声,她就知道这是谁打来的,是个什么电话。她也知道,她一整天都在等着这个电话,因为她知道它总会打来的,它肯定会打来的。
她脚下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无法挪动。如果她不去接,说不定电话铃声会停住的,说不定他会等腻的。不过,这一来电话过些时候又会响起来的。
哈泽德母亲打开了她的房门,探头向外望着。
不过根本不必要她出来了,帕特里斯已经很快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站在了楼梯口。
“亲爱的,如果你脱不开身,我去接电话好了。”
“不,没关系,妈妈,我正好要到楼下去,我会去接电话的。”
她太熟悉他的声音了。在昨晚前,她已有两年多没听到他的声音了,然而她对这声音依然那么熟悉,简直好像在过去几个月里,她一直都听到他的说话声。恐惧让人的记忆显得格外敏锐。
一开始,他就像一个随意打来电话的人,说话声既讨人喜欢又很生分。“是小哈泽德夫人么?你是帕特里斯-哈泽德吗?”
“对,是我。”
“我想你知道,我是乔治森。”
她太知道了,但她没作回答。
“你——能在什么地方同你取得联系?”
“我没回答这些问题的习惯。我要挂电话了。”
看来没什么东西能使他改变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别那么做,帕特里斯,”他温文尔雅地说。“我还会打来的。这只会使事情更糟。他们会奇怪是谁老这么打电话来。或者弄到最后,其他人会来接电话——你不可能整个晚上守在电话旁的——如果必要的话,我就会报出我的名字,并且点名找你。”他停了一会儿,让这话深入对方的心里。“你还不明白,这样对你要更好些。”
她压住心中的怒火,轻轻叹息了一下。
“我们不能在电话上时间谈得太久,反正我觉得最好别这样。我是从麦克林药房打来的电话,离你这儿就几个街区。我的车子就停在那儿的拐角处,没人看得见。在波默罗伊大街的左侧,就在十字路口过去一点。你能到那儿去一下吗?五分钟到十分钟就行。我不会留你太久的。”
她尽力想使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同他一样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能来。”
“你当然能来。你需要到麦克林药房为你的小宝贝买鱼肝油胶囊。要不你觉得想为自己买些苏打片。我已经看见你不止一次在晚上到那儿去过。”
他静等着。
“我要再打电话来吗?你要不要再想一想?”
他又一次静等着。
“别这样,”她终于十分勉强地回答道。
她很清楚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是肯定的而不是否定的。
她挂上了电话。
她又走上楼去。
哈泽德母亲没问她什么。在这个家里,他们是不喜欢这样打听的。不过她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帕特里斯觉得,自己没法打她的房门口扬长而过,不去打一下招呼,就这么直奔自己的房间。这么快就有了一种罪责感?她不好受地捉摸着。
“是一个叫史蒂夫-乔治森的人打来的电话,妈妈,”她进去后说道。“比尔和我昨晚在舞会上碰到的。他想问问我们俩人玩得开心不开心。”
“唔,他倒还真想得到,是么?”接着她又添了一句,“他一定是那种相当正派的人,才会这么做。”
正派,帕特里斯郁闷地想着,轻轻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大约十分钟后,她又一次出了自己的房门。这会儿哈泽德母亲的房门关上了。她本可以没遭到什么盘问地下楼去。可她又一次没这么做。
她走过去,轻轻在门上敲了敲,以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妈妈,我想到那家药房去一下,就回来。休的爽身粉用完了。我也想出去透一下空气。我五分钟就回来。”
“亲爱的,去吧。我这就跟你道晚安了,免得你回来时我已睡着了。”
她把无力的手搁在门上歇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就想说,妈妈,别让我去。不准我去。把我留在这儿。
她转过身走下了楼梯。这是一场该她自己去面对的战斗,是不允许由别人来替代的。
她在那辆车子旁停下了,车子就停在黑黝黝的波默罗伊大街上。
“坐进来吧,帕特里斯,”他亲切地说。他没起身,就从自己的座位上为她打开了车门,甚至还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为她抚了抚皮坐垫。
她在座位的最远端坐下。她的眼睛迅速闭了一下,拒绝了他想递给她的香烟。
“我们会被人看见的。”
“朝我转过身来,没人会注意你的,背朝着大街。”
“不能这样下去。好了,这件事该了结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问你,你想从我这儿要些什么,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瞧瞧,帕特里斯,这件事根本不会有丝毫不愉快的。看来你是自个儿在心里产生了这么一种想法。我可没有这样的——那是因为你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让事情的发展——就像在昨晚前一样——有什么改变。你和我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到此为止。就是说,只要你想这样的话。”
“你让我出来总不见得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他突然转了个话题。或者说看起来是转了个话题。“我想,我从来就没那种意思——就我一直希望的来说。我是说,我从来不超出范围多要求什么。因为我曾经就是那么期望的。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发觉自己面临困境,我不时陷入拮据的境地。和小伙子们玩玩小牌。这样或是那样。你明白那是怎么口事。”他不以为然地哈哈笑了起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年了,没什么新变化,不过我在想你是否肯帮我一个忙——这次。”
“你这是在问我要钱。”
她几乎觉得恶心欲吐。她赶紧把脸转开。
“我没想到在——在监狱外还有像你这样的人。”
他心情很好,宽容地笑了起来。“你处在一个不同寻常的环境里。这对‘像我这样的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如果你不是处于这种环境中,那你仍然不会想到,你不会知道这一切究竟有什么不同。”
“假如我现在到他们那儿,自觉自愿地把我们的这次谈话告诉他们。我的小叔就会来找你,把你打得半死。”
“我们将把这种关系弄得无懈可击。我真奇怪,女人为什么相信这种打一顿的做法呢?或许是因为她们自己并不习惯于使用暴力的缘故。对一个男人来说,打一顿并不意味着什么。等这事过去半小时以后,他又会像先前一样太平无事的。”
“你应当知道,”她低语着。
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另三根手指的指尖。“有三个方法可供选择。你去告诉他们,或是我去告诉他们,或是我们就维持现状。我的意思是,你帮我一个忙,然后我们就放下这件事,决不再提一个字。不过除此之外没有第四种选择。”
他以一种耐心的态度不赞成地轻轻摇了摇头。“帕特里斯,你夸大了一切。这就是经久不衰的廉价的标志。你是个廉价的姑娘,那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按照你的观点,我或许是一个无赖,但是我有一个稳定的性格。你准以为,我会大步走到那儿,张开两臂,大声宣布,‘这个姑娘不是你们的媳妇!’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对那样的人们来说,这样做不会起什么作用的。别的做法会超过它所能起的作用。我所要做的是让你用自己的口来谴责自己。当着他们的面。你不可能当着全家人的面对我否认。‘你是在什么时候同休一起在巴黎的,帕特里斯。你们住在河的哪一边,左岸还是右岸?’‘还有,你们回来时坐的那条船叫什么名字?’‘嗯,那天我在那儿碰见你跟他在一起时——哦,帕特,你忘了提一下我们以前见过面,是吗?——你的脸色跟白天的脸色完全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你看上去一点不像原先的那个姑娘。’就这么直到你崩溃垮掉为止。”
他有能力做到的。他对一切都是如此的冷漠,这是一种危险的人物。没有热情,没有冲动,没有情感来掩盖冲动。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精心策划的,有预谋的。每一个步骤,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是设计好的,安排好的。现在她知道那些信的目的了。根本不是诽谤信。对长期计划的这件事来说,它们是重要的。心理战,神经战,提前把她搞垮,还没等发起主攻,就夺去了她的一切抵抗力。往返于纽约所作的探询真情的旅行,是去证明他自己的推断,以确准没有一点破绽,不给她有一点空子可钻。
他让手掌边缘很快从方向盘上滑落下来,就好像在抹去一点灰尘。“这种问题是没有起因的。让我们不要讲究那套维多利亚式的一本正经吧。这只是在做一桩生意。真的,这跟取出保险金没什么差别。”他转向她,装出一种诚恳坦率的样子,初看还真挺动人的。“你不想以实际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吗?”
“我是想这样的。我想我应该在你自己的地盘同你见面。”她不想掩饰住自己的轻蔑,她知道他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如果你抛弃这些古板的有关善和恶的说教,摆脱掉是非黑白之说,整个事情就变得相当简单,甚至不值得我们坐在车里,花费这一刻钟时间了。”
“我自己可没有钱,乔治森。”投降。屈从。
“他们是城里最富有的家庭之一,这是众所周知的。为什么不在这上面动动脑筋呢?要他们为你开个帐户。你不是个孩子了。”
“我不能公然要求他们做这么一件——”
“你不必要求,有的是办法。你是个女人,对不?这太容易了,一个女人知道该如何去做这类事——”
“我想走了,”她说,伸出手去摸索车门把手。
“我们相互间达到了了解吗?”他为她打开了车门。“过了一段时间我再给你一个电话。”
他停顿了片刻。他施加的这种无形的威吓甚至在他这一懒洋洋的拖腔中也是那么明显。
“别把这事给疏忽了,帕特里斯。”
她从车里出去。关车门的砰的一声是她给予他的一下无形的耳光。
“晚安,帕特里斯,”他友好地在她身后拖长了声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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