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儿
吕西儿身材修长,容貌姣好,但是态度凛然。她满头乌黑的长发映衬着苍白的面孔,常常用她充满悲哀和热情的目光凝望天空或者周围的景物。她的步态、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和她的外表透露出某种幻想和痛苦的神情。
吕西儿和我之间是互无补益的。我们谈论的世界是我们内心的世界,同我们周围的真实世界很少有共同点。她把我当作她的保护人,我把她当作朋友。她时有一些悲哀的念头,我无法消除:她年方十七,已经叹惋自己失去了青春年华;她希望离家进修道院隐居。她有无穷无尽的忧虑、哀愁、伤感,而一个寻而不获的词语,一个萦绕心怀的冥想常常使她蒙受几个月的愁苦。我经常看见她用手撑着头沉思默想,像石雕像一样静止不动;她的生命力转向内心的活动,不再显露于外表;甚至她的胸脯也不起伏。她的姿态、她的悲哀、她的秀美使她宛如一个阴郁的精灵。我极力抚慰她,但片刻之后,我自己也陷入无法解释的绝望。
将近傍晚,她喜欢独自读几页《圣经》。她最喜欢的祈祷场所是那田间的交叉路口,那儿竖着一个石十字架和一株像画笔一样直指天空的细长的杨树。我虔诚的母亲十分欣悦,说她女儿就是那些被称作“洛尔”的露天教堂里祈祷的早期基督教教徒的形象。
心灵的专注在我姐姐身上产生了非凡的精神效用:她夜晚做一些有预见的梦;醒后她似乎能够洞察未来。大塔的楼梯口有一个挂钟,在寂静中滴答作响;有时夜不成寐的吕西儿到挂钟地面的梯级上坐下来,她借助她那盏摆在地上的油灯的微光凝视着钟面。当两枚指针午夜重叠在一起,并在这非凡的重合中敲响骚乱和罪恶的时刻时,吕西儿听见远方传来的丧钟。八月十日①前夕她在巴黎,同我另外两位姐姐住在卡尔梅修院②附近。一天,她朝镜子里望了望,大叫一声说:“我看见死神进来了。”如果吕西儿在喀列多尼亚③长满欧石南的灌木丛里,本来可以成为司各特笔下具有超人视力的天仙;但在阿尔莫里克④的灌木丛里,她只是一个天生丽质、才气横溢、但命运乖蹇的孤独女郎。
①指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那一天,巴黎革命群众占领了杜伊勒利刁宫。
②巴黎的一座女修道院。
③喀列多尼亚是苏格兰的旧称。
④即布列塔尼。
缪斯最初的气息
我姐姐和我在贡堡过的生活,增加了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性格的狂热。我们的主要解闷方式是并肩在大树林散步,春天脚下踏着报春花,秋天踏着落叶,冬天踏着印有小鸟、松鼠和白鼬足迹的白雪。我们像报春花一样年轻,像落叶一样忧郁,像初雪一样纯洁;在我们的娱乐和我们之间存在着协调一致。
在我们的一次散步中,吕西儿听见我如痴如醉地谈论孤独,于是对我说:“你应该将这一切描写出来。”这句话启发了我的灵感。一丝神圣的气息在我身上拂过。我开始琅琅吟诗,好像这是我从小就讲的语言。日日夜夜,我歌唱我的快乐,即我的树林和山谷;我写了许多短小的田园诗,完成描写大自然的图画。在我写散文之前,很久,我就开始写诗。德?丰塔纳先生认为,我掌握了两种方法。
友爱的吕西儿对我的才能的期待是否如愿以偿?对于我,多少东西成了徒然的期望!在艾斯希尔①写的《阿加门农》中,一名奴隶站在阿尔告斯宫的高塔上;他的眼睛搜寻着舰船归来的信号;但是,时间过去了,星星隐没了,火把熄灭了。许多年之后,当约定的火光终于在海面出现的时候,在岁月的重压之下,这个奴隶已经变成驼背老人;他只能收获不幸;而合唱队朝他唱道:“老人是阳光下漂泊的影子。”
①艾斯希尔(Eschyte,公元前二二五—公元前四五六):古希腊悲剧诗人。
吕西儿的手稿
在灵感的最早飞扬中,我邀请吕西儿仿效我。我们常常整天磋商,交换我们的诗作,交流我们的计划。我们一起写作。按照我们的本能,我们翻译了《约伯》②和卢克莱修③的最优美和最忧郁的段落:Taedetanimainmeamvitaemeoe①,l’Homonatusdemuliere②,Turnporropuer,utsaevisproiectusabundisnavita③等等。吕西儿的思想与感情融为一体,她的思想很难摆脱她的心灵,但是,当她能够将她的思想表达出来的时候,她就无与伦比了。她留下三十多页手稿;只要读过这些作品,你无法不深受感动。这些作品的优雅、温柔、深沉、充满激情的敏感,是希腊才智和日耳曼才智的结合。
②《约伯》:《圣经》中的一篇。
③卢克莱修(Lucrece,公元前九十三—前五十):拉丁诗人和哲学家。
①拉丁文,意思是:我的心灵厌倦生活。
②拉丁文,意思是:女人赐给男人生命。
③拉丁文,意思是:孩子如同被狂风抛弃的水手。
日出
多么温柔的光线照亮了东方!是否年轻的晨曦睁开她美丽的、惺忪的睡眼?迷人的女神呀,快点,离开你新婚的睡床,穿上你紫红的长袍。但愿一条柔软的腰带束住你,但愿没有鞋催促你的纤纤细步,但愿没有饰物亵渎你打开阳光之门的素手。瞧,你已经在绿荫覆盖的山岗上升起。你金色的头发卷成环形,垂在你玫瑰色的脖子上。从你嘴里,散发出清新和芳香的气息。温柔的女神呀,整个大自然冲你微笑;你独自垂泪,而鲜花盛开了。
月光下
贞洁的女神!你是如此地纯洁,即使廉耻的潮红也不能跟你娇嫩的光芒混同,我斗胆向你倾诉我的感情。同你一样,我不必为我的心灵感到羞耻。但是,想起人们的不公正和盲目,我同你一样黯然神伤。同你一样,这个世界的错误和悲惨令我沉思。然而,你,苍穹的公民,你永远保持开朗;我们星球上升起的暴风骤雨在你平和的月轮上滑过。体惜我的忧伤的女神呀,将你冷静的安详洒在我的心灵里吧。
贞女
天之骄女呀,可爱的贞女,如果我在一张粗劣的画布上勾勒出你的轮廓,我会说你是童贞的化身,生命之春的智慧,暮年的美丽,困境中的幸福。你不会犯下我们的谬误,你洒下的都是纯洁的眼泪,你的微笑只有天上仙女才有。可是,美丽的贞女呀!你周围布满危险,嫉妒向你射出一枝枝毒箭。你会颤抖吗,可爱的纯洁?你会躲避威胁你的危险吗?不,我看见你站着入睡了,头靠着祭坛。
我哥哥有时到贡堡来看望我们这些隐居者,但每次都匆匆忙忙。他通常带着一个年轻人一起来,此人是布列塔尼议会的参议德?马菲拉特尔先生。他是诗人马菲拉特尔的表弟。我想,吕西儿在不知不觉之中,对我哥哥的这位朋友萌生了倾慕之情,而这被窒息的感情是她郁郁寡欢的根本原因。何况,她有卢梭的怪僻,虽然她没有卢梭的傲气:她觉得周围的人合谋为难她。一七八九年,她由姐姐朱莉陪同去巴黎;朱莉去世时,她表达了崇高的眷念之情。从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到尚博特尔,认识她的人都赞扬她。在恐怖年代,她被投进雷恩的地牢,而且差一点被送到变成监狱的贡堡关押。从监狱释放出来之后,她同德?科德先生①结婚;一年之后,她成了寡妇。在我流亡归来时,我重新见到我这位童年的朋友。我以后会讲她是如何死的,以及她的死给我带来的痛苦。
①他同吕西儿结婚时六十九岁,而吕西儿有三十二岁;婚后不到一年他就死了。
一八一七年十一月
于狼谷
在狼谷写下的最后几行字——披露我生命的奥秘
下面是我从蒙布瓦西耶回来之后,在隐居中写下的最后几行字。在我的隐居生活中挤满了美好的青少年,在他们匆匆走过的行列中,他们隐匿和歌颂了他们的父亲,现在我要丢下这一切了。我不再看见装点我的弗洛里迪娜的墓地的玉兰花,用于纪念哲罗姆①的耶路撒冷松树和黎巴嫩柏树,格雷那德月桂,希腊梧桐,阿尔莫里克橡树;在这些树下,我描绘了布兰卡,歌颂了西莫多塞,塑造了弗蕾达②。这些树伴随我的梦想发芽和长大;它们是树精。它们就要成为另一个帝国的臣民,它们的新主人会像我爱它们一样爱它们吗?他会让它们逐渐萎蔫,可能将它们砍倒:我在土地上不应该留下任何东西。在向奥尔内森林告别的时候,我想起我向贡堡树林告别的情景:我的一生是不断的告别。
①哲罗姆(Jerome,三四七—四二○):拉丁教神甫,主要从事《圣经》的研究。
②布兰卡,西莫多塞,弗蕾达:都是夏多布里昂在他的作品中创造的人物。
吕西儿引发的我对诗歌的兴趣,等于火上加油。我的感情得到新的飞跃;我思想中萌生追求名声的虚荣心。一段时间,我相信我的天才;但是,我很快对自己产生了理所当然的戒心,开始怀疑我的才能,就像我一贯的想法那样。我把自己的写作看做是一种邪念。我嗔怪吕西儿在我身上诱发了这种不幸的倾向。我搁下笔,哀叹我未来的光荣,就像人们哀叹自己失去的光荣一样。
我回复我童年的游手好闲,更加感到我的青年时代所缺乏的东西:对于我自己,我也是一个奥秘。我每次看见女人都手足无措;如果有女人同我说话,我就满脸通红。我本来就够腼腆了,在女人面前更甚,以致我宁愿接受任何折磨,也不愿意单独同一个女人在一起。但是,女人一走开,我又依依不舍,无限眷念。维吉尔、提布卢斯和马西隆①的图画清晰地显现在我的头脑中,但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的形象以它的纯洁遮盖一切,使人的本性试图揭开的纱幕更加厚重;母子之爱和姐弟之爱使我对那种不那样无私的感情产生误解。如果将后宫最美的女奴交给我支配,我也不知道向她们提什么要求。偶然的情况开导了我。
①维吉尔(Virgile,约公元前七十—一十九):拉丁诗人;提布卢斯(Tibule):公元前的拉丁诗人;马西隆(Massillon,一六六三—一七○二):法国神甫,担任过主教,发表过几次著名的悼词。
家在贡堡庄园附近的一位邻居,同他的太太一起到古堡来住几天,那位太太长得非常漂亮。有一次,不知道村里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跑到大厅一个窗口去观看。我头一个到达窗子旁边,那位太太跟着我也到达那里;我想把位置让出来,转身对着她;她无意间挡了我的路,我被夹在窗口和她之间。我完全六神无主了。
从此刻起,我隐约发现,以一种我不了解的方式爱和被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如果我做了别的男人所做的事情,我可能早就了解我身上孕育着的感情将带来怎样的欢乐和痛苦。但是,在我身上,一切东西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性质。由于我热烈的想象力,我的腼腆,我的孤僻,我非但没有向外扩张,反而更加内省。由于缺乏实在的对象,我以我强劲而模糊的向往呼唤一个幽灵,它须臾不离开我。我不知道,人类心灵的历史是否提供了类似的事例。
爱的幽灵
这样,我以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作基础,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女人:她有那位将我拥在怀中的女邻居的身材、头发和微笑;我给她配上村中某个少女的眼睛,另一名少女的鲜艳。挂在客厅墙上的弗朗索瓦时代、亨利时代和路易十四时代的贵夫人的画像给我提供了不同的风韵,我甚至从挂在教堂的圣母像中窃取了某些妩媚。
这位迷人的美人同我形影不离,但人们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同她交谈,好像同一个真实的生灵;她随着我的感情的变化而改变模样:没有戴面纱的阿佛洛狄忒,身披蓝天和沾满甘露的狄安娜,戴着微笑假面具的塔利亚,象征青春的赫柏①——她常常变成改造我的本性的仙女。我不停地修改我的画像:我在我的美人身上取下一个饰物,换上一个新的。我也常常改变她的服装;我向一切国家、一切世纪、一切艺术、一切宗教借用。然后,我重新将我的草图和颜色分开;我惟一的女人变成千万个女人,在她们身上,我将分别欣赏那些我曾经放在一起膜拜的迷人之处。
①阿佛洛狄忒(Aphrodite)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狄安娜(Diane)是罗马神话中的狩猎神,塔利亚(Fhalie)是司掌喜剧的缪斯;赫柏(Hebe)是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
皮格马里翁②不会比我更爱他的雕像;令我尴尬的问。题是如何讨好我自己的雕像。我自惭形秽,我拼命给自己加上我并不具备的东西。我像卡斯托耳①和波鲁克斯②一样纵马飞奔;我同阿波罗一样演奏竖琴;我比战神更加熟稔武器、更有力量。在这些臆造的故事之上,我还加上多少编造的事迹!莫尔文的女儿的影子,巴格达和格雷那德的女苏丹,古代城堡的女主人,浴池,香水,舞蹈,亚洲的享乐,好像受了魔杖的点化,一切都听我支配。
②皮格马里翁(Pygrrmlion):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王子,也是著名的雕刻家。他对自己完成的一座少女雕像非常爱慕,后来爱神赐给雕像以生命,成了他的妻子。
①卡斯托尔(Castor):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
②波鲁克斯(Pollux):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瞧,一位年轻的女皇走过来,身上缀满钻石,戴着鲜花(我的女精灵总是这样)。她深夜来找我:穿过柑橘园、在海浪冲刷的宫殿的走廊里、在那不勒斯或迈锡尼③散发清香的海岸边,在恩底弥翁④照耀的爱的天空之下;她,这个伯拉西特列斯⑤的活雕像,在一群静止的雕像、在黯淡的图画和月光悄悄染白的壁画的包围之中,姗姗向我走来了。她走在大理石板上的轻盈的脚步声同浪涛的不被觉察的低鸣混杂在一起。帝王的嫉妒困扰着我们。我在埃纳⑥原野的君主面前跪下:当她将她十六岁的头俯向我的面孔的时候,她柔软如丝的秀发轻拂着我的脸,而她的手搭在我因为尊敬和满足而跳动的胸脯上。
③那不勒斯和迈锡尼都是意大利的港口城市。
④恩底弥翁(Endymion):希腊神话中的牧童,美男子
⑤伯拉西特列斯(Praxitble):古希腊雕刻家。
⑥埃纳(Enna):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
当我走出梦境,又变成一个可怜的、默默无闻的布列塔尼人,没有光荣,没有美貌,也没有才能,不能引起任何人注目,任何女人都不会垂青于我。每念及此,我就感到绝望:我不再敢抬起眼睛,看那伴随我的光彩夺目的形象了。
谵妄两年——工作与幻想
谵妄①持续了整整两年。在这期间,我处于精神极为兴奋的状态。我本来就木讷,此时更加沉默寡言;我本来还读读书的,此时丢下了书本;我变得更加孤僻。种种症候表明,我处于激烈的感情动荡之中。我眼睛凹陷了;我日益瘦削;我夜不成寐。我变得分心、忧愁、容易冲动、举止粗暴。我以一种孤独、古怪、奇特、但充满快乐的方式打发日子。
①青年夏多布里昂受到“感情波浪”的冲击,陷入幻想之中。他臆造了一个理想的伴侣拉?希菲德,寄托他全部青春的诗情和幻想。这种状态从一七八四年夏天到一七八六年夏天,持续了两年。
古堡北面是一片荒原,荒原上布满了德洛伊教祭司②的巨石。日落时,我找一块石头坐下来。金黄的树顶、霞光灿烂的大地、透过玫瑰色云彩闪烁的金星使我又陷人遐思。我真希望能够同令我梦牵魂绕的理想伴侣一起观赏这美丽的景色。我凝神注视夕阳。我把我的美人托付给它,让它领着容光焕发的她去拜谒宇宙。晚风摧毁昆虫在草尖上织的网,云雀在卵石上歇脚,眼前的情景让我回到现实。我心情忧郁,神情颓丧,踏上回城堡的归途。
②古代克尔特人和高卢人的一种宗教,信徒常在森林中祈祷。
夏季那些暴风骤雨的日子,我登上西边塔楼。古堡顶下的雷鸣、塔楼尖顶上哗哗作响的滂沱大雨、划破云天使铜风标闪烁发光的电光使我激动不已。就像伊斯门在耶路撒冷城墙上所做的那样,我呼唤闪电,希望闪电给我送来阿尔米德。③
③影射意大利诗人塔索(一五四四—一五九五)的叙事诗《耶路撒冷的得救》。诗中,巫师伊斯门保卫城市,抵抗基督教教徒的进攻。
如果天气晴朗呢?我穿过大树林①;树林周围是草场;草场被栽种的杨柳隔开。我在其中一棵柳树上布置了一块栖身之地,像一个鸟巢似的。在那里,我隔绝在天地之间,以黄莺为伴消磨时光;我的仙女就在我身旁。我也把她的形象同沾满清新露水、夹杂夜莺悲鸣和微风呜咽的美好春夜联系在一起。
①古堡附近的一座树林。
其他时候,我沿着荒芜的小路、长满芦苇的湖水漫步。我留意那些从无人涉足的地点传来的声响;我竖耳倾听每一棵树;我仿佛听见月光在树丛中歌唱。我想再现这些乐趣,可是我感到笔拙词穷。我不知道在讲话的腔调中、在竖琴的颤抖中、在号角或口琴的圆润或清亮的乐声中,怎么还能够找到我的女神。如果要讲述我同我的爱情之花所作的美好旅行,那就会过分冗长;我们手牵着手参观著名的废墟、威尼斯、罗马、雅典、耶路撒冷、孟斐斯、迦太基②;我们穿越海洋;我们向奥大息蒂的棕榈树、向安汶岛和蒂多雷岛③芬芳的树木祈求幸福;我们在喜马拉雅山巅去唤醒曙光;我们走下“圣河”,它的波浪环绕着用金球装饰的宝塔;我们在恒河边睡眠,而一只梅花雀在一条竹制小舟的桅杆上唱印度语的船歌。
②孟斐斯(Memphis):古埃及城市;迦太基(Cathage):古代非洲城市现在只剩下废墟。
③安汶岛: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十七世纪是荷兰在印尼的主要殖民地蒂多雷岛(Tier):印尼的一个岛屿。
土地和天空对于我都不再有任何意义:我尤其忘记了天空。但是,虽然我不再向它表达我的心愿,它仍然倾听我的隐秘的苦难的声音,因为我在受苦,而痛苦在祈祷。
秋天的欢乐
季节越凄凉,越适合我的心绪。霜冻使出门变得不那么容易,把村民隔绝开来。没有他人干扰,我们感到更加自在。
秋天的景象令人触景生情:它如同我们的落叶般的岁月,它如同我们的落花般逐渐枯萎的年华,它如同我们的云彩般飞逝的幻想,它如同我们的逐渐变得暗淡的智慧,它如同我们的阳光般逐渐变得冷漠的爱情,它如同我们的河流般冻结的生命,同我们的命运有神秘的关联。
看见暴风雨的季节归来、天鹅和野鸡飞过、乌鸦在池畔草地上聚会、夜幕降临时到大树林高高的橡树上栖止,我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傍晚,当一股淡蓝的烟云在林中路口升起,当风儿呜咽哀鸣、吹动枯萎的苔藓,我内心感到无限的欣悦和满足。如果我在一块休闲地的尽头碰见一名农夫,我会停下来端详这个在麦穗下挥镰收割的人。他用犁铧翻动他的坟墓的泥土,将滚热的汗水同冬天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他正在挖掘的犁沟是他死后还要继续存在的纪念碑。我美丽的女守护神对这一切能够有什么作为呢?她施展魔法,把我送到尼罗河边,将淹没在沙漠里的金字塔指给我看,就像这些犁沟将来会被欧石南掩盖一样。我庆幸自己已经把我对至福的向往寄托在人类现实以外的地方。
傍晚,我独自驾着小船在灯蕊草和荷花漂浮的池塘之中漫游。那里,聚集着准备离开我们远徙的燕子。我全神贯注,不放过它们的每一声呢喃。塔韦尼埃①在孩提时代倾听旅人讲故事也不会那么专心。日落时,它们在水上嬉戏,追逐昆虫,一齐冲上天空,仿佛为了考验它们的翼力似的。它们俯冲回到湖面,然后悬在芦苇上。芦苇在它们的重量下微微弯曲,到处听得见它们叽叽喳喳的啭鸣。
①塔韦尼埃(Tavemier,一六○二—一六八九):十七世纪法国著名旅行家。
咒语
夜色正在降落;芦苇摇动着它们的由杆茎和利剑组成的田野;芦苇间,羽族的队伍——黑水鸡、野鸭、椋鸟、沙锥——沉默着;湖水拍打着边岸;从沼泽和树林里传出秋天的萧瑟。我将小船停在岸边,返回古堡。一走进房间,我就打开窗子,凝视天空,开始念我的咒语。我同我的女巫登上云天。被她的头发和面纱缠裹着,我随着暴风雨,摇晃树木的顶梢,撼动群山的顶峰,或者在海面掀起巨浪。到空间潜游,从上帝的宝座下降到深渊之门,万物任由我的爱情摆布。在自然界的一片?昆沌之中,我如痴如醉,既幻想危难又幻想快乐。朔风的气息只给我带来快感;雨的呜咽邀请我到女人胸脯上睡眠。我对这个女子讲的话本来应该赋予暮年以意义,温暖坟墓的大理石。女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既是处女又是情人,是纯洁的夏娃,是堕落的夏娃;这位令我感情狂热的女巫是神秘和激情的结合。我将她供奉在祭台上,向她顶礼膜拜。我因为被她爱而感到骄傲,这更增加我的深情。她在行走吗?我俯身让她践踏,或者亲吻她的足迹。她的微笑令我惶惑;她的声音令我颤栗;如果我触摸她碰过的东西,我会因为欲望而颤抖。她湿润的嘴呼出的气息透彻我的骨髓,变成血在我血管中流动。她的一瞥足以使我飞到大地的另一端;只要同她在一起,我什么冷漠也不畏惧!在她身边,狮子的洞穴会变成宫殿,千百万年太短促,不能熄灭我心中燃烧的激情。
精神上对偶像的崇拜同这种狂热结合在一起:由于我的想象力的另一种作用,这位将我抱人怀中的佛律内①,对于我也是光荣,更是荣耀;完成最崇高牺牲的德行,孕育最杰出思想的天才,让人约略了解这种幸福是什么。在我的奇妙的创造物身上,我同时找到灵魂的一切享乐。由于被这双重的欢愉压迫甚至淹没,我从此弄不清我真实的存在是什么:我是人,也不是人;我变成云彩,风、声音,我变成纯粹的精灵,会飞翔的生命,歌唱至高无上的幸福。我蜕掉我本性的躯壳,同我幻想的少女融合,为了她身上有我,为了更亲近我的美人,为了同时成为感情的接受者和赐予者,爱情和爱情的对象。
①佛律内(Phryne):古希腊的交际花。
突然,在我的狂热的感情激荡之中,我扑倒在床上;我在痛苦中辗转;我辛酸的眼泪抛洒在床上,但谁也看不见我这白白流淌的凄凉的眼泪。
诱惑
很快,我觉得我无法继续在塔上呆下去了。我摸黑下楼,像一个谋杀犯一样,悄悄打开台阶上的门,到树林里去游荡。
我四处乱走,迎着风儿和暗影,挥舞手臂。然后,我靠着一棵大树的树干。我看见被我惊动的乌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或者凝望在大树光秃秃的树梢上面游动的月亮。我愿意住在这死亡的世界里,它具有坟墓的阴暗。我既不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夜的潮湿;如果此时听不见村庄的钟声,黎明冰凉的气息也不会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在布列塔尼大多数村庄里,人们通常在黎明时分为死者鸣钟。钟敲三下,声音单调、凄凉、有田野的寂寥。对于我生病和受伤的灵魂,没有什么比钟声更能够表达它蒙受的生存的苦难了,而钟声宣告生存的终结。我想象在偏远的小屋中死去的牧人,然后他被人埋葬在一个同样无名的公墓里。他来到这片土地上千什么呢?而我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既然我始终是要走的,比起在重负下、冒着日中的炎热结束旅行,不如趁着早晨的清凉、及早到达目的地不是更好一些吗?内心的欲望使我的面孔通红,离去的念头好像突然而来的快乐攫取我的心灵。在我年轻、容易犯错误的年代,我常常希望在领受了幸福之后不要再活下去:在最初的成功之中,强烈的幸福感令我渴望毁灭。
由于我越来越紧地同我的幽灵捆绑在一起,由于不能享受那并不存在的东西,我同那些残疾人一样,幻想他们无法企及的幸福,而他们所梦想的快乐无异于地狱的苦刑。而且,我已经预感我未来命运的苦难。由于我善于给自己制造苦难,我将自己置身于两种绝望之间:有时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碌碌无为;有时我觉得我身上的长处将永远得不到赏识。一种秘密的本能告诉我,即使我在这个世界上走下去,也不会得到任何我期望的东西。
一切都加深了我的厌恶之情带来的苦涩:吕西儿是不幸的;母亲没有给我安慰;我父亲让我感受生活的苦痛。年迈使他的心灵和他的身体更加僵硬;他不断监视我,对我严加申斥。当我从野外游荡归来,看见他坐在台阶上的时候,我宁愿被人打死也不愿意进入古堡。然而,这只是推迟了我的苦难:吃晚餐的时候我不得不露面。我一言不发,蜷缩在我的椅子里,两颊沾着雨水,头发乱蓬蓬的。在我父亲注视下,我纹丝不动,额上沁着汗,心乱如麻。
现在,我到了需要一点勇气承认自己的弱点的时候了。试图自杀者表现的并非他的心灵的力量,而是他性格的虚弱。
我有一支猎枪,扳机有毛病,常常失灵。我往枪里装了三发子弹,来到大树林的一个偏僻地点。我将子弹推上膛,将枪筒末端塞进嘴里,我把枪托朝地面敲打。我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几次,但枪没有响。守林人的出现动摇了我的决心。我是一个不自觉的宿命论者,认为结束我的生命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于是将执行计划的时间推迟到另一天。如果当时我自杀成功,我的一切将同我一道被埋葬;人们对那导致我的灾难的故事就会一无所知;我会是那些无名的不幸者当中新的一员,我就不会让别人循着我的忧伤的痕迹跟踪我,就像循着血迹跟踪一个受伤者。
被这些图画扰乱了心绪、而且试图模仿这些疯狂举动的人,那些因为我的幻想而怀念我的人,他们应该记住:他们听见的只是一个死者的声音。我永远不会相识的读者呀,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来:我现在成了上帝的掌中物;永恒的上帝曾经对我进行审判。
生病——我害怕和拒绝当教士——去印度的计划
不规律的生活带来的一场病结束了折磨我的苦恼;缪斯对我的最早的启迪和最早的感情冲击正是由这种苦恼造成的。这些令我心灵不堪重负的感情,这些还处于朦胧状态的感情,好像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大海的风暴。面对方向不定的狂风,我这个没有经验的水手不知道怎样驾驭我的风帆。我呼吸困难,发着高烧。父母派人到离贡堡五六里远的小城巴佐希请一位名叫希弗代尔的著名医生,这位医生的儿子在德?拉鲁艾里侯爵夫人的事件中起了作用。医生对我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开了药方,并且说最重要的是我必须改变生活方式。
我有六个星期处于危险状态中。一天上午,我母亲到我房间里来,坐在我床边,对我说:“现在是你下决心的时候了。你哥哥有办法为你谋取一个有俸圣职。但是,在进修道院之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因为虽然我希望你从事教士的职业,但我更希望你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不是一个被人议论的神父。”
读者根据前面我所写的内容,不难判断我虔诚的母亲的建议来得是不是时候。我在我一生的主要事件中,对应该避免的事情是十分敏悟的;荣誉感驱使我。当教士吗?对于我,这是一个可笑的念头。当主教吗?圣职的威严令我敬畏,祭坛令我却步。我会像一个主教,努力培养德行,或者满足于掩盖自己的邪恶吗?我感觉自己太懦弱,无法做到前面这一点;我又太率直,无法做到后面这一点。那些认为我虚伪和野心勃勃的人其实对我很不了解:我在社交界之所以永远无法成功,正是因为我既没有野心,也不虚伪。野心在我身上最多表现为强烈的自尊。我也许有时想当部长和国王,那是为了嘲弄我的敌人;但是,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就会把我的公文包和王冠从窗口扔出去。
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当神甫。这是我第二次改变志愿:我不愿意当水手,我也不愿意当神甫。剩下的只有从军了。我喜欢这一行。但是,我怎么能够失去我的独立,并且接受欧洲式的纪律的约束呢?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要到加拿大去开垦森林,或者到印度一个王公的军队中效力。由于所有男人身上都存在的矛盾,一个理智如我父亲的人,对我的冒险计划并不感到太突兀。他因为我的犹豫而责怪我母亲,但决定将我送到印度去。人们先把我送到圣马洛:那里正在为一条要到地治里去的战船配备火力。
在我出生的城市中小住——对拉维纳莆和我的悲伤童年的回忆——我被召回贡堡——同我父亲诀别——我进军队服役——告别贡堡
两个月过去了,我独自呆在这座岛城里。拉维纳莆不久前在那里去世。我到她此刻空空如也的床榻边哀悼她,看见我儿时当作活动摇篮的柳条童车。在这架小车里,我学会在这悲哀的世界上站立。我想象我年迈的保姆,从病榻上用她微弱的目光望着这活动的摇篮。我生命的第一个纪念物同我义母的最后遗物相对无言。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为她的乳儿向上天祈求幸福。想到乳母对我如此始终如一、如此无私、如此纯洁的眷念,我的心因为爱、惋惜和感激而破碎了。
而且,我找不到我儿时的圣马洛了。从前我在船舶的缆索间玩耍;现在港内看不到船了。我出生的公馆现在变成旅店。我刚刚离开我的摇篮,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在我度过童年的地方我成了异乡人,碰见我的人问我是谁,惟一的原因是我的头在地面上长高了几分;可是,不用多少年,我的头会重新朝地面倾斜。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幻想变化得多么快啊,多么频繁啊!一些朋友离去了,另一些取代他们;我们的关系变化了:我们始终会有一段时间,不能享有今天享有的东西;我们始终有一段时间,失去我们曾经享有的东西。人类没有一贯的、始终如一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一段段接驳起来的,而这是他们的悲哀。
从此我失去伴侣;我来到我从前用沙构筑城堡的舞台,camposubiTrojafuit①,我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行走。退潮后海滩的景象,犹如幻想破灭后我们周围残存的荒凉的空间。八百年之前,我的同胞阿贝拉尔怀着对他的爱洛伊丝的怀念,同我今天一样凝望着海浪;同我一样,他看着船只渐渐消失(adhorizontisundas②);他的耳朵同我的耳朵一样倾听着波浪单调的声响。在浪涛的拍打声中,我沉湎于我从贡堡带来的忧郁的思绪之中。最后,我漫步到名为拉瓦尔德的岬头,在岬头的顶端坐下,心中充满苦涩。我记得,从前每逢集市,我就躲在这些岩石下面;我的同伴们陶醉于欢乐的时候,我在这里吞噬着眼泪。我现在并不感到自己比从前更加被人爱抚,也不比从前更加幸福。我很快就要离开我的祖国,去浪迹天涯。这些想法使我悲伤欲绝,我恨不得跳进大海里去。
①拉丁文:“特洛伊所在的平原”(《埃涅阿斯纪》)。
②拉丁文:“一直到天边的波浪”。
一封信将我召回贡堡。我回到家里,同家人一道吃晚饭。我父亲对我一言不发,我母亲叹着气,吕西儿似乎十分懊丧。十时,大家离开饭厅。我问我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次日八时,父亲叫仆人来找我。我走下塔楼:我父亲在他办公室里等我。
“骑士先生,”他对我说,“你哥哥给你弄到一张纳瓦尔团的少尉证书。你明天动身去雷恩,再从那里到康普莱。这里是一百路易,省点用。我年迈多病,活不长了。好好做人吧,不要坏了名声。”他拥抱我。我感觉这布满皱纹和表情严厉的脸孔激动地贴着我的脸孔,这是我父亲最后一次拥抱我。
我平时如此敬畏的德?夏多布里昂公爵此刻变得异常亲切。我吻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哭了。那时,他已经部分瘫痪,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丧命。他的左臂痉挛,不得不用右手将左臂压住。就这样,他把他那柄用过的剑交给我;然后,不等我缓过神来,就将我带到在绿院等候的轻便马车旁边。他让我先上车。车启动了,我望着台阶上泪流满面的母亲和姐姐。
我沿着池塘边的堤道往上走;我望着我的燕子栖息的芦苇、穿过磨坊的小溪和草场。我朝古堡瞥了一眼。这样,我像犯了过失的亚当,朝未知的土地走去:世界展现在我面前,andtheworldwasallbeforehim①.
①英文:“全世界站在他面前”(弥尔顿语)。
从那天以后,我只回过贡堡三次:我父亲死后,我们都回来服丧,分遗产,告别。另一次,我陪我母亲回贡堡,因为我哥哥要把我嫂嫂带回布列塔尼,母亲要准备家具。结果,我哥哥并没有回来;他和他年轻的妻子不久就被刽子手砍了头,无缘享用我母亲为他们准备的枕头。最后,去美洲之前,我在前往圣马洛登船途中,第三次路过贡堡。由于古堡没有住人,我不得不住在管家家中。我在大树林漫步的时候,从一条阴暗的小径尽头远远望见荒凉的台阶、紧闭的大门和窗户,我感到很凄凉。我心情忧闷地回到村里;我叫人备马,半夜就启程了。
经过十五年的别离之后,在我重新离开法国赴圣地之前,我赶到富热尔拥抱我剩下的亲人。我没有勇气去朝拜那一片田野,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富有活力的岁月。今天的我是在贡堡的树林中长大的;我在那里开始感受我拖累终身的那种烦恼的打击,还有那种给我带来痛苦和幸福的忧伤。在那里,我曾经尝试理解我的心灵;在那里,我看见我的家庭团聚,然后离散。我父亲曾经在那里幻想恢复他的名望,恢复家庭的产业。这个幻想也被时光和革命粉碎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今天只剩下三个:我哥哥、朱莉和吕西儿已经不在了;我母亲由于悲痛,抑郁而死;我父亲的尸骨被人从坟墓里挖掘出来。
如果我死后我的作品能够存在,如果我能够留下我的名字,可能有一天,某个旅人在我的《回忆录》的指引下,会来参观我描写的这些地方。他将认出古堡;但他不会看到大树林:我的梦想的摇篮像这些梦一样烟消云散了。古老的主塔孤单地屹立在岩石之上,痛惜那些橡树——它的老伙伴;过去是这些大树护卫它,使它免受风暴的袭击。我现在同主塔一样孤独;同它一样,我看见曾经美化我的岁月、呵护我的家庭倒塌了。幸亏我的生命与我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塔楼不同,并非那样牢固地建筑于地面,而且人类和他们亲手建造的塔楼相比,对风暴没有那样强的抵御能力。
—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柏林——波茨坦——腓特列
在贡堡和柏林之间,一名充满幻想的年轻人和一位年迈的部长不可同日而语。我在前面写过这样的话:“在多少地点我着手写这部《回忆录》,而在何处我将把它写完?”
在我上次搁笔和我重新提笔写这部《回忆录》的今天,差不多四年时间过去了。中间发生了千百件事情;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位政治家;我对政治的兴趣甚微。我保卫了法国的自由,只有自由才能够使合法的王权继续。同保守党人一道,我将德?维莱尔先生扶上台;我看见德?贝里公爵去世,我发表了悼念他的文章。为了同各方面和解,我决定避开;我接受驻柏林大使的职位。
我昨天到达波茨坦,这座过去飘扬军旗、今天没有驻军的兵营:我在虚假的雅典研究虚假的于连。在无忧宫①,人们让我看一张桌子,一位德意志的伟大君主曾经在那里将一些高深的格言改写成短小的法语诗;用木雕猴子和鹦鹉装饰的伏尔泰的房间②;佯装尊重外省而实则蹂躏它们的那个人的磨坊;战马“凯撒”和猎兔狗狄安娜、铃兰、牝麓、骄傲、巴克斯的坟墓。不信教的国王甚至为他的爱犬建造陵墓,以亵渎对坟墓的宗教虔诚。他出于对虚无的炫耀而不是对人类的轻蔑,将自己的坟墓建在狗坟旁边。人们带我去参观已经开始毁坏的新王宫。在波茨坦的古堡里,人们保留烟草的痕迹、破烂和肮脏的椅子,总之,变节王子的一切污秽。这些地方使恬不知耻者的污秽、不信神者的放肆、暴君的专制和士兵的荣耀同时永存。
①无忧宫:离波茨顿两公里的王宫。
②一七七○年至一七七二年,伏尔泰曾经应邀到昔鲁士国王腓特列二世宫中作客两年。
只有一样东西吸引我的注意:指针指着子夜的挂钟,那是腓特列③断气的时刻。我被这幅图像的静止不动愚弄了:时光并不停止它的流动。并非人使时光停止不前,而是时光使人静止不动。再说,我们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并不重要;我们的学说的光辉或者默默无闻,我们的富有或穷困,我们的欢乐或痛苦都不能改变对我们的岁月的度量。无论时针在金的钟面或木的钟面转动,无论大小不同的钟面镶嵌在戒子的底盘里或填满大教堂的圆花窗,时间的长短是一样的。
③腓特列二世(FrdericII,一七一二—一七八六):即大腓特列,普鲁士国王。
在一座新教教堂的地下室里(地下室上面就是还俗的分立派教徒的讲坛),我看见戴皇冠的诡辩家的坟墓。棺材是青铜铸造的;你敲它的时候,它咚咚作响。睡在这青铜棺材里的宪兵甚至连他显赫的声名也不能叫醒,能够叫醒他的只有军号,当他在他最后的战场,面对战神的时候。
我觉得很有必要改变我的印象,所以参观大理石宫的时候,我心情感到一阵轻松。当我还是一名可怜的军官,穿过他的部队的时候,这位叫人建造宫殿的国王同我讲了几句得体的话。至少,这位国王同样具有普通人的弱点;由于他同他们一样平庸,他沉湎于寻欢作乐。今天有必要劳神去区分这两副骷髅吗?这两个人从前是不同的,一位是大腓特列,一位是腓特列—纪尧姆①。无忧宫和大理石宫同样是没有主人的废墟。
①腓特列—纪尧姆(一六二○—一六八八):普鲁士国王。
总之,我们时代发生的事件的巨大使过去的事件显得渺小,虽然同马伦戈、奥斯特利兹、耶拿、莫斯科战役相比,罗斯巴茨、里埃尼次、托尔高等等的战斗只是小冲突,腓特列同别人相比,在被链条锁在圣赫勒拿岛②的巨人面前,不会太相形见绌。普鲁士国王和伏尔泰是以奇特方式系在一起的两个人物,他们将永世长存。后者以他的哲学摧毁一个社会,而同样的哲学帮助前者建立了一个王国。
②圣赫勒拿岛(Sainte-Helene):大西洋中的英属岛屿,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二一年,战败的拿破仑被囚禁在那里。
柏林的夜是漫长的。我住在一间属于德?迪诺公爵夫人的公馆里。到夜色降临,我的秘书们就丢下我走了。如果宫廷里没有为尼古拉大公和大公夫人③的婚礼而举行的庆祝活动,我就呆在自己家里,独自守在阴郁的火炉旁边。我只听见布兰德门的哨兵的叫喊,和更夫走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我用什么来消磨时光呢?读书吗?我没有书。还是继续写我的《回忆录》吧?
③后来的俄国沙皇和皇后。
我的故事讲到我在从贡堡去雷恩的路上。在雷恩,我住在一位亲戚家里。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一位他认识的太太要到巴黎去,她车上刚好有一个空位,他有把握说服那位太太捎带我。我接受了,但心里却诅咒他的热心。他办妥了事情,马上将我介绍给这位旅伴。她是一位服装商人,举止轻盈而洒脱;她看见我的时候,笑了起来。半夜,马匹来了,我们出发。
这样,在深夜,我独自同一个女人关在一辆驿车里。一辈子不曾看见一个女人而不脸红的我,怎样从我梦幻的高度走下来,接近这令人恐惧的现实呢?我手足无措;由于害怕碰到罗斯太太的袍子,我蜷缩在角落里。她同我说话,而我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她不得不交付车费,张罗一切,因为我什么都不懂。天亮的时候,她重新以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因为带上了我这个傻瓜而后悔不迭。
路上的景色开始变了,我再看不见布列塔尼农民的装束,再听不到他们的口音。我的情绪低沉,这更增加了罗斯太太对我的轻蔑。我知道这位太太对我作何感想,我还保留这头一次同人打交道给我留下的印象,时光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将它抹去。我生来孤僻,但并不怕羞;我有我这个年纪的谦虚,但没有这个年纪的拘谨。当我看到我由于自己善良的一面而显得可笑时,我的孤僻变成无法克服的腼腆。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觉得我有东西要隐藏,而这要隐藏的东西是一种品德;我决定自己躲起来,以维护我的纯真。
我们快到巴黎了。在圣西尔站,宽广的道路和整齐的树木令我感到吃惊。很快,我们到达凡尔赛。柑桔园和它的大理石台阶令我赞叹不已。美洲战争的胜利给路易十四宫廷带回了战利品。统治宫廷的女皇正值青春,风华正茂。面临崩溃的王权似乎从来不曾这样巩固。而我这个默默无闻的路人,在这些富丽堂皇毁灭之后仍然活着,而且我还要活下去,目睹同我刚刚离开的树林一样满目凄凉的特里农森林。
终于,我们进入巴黎。我发现所有人都面带讥讽。我好像贵族勒布索涅克①,认为看着我的人都在嘲弄我。罗斯太太急于摆脱我这个蠢货,叫车夫把我们送到马伊街的欧洲旅店。我一下车,她就对看门人说:“给这位先生开一个房间,”然后加上一句,“为你效劳。”一边做了一个行屈膝礼的样子。我以后没有再看见罗斯太太。
①勒布索涅克(LePouceaugnac):莫里哀戏剧中的人物。
一八二一年三月
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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