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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墓畔回忆录》->正文
下卷 第12节

  西班牙和意大利画派的一些好画,一幅盖兰少女,圣泰雪兹画家科里纳③的最后的代表作,使我们沉醉于艺术。至于历史,在养老院里我们马上就会有法佛哈侯爵的妹妹和罗朗夫人的女儿:君主制和共和制让我负责为它们的忘恩负义作出补偿和收养它们的伤残者。

  ③热拉尔男爵。他的画《米泽纳海角的科里约》置于雷卡米耶夫人的大厅中。

  在玛丽·泰雷兹被收容的人,那些康复后被迫从这儿出去的可怜的女人,她们住在诊所的附近,自以为又患了病而要重返诊所。在这里没有任何医院的感觉:犹太人、新教徒、天主教徒、外国人、法国人在这里得到的是胜似亲人般的无微不至的关怀。悲伤中的每一个人都以为是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我见过一个西班牙女人,如同《塞维利亚的珍珠》画中的多罗泰一般美丽,十六岁上死于肺病,在集体宿舍里,她庆幸自己的幸福,微笑地睁着两只黯淡的黑色大眼睛,一副未老先衰的消瘦的面孔,拉多菲内夫人询问着她的一些近况并向她保证不久便会痊愈。可当天晚上她便香消玉殒,远离了科尔多瓦的清真寺和加达基维河的母亲河:“你是哪里人?”“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和本地人!”

  很多圣一路易的骑士们的遗孀是我们的常客;她们随身携带的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他们的丈夫身着陆军上尉军服的肖像:白色的衣服,玫瑰色或天蓝色的夹里,巨鸟型的鬈发。我们将这些肖像束之高阁。我看着他们的军团忍俊不禁:如果旧的君主制继续存在,那么今天这些肖像的数目还会增加,在一个弃置的走廊里我会这样慰抚我的侄孙们。“这是你们的叔公弗朗索瓦,他是纳瓦尔军团的上尉:他非常有才干!他在《墨丘利神》中做了一个字母组合字谜,开始几个字为:砍掉我的头。还在阿尔马纳施他作了一首短诗:《心灵的呼唤》。

  当我对花园感到厌倦时,便改去蒙特鲁热平原。我看到了这个平原发生的变化:要是我没有看到变化该多好!二十五年前,当我去梅雷维尔,去马雷,去狼谷时,我经过了缅因关隘,在车行道的左右两旁,位于采石场的缺口处和卢梭老朋友塞尔斯的苗圃,我只是看到一些磨坊、一些吊车的车轮。德努瓦耶为皇家卫队士兵建造了几个可容纳万人的大厅,他们在每次战役失败之后,所有王国被打垮之后,便来这里喝闷酒。在磨坊的四周,立有几间乡间小屋从缅因关隘一直延伸到蒙一帕尔纳斯关隘。更高处是冉森教派的磨坊和与之对照的洛赞的小房子。乡间小屋旁边的一些金合欢树是这些穷人的纳凉处,就如同苏打水是乞丐们的香槟酒一样。一个庙会剧院让那些弹奏嘈杂音乐的流浪人定居下来。形成了一个小村庄,有了一条石板路,一些作小曲的人和一些警察;警察中有昂菲翁和塞克罗。

  在生者定居的同时,死者也要求一席之地。尽管招致一些醉汉们的反对,人们还是在一个如阿布瓦塔一般废弃的磨坊的围墙里圈出了一处公墓:就是在那里,死亡每天都在运走它收获的谷物;一堵简陋的墙将死亡与舞蹈、音乐、喧嚣隔离开来;短暂的喧哗、一个小时的婚礼便将它们与无穷的沉寂无尽的黑夜和永恒的婚礼分隔开来。

  我经常到这座远不如我年迈的公墓里去走一走,这里,吞噬着死人的虫子还没有死去;我读着这些碑文:多少十六到三十岁的女人成了坟墓的猎物!幸福的是她们只度过青春时代!热弗尔公爵夫人,迪·盖克兰,另外一个年代的骨骸的最后一滴血脉,在这些长眠的平民之间小憩。

  在这次新的流亡中,我又多了一些作古的朋友;勒穆瓦纳先生①长眠于此。他是德蒙莫兰先生的秘书,通过波蒙夫夫介绍给我的。我在巴黎时,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和我进行简单的交谈,我们的谈话诚挚友好,令我非常愉快。我疲惫不振的精神得到休息,变得健康放松。我将崇高的圣徒勒莫瓦纳先生的骨灰留在了台伯河畔。

  ①他死于一八二九年,见勒瓦杨先生的《夏多布里昂先生的光辉、痛苦和幻想》。

  围绕着诊所的林荫道和公墓是我散步的场所。在这里我不再渴望什么:不再有前途,我便不再有梦想。对于新一代人我显得陌生,在他们看来我好像是光秃秃的、布满灰尘的旧式圆眼镜;我现在勉强被一块经时光裁剪而变短的发角的破布覆盖着,就像一个部队的传令官裁剪着一个没有光荣历史的骑士的燕尾服—样,我乐于被撇在一旁。我很高兴住在关隘步枪的射程之内,住在一条大路旁边,随时准备启程。时光就在计程碑的脚下,在我注视着邮递员中流逝……

  一八二八年我在罗马时,曾计划在巴黎我僻静住所的尽头,建一个花房和一个园丁住的房子,这是我在大使馆和在托尔·韦加塔发掘找到的文物残片得到的全部积蓄。德波里亚克先生从中斡旋,我将这处令我陶醉的地方奉献给了国家:我重新陷入穷困潦倒,再见了我的花房:财富就像玻璃一样不堪一击。

  我用纸张和墨水有一个坏习惯,使得我忍不住潦草书写。我拿起这支不知我将写什么的笔,将这段过长的描写涂抹了至少三分之一:如果有时间,我还会将它删节。

  我应该请求那些感受到我某些想法的痛苦的朋友原谅我。我只会张开嘴笑,我忧郁、身体衰弱,的的确确是有病。无论谁看过这本《回忆录》都可以看到我的命运是怎样的。我没有依偎过母亲的怀抱,痛苦便早已向我袭来。我不断遭受失败,我感受到我一生的不幸,它对于这间脆弱的陋室显得过于沉重。但愿我所爱的人不会因此而自认为被背弃;但愿他们原谅我,但愿他们能容忍我的狂热:在这些冲动中,我的一颗心全是为了他们。

  我呆在那里,将这些脱线的纸页杂乱无章地扔在桌上,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将它们掀起,这时有人交给我如下的贝里公爵夫人的信和附论:走,再一次回到我双重生活的另一面:积极的一面。

  我两次要求您来我这里,但遭到政府的拒绝,对此我深感不快。我遭到过无数的苛待,这一次可能是最沉重的。我有好多事要跟您讲!有好多事要征求您的意见!既然必须放弃见您的想法,那么至少我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尽力将委员会的事托付与您,我愿意如此而且您也能做到:因为我毫无保留地相信您对我的关爱和对我儿子的忠诚。因此,先生我特别委托您去布拉格并且向我父母讲明,如果直到二月二十二日我们拒绝宣布我的秘密婚姻,那么我的想法更多地是为了我儿子的原因并借此证明,一个母亲,一个波旁内人并不害怕面对危险。我只是让我的儿子大体上能理解我的婚姻;但是政府的威胁,道德的折磨已达极限,促使我决定发表这个声明。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我自由,如此多的希望落空之后,该是向我的家人和全欧洲作一个解释的时候了,以防止一些败人名誉的猜测。我本希望早点这样做,但是一次绝对非法的拘禁和与外界联系上不可克服的困难让我一直拖到今天。您跟我家人说,我已在意大利和康波一弗兰哥王族的埃克托尔吕克谢齐一帕利伯爵成婚。

  啊!夏多布里昂先生,我请求您给我亲爱的孩子们带去我给他们所有的爱,对亨利讲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能努力逐渐地赢得法国人的赞美和爱戴。对路易丝讲我多么希望能幸福地拥抱她,她的来信是对我唯一的安慰。向国王转达我的敬意并向我的兄长和姐姐献上我的温情。我请求您给我带回我孩子和家人对我的所有的祝愿。被囚禁于布莱的城墙内,我找到了一个安慰,那就是有一个像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一样的代盲人;他是我永远值得信赖的人。

  玛丽—卡罗利娜

  一八三三年五月七日于布莱的城堡

  又及:

  我对您和拉多尔一莫布尔侯爵先生之间达成的协议感到非常满意,其中对我儿子的利益给予了高度重视。

  您可以把我写给您的信转给拉多菲内夫人。您向我姐保证,一旦我获得自由,便会刻不容缓地给她寄去所有关于政治事件的文件。我所有的愿望就是一旦获得自由便马上到布拉格去。但是我所经历的各种痛苦已如此摧残了我的健康,以至于我不得不在意大利停留以稍作恢复,并且不让我可怜的孩子们对我的变化感到惊恐。您研究我儿子的性格,他的品质,他的嗜好,甚至于他的缺点;您告诉国王拉多菲内夫人和我自己,他需要改变、改正和完善的地方,您要让法国了解她对年轻国王所寄予的希望。

  通过与沙皇几次的接触,我知道他曾多次很好地接受了我儿子和奥尔加公主联姻的建议。德·舒洛①先生将给您提供在布拉格的人士的详尽情况。

  ①德·舒洛(deChoulot),贝里公爵夫人与她的支持者之间的联系人。

  首要的是做一个法国人,我请您向国王请求保留我王妃的称号以及我的姓。撒丁的国王的母亲,一直称作卡里尼昂王妃,尽管她嫁给了德蒙莱尔先生,而且她还给了他亲王的称号。玛丽—路易丝,帕尔默女公爵,在嫁给雷佩尔伯爵后仍保留了女王的称号,并仍是她儿子的监护人:她其他的儿子姓内佩尔。

  我请您尽快动身去布拉格,我深深希望您能及时到达,并让我的家人能从您这儿得知所有这些细节。

  我希望尽可能不让别人知道您的行程,至少不让别人知道您是我的送信人,以避免我唯一的、如此珍贵而不寻常的与外界联络的方法为人发现。我的丈夫吕克谢齐是西西里四个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传人,是唐克雷德国王①十二伴侣中唯一幸存的一支。这个家族因其对国王们的事业高尚的忠诚而为人关注,康波一弗兰哥王子,吕克谢齐的父亲,是我父亲议院的第一贵族。当今的那不勒斯国王②非常信任他,将其安置在其弟弟西西里总督的身旁。我不跟您讲他的情感;他的情感在各方面都与我们一致。

  ①唐克雷德(Tancrete),十一世纪西西里国王子。

  ②费尔蒂南二世(FerdinandⅡ)为贝里公爵夫人的兄弟。

  我坚信被法国人理解的唯一方法便是给他们讲荣誉,并让他们面对光荣。我有一个想法,便是把比利时并入法国并作为儿子执政的开始。吕克谢齐伯爵替我就这个问题向荷兰国王和奥兰日王子提出初步建议;他为这些建议的被理解作了很大贡献。对于我全部心愿所在的协定,我没能有幸完成它;但我想还会有成功的机会;离开旺代之前,我已授权德·布尔蒙元帅先生继续这件事情。没有人比他更能把这件事办好了,因为他在荷兰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布莱一八三三年五月七日玛丽·卡罗利娜

  又及:我没有把握在什么地方我能给拉多尔一穆布尔侯爵写信,您动身之前请尽量去看看他。您可以跟他讲讲所有您认为合适的事情,但绝对要保密。您跟他商定给报界一个指导意见。

  思考与决心

  读了这些材料我很感动。作为那么多国王的女儿,这个从如此高处跌落下来的女人,在长期听不见我的建议后,她仍有崇高的勇气寻求我的帮助,并原谅了我曾经预言过她的举动不会成功:她的信任深入到了我心中并使我感到荣幸。贝里夫人对我作了准确的判断;我没有背离这个使她丧失全部的举动的宗旨。用王权、荣誉、将来和命运作赌注,不是一件平凡的事情:世界认为公爵夫人可能是一个英雄的母亲。但是应当被人咒诅的是,史无前例的针对一个虚弱、孤单、无助、受到密谋反对她的政府的各种力量攻击的女人不知羞耻的折磨,好像是战胜了一个了不起的当权者一样。一些父母听凭他们的女儿受到仆人的嘲笑,用四肢支撑着她让其当众分娩;叫唤角隅里的当局、狱卒、间谍、过路人来看孩子从女囚犯的腹中出生,就像人们曾号召法国来看他的国王①的诞生一样!哪个女囚?亨利四世的孙女!哪个母亲?被人们占据了王位又被驱逐的孤儿的母亲!在苦役犯监狱,人们能否找得到一个出身微贱的家庭有斥责一个蒙受了这种耻辱的孩子的想法吗?杀死贝里公爵夫人恐怕要比让她忍受极端专制的耻辱还更加高尚一些。在这件可耻的事件中,宽容归于时代,耻辱则属于政府。

  ①一八三三年五月十日在布莱城堡,公爵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下一个女儿。

  贝里公爵夫人的信有不止一处值得注意:与比利时合并和亨利五世婚姻有关的部分,显示出她的头脑擅于考虑重大的事情。有关布拉格家庭的部分令人感动,公爵夫人害怕被迫在意大利逗留以稍作恢复,并不使她的变化过分惊吓她可怜的孩子们。还有什么比这更忧伤和痛苦的呢!她补充道:“哦!夏多布里昂先生,我请求您给我亲爱的孩子们带去我所有爱,等等。”

  哦!贝里公爵夫人,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衰弱的人,又能为您做些什么呢?但是听到这些话语我怎么能拒绝:“被囚禁在布莱的城墙内,我找到了一个安慰,那就是有一个像夏多布里昂先生一样的代言人,他是我永远值得信赖的人。”

  是的,我将去履行我最后一次也是最光荣的一次大使职责;我将以布莱女囚的名义去找圣殿的女囚;我将去商谈一个新的家庭条约,将一个被囚禁的母亲的拥抱带给被流放的孩子们并出示这些信件,通过它们,她的勇气和不幸使我相信她的清白和美德。

  一八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到二十四日

  在马车上用铅笔写作,在旅馆用墨水写作

  从巴黎出发——德·塔莱朗先生的敞篷四轮马车——巴塞尔——从巴黎到布拉格的日记

  一封给多菲内夫人的信和给两个孩子的便条附在给我的信中。

  我有一辆象征我昔日威严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以前在乔治四世的皇宫里,我坐在马车里十分惹人注目,还有一辆敞篷四轮旅行马车,它是为了让塔莱朗亲王使用而制造的。我让人将这辆敞篷马车作了检修,以便它能用作超常的行驶:因为基于它的来源和习惯,在亲王死后,这辆马车便很少使用。五月十四日晚八点半,谋杀亨利四世的纪念日,我动身去寻找亨利五世,这个被流放的孤儿。

  对于我的护照我不无担心:这是本外交护照,没有体貌特征,有效期为十一个月,它是由瑞士和意大利签发的。我使用它从法国出境并重返法国,不同的签证证明了各种情况。我不想更换这本护照,也不想重新申请一本。所有的警察局也许都得到了通知,所有的电报机也许都已开启。也许在所有的海关,我的牛皮车篷①马车和我本人都会遭到搜查。如果我的文件被查出,不知会有多少迫害的借口、多少次的住宅搜查、多少次的逮捕!对王室的囚禁更会遥遥无期!因为事实证明公爵夫人有她的秘密方法与外界保持联系。因此我不可能申请新的护照以让人知道我的动向;我相信会吉星高照。

  ①覆盖于马车外面的牛皮车篷。

  避开行人过多的法兰克福这条路线和电报线下经过的斯特拉斯堡路线,我和我的秘书亚森特·皮洛热(他已习惯我所有的坎坷)和巴蒂斯特(当我是老爷时,他是一个侍者,我失去领地时不久他便成了我的仆人:我们可以说是荣辱与共)。还有我的厨师、有名的莫努米拉依(我从部里出来时他也离开,并表明他只为我做事)一起上了去巴塞尔这条路。通过复辟王朝时期引进大使时已明智决定卸任的大使都应回归自己的个人生活,巴蒂斯特也已经重新做了仆人。

  到达了阿尔特克奇边境的一个驿站,来了一个宪兵并且要我出示护照。一看到我的名字,他便对我说他已按照我侄儿,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战争中任龙骑兵上尉的克里斯蒂昂的命令行事。在阿尔特克奇和圣·路易之间,我遇到了一位神甫和他的教会堂区居民在举行一次反对鳃角金龟的游行,自从七月革命以来的这些日子里,这种丑陋的动物大量增长。在圣路易,海关人员认识我,便让我过去了。我高兴地到达了巴塞尔的城门口,去年八月曾经检查过我的那个瑞士老鼓手长在那里等着我,但这次与霍乱无关。我将南下去莱茵河畔的三王镇,时间是五月十七日上午十点。

  旅馆的老板为我找了一个叫做施瓦兹的仆人,他是巴塞尔本地人,可以在波希米亚为我作翻译。他讲德语,就像我的好朋友,米兰的白铁匠约瑟夫在墨西亚用希腊语询问斯巴特遗迹一样。

  当天,五月十七日晚六点,我离开港口。登上马车时,我惊讶地在人群中又见到了阿尔特基克的宪兵;我不知道他是否被派来尾随我的:从法国起他便老老实实地护送着我的马车。我给了他一些钱,为他的老上尉的健康而干杯。

  一个小学生走近我,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道:致十九世纪的维吉尔。我念着改自埃内伊德的这段话:Macteanimo,generosepuer①。车夫扬鞭策马,我带着在巴塞尔获得的崇高的声望骄傲地出发了,我为成为维吉尔感到十分惊讶,也为被称作孩子“generosepuer”而心醉神迷。

  ①见第一卷99页注解①。

  莱茵河畔——莱茵河大桥——莫斯克奇——雷雨

  我过了桥,让巴塞尔的市民和农民在他们的共和国中打内战②,并且以他们的方式完成在社会全面变革中他们被委任的角色。我重新登上了莱茵河的右岸并带着一些忧愁注视着巴塞尔乡村高高的山岗。去年我在阿尔卑斯山来找寻的流亡生活,于我似乎是更加幸福的生活的一个终结,是比我再次从事的帝国的事情更加愉悦的经历。我对贝里公爵夫人和她的儿子抱有一线希望吗?不是;而且我坚信,尽管我做了最近的这件事情,但在布拉格我根本找不到朋友。像那些对路易·菲利普发过誓的人,那些只是颂扬灾难性指令的人,对于查理十世来讲,比我这个决不肯背誓的人一定更显亲切。因亲近国王更有双倍理由相信:人们喜欢奉承的背叛甚于严肃的忠诚。因此我来到布拉格,就像一个从联盟时期在巴黎被处绞刑的西西里战士①走向绞架:拿不勒斯的教士尽力任他安息并在途中为他祈祷:阿们!阿们。我的思绪在驰骋,因此时马车正载我离开;但是当我想到亨利五世母亲的不幸时,我便对自己的抱怨感到自责。

  ②当时,巴塞尔城市与农村正发生战斗。

  ①为梅耶内作战的西西里战士杀死了一个法国绅士。故事来源于埃图瓦尔。

  莱茵河畔从我的马车旁疾驰而过,让我感受到这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消遣:当我们看窗外的景色时,不管你在想什么别的东西,映人你眼帘的景色仍然可以进入你的思绪之中。我们行驶在点缀着五月鲜花的草地间,树林中的一片新绿是果园和树篱。马、驴和牛,猪、狗和羊,鸡和鸽,鹅和火鸡在田野中与它们的主人相依相伴。莱茵河,战争之河,仿佛在这幅田园景色之中悠然自得,就像一个行军住宿在庄户人家中的老兵。

  第二天早上,五月十八日,到达夏费斯之前,我叫人驾车去了莱茵瀑布;我抽出一些时间来欣赏瀑布壮观的景色。我可能将最后的日子安排在俯瞰瀑布的小城堡中。如果我把未曾实现的阿达拉梦想留在了尼亚加拉,如果在蒂沃利我存有另外一个已经在世上消逝的幻想②,那么在莱茵河瀑布的城堡主塔中,我就不会发现一个更美的视觉,它飘浮于莱茵河畔并且用我失去的所有影子让我得到藉慰。

  ②指波利娜·德·博蒙(PaulinedeBeaumont)。

  从夏富兹我继续赶路去于尔姆。这个地区是已耕种的盆地,一些覆盖着树林,彼此分开的小山丘一直延伸到盆地的底部。人们已对这些树林进行了开发,可以看到一些橡树,有些被砍倒了,还有一些竖立着。地上的表层,是一些白色的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仿佛是一副怪异动物的骨架;下层是一些多毛的细枝,点缀着一些黑色苔藓,呈现出一派春天的嫩绿,它们结合在一起,这种现象在人的身上是永远看不到的,它是一种暮年和青春双重美的融合。

  在平原的枞树林中,一些树被连根铲除留下了一些空地,这些地方变成了草地。这些位于林中的草地显得既严谨又怡人,让人想起了新世界的热带草原。这些小屋取自瑞士人的性格,小村庄和小旅馆以一种诱人的洁净而别具特色。这在我们国家还鲜为人知。

  晚上六七点钟,停在莫斯克奇吃晚饭,我探头窗外,一群家畜在泉边饮水,一只小牝牛在跳跃嬉戏,就像一只狍子。凡是人们善待动物的地方,动物便会很快乐,并和人们愉悦相处。在德国和英国,人们几乎不鞭打马匹,也不呵斥它;马儿自觉排列在拴马柱旁,只要低声地指令或轻轻地拉拉辔头,马便会往前或停住。而法国人便显得不那么人道,您看过我的马车夫是怎样驱使他的马匹的吗?他们用靴子踢马的侧身,用鞭子抽打它的头部,为了让马后退,甚至拉断了马嚼子,并对这可怜的动物进行各样的诅咒和侮辱。人们强迫着这些牲畜拖拉或背负着超出它的体力的负重,为了强迫它们向前,人们把鞭子打得都卷了起来①。高卢人的野性仍留在我们身上。它仅是掩藏在我们的长袜和领带的丝绸下面。

  ①用鞭子毒打。

  不只我一个人惊讶,那些和我一样将头伸出窗外的女人也是如此。在经过一些不知名的小村庄时,我时常问自己:“你愿意在这里住下来吗?”我总是回答自己:“为什么不?”轻狂年少时,准不曾吟诵过行吟诗人皮埃尔·维达尔诗:

  我有美丽的兰博

  送给我的绶带,

  比理查德国王拥有普瓦提埃、

  图尔、昂日更富有。

  梦想无处不有,痛苦和欢乐随处可见。莫斯克奇这些凝望着天空或我的马车,这些注视着我或什么也没有看的女人们,难道她们就不像巴黎的人们一样,没有快乐和忧愁,没有财产、没有心事、没有家庭吗?如果不是晚餐在一声轰隆的雷声中富有诗意地开始,我还沉浸在对周围事情的遐想之中,真可谓小题大作。

  一八三三年五月十九日

  多瑙河——乌尔姆

  晚十点,我重新上了马车,在打在车篷顶上的淅沥①的雨声中入睡了。马车夫的小号声唤醒了我。我仿佛听到遥远的河流的潺潺之声……我们在一个城市的门口停下来,城门打开,有人检查我的护照和行李,我们进入了符腾堡国王陛下辽阔的帝国。我在《回忆录》中向埃莱娜大公爵夫人,这朵优雅而精致的,现在被禁锢于沃尔加温室中的鲜花致意。我仅仅体会了一天高位和财富的价值:在梅迪西斯别墅的花园里我为年轻的俄罗斯公主举行宴会。我感受到上天的神奇,地方的魅力、美貌和权力的魔力如何令人陶醉;我自认为同时成了多尔瓜多塔索和阿尔芬斯·德斯特;我胜过王子却不如诗人;埃莱娜比雷诺尔更美丽。作为弗朗索瓦一世和路易十四的继承人的代表,我有过一个法国国王的梦想。

  ①笔误,原为噎食声。

  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检查,我对君主的权利也无任何的反感。当君王们不再承认王权时,我还承认了一个年轻君主的权利。海关和护照的粗俗和现代特征与暴风雨,哥特式的门,小号声以及激流声形成的鲜明对比。

  没能见到我准备解救的被压迫的城堡女主人,而在出城时,我见到了一位年迈的好人;他问我要六个克莱泽。他用左手将一个灯笼举至与他的灰白的头子齐,向坐在位子上的施瓦兹伸出右手,张开的口活像被鱼钩钩住的白斑狗鱼的嘴:因淋湿了一身而生病的巴蒂斯特也忍俊不禁。

  我刚刚穿过的这条激流是什么河?我问车夫。他对我吼道:“多瑙河。”我又跨越了一条著名的河流而浑然不知,就像我上了玫瑰月桂欧罗塔斯床而不知晓!我饮过梅查色贝河,艾利坦河,台伯河,塞非兹河,艾姆斯河,约旦河,尼罗河,贝蒂斯河,特茹河,艾伯尔阿,莱茵河,斯普雷河、塞纳河等等这些默默无闻或驰名于世的河流的水啊!不为人知,它们没有给我一点它们的平和;声名显赫,它们也没有给我传达一点它们的光荣;它们仅能说他们看着我经过就像河岸看着水波经过一般。

  在浏览了莫罗和波拿巴特的田园风景之后,五月十九日星期日清早,我到达了于尔姆。

  亚森特,是荣誉勋位团成员,他配带着勋带:这种装束赢得了我们异常的尊敬。我的扣眼上只有一朵小花,人们知道我名字之前,依据我的装束,把我当作一个神秘人物,在开罗,我的穆鲁克骑兵①不管我愿意与否,把我想象为冒充博学之人的拿破仑的一位将军;他们一点也未放弃,并预计我不久就可以看到我将埃及放人我的囊中。

  ①古代埃及素丹卫队兵士。

  但是,正是那些我们烧毁了他们的村庄并掠夺了他们的粮食的人们怀有这种感情。我享受了这种光荣;但如果在德国我们只作一些好事,我们在那里还会这样后悔吗?无法解释的人性!

  战祸已被遗忘;我们在占领地上留下了生命之火。行进中的这群迟缓的人仍继续激昂,因为人们在此已开始融洽。今天我发现人们背着包在守夜,他们准备出发,好像在等着我们作为队伍的排头兵。法国人总是被当做传达行进命令的副官。

  于尔姆是一个小城,没有特别的地方,毁坏的城墙成了菜园和散步的场所,所有的城墙都是如此。它们的命运与军人们的命运有些相似:战士们年轻时拿着武器,残废之后便成了园丁。

  我去看了大教堂,这是一个哥特式的高尖顶大厅,底边分成两个狭窄的拱顶,仅由一排柱子支撑着。使得内部建筑既像一个大教堂也像一个大会堂。

  教坛的帷盖上有一个精致的钟,尖尖的就像一顶主教帽;钟的内部有一个中心,一个石头的带有水泥图案的螺旋拱顶绕其旋转。一些穿透出来的对称的针好像是为了支撑一些大蜡烛。当主教在节日布讲传道时,这些蜡烛照亮着他的三重冠。我没有看到教土们的司仪,却见到了一些在花岗岩的叶饰上跳跃着的小鸟:它们在庆贺第五个创造日赋予它们声音和翅膀的上帝的话语。

  中殿空荡荡的,教堂祭台周围有一些小伙和姑娘分成两群在聆听教诲。

  宗教改革(我已经说过)错误地渗透到天主教的建筑物中,在这点上它是卑微可耻的。这些高的柱廊需要众多的神职人员。豪华的仪式、圣歌、油画、装饰物、丝绸的帷幕、打褶帷幔、花边、金银、祭坛的灯、花和香火。耶稣教枉讲了它回归了原始的基督教,这些哥特式的教堂说明它已背叛自己的祖先:这些耶稣教徒,这些奇迹的设计师们,是和路得和加尔文的后代不同的人。

  一八三三年五月十九日

  布莱尼姆——路易十四——海西森林——野蛮人——多瑙河源头

  五月十九日中午,我离开了于尔姆。在蒂兰根,因为马匹缺乏,我在大街上逛了一个小时,作为消遣我看着筑在烟囱上的鹳巢,好似雅典清真寺的尖塔:很多麻雀无礼地将它们的巢建在安详的“长颈皇后”寝宫里。鹳的下面,住在二楼的一位妇人,在半卷的百叶窗的阴影中注视着行人;这位妇人的下面是一个放在壁龛中的木制圣徒。圣徒将匆忙地从壁龛走向大街,妇人从窗边走向坟墓:那么鹳呢?她将飞走:这三层楼便将如此完结。

  在蒂兰根和多挪维慈之间,我们穿过了布莱尼姆战场。莫罗军队的脚步丝毫也未能抹去路易十四军队的脚印。在这方土地,伟大国王的失败胜过伟大皇帝的成功。

  为我驾车的马车夫是布莱尼姆人,驶近他住的村庄时,他吹响了小号:也许他在告诉他喜爱的农女他打这儿经过;她会在田地间喜不自禁,而在这田野里,法国二十七个营和十二个骑兵连成了俘虏。纳瓦尔军团,我曾有幸穿过这个军团的制服,在凄凉的号角声中埋葬了他的军旗:这里是世纪更替的共同之所。一七三九年共和国从莱尼姆大教堂拿走了一七○四年君主制时拔掉的旗帜,它为王国复仇并杀死了国王,它砍掉了路易十六的脑袋,但仅仅只是让法国撕掉白旗。

  一直到被拿破仑胜利的湍流冲饰成的沟底去找寻记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感受到路易十四的伟大的了。这位君王的东征西讨给我们国家留下了保存至今的国境线,布里埃内的学生,他合法地挥着一柄剑,将欧洲一段时间监禁在他的前厅;但欧洲从中走了出来:亨利四世的孙子将这同一个欧洲置于法国的脚下:欧洲仍保留着。这并不意谓着我将拿破仑和路易十四作比较,他们有着不同的命运,分属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民族:一个结束了一个世纪,另一个开辟了一个天地。我们可以用蒙田评论恺撒的一句话来说拿破仑:“我原谅胜利没有能够摆脱他。”

  我和佩尔迪埃一起看到的布莱尼姆城堡的不相称的墙毯,表现了塔拉尔无帅向马尔博鲁公爵脱帽献媚。塔拉尔仍然是老勇士的红人,他曾在伦敦被监禁,在安娜女王心目中,他击败了曾经在布莱尼姆战胜过他的马尔博鲁而成为法国科学院院士①,按照圣西门所说的:“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眼中略带嫉妒,目光炯炯,充满狡黠的人,却因其野心而不断被魔鬼击败。”

  ①塔拉尔(Tallart)不是法兰西学院院士,而是科学院院士。

  我在马车上写历史:为什么不?恺撒在轿子上做得很好;如果他赢得了他所写的那些战斗,那么我也没有输掉我所说的那些战斗。

  从蒂兰根到多挪维慈是一块富饶的平原,高低不平,麦田和草地错杂其间。随着道路和河流的蜿蜒曲折,我们离多瑙河忽远忽近。在这个高度,多瑙河水像台伯河水一样,仍然呈黄色。

  您刚走出村庄,便会看到另一个村庄;这些村庄洁净而怡人,房子的墙上通常有一些壁画。随着我们走近奥地利,一些意大利的特征呈现出来:多瑙河的居民不再是多瑙河的农民。

  他的下巴畜着浓密的胡子:

  全身毛茸茸的

  像一头熊,但却是一个野蛮人①。

  ①引自拉封丹的《多瑙河的农民》

  但是这里却缺少意大利的天空:太阳低而且白;种植异常稠密的小镇不同于罗马尼亚的那些其中孕育着艺术代表作的小镇,人们耕种着土地,而这种耕作,像一株麦穗,产生出古代凿子的某种奇迹。

  在多挪维慈,我后悔到得太晚而未能欣赏到多瑙河的一个美景。二十一日,星期一,还是同样的景象,但土地显得比较贫瘠,而农民也显得比较贫困。我们开始看到一些枞树林和小山丘。海西森林绵延至此。普林给我们作了独特描述的树木经过几代人的砍伐,现在已和百年橡树一起被埋葬了。

  当特拉让在多瑙河上架起一座桥时,意大利人第一次听到了对于古老的世界如此不祥的名字:哥特人的这个名字。无数的野人打通了这条路并洗劫了罗马。匈奴人和雅典人在莱茵河畔,像台伯河的敌人一样,对照戈利瑟建起了他们的木质宫殿。阿拉尼克的游牧部落于三七六年跨越了多瑙河,推翻了文明的希腊帝国,一八二八年,俄罗斯人在同样的地方越过多瑙河,企图推翻建立在希腊废墟之上的野蛮帝国。特拉姜猜得到有朝一日,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另一侧,在他几乎已发现的河流流域,将建立起一种新的文明吗?诞生在黑色丛林中的多瑙河,它也将死于黑色的海洋,它的主源头藏匿于何处?在一个德国男爵的院子里,男爵雇佣着女河神为他洗衣服。一位地理学家竟敢否认这件事实,于是这位贵族所有者对他进行起诉。判决结果为多瑙河的源头是在这位男爵的院子里,而不可能是在别处。以普多雷梅的谬误达到这个重要的真理需要多少个世纪啊!塔西特山将多瑙河从阿伯罗巴山上引下山,但是科门德斯契奴斯科,马罗曼汉加德。男爵们是罗马的历史学家依附的官员,也没有像我们的德国男爵那样精明。当我让欧多尔去伊斯泰河的出海口时,他不知道这么多,在那里,按照拉西勒所说,欧辛应在两天里背负着米特里达特度过伊斯泰河?走向它的出海口,我发现一座石坟,上面长生着一株月桂,我拔掉那些盖住了一些拉丁字母的杂草立刻便看到了一位不幸诗人①的哀歌的第一句:

  ①奥维德(Ovide)忧伤诗选的开头一句。

  “我的书,你将去罗马,你去罗马没有我的陪伴”

  多瑙河,在失去孤独中,看到了那些与社会不可分的灾难在它的两岸发生:鼠疫,饥饿、火灾,城市洗劫,战争以及因人类的激情或错误而不断产生的分歧②。

  ②奥维德(Ovide)(《忧伤》集的开关)。

  我们已经看到了变幻无常的多瑙河,

  它有时是天主教的,有时又是耶稣教的,

  用它的波浪服侍着罗马和路德,

  它在罗马人和路德教徒的后面无足轻重,

  它完成了它的流浪旅程,

  甚至还不是基督徒①。

  ①引自雷格尼尔·德斯马雷(Rhgnier-Desmarais)神父(一六三二—一七一三)《慕尼黑之旅》诗选。

  雷根思堡——皇帝工厂——离法国越远,社会活力也越弱——德国人的宗教情感

  过了多挪维慈之后,便是伯克汉和纽布尔。在英戈尔斯塔特吃中饭的时候,人们给我端上了狍子肉:吃这种可爱的动物是非常痛心的。每次读到一四六六年约克大主教乔治·雷维尔就职庆祝目的叙述时,我总是感到恶心:人们烤了四百只天鹅,合唱着它们的葬歌!这顿饭中是否也有两百零四只麻鸦,我相信会有!

  经由多挪维慈到达雷根斯堡②,我们称之为雷根思堡,是因为这里风光秀丽。二十一日,我在驿站的旅馆前停住时,时钟敲了两下。人们在套车,这在德国做起来总是要很长时间,我走近邻近一个名叫“古教堂”的小教堂,这是一个粉刷一新并刷成金色的教堂。八个头发花白,身着黑袍的老教士在做晚祷;在第瓦里我曾在一个小教堂中为一个在我身旁做祷告的人作过祈祷;在卡塔契的一艘供水船中,我曾给圣路易许过愿,他死在离乌第克不远处,比卡通更达观、比安尼巴雷更真诚,比艾雷更虔诚:在雷根思堡的小教堂,我想向上天推荐我来找寻的年轻国王;但我过于害怕因要求王位而激起上帝的愤怒;我祈求所有仁慈的分发者赐予这个孤儿以幸福,并让他蔑视权力。

  ②雷根思堡的德文名称。

  我从古教堂跑到大教堂。这个大教堂比于尔姆的那个小一些,便更具宗教意境,风光也更美。它的彩色玻璃窗用这种适宜的模糊引人遐思。那白色的小教堂更符合我对于无辜的亨利的祝愿,这阴暗的大教堂使得我为老国王查理而激动不已。

  至于我无关紧要的旅馆,人们以前在其中推举过皇帝。至少可以证明曾有过一些选举的君王,甚至是一些人们审判过的君王。查理大帝遗训第十八条写道:“如果我们子孙中的某个(出生的或将出生的)被指控,命令人们不要将他们的头剃光,不要把他们的眼睛弄瞎,不要砍下他们的四肢,或者未经很好的辩论和检察,不要将他们判处死刑。”我不知道哪一个曾在位的德国皇帝仅仅要求他们喜爱的葡萄钉子王权。

  在雷根思堡这个以前的君主工厂,人们常以卑劣名义用皇帝们来捞钱,这种买卖已经垮掉了。波拿巴的一场战斗以及普里马王子,我们万能宪兵的谄媚者,未能使这座濒死的小城复活。雷根斯市民,像巴黎一样打扮的悭吝,没有任何外貌特征。这座城市,由于缺少众多的居民而显得忧郁;杂草和蓟包围着郊区,它们立刻就会向城堡主楼举起它们的军帽羽饰和长矛,科普勒像哥白尼那样让地球转动,永远长眠在雷根思堡。

  我们经由布拉格公路大桥出城,这是一座吹得很响却非常难看的大桥,离开多瑙河盆地的时候,我们爬上了陡坡。克勒第一个驿站,位于一个陡峭的山坡上,在这个山坡的顶上,透过带有水分的云层,我发现了一些黯淡的小山和一些灰白的山谷。农民的面貌有所改变,小孩面黄浮肿,一副病态的样子。

  从克勒一直到沃尔德门澄,贫困景象越来越明显。我们几乎看不到小村庄;一些圆枞木盖起的茅屋和地面的泥泞混作一团,如同在阿尔卑斯山脉贫瘠的山口处。

  法国是欧洲的心脏,随着我们离法国越来越远,社会的活力也逐渐减弱。以我们经过的地方和萧条程度,我们可以判定距巴黎的距离。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活力的减弱和死亡的增加不怎么明显:在前者,您见到的是另外一种人,另外一个世界,是一些信奉基督的阿拉伯人,后者迷人的气候和艺术,爱情和古迹的魔力会使您无暇感到压抑。但在英国,尽管物质世界很完善,在德国尽管人民具有美德,但人们仍感到沉闷。在奥地利和俄国,军事压迫凌驾于您的思想之上,就像您的头顶是一片没有阳光的天空:我不知道怎样来警告您,您既不能写,不能说,也不能独立地思考;必须以您的存在除去所有高尚的东西,只留下懒惰这个人的机能中最基本的因素,如同是神的一个毫无用处的赠予。自然的艺术和美不会来消磨您的时间,您只能沉溺在一种粗俗放荡中或沉醉于德国人感到满足的纯理论和事情中。对于一个法国人,至少对我而言,这种生存方式是不可能的,没有尊严,我不能理解生活,即便是有自由,荣誉和青春的各种诱惑,我甚至仍难以理解。

  但是德国人有一件事吸引着我,那便是宗教情感。如果我不是太疲倦的话,我就会离开我在这篇日记中所写的米特挪旅馆,我就会和这些被钟声召唤去教堂的男女老幼一起去做晚祷。这群人看到我跪在他们中间,他们便会按照具有共同信仰的同一方式来接待我。哲人们在他们的殿堂里为一个远道而来的哲人祈福。并和这位陌生人一起向所有哲人心目中不一致的上帝做着一个类似的祷告,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神甫的念珠更加肯定,我坚持这一点。

  五月二十一日

  到达沃尔德门澄——奥地利海关——被拒绝进入波希米业——逗留在沃尔德门澄——致舒特克伯爵的信——担忧——盘缠

  我于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早晨,到达沃尔德门澄,这是波希米亚一侧的巴伐利亚州的最后一个村庄。我庆幸我能很快地完成我的使命。我距布拉格仅200公里之遥。我把脸沉到结冰的河中,用泉水洗漱一番,就像是一个准备隆重登场的大使,我出发上路,在距沃尔德门澄半古里之处,我充满信心地走向奥地利海关。一个低矮的栅栏挡住路,我和亚森特一起下来,他的红色勋带闪闪发光。一个年轻的关员,配带着一支长枪,将我们带到一幢房子的底层的拱型大厅。那里,一个又老又胖的德国头目像在法庭上一样坐在桌旁;他赤色的头毛和胡须,粗粗的眉毛斜挂在两只半眯着线绿色的眼睛上,一副凶相,维也纳警察局的密探和波希米亚走私犯的特点两者兼备。

  他拿去我们的护照一言不发,当这头目检查护照时,那个年轻的关员,在他的面前好似在发抖,他怯懦地为我搬过来一张椅子。我没有坐,我去瞧着挂在墙上的手枪和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支马枪,马枪让我想起了戈兰特地峡的拉加射杀希腊农民使用过的枪①。五分钟沉寂之后,奥地利人叫出了两三个字,巴塞尔人是这样翻译的:“您不能过去。”“怎么,我不能过去,这为什么?”

  ①这个故事出于《旅行指南》。

  他开始解释:

  “您的特征没有标记在护照上。”

  “我的护照是外交护照。”

  “您的护照是旧的。”

  “它没有一年期限,它在法律上仍有效。”

  “护照没有在巴黎的奥地利使馆签证。”

  “您弄错了,签了”。

  “没有戳印。”

  大使馆忘了,您看看别的地方其他外国公使的签证。我刚经过了巴塞尔州,巴德大公国沃登伯革王国和整个巴伐利亚州人们没有找我一点麻烦。我说出我的名字,人们甚至不用打开我的护照。”

  “您有什么特别的?”

  “我曾经在法国当过大臣,是笃信基督的国王陛下的柏林,伦敦和罗马的大使。就私交而言我与你们的国王和梅特里奇王子都很熟。”

  “您不能过去”。

  “您想要我交纳一笔罚款吗?您想叫人把我看管起来吗?”

  “您不能过去。”

  “如果我派一名信使去波希米亚政府呢?”

  “随您便。”

  我有点忍耐不住了,便开始拼命诅咒这位关员。作为在位国王的大使,耽搁几个小时无关紧要,但作为铁窗中的王妃大使,我感到这是对不幸的不忠,是对被囚禁的女王的背叛。

  这个人在写着:巴塞尔人没有将我的自言自语翻译出来,但是有几句法语我们的士兵曾教过奥地利,并且它还没有忘记。我对翻译说:“跟他解释一下我要到布拉格去向法国国王奉献我的忠诚。”关员没有中断书写回答说:“查理十世对于奥地利来说不是法国国王。”“对于我来说是”。我反驳道。这几句回敬凶恶的看守人的话好像起了一些作用,他从旁边偷偷地看着我。我相信他冗长的注释将最终给予顺利签证。他还在亚森特的护照上乱写了些什么,然后全部交给翻译。他的签证是说明不允许我继续旅行的理由,以至于我不但不能去布拉格,而且在其他地方我出示护照会给人以错误的印象。我重新登上马车,对车夫说:“去沃尔德门澄。”

  旅馆的主人对我的返回丝毫并不惊讶。他会讲一点法语,告诉我类似的事已发生过。一些外国人被迫在沃尔德门澄逗留,并将他们的护照寄往慕尼黑让奥地利公使馆签证。旅馆老板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他是驿站的站长,他负责向波希米亚的大公①递交这封信。

  ①肖泰克(Choteck)伯爵代表奥地利皇帝统治波希米亚。

  下面是该信的抄件:

  省长先生,

  我个人很荣幸为奥地利国王陛下和梅特里奇王子殿下所熟识,我相信凭着一本没有一年期限的,仍有法律效用且已经奥地利驻巴黎大使签发去瑞士和意大利签证的护照能在奥地利旅行。事实上,伯爵先生,我已经过了德国,且我的名字优足以让我通过。唯独今天上午,奥地利阿塞尔巴契海关关长认为未经授权放行并在我随信寄上的这本护照及我的秘书皮罗日先生的护照上的签证中注明了理由。他迫使我很遗憾地退回到沃尔德门澄并在这儿等着您的命令。我希望公爵先生能解决阻碍我的这个小难题并通过我派去的信使寄给我去布拉格和从那里去维也纳的许可证明。

  谨向您,省长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您非常谦恭和顺从的仆人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于沃尔德门澄

  请原谅,伯爵先生,我冒昧地附上一封给布拉卡公爵的公开信。

  我这封信流露出一点自傲,我被伤害,就像西塞龙一样感到屈辱,当他从他的亚洲政府凯旋时,他的朋友问他是从巴衣尔还是从特斯卡勒姆①的家中来:“怎么,我的名字传遍了四方,难道阿塞拜契山区的一个海关关员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因为人们看到了我在巴塞尔的成功而更显残酷。

  ①这是他政治生涯的开始,因为他以西西里任职回来,他恼火地看到他的同胞一点也不了解他。

  在巴伐利亚,殿下和大臣都曾向我问好,在沃尔德门澄,一个巴伐利亚官员在旅馆高声说道,就我的名字而言,就没有必要要奥地利大使签证。我承认这话使我感到很慰藉。但最终存在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那就是在地球上还有一个人以未听说过我的名字。

  但是谁知道阿塞拜契的这位海关关员是否知道我一丁点!各国的警察部门是如此的亲密默契!一个既不认可,也不赞成维也纳条约的政治家,一个热爱法国的荣誉和自由,仍忠于这个衰落强国的法国人,也许应该在维也纳受到查禁。对待夏多布里昂先生,就像对待一个有间谍嫌疑的旅行推销员,这是多么体面的报复!作为一个负责向被放逐的孩子偷偷地传达他的被囚禁的母亲的决别的使者,只要能被当作一个证件不合规定的流浪汉,便感到万分庆幸了!

  信使于二十一日上午十一时从沃尔德门澄出发:我估计后天(二十三日)中午至下午四点间便应返回;但我深感不安,我捎去的信会怎样?如果省长是一个果断且懂得处世的人,他就会给我寄来许可证明,如果他是一个怯懦和不明智的人,他便会答复说我的要求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须立刻向维也纳请示。这件小事会使梅特里奇王子既感到高兴和又感到不悦。我知道他是多么害怕报纸;我见过他在维罗纳放下那些最重要的事情,发狂似地闭门谢客和德根兹先生①一道为《宪法》和《辩论》报撰文作答。在帝国部长的命令下达之前,多少的时光又将流逝。

  ①德根兹(deGentz)德国外交官(一七六四一一八三二)二十年时间内是梅特里奇的亲密合作者。

  另一方面,布拉加先生在布拉格会轻易会见我吗?德达马斯先生不会以为我是来取代他吧?拉蒂尔红衣主教先生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三位②不会利用这个不幸而将我拒之门外?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向总督说一句话,一句我一生都将不明白的话。我在巴黎的朋友们会怎样的担心?当这个冒险传开时,消息灵通者又怎么能只字不提?一些流言又怎么不四散传播呢?

  ②夏多布里昂提到的这三个人是围绕查理十世和波尔多公爵身旁的嫉妒者。

  如果总督大人不给我答复?如果他不在?如果没有人敢代替他?没有护照我将变成什么?什么地方我才能得到承认?在慕尼黑?在维也纳?哪个驿站长会给我马匹?在沃尔德门澄我事实上将如陷牢笼。

  这便是萦绕在我脑海中的烦恼和痛苦③;我还想到了我已青春远逝:我有生之日太短暂,再不能浪费一丁点。奥拉斯说过:“要好好儿地抓住时光。”这是对二十岁的人的忠告,也是对我这把年纪理智的建议。

  ③烦恼和痛苦。塞纳涅(Sevigne)夫人常将此词用作此义。

  我的脑海中反复思考着各种情况④,感到倦怠时,我听到外面人群的喧哗声,我的旅馆位于村子的广场上。通过窗户我看到一个神甫在给一个临终的人举行最后的圣礼。国王们,他的仆从们和世人的事情与这个垂死的人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跟随着神甫,年轻的女人,年迈的老妪,孩子们以及怀抱着吮奶婴儿的母亲们,重复作着临终祷告,来到死者门口时,神甫给临终圣体举行了降福仪式。参加的人开始跪下来,划着十字,低下了头。永恒的护照丝毫也不能被分发面包的人和乡村旅馆中给客人开门的人所理解。

  ④拉封丹的回忆(《人和蛇》)

  小教堂——旅馆里我的房间——对沃尔德门澄的描述

  尽管我七天未曾躺下,我仍不能呆在房里,超过一个小时都不行,以雷根思堡一侧走出村庄,我看到了右边的麦田中一个白色的小教堂。我朝教堂走去。门关着,透过倾斜的窗,我看到一个有十字架的祭坛。这个教堂的建造时间是一八三○年,在下楣上写着:“人们在巴黎推翻了一个君主制而在沃尔德门澄建立了一个小教堂。”三代被流放的人应来住在距离受难国王新的高高的避难所五十古里远的流放地。成千上万的事件同时发生:在台伯河河岸倒在短刀下的白人,对于同一时刻睡在尼日尔河畔棕桐树下的黑人做了些什么呢?那些在欧洲欢笑的人对于那些在亚洲哭泣的人做了什么呢?一八三○年推翻圣日耳曼·奥塞尔,砍倒十字架的人对于建造这座小教堂的泥瓦工、一八三○年颂扬这个基督的巴伐利亚的神甫又做过些什么呢?仅仅是对于那些受难或获益的人,事件才显得重要,而对于那些不知晓或未曾涉及的人,它们无关紧要。在阿尔布鲁孜山上有这样一群牧人,他们未曾下山,而看到过迦太基人,罗马人及哥特人等中世纪的几代人及现代人经过。这群人丝毫也未融人山谷中的不断更替的居民中间,而仅仅是宗教深入到了他们的心中。

  回到旅馆,我便躺倒在两张椅子上想睡一会儿,但无法成眠。想象中的冲动比疲倦更强烈。我反复不停地念叨①着我的信使:晚饭时仍杳无音讯。在从田野放牧归来的家畜的嘈杂声中我躺了下来。十点钟,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守夜人在报时,五十只狗在吠叫,然后,这些狗回到了窝里,似乎是守夜人命令它们闭嘴,我感受到德国的纪律性。

  ①对自己不停地说起我的信使。

  从我到柏林旅行时起,日耳曼便开始了文明进程:现在床的长度对于一个普通身材的人几乎足够了,但上面的被单总是与被子缝在一起,下面的床单太窄,扭曲、卷缩在一起,让人感到很不舒适,既然我是在奥古斯特·拉封丹②的家乡,我便要摹仿他的才能,我想把我这段时间在沃尔德门澄所住的旅馆房间的情况告诉我的子孙后代。要知道,侄孙们,这是一间意大利风格的房间,光秃秃的墙刷成白色,没有一块护壁板和壁毯,底部是宽宽的墙脚板或着色的层间腰线;房顶是一个三张网状的圆环,檐板画成带有暗褐色月桂饰的兰色玫瑰花饰,檐板下面的墙上,是一些美洲绿底带有红色图案的叶饰。四处有一些带框的法国和意大利小木刻。两个带有白色棉布窗帘的窗户,它们之间是一面镜子。在房间的中央,一张至少可以容纳十二人的桌子,桌上盖有高垂的带有玫瑰花及各种样式印花的漆布。六张带有垫子的椅子,垫子上盖有苏格兰方格红布。围绕着房间是一个衣柜和三张床;门旁一角,一个黑陶的炉子,其表面雕刻着巴伐利亚的武器图案,炉子上是一个哥特式皇冠形的容器。房门带有一种铁制的复杂机关,这种机关能锁住牢狱的门并且有防止情人和小偷的开锁钩。我为旅行者介绍了这间我开出了足可与《悭吝人》①相媲美的清单的绝好房间,我向可能会遭到阿塞拜契的红色野山羊②的继承者阻拦的未来的正统主义者推荐这间房子。我《回忆录》的这一页将会让现代文学派人士③感到高兴。

  ②奥古斯特·拉封丹(AugusteLafontaine一七五六—一八三一),德国小说家,出生于法国难民家庭,他的描写细腻。

  ①与《悭吝人》的清单对比。

  ②奥地利阿塞拜契海关头目,赤色头发和赤色的胡须。“野山羊”:可能是因为他住在山区后来又称之为“阿塞拜契的狼”。

  ③夏多布里昂指责浪漫主义为“实践学校”过分地注重外部细节。

  在同我一样风烛残年的微光下,我数着天花板的半圆环饰,望着雕刻的年轻的米兰姑娘,美丽的瑞士女人,年轻的法国女人,年轻的俄罗斯女人,已故的巴伐利亚国王及已故的巴伐利亚皇后,——皇后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人,我已记不起她的名字了,——终于我睡着了一会儿。

  二十二日我七点起床,洗了一个澡,驱走了剩下的疲倦。这个小山镇让我情有独钟,如同库克船长被他的太平洋上发现的小岛所深深吸引。

  沃尔德门澄建在一个山坡上,很像是一个破败不堪的罗马帝国村庄。几所房屋的正面有壁画,主街的进出口有一张拱型的门,广场上是一些显眼的小店和一眼干涸的喷水池。夹杂着大石板和小砾石的可怕的街道,看到如此这般的路面,只有坎倍戈朗坦④能在上面行走。

  ④拉封登的回忆《陷入泥潭的赶车人》。

  人们外表朴素,服装一点也不特别。女人们露着头,有的如巴黎卖牛奶的女人一样用手帕包裹着头,她们的衬裙很短,像孩子们一样光着脚和腿走路。男人的穿着有的像城里人一样,有的像从前的农民。他们一个个很像是个神,只是戴着帽子,而我们市民丑陋的棉软帽对他们是陌生的。

  根据习俗①每天在沃尔德门澄有演出,我在头等座位上观看了演出。早上六点,一个高而瘦的老牧人,在村庄各处转一圈:他吹着一个六尺长的直喇叭,人们远远地把它当作传音筒或哨子。开始他吹出三种和谐的金属声音,然后让人们听到奔马或瑞士牧歌一类急促的曲调,摹仿牛哞哞叫和猪的嚎叫。铜管乐在一种假声的持续和上升的调子中结束。

  ①根据习俗,或根据定下的习惯。

  突然,母牛、小牝牛、小牛犊、牝牛和公牛从各家各户一涌而出;有的吼叫着走进村庄的广场;有的从附近的街道沿着习惯的路去吃草;一群像野猪且呼噜做声的猪蹦跳着跟在后面。位于最后的山羊和羊羔咩咩叫着组成了协奏曲的第三部分;鹅群则显得比较持重;忽然间,所有这些景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七点,又听到了号声,这是家畜群放牧归来了。畜群的顺序改变了,猪成了前卫,还是同样的音乐;有几个作为侦察兵,随意跑动或到处停留。羊群纵列行进;母牛和它们的儿女、丈夫一起殿后。鹅两边摇晃着。所有的家畜都回到了家,没有一个走错了门。但是有几匹劣马在偷吃农作物,有几个在玩耍不想回栏的冒失家伙,还有几只年轻公牛固执地要与和它们不同栏的女伴呆在一起。于是拿着小鞭的妇女和小孩走了过来,驱使掉队者赶上队伍,迫使反抗者服从规矩。这场演出让我很开心,如同以前在绍尼,亨利四世让一个名叫“大家”的牛倌用号声召集牛群取乐。

  很多年以前,在诺曼底费法克城堡居斯蒂纳夫人家中,我住着亨利四世的房间;我的床很大,贝阿尔纳曾在此和某个弗罗雷特共眠,在这里我得到了君主主义,因为我未曾自然地拥有它。灌满水的壕沟围绕着城堡。从我的窗子可一直看到费法克小河畔的草地。草地上,一天早上我看到一头白得出奇的漂亮的母猪,它好像是马尔卡散王子的母亲。它躺在柳树脚下鲜草地上的露水之中,一头年轻的公猪采集了一些纤细的苔藓,用牙咬成齿状,将它们盖在嗜睡的母猪身上;它多次重覆着这个动作,直到母猪被完全盖住为止,它被埋在青青绿叶中,人们只看到黑色的蹄子从中伸出来。

  这是在为名声不好的动物作辩护,而我过多地谈起它便会感到羞惭,如果荷马未曾歌唱过它的话。事实上我发现我的《回忆录》的这一部分不完全是一种奇遇:沃尔德门澄是衣塔克;牧人是忠实的欧梅和他的猪,我是拉尔特①的儿子,在游览了大地和海洋后回来了。我也许应更好的沉醉于艾汪德②的玉液琼浆,品尝魔草③枯竭的花,在罗多发杰的国度疲惫衰弱下去,呆在西尔塞的家中或听从美人鱼歌声的诱惑:《靠近些,到我们这里来》。

  ①即于利斯(Ulysse)。

  ②即于利斯。

  ③这种植物可防止魔法(《奥德赛》)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如果我还是二十岁,我就会在沃尔德门澄寻找一些奇遇以打发时间;但在我这种年龄,不再有丝绳梯④,它只是作为一种回忆,而且也仅仅是影子攀越围墙。以前我非常注重身体,提醒自己生活要有节制,以便在四十多年后显得十分强健和精力充沛。我的身体愚弄了我灵魂的誓言,它固执地寻欢作乐,从不愿花一个子儿作一天“保养得很好的人”:“见鬼去吧!”它说,“我的青春年华是用来享受生活的快乐,如果没有人愿意和我分享这些快乐,我这么吝啬它又能得到什么呢?”于是它摆脱了头脑而自享其乐。

  ④闲心。

  因此我被迫拥有这样一个身体。二十二日我到村子的东南边去散步。我们沿着莫利尔之间一条推动几个工场动作的小河走着。沃尔德门澄出产布匹,一幅幅布摊开在草地上,一些年轻的姑娘将布浸湿,光着脚在空地上跑着,用洒水壶洒水,就如同园丁在浇灌花坛里的花。沿着小溪,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们,想起他们,我很感动,然后,我猜想他们在巴黎会这样说起我:“他到了吗?他见到国王一家吗?他马上回来吗?”我考虑是否可以不派亚森特去找寻新鲜黄油和黑面包,而只在桤木树下的泉边吃一点水芹。我对生活没有很大的奢望:为什么命运将我与国王们紧紧连在一起呢?

  回到村里,我打教堂旁经过,两个殿堂与围墙相连,其中一个显得是被缚的圣皮埃尔及一个给囚犯的布施箱,为了纪念佩里戈①的监狱及警察局的禁闭室,我放了几个克莱泽②。另外一个殿堂表现的则是橄榄树花园的景色,景色是如此的超凡动人和雄伟壮丽,以致这里怪诞的人们也没有将它毁掉。

  ①西尔维奥·佩里戈(SilcioPellico,——七八九一一八五四),意大利作家,他曾坐牢九年。

  ②日耳曼帝国货币名。

  我匆忙吃过晚饭,跑着去做晚祷,我听到了晚祷的钟声。在教堂狭窄街道的拐角处,远处的小山顿时跃人我的眼帘:天边还显露着一点点微光,这一线即将消失的亮光来自法国那边。一股深沉的情感使人心碎,我此去朝圣何时才能完成?当我从亲王的军队返回穿过日耳曼大地时,我甚是很凄惨的;当我作为路易十八的大使出使柏林时,我得意洋洋;好多年以后,我又偷偷潜入同一个德国来寻找被再次放逐的法国国王。

  我走进教堂:里面一片漆黑,甚至没有点一盏灯。穿过黑夜,在哥特式的凹陷中,我只是通过殿堂浓重的黑暗才分辨出它。墙壁、祭坛、柱子都好像带有装饰和蒙上黑纱的画;中殿整齐地贴满了一些结婚预告。

  一个老年妇女用德语大声讲天主经,一些我看不见的年轻和年老的女人念着圣母经回应着。这个老妇发音清楚,声音纯静、语调低沉、哀婉动人,她离我有两条长凳距离,当她每次念到“基督”这个词时,她都会在天主经中加进某些祷告,低头在黑暗中深深的鞠躬。诵经过后接下来是对圣母的连祷,这些看不见的祷告者用德语单调地念着:Lesorapronobis在我耳旁响起,就像重复着“希望、希望、希望!”这个词。我们混杂着走出教堂;我带着希望去睡觉,很久以来我没有将希望紧揽怀中,但它一点也没有老,尽管它有不忠,但人们总是热爱它。

  按照塔西特的说法,日耳曼人相信晚上比白天更古老,对于他们来说,是黑夜带来了白昼。但我相信黑夜是年轻的而白昼是永恒的。诗人们也对我们说过,睡眠是死亡的兄弟: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衰老是死亡最近的亲戚。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三日

  二十三日早晨,老天爷给我在痛苦中带来了一些甜蜜:巴蒂斯特告诉我,当地有一位要人,是啤酒酿造商,他有三个女儿,在他的小壶之间摆放着我的作品。当我出去时,这位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看着我经过:第三位小姐在干嘛?以前,我收到过从秘鲁寄来的一位夫人的亲笔信,他是太阳的表妹,很欣赏阿塔拉,但在沃尔德门澄为阿塞拜契的狼胡子所知晓,这是一件天大的荣幸事,在巴伐利亚,在距奥地利一古里之处,确实发生过人们轻视我的事情。这次波希米亚的远行,要是仅仅按照我自己的意愿,那会怎样呢(但在波希米亚我为自己会作些什么呢)?在边境受阻,我就会回转巴黎。有一个人精心策划了他的北京之行,他的一位朋友在巴黎的“王室大桥”上看到了他:“怎么,我认为您到中国去了?”“我回来了,那些中国人在当地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把他们丢在那儿了。”

  在巴蒂斯特给我讲述我的成就时,一阵出葬的钟声将我吸引到窗户前。神甫走在十字架前,一些男人和女人拥来,男人们身着大衣,女人们穿着裙子和戴着黑色修女帽。尸体从我旁边第三家抬走,送至公墓:半小时后,送葬的人们回来了,只是少了被葬者。两个年轻女人用手帕捂着眼睛,其中一个在哭喊,她们在哭她们的爸爸,死者就是我到达那天接受临终祝福的那个人。

  当我自己已不在人世时,如果我的《回忆录》能流传到沃尔德门澄,今天举哀的这家人将在《回忆录》中找到已逝去的伤心日子。深卧床中,垂死者也许听到了我马车的声音,这也是他在世唯一能听到的我的声音。

  人群散去,我走上了殡葬人群走向的往东的寒冷的路。我首先看到一个死水养鱼池,一条小溪在它的旁边急速的流着,如同坟墓旁的生命。小丘背面的十字架标明这是一个坟墓。我爬上一条凹陷的路,通过一堵墙的缺口,进入神圣的场所。

  一些土堆代表着地上的一些尸体,到处都竖着一些十字架:它们为旅行的人标出了进入新世界的出路,就好像一条河流出海口处的航标为船只指明开放的航道。一个可怜的老人在为一个孩子掘着坟墓,独自一人,流着汗,光着头,他没有唱,也没有像哈姆雷特的小丑一样寻开心,更远处是另一个墓穴,在它的旁边可以看到一条矮凳,十根杆子和一根绳子,一直通往永恒。

  我走近这个墓穴,它似乎对我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一具盖着几铲灰尘的棺材卧在坑底,在等着余下的尘土。一块白布铺在草地上:死者很关心他们的裹尸布。

  远离基督的国度,基督徒总有办法迅速的赶到这里,这便是围绕着教堂参观人类的最后一个避难所:坟墓是家园,宗教是共同的祖国。

  我返回时已是中午,据各种推算,信使不可能在三点前回来,但每一次马蹄声都让我跑到窗前:随着时间的临近,我相信许可证不会来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要来了我花费的记账单,我估算我吃过的鸡肉,比我更伟大的人也没有鄙视这种细心。最负盛名的亨利·蒂多尔,把混杂在一起的白玫瑰与红玫瑰清开来,就像我把白色花结与三色花结连在一起一样。我看过亨利七世一张张地签署账单:“三只苹果,给一个女人十二个苏,发现了三只兔子,给六个先令八个苏,给贝尔纳教师,盲人诗人一百先令(这比荷马要强);给小矮人,在沙弗特斯伯格,二十先令。”我们今天有很多的小人,但他们所值都超出了二十先令。

  三点钟,是信使该回来的时候了,我和亚森特来到阿塞拜契大路上。刮着风,天上飘着一些云,它们掠过太阳,将阴影投向田野和枞林。村子中的一群牲畜走在我的前面,行进中,它们扬起了曾经英勇地被英国骑士击败的契罗西大公军队扬起过的高高的尘土。一个耶稣十字架耸立在道路登高处的顶上,从那里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车行道。坐在一条沟谷中,我问亚森特:“安娜修女,你没有看到什么过来吗?”远远地看到村子里的几辆小车让我们心跳;近前,才发现这些小车是空的,如同载着幻想。我只得回到住所满腹忧愁的吃晚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驿车会在六时经过,它不会带来总督的回信吗?六点响过,没有驿车的影子。六点一刻,巴蒂斯特走进我房间:“布拉格的平信刚到,没有先生的任何东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舒特克伯爵的信——农女——从沃尔德门澄出发——奥地利海关——进入波希米亚——松林——与月亮对话——比尔森——北方大道——布拉格一瞥

  巴蒂斯特刚从我房间出去,施瓦兹手里摇晃着一个盖有大印戳的信。他喊道:“这就是许可证。”我跳起来扑向这份急件,我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封总督的信、许可证和布拉加先生的一张短笺。下面便是舒特克伯爵的信:

  子爵先生:

  对于在进入波希米亚时给您的旅行造成的麻烦和耽搁我感到非常气愤。但是鉴于边境上对于所有从法国来的旅行者都有非常严格的命令,在目前情况下,您自己也会觉得这种命令是很自然的,我只能同意阿塞拜契海关关长的做法。尽管您的名字享誉整个欧洲,还请您原谅这个未曾有幸知道您的职员,因而对您的身份有所怀疑,更因您的护照只有去伦巴第而没有去奥地利州的签证。至于您到维也纳的旅行计划,我今天已给梅特里奇王子写了信,您一到布拉格,我便会马上向您通报他的答复。

  我荣幸地随信寄上布拉加公爵的答复,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舒特克公爵

  一八三三年五月二十三日于布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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