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她就听到门铃响,接着又听到楼下门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互致问候声,她知道一定是有客人来了,而且客人必定还在那儿。她并没再去多想这事儿。这时,休正坐在他的便携式小澡盆里。在帮小宝宝洗澡时,一个人是不可能分心的。她擦干他的身子,抹上爽身粉,给他穿上衣服,再把他放在床上准备睡觉,然后她假装陪他一起多躺一会儿,准备瞅准机会,悄悄从他攥紧的小拳头里取出他洗澡时玩耍的赛璐珞小鸭,到这时,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就过去了。她很肯定地感觉到,那个来客,不管他是哪一位,这时也一定早就告辞了。有一点她可以吃准,那一定是个男客;任何一个六十至六十五岁的女客都会很乐意让对孙子宠爱有加的哈泽德母亲带上楼,看看她的孙子洗澡时的那般欢乐情景。事实上,这是几星期来她本人第一次没在这个时候亲自到场,哪怕是拿着毛巾,像小孩一样叽哩咕噜地同在澡盆里的小人儿说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她时常还会插手进来,同在这方面无可挑剔的母亲一起帮小孩洗澡。只有发生了特别重要的事才会使她走开。
等她最后出了房间,往楼下走去时,她才觉得楼下的人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只听到有一个单调、沉闷的低声在说着,就好像有谁正在读着什么,除此之外,听不到其他人的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大家都待在书房里;这个房间通常在晚上是从没人去的。即使有人的话,也不会是所有人同时都待在那儿。她两次看见他们在里面,第一次是她从楼梯走下去时,接着是在她折回来,经过楼梯底下的那个在书房外的门厅时,她从离得更近的开着的门里瞥见了他们。
他们三人都在里面,还有另一个男人跟他们在一起,尽管她意识到自己以前至少见过这个人一两次,可她还不认识他,就像她曾见过任何一个到家里来过的人却跟他们并不熟悉一样。他在桌边,那盏阅读用的台灯开着,他用像唱歌一样的单调的声音大声地在读着什么。那不是一本书;看上去更像是一份打出来的报告。每过一小会儿,随着一阵清脆的纸张的簌簌声,一页纸翻过去,又开始读下一页。
没有说一句话。各人坐的距离不同,注意力集中的程度也不同。哈泽德父亲生在桌边,挨近那位独白者,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读出的每一个字,不时还慈祥地点着头。哈泽德母亲坐在一把安乐椅里,膝上放着一个篮子,在做着针线活,只是隔会儿才抬起头听一下。奇怪的是比尔也在场,他坐得离其他人远远的,一条腿翘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脑袋后仰,嘴里叼着一根烟斗,烟斗高高地翘向天花板,他的样子根本一点没在倾听,眼中一片茫然,似乎他人虽然很尽责而孝顺地跟他们呆在一起,可他的心思却完全在其他地方。
她想不为人知地从那儿经过,可偏偏哈泽德母亲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从没关上的门缝中看见了她经过的身影。“她在那儿,”她说。接着,传来了她的叫声,使得帕特里斯停住了脚。“帕特里斯,亲爱的,请过来一下。我们需要你。”
她转过身子,向房里走去,她的喉咙突然抽紧了。
单调的声音给打断了,等候着。一个私人侦探?不,不,这不可能。她曾在这幢房子里,在一种相当友好的气氛中见过他,对此她完全有把握。可摊开在他面前的那许多卷宗——
“帕特里斯,你是认识泰伊-温思罗普的。”
“是的,我知道我们以前见过面。”她走上前去,同他握握手。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眼睛去看桌子,这么做可真不容易。
“泰伊是父亲的律师,”哈泽德母亲很偏爱地说道。似乎确实不用再对一个老朋友多作介绍,在这样的场合,就这么说明一下仅够了。
“也是一个打高尔夫球的对手,”桌边的男人补充道。
“对手?”哈泽德父亲愤愤然地反问了一句。“就凭你打出的那种球,我才不把它称为竞赛呢。所谓对手,他的水平必定是多多少少跟你相差无几。我倒觉得把它称之为安慰赛更恰当。”
比尔的头和烟斗又落到了水平方向。“把一只手绑在身后跟他打,对不,爹?”他挑逗地说道。
“是啊,绑起我的手,”律师迅速说道,悄悄跟做儿子的眨了眨眼睛。“尤其是在上个星期天。”
“好了,你们三个人;”哈泽德母亲满脸笑容地指责道。“我还有事情要干。帕特里斯也是。我可不能整夜坐在这儿。”
他们重又变得严肃起来。比尔已经站起身,拖过一把椅子,为她放在桌边。“坐下吧,帕特里斯,跟我们在一块儿,”他发出了邀请。
“是的,我们要你也来听听这个,帕特里斯,”见到她有点犹豫的样子,哈泽德父亲也敦促道。“这事跟你也有关。”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是想往喉咙那儿放。她完全是凭着毅力才把手放了下来。她坐了下来,稍稍有点不安。
律师清了清嗓子。“唔,我想这事大约就是这样,唐纳德。余下的部分就跟前面的一样。”
哈泽德父亲把自己的椅子拖得更近些。“行。现在能让我签名了吧?”
哈泽德母亲手中的某件针线活做好了,她用牙咬断了一根线,然后把针线活放回篮子里,准备起身离开。“亲爱的,你最好还是先把这是怎么回事告诉帕特里斯。难道你不想让她知道吗?”
“我来为你告诉她吧,”温思罗普提议道。“我可以把这事用比你更精炼的几句话就说明白。”他朝她转过身,眼光从他戴的眼镜上面友好地注视着她。“唐纳德正要修改他的遗嘱的条文,想加进一个附录。你瞧,原先的遗嘱是在格雷斯之后,剩下的遗产则由比尔和休平分。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修改,将遗产的四分之一归比尔,其余的则全归你。”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在发烧,就好像有一道火热的绯红色的光正集中照射在那儿,这一点他们全都能看见。她只想赶快离开桌子,从这儿逃走,但她似乎给困在椅子里,动弹不得,这真是一种折磨人的感觉。
她尽力想使自己平静地说话,两次润湿了嘴唇,把声音压低。“我不愿你们那么做。我不愿自己也在遗嘱的受益人之列。”
“别这么想,”比尔真诚地笑着说。“你没有一点工作。我有爹爹的生意——”
“那是比尔自己的建议,”哈泽德母亲把话跟她挑明了。
“在两个孩子满二十一岁那一天,我分别给他们一大笔现金,作为他们的一个开始——”
这时,她站了起来,依次朝向每一个人,几乎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不,请别这样!决不要把我的名字写在那上面!我不愿让我的名字写上去!”她能做的就是把两手交叉握得紧紧的,朝着哈泽德父亲。“爹!你就不能听我说一句吗?”
“那都是为了休,亲爱的,”哈泽德母亲在一旁机敏地要他知道。“难道你不明白吗?”
“是的,我知道;我们都为休而悲伤,但她总得生活下去。她有一个孩子要她去照顾,这些事不该因为感情的因素而拖延,在适当的时候必须对他们加以照顾。”
她转身飞快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他们也没想再去追她。
她在身后关上房门。她抬起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急急地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次。她嘴里低声吐出了“骗子!”这两个字。“小偷!这就像有人从窗户里爬进去——”
大约半小时以后,门上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她走过去,把门打开,比尔站在门外。
“嗨,”他有点不自然地说。
“嗨,”她说,同样的不自然。
就好像他们不是在半小时前刚见过,却已有两三天没见过面一样。
“他在遗嘱上签了字,”他说。“在你走了以后。温思罗普把它带走了。他也签名作了证。不管你想要还是不想要,这事现在就这么定了。”
她没吭声。先前在楼下的那场争斗已经失败了,现在只不过是最后的公告。
他看着她,眼神令她捉摸不定。似乎是既有在机敏地对她进行估价,同样也有对她的不理解,又闪现一丝赞美的神色。
“我知道,”他说,“我不明白对这件事你为什么要抱这样的态度。我可不赞同你的行为,我认为你在这事上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以信任的口吻稍稍放低了嗓音。“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对这事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我倒喜欢你对这事有这样的态度。”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想握握手道声晚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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