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年的秋天很暖和。阴雨连绵。贝霍夫的天空难得见到那苍白无光的太阳。到了十月,野鸟开始南徙。就是夜里,也能听到仙鹤凄切惊心的悲鸣掠过凉意已深的黑土大地。一群群的候鸟匆匆南飞,逃避即将来临的初寒和高空凛冽的北风。因科尔尼洛夫案被逮捕羁押在贝霍夫的犯人,等候审判已有一个半月之久。这期间,他们的囚徒生活仿佛已经固定下来,如果还不能说完全是正常的生活,至少也已经独具特色的固定下来。每晨早餐后,将军们就出去散步,返回来就拆阅信函,接见来访亲友,吃午饭;午睡后就在各自的房间里度过,晚上照例都在科尔尼洛夫寓处聚会,进行长时间的商谈、谋划。在这所临时改为监狱的女子中学里,生活过得还是相当舒服的。
格奥尔吉耶夫营负责外部警卫,内部护卫由帖金人担任。这种警卫虽然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在押犯人的自由,但是却有很大的优越性:早已安排好,只要犯人高兴,随时都可以很容易、很安全地逃走。在贝霍夫监狱里的整个关押期间,他们始终是不受任何限制地与外界保持着联系;要求尽快进行侦讯、审判,对资产阶级各界人士施加压力,消毁叛乱罪证,体察军官们的情绪,危急时则溜之大吉。
科尔尼洛夫费尽心机,要把那些忠实于他的帖金人掌握在自己身边,与卡列金联系后,卡列金就遵照他的指示,急忙往土耳其斯坦送去了几火车粮食,分发给帖金人饥饿的家属。为了帮助军官——参加科尔尼洛夫叛乱的人——家属,科尔尼洛夫给莫斯科和彼得格勒的一些大银行家写了一封措词严厉的信;那些人怕他们会进行对自己不利的揭发,所以立即就汇出了几万卢布。科尔尼洛夫与卡列金之间书信来往,在十一月以前,一直没有中断过。十月中旬他给卡列金写了一封长信,探问顿河方面的情况,哥萨克对他去顿河抱什么态度。卡列金送来了肯定的回答……
十月革命震撼了贝霍夫囚徒们脚下的大地。第二天就有很多急使被派往各方,一星期之后,不知道是什么人对囚徒们命运的担心在卡列金给自封为最高统帅的杜霍宁将军的信里透露出来,他在信中坚决要求把科尔尼洛夫及其他被捕的人一律交保释放。哥萨克军人联合会和陆海军军官联合会总部也都向大本营提出同样的请求。杜霍宁迟疑未决。
十一月一日科尔尼洛夫写给杜霍宁一封信。杜霍宁在信纸边上做的批语清楚地表明大本营已经多么虚弱无力,此时此刻,大本营对军队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权威,它正沮丧地等待着自己末日的来临。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阁下!
命运将您安排在这样关键的位置上,只有您才能扭转乾坤,使国家免于走向灭亡,而这种局面主要由于高层指挥人员的优柔寡断和纵容放任造成的。您已经面临如此严峻的选择:或者敢作敢为地大干一场,或者辞职不干,否则您就要承担祖国灭亡的责任和蒙受军队彻底瓦解的耻辱。
根据我得到的不完全的、零碎的情报判断,局势是严重的,但是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假使您放任布尔什维克占据大本营,或者甘愿承认他们的政权,那么局势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您能指挥的、已经有半数受了赤化宣传的格奥尔吉耶夫营和一个没有战斗力的帖金团,这点儿力量太微不足道了。
鉴于局势的发展动向,我认为您必须毫不延缓地采取这样一些措施,这既可以保障大本营的安全,又可为组织对迫在眉睫的无政府状态继续进行斗争创造有利的条件。
我认为这些措施应是:
一、立即把一个捷克团和一个波兰的枪骑兵团调到莫吉廖夫来。
[杜霍宁的批语]大本营认为他们并非十分可靠。这些部队会是最先与布尔什维克媾和的人。
二、用前线的哥萨克炮兵连加强波兰军团各师部队的炮兵力量,并使用这个军团的部队占领奥尔沙、斯摩棱斯克、日洛滨和戈麦尔。
[批语]为了占领奥尔沙和斯摩棱斯克已经集中了库班第二师及阿斯特拉罕哥萨克的一个旅。为了保证被捕人的安全,我不想把波兰第一师的那个团从贝霍夫调走。第一师的骨干是很不得力的,因此不能算是真正的力量。这个军团的宗旨是置身局外,不干预俄罗斯内部事务。
三、借往彼得格勒和莫斯科调动的名义,把捷克斯洛伐克军团的全部、科尔尼洛夫团和一两个最坚定的哥萨克师集中在奥尔沙——莫吉廖夫——日洛滨一线。[批语]哥萨克的立场倒是非常坚定——决不跟布尔什维克打仗。
四、把所有的英国和比利时的装甲车都集中到该地区,全部换上军官充当炮手。
五、把步枪、子弹、机枪、自动步枪和手榴弹储备全部集中到莫吉廖夫和某个相邻的据点,派可靠的部队守卫,以备发给必将在指定地区集中的军官和志愿兵使用。
[批语]这可能会引起骚动。部队守卫,以备发给必将在指定地
六、与顿河、捷列克和库班军的司令官,以及波兰军和捷克斯洛伐克军团的委员会建立密切的联系和准确的协议。哥萨克已经坚定地表示拥护恢复国家的秩序,对于波兰人和捷克人,恢复俄罗斯秩序的问题——也是他们自身赖以生存的问题。
消息一天比一天来得可怕。贝霍夫更加恐慌不安。关心科尔尼洛夫、要求杜霍宁释放被捕者的人们的小汽车在莫吉廖夫和贝霍夫之间奔驰。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甚至采取了暗中威胁的手段。
山雨欲来,杜霍宁受到即将爆发的事变的压力,动摇不定。十一月十八日,他下达了将在押犯人送往顿河的命令,但旋即又撤消了。
第二天清晨。一辆溅满泥浆的小汽车开到临时监狱贝霍夫女子中学的大门口。司机跳出来,奴颜婢膝地、警惕地打开了车门,从汽车里走出一位身材匀称、但已不年轻的军官。他向守卫的军官出示了参谋上校库松斯基的身份证件。
“我是从大本营来的。我负有面晤在押的科尔尼洛夫将军的使命。我到什么地方可以会见卫队长?”
卫队长——帖金团的埃尔哈特中校——立刻把来人领到科尔尼洛夫那里。库松斯基自我介绍后,有点装腔作势地加重口气报告说:
“四个钟头以后,莫吉廖夫就要和平移交给布尔什维克。杜霍宁将军命令我转告您,全体在押人员必须立即离开贝霍夫。”
科尔尼洛夫向库松斯基询问了莫吉廖夫的情况以后,就把埃尔哈特中校请来。左手的手指沉重地按在桌子边上,说道:
“立即释放各位将军。帖金团要准备好在夜里十二点以前出发。我随团行军。”
随军铁匠作坊里风箱整天呼呼地响着,炉火熊熊,锤声叮当,马匹在拴马架上悲嘶。帖金人给马的四个蹄子全都钉上马掌,修整马具,擦好步枪,大家在忙着进行各种准备工作。
白天,将军们一个个单独地离开了囚地。在寂静、漆黑的子夜时分,当偏僻小镇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人们都已睡熟的时候,骑兵排成了三路纵队,从贝霍夫女子中学的院子里源源开出来。他们的黑色身影,象塑像一样,清晰地映在钢铁色的天幕上。骑士们在行进中,简直象扎煞着羽毛的大黑鸟,高筒的皮帽子紧压在前额上,瑟缩地伏在鞍头,油亮的黑脸裹在长耳风帽里。科尔尼洛夫骑在一匹身躯细长的、筋肉强壮的高头大马上,紧挨着团长屈格尔亨上校,驼着背在团纵队中晃悠。贝霍夫街头的寒风吹得他皱起眉头,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望着繁星点点、寒冷的夜空。
沿街响起新换过掌的马蹄声,渐渐地消失在荒郊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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