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火车。可这会儿的火车大不一样。过道里没有拥挤的人,没有你争我夺的人群,没有进进出出的病人,摇摆不定的人们。一个卧车包房,一个归她一个人的小包房。一个安在支架上的小桌,可以升起,也能下降。一个壁橱,壁橱门上有一整扇玻璃,就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小住家一样。在行李架上,简单的行李一件件依次排放上去,行李都是新的,第一次使用,光滑亮泽的油漆,金属附件锃亮锃亮的,在行李的各个转角上,有着用模版印上去的鲜红的“PH”字母,字体十分清秀。有一个小巧灯罩的台灯,在乡村天色变黑后,可以用来看书。放在一个托架里的鲜花,离别送行的花儿——不,是归家的花儿——是在分手时由人代为送上的;放在一个盒子里的玻璃纸包的水果糖;一两本杂志。
包房向外一面有两扇十分宽敞的窗子,几乎在车厢前后的墙之间形成了一整面的玻璃墙,成一条直线的树木宁静地在窗外掠过,阳光在树身上形成了点点光斑;一边的树是深绿色的,另一边则是青苹果色的。浮云宁静地掠过,只是移动的速度比树木更慢些,似乎这两样物体在持续不断移动的两根带子上分别作着几乎是同步的移动。时不时的,可以见到块块牧场和农田,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的座座小丘。起起又伏伏。就像未来那起伏不定的曲线。
就在她对面的那个座位上,有一个用一条蓝色的小毯子紧紧包着的、比一切都重要的东西。只见毯子里露出一张小脸,脸上的那对小眼睛紧闭着——这就是她倾全身心所爱,又令她无比珍视的宝贝。这是她在整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东西。为了他,她会顺着外面世界的那条起起伏伏的道路奋力前行。
是啊,如今的一切真是截然不同。然而——第一次的旅行绝对要比现在这一次更令她心安。现在,恐惧伴她一路前行。
那一次,她根本用不着害怕什么。那一次没有座位,没一点吃的,只有一毛七分钱。等在前面的,是随着路途的不断缩短而飞奔而来的、未可预知的灾难、恐怖,以及死神翅膀的扑击声。
然而,那时用不着担惊受怕。没有这种啃啮人心的害怕。没有这般紧张,没有这样的复染剂①,它会拉出一条路,又拉出另一条路。那时有的是知道该走哪条路,唯一可走的一条路的平静和确定。
①复杂剂,指作显微镜观察时用的一种通过第二次染色使生物标本显示不同颜色的染色剂。
火车车轮喀嚓喀嚓响着,每一列行驶着的火车的车轮总会发出这样的响声。然而在她听来,如今这声音却在说:
“最好往回返,最好往回返,
喀里喀嚓,喀里喀嚓,
一有可能就停下,仍然还能往回返。”
她身上的很小的一部分动了一下,她身上的最小的部分动了一下。她的大拇指张开了,接着她的四根手指也慢慢张开了,过去几小时里这几个手指一直紧紧捏成的惨白拳头打开了。这时,赫然可见在这摊开的手心里——
一个有印第安人头像的一分铜币。
一个有林肯头像的一分铜币。
一个有野牛图像的五分镍币。
一个自由民头像的一毛辅币。
一毛七分钱。现在,她甚至记熟了它们上面的日期。
“喀里喀嚓,
停下来,往回返,
现在依然来得及,
赶快掉头往回返。”
四根手指又慢慢握起来捏紧,大拇指又压在上面,将它们卡紧。
接着她举起捏紧的拳头,心烦意乱地用它敲击自己的前额,敲了一会儿又把拳头支在额上。
突然,她站起身,去拖一件行李,把它转了个身,把最外面的一角转到里面。这一来,“PH”字母消失了。接着她又去拖下面一件行李。第二个“PH”字母也消失了。
恐惧不会消失。它并不是印在她心头的一角,它印满了她的全身。
门外传来一下轻轻的叩门声,使她猛然一惊,她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听到一声带有回声的剧烈雷鸣声。
“是谁?”她倒抽了一口气,问道。
一个列车员的声音答道,“再过五分钟就到考尔菲尔德了。”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跑到门边,一下把门打开。他已经顺着过道走开了。“不,等等!这不可能——”
“绝对没错,夫人。”
“怎么到得这么快。我真没想到——”
他宽容地回头朝她一笑。“它是在克拉伦登与黑斯廷斯之间。这就是它的确切位置。我们已经过了克拉伦登,过了考尔菲尔德后就要到黑斯廷斯了。自从我跑这条线以来从没变过。”
她关上了门,一转身整个身体就靠在了门上,似乎想把某种灾难关在门外,不让它进来。
“要想回去已太晚,
要想回去已太晚——”
“我依然可以一直乘下去,我可以不下车乘过去,”她思忖道。她奔到车窗边,从一个锐角角度向外望去,似乎从那个角度看到的迎面而来的景色里,她可以找到某种解决她的困难处境的出路。
什么也没发现。迎面而来的景色十分悦人。一幢房子,以及房子四周的一切。接着又是一幢房子,还是房子四周的景色。接着是第三幢,现在,房子显现的密度开始越来越大。
“一直坐下去,就是不要下车。他们不可能拿你怎么样。没人能够。现在,剩下的时间只能做这么一件事了。”
她又奔回到门边,匆匆把门把手下的那个插销插紧,把门从里面关死。
窗外迎面而来的房子越来越多,同时过来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它们不再是一排排掠过,而是一点一点往前挪。一座学校飘然而过,过后你甚至能讲出它是什么样的。一尘不染,很现代的崭新的房子,整洁的水泥建筑结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安的全是玻璃窗。她甚至能分辨出校舍旁的操场上正在进行的活动。她的眼光朝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小蓝毯包扫了一眼。那种学校就是她想要去的——
她没说话,但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亮地在耳边响起。“快来人救救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轮响声在一点点停下来,就好像它们缺少了润滑力。或者说,就好像一张唱片走到了尽头。
“喀-里,喀-嚓,
喀里-里,喀嚓-嚓。”
每一下转动都好像是最后的一下。
突然,紧贴窗外出现了一长排候车棚,与车厢平行在移动,接着一块从候车棚上悬挂下来的白色牌子开始出现,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在窗外经过。
“D-L-E-I”
等出现F字母后,就停住了。牌子不再移动了。她几乎发出一声尖叫。火车停住了。
她身后传来一下敲门声,声波似乎穿透了她的胸腔。
“考尔菲尔德到了,夫人。”
接着有人在扭动门把手。
“要帮忙拿行李吗?”
她那捏紧的拳头把那几个一毛七分钱的钱币攥得更紧,使得指关节在这么用力下都变青发白了。
她奔到座位边,抱起了那个蓝毯子包,连同它里面的东西。
就在窗子对面,出现了几个人。他们的头低于窗子,不过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见她。其中有一个女子盯住她看着。
她们四目相对;她们的眼睛像被锁住了,就这么对视着。她没法把自己的头扭转开去,在这个包房里,她没法藏匿起来。那些眼睛就像铆钉似的把她钉在了原地。
那个女子指着她。她欢欣地叫了起来,是朝着一个没露面的人叫的。“她在这儿!我看到她了!就在这儿,就是这节车厢!”
她举起手,不停挥动着。她朝着包在蓝毯包里的、时隐时现的、睡意未消的小脑袋挥着手,这颗小脑袋正严肃地瞧着窗外。她的手指很快地舞动着,这是人们对小婴孩才做出的特别的挥手方式。
她脸上的表情真是没法形容。看上去就好像是生命在经历一次中断、一次间隔后重又开始。就好像一个凛冽的冬日过去,太阳终于又照射出来时的情景。
姑娘抱着婴儿,把自己的头埋在他身上,几乎像是要以此挡住他,不让窗上的人瞧见。或者说就好像她正在跟孩子说悄悄话,交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把其他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她确是在这样做。
“为了你,”她轻轻地说道。“为了你。上帝饶恕我吧。”
然后,她便抱着孩子走到门边,拉开插销,让那个不知所措的列车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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