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直喝下去。四台电视机开着,画室的那台也开着。在争吵之前,在昂热拉了解了那个她爱着的男人的真相之前,她曾在房子里来回走动。现在,她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忘了其它的电视机。她蹲在沙发上,面前放着酒瓶、冰块和杯子。这时没有一滴眼泪,还没有。这时,光是她的头脑里有着巨大的嗡嗡声,天旋地转。她一个劲地想:徒劳。受骗了,上当了。我的爱情完了。我孤独,非常孤独。再也没有人了,不,没有人了。
她突然缩成一团。
有人在吼叫。
过了一会儿,她才理解,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电影。这一切发生在六月十日,在一九四四年的六月十日这一天,一支武装的纳粹因为马基抵抗组织谋杀了一位德国将军而大肆报复,把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奥拉多-芬尔-格兰夷为灰烬,几乎所有的居民都被屠杀了。男人们被枪杀了。妇女和孩子们先是被赶进了一座教堂。有些人以为会获救,但那些纳粹分子点燃了教堂,妇女和孩子们也被活活地烧死了。这座村庄的废墟至今还在,人们在别处重建了那个镇。跟其它地方一样,奥拉多成了法国人的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电视里播放反法西斯影片,播放有关纳粹所犯罪行的纪录片。现在,这里就正在放这么一部纪录片,是由目击者的报告剪辑而成的,偷拍的照片和偷制的图片——一场噩梦,举世无双的恐怖。一排排被枪杀的男人们。老人们,那些目击者,泣不成声地报告那场血腥屠杀。那是教堂。纳粹军人把妇女和儿童们赶进去。门关起来了。教堂里传出歌声。它着火了,可怕的火焰。奥拉多的破败的农屋被炸掉了。那些纳粹军人站在那里,双脚叉开,穿着他们笨重的皮靴,手端冲锋枪,纳粹军人,纳粹军人。昂热拉坐在那儿喝酒,威士忌从她嘴角流出来,她也没觉察到。她盯着荧光屏上的图像,那些骇人的图像。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弗雷德叔叔、毛里斯叔叔、表妹安德莱、理查德舅舅、舅妈亨丽特、舅妈玛荣妮。死了,死了。他们全死了……
昂热拉霎时无法承受了。她迅速站起身,晃悠悠地踉跄到室外的阳台上。在那里,她的花儿,那么多的花儿绽放着。那天夜里下着雨。昂热拉只剩下一个念头,唯一的一个,它纠缠不休,在她的心里威严地跃跃欲试,结束。完了。结束吧,现在就结束。这生活,你再也承受不了啦。
“这生活……”她听到自己在语无伦次,“不……不……我不想再要了……”
在潮湿的地砖上,她穿着高跟拖鞋,踉跄走向阳台的栏杆,雨水打下来。她撑起身,抽起一条腿。她摇晃得厉害。当她看到身下深处房子后面的停车场那灯光照亮的水泥地面时,她一点也不害怕。马上。马上。我马上就下去了。马上就一切都结束了。她抬起右腿,左腿。她跪到栏杆上。她把右脚伸向边沿。她用双手撑住自己。她挺起身,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动,越来越高。另一条腿也同时伸。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和她的衣服。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来吧,死亡,来吧,甜蜜的死亡。这下,她站在离地面四层楼的高处,在黑暗的天空下,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上方。一阵风吹到了她。她还想:我要……
然后,她就跌倒了。
29
她跌回到平台地面上,阵风吹得她跌回来了。当她从一阵短暂的失去知觉中醒来时,她才发觉自己是躺在一个水洼里。她张开的嘴里有半嘴的水。她作呕,把水吐了出来。她感觉没有一丝力气,四肢动弹不得。她跌倒在平台上,而不是跌下去了。
“不……不……我……我不想……我想死……这栏杆……”她爬起来,跌倒,又爬起来,又跌倒。她试图用尽全力站起来。她站起来了。她的膝盖在打颤。她跌撞向栏杆。但是她爬不上去。她望向深处。一辆汽车刚刚从下面开走。这下她再也没勇气了。但是她必须结束。她必须……她必须!
她哽咽着跌撞回卧室,拿起瓶子就喝,丢失了她的拖鞋,跌回电话台子旁的一张沙发椅里。
电话!
她得跟谁讲讲话。跟谁?她不是有许多朋友吗?无数朋友,是吗?她有吗?谁?谁?昂热拉,你有谁能听听你想干什么?谁?
她不寒而栗地认识到:谁也没有。
那里有电话号码簿。她无意义地在里面乱翻。三年前,她还不需要眼镜就能阅读。她的双手飞动,号码簿掉到地上,她抬起它。她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一个人……一个能跟她交谈的人……讲话……讲话!这里有……有……一个电话心灵安抚……也许那里有谁……她找不到这个号码。教堂!她在教堂栏下看。她选了一个号码。没人接。再一个。没回音。她像野兽一样呻吟。第三个电话号码。空音在响。一声,两声,后来突然传出个男人声音,平静,低沉,友好。昂热拉不理解那男人在讲什么。听到人声她顿感轻松无比,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她向前瘫倒,上身支在小台子上,话筒滑落。她呻吟。她哭。这下她又能哭出来了,大声唏嘘。
那个平静的男人声音说:“我在接电话。我守在电话机旁。您慢慢来,我有时间。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给您。”
“我……我……牧师……您是牧师吗?”
“对。您放心哭吧。慢慢来。我有时间……”
昂热拉哽咽、呻吟地哭着。
“我在这里,”那男人声音说,“在电话机旁……”
这样过了大约一刻钟。后来昂热拉有了气力,讲:“自己杀……先前……”
牧师误解了:“您杀人了?”
“不是……我……我要把我自己……您明白了吗?我自己……从阳台上跳下去……可是我跌回来了……而现在……而现在……”
她又抽泣起来。
“我在电话机旁。您慢慢来。您慢慢来……”
这个年轻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坚强,又那么温柔,昂热拉渐渐感觉体内有了些力量。她开始讲:“我想自杀……我再也活不下去了……”
“我理解。您再也不能了。”
对话中间有时夹杂着数分钟的沉默或哭泣。牧师的声音总会重新响起:“我没挂断。我在电话机旁。”
“抛弃……那个我爱的男人……被出卖……被欺骗了……现在我孤独一人……孤独……我再也不能够了!我想杀死自己!”
那个平静的声音一句也不抗议,从不反驳,从不作价值的判断。他说出了昂热拉刚刚还能承受的话:“您一定经历了许多沉痛……”
“是……”
“后来这个男人来了……您把您的全部爱情献给了他……他让您如此大失所望……现在出现了一个真空……一个可怕的真空……”
“是……是……”昂热拉稍微直起了一点点,还在低声抽泣。她能比较容易地讲话了:“我只有他……只有他……我认识许多人,非常多……由于我的职业我必须认识和见到非常多的人……我必须出席每一场宴会,每一场舞会……我必须,您理解吗?……这算是什么生活呢?舞会!宴会!这奢侈……而这空虚……这伴随的空虚……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啊?”她喊道,“我不告诉您,我是谁,住在何处,不然您会报警!”
“我起誓,我绝不会那么做……我根本不想知道您的名字……真的不想……您陷入很大的困境和孤独……自杀,这是孤独最外在的表现形式……但您并没有孤独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没有?”
“现在有我在……我在跟您谈话……我十分理解您,非常理解……您可以相信我。真的,我理解您。”
“真的?”
“那当然……您交游广泛……您的职业迫使您这样……您根本无法向那些人讲述您内心的真实形象……一点也不能讲您的忧郁,您的苦闷……在这些人面前您得扮演一下角色,戴一个面具,愉快,始终愉快……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对,”昂热拉吃惊地说,“是这样……我永远不能……永远不能……我永远不能展示出我的模样……这里的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戛纳最愉快最开心的女人……我根本不可以诉苦和抱怨……我需要工作啊……订货……谁还会对我的真实生活感兴趣?”
“我,”牧师缓缓地说,“我感兴趣。您瞧,您不是孤独一人……”
“不,不孤独……”
“有很多的人,他们孤独,被抛弃了,但不像您这么严重。总得戴一个面具,总得演戏,太可怕了。在您的情人身边,在那个男人身边,您不必这样……”
“不……那时我可以倾心而谈……他……这个男人知道有关我的一切。可现在……”
“现在我知道一切……”
“可您不知道我是谁!”昂热拉喊道。
“这跟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咱们相互交谈。这才是咱们谈话的开始。咱们必须将它继续下去。您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是地处亚历山大三世林阴大道旁的俄罗斯东正教小教堂里的牧师。我等您,明天上午……咱们再继续交谈一切。”
“我是新教徒。”
“这没关系!我等您。”
“我不会来……我太不好意思了,非常不好意思……”
“那您也许后天来,或者您再打电话。我在这里。这时候我总是在这里,上午也在。我在这里等您,请您别忘记这个。请您想想,我理解您。我非常理解您……”
“这可是……我无法相信……”
“是这样……”
“我还是要做!我要跳……”
“这我很能理解。换成是我,我或许也会那么做……”
“可这是不是一个罪孽……自杀?依您看,根据您的戒律?”
“我不想跟您谈罪孽……它不存在于像您这样的情况下……咱们谈谈您,谈谈我非常理解的您。慢,我随时都有时间给您……”
他跟昂热拉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电视节目早就结束了。荧光屏上黑乎乎的,有黄点在闪跳。电视台下班了。那个声音无比善良友好的牧师仍一直在讲,现在他对情况已了如指掌,昂热拉也能流利地讲话了。她不再哭,头脑清醒,威士忌的作用减弱了。
“您来找我吧。”年轻的牧师说。
“我不知道……”
“不一定在明天。随便什么时候。请您想想,现在有我在这里。一个您不认识的人。您在他面前不必戴起面具。您可以向他畅所欲言。任何时候,您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我理解您,完全理解您。”
“谢谢,”昂热拉说,一下子累得不得了,“谢谢……”她让话筒落回叉簧。紧接着她就睡着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沉,一生中还从未有过。她和衣蟋坐在靠背椅里,灯开着,四台电视机开着,显示出空空的荧光屏,雨水滴落在平台上。
30
在尼斯上空陡直降落的飞机的航行灯闪烁着红白两色。昂热拉讲完后出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她最后说:“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九点。我全身的每根骨头都疼。我的头难受得要命。”
“那您去找那位牧师了吗?”
她望着我。在客厅照过来的灯光反光下,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没有。”
“为什么不?”
“我太羞愧了。我……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自杀了。”
“这个男人救了您的性命。”我说。
“是的。”昂热拉喝一口香槟,重新点燃一支烟。我也是。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永远不会去找他,也不会给他打电话。我将去这座教堂一趟,它离这儿不远。”昂热拉说,目光掠过我身旁,“我肯定,听声音我就能马上认出那位年轻的牧师来。那声音是那么善良。到时候,当我去找他时,我也要让他认出我来。我打定了主意要去找他,但是要等到……”她打住了。
“等到什么?”
她如梦初醒似的望着我。
“什么?”
“您说,您要让这位牧师认出您来,等到……等到什么,昂热拉?”
她端详着我,好像她从没见过我似的。
“不,”她说,“咱们别再谈这个了。我自己不理解。没人知道这段故事。我为什么向您说起它,罗伯特?为什么?”
我站起来,走向栏杆,俯视停车场。从这上面看果然很高。我突然感觉到昂热拉在我身旁。
“从这儿下去。”我说。
“对,”她说,“从这儿下去。”
我试图用一只胳臂箍住她的肩。她抽身退到一边。
“不,”她说,“请别这样。”
“请您原谅。”
“现在是十一点差十分,十一点钟有新闻,然后我给帕斯卡勒打电话,”昂热拉说,“那时候她肯定已经……”
客厅里的电话在响。昂热拉跑过去拿起来。我望向那能够致命的深处,夜里的停车场、棕榈树和水泥地面的景象将深埋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活着。
昂热拉走上平台。
“是您的,”她说,“拉克洛斯。”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伤感。当我打电话时,昂热拉在客厅里忙碌。
“我们在酒店里到处找您。最后我想,也许您在黛尔菲娅夫人家里。”
“出什么事了吗?”
“对。”
“什么?”
“电话上不好谈。您能赶紧过来吗?”
“我……行。当然。去您的办公室?”
“来我的办公室。”
“我就来。”我说完就挂上了。
“什么事?”昂热拉向我走过来问。
“我还不清楚。我得去旧码头。请您行行好,安排一下您朋友那儿的舞会好吗?咱们明早通电话?”
“好的,罗伯特。”她说,开心地笑着。
“现在您又戴上面具了。”我说。
“对,”她说,“面具。我的亚洲人的面孔。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请您今天就给我打电话。我把电话拿到我的床上去。”
“可我总不能……有可能要几个小时。”
“没关系。您必须打电话给我!”
“可是为什么?”
“因为事关您的案子。事关与您有关的事情。您为什么来这里。我想掌握情况。跟您有关的一切。”
“昂热拉……”
可她已经从我面前走开了,拨了一个号码。“我给您叫辆出租车。”她说。
当她订好出租车后,我跟她走向房门。现在,她又像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那样冷淡、内向和不可接近了。她当然没送我到楼下。她在门口告别。我想吻她的那只手,可是她迅速地抽了回去。这回她没等我钻进电梯,屋门就马上关上了。
当我走上停车场时,出租车还没到。我只得等。我从衬衫的胸袋里取出一盒烟。这时我注意到,那里面还塞着一张纸条。我将它取出来,就是那张我写了“谢谢一切”的纸条。当我打电话时,昂热拉一定是把这张卡片拿在手里,我想。因为现在有一个词被画掉了,她的大而宽的笔迹在那上面写了另一个词。我站在大门口的灯光下,点燃一支烟,吐出烟缕,久久地端详那张卡片。
我写的是“谢谢一切”。
现在,上面写着“啥也不谢”。
31
他躺在实验室地面上的一个大血洼里,大半个脸都被削掉了。他侧身躺着,脸上缺的那一部分变成了碎骨头、皮肤、筋和血,大量的血喷溅了一地。他躺在血泊中,血染红弄脏了他的衬衫、他的裤子、他的头发、胳臂和双手。
我站在那里,盯视着这曾经是一个活人的东西。悲伤的路易-拉克洛斯站在我身旁,是他将我领进了这个房间,房里摆满了工具、煤气本、化学物质、显微镜的桌子和货架。身穿衬衫和裤子的男人们来回走动,给尸体拍照,把石墨撒在桌上、货架上和工具上,寻找指纹。一共是六个男人。这房间装着铁栅,非常热。我果然没认出死者,问:“这是谁?”
拉克洛斯问答说:“这是劳伦特-维阿拉。”
“万能的上帝啊!”我说。这位英俊的劳伦特-维阿拉,曾一度是昂热拉的情人,此后是她的朋友。我的念头还在昂热拉身上,我先是想到,她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何反应。我说:“我中午在‘费利克斯’还碰到过维阿拉。”
“三个小时前我还在跟他一道吃晚饭。”拉克洛斯说。他脸色苍白,神经紧张,嘴角一直叼着烟,却忘了吸。
“这会是谁干的,怎么干的?”
“用一把大口径的装有消音器的手枪,从最近处。真正是一枪打在颈部。”
“那得是个属于这屋子的人或者维阿拉认识的人——窗户装着栅栏,咱们这是在二楼。”
“是的,”拉克洛斯阴郁地说,“这使一切更加糟糕。一定是某个先前还跟维阿拉交谈过的人,无论如何是一个熟人。”
“他是怎么进来的——我指的是进这屋子?”
“这屋子整夜开着。”拉克洛斯说。他讲话时,嘴角的香烟上下颠动。
“哨兵呢?”
“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对您讲过,我们的人手太少。不在执勤的都休息,好好睡觉,或者在办公室里工作。只要认识维阿拉,谁都很容易进来。三刻钟之前我也进来过,因为我想知道维阿拉的检查进展如何。是我发现维阿拉的。我马上给尼斯的司法警察打了电话,因为此事超出了我们的权限,这就更加严重了。探长雅克-鲁瑟尔已经到了。他正在审讯什么人,寻找证人。谢天谢地,他带来了一些警官。”
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正把尸体翻到一边,进行检查。那人灰头发,戴眼镜。
“韦农大夫,我们戛纳的警医。”拉克洛斯告诉我。韦农快乐地向我点点头,然后拿镊子在那曾经是劳伦特-维阿拉的脸的血糊糊中捅来捅去。就是他曾经吻过昂热拉的嘴。这时,一只大苍蝇落到那血糊糊上。韦农大夫连赶都不赶走它们。他把一只手伸进那血淋淋的颈部,拨动剩余的头部。
“这儿,乖乖,”他对拉克洛斯说,“枪口。很小。撕掉了脸。很明显是一颗达姆弹。”
“维阿拉一定是坐着的,”拉克洛斯解释道,“估计是坐在他的一架仪器旁,凶手站在他身后。维阿拉死得很痛快。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就已经完了。我有一天也想这么死去。”
“我原以为达姆弹只适用于步枪。”
“也适用于手枪,乖乖。”韦农大夫毫无疑问已经做警医很久很久了。没有什么再令他惊讶,没有什么再令他失望。一个没有幻想也没有一点惊骇感觉的人,不管他看到什么,不管他要检查的是什么。一个怪人。或者这开心的“乖乖”只是在演戏,在保护韦农,不让什么触动他、影响他和打动他的心?
“拿着你的本子到这儿来,乖乖!”韦农大夫尖叫道,迅速活泼地向一位助手口授起来。那个年轻人做着速记。
“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问,“有动机吗?”
“那当然,”拉克洛斯说,“一个很好的动机,可惜。”
“是什么呢?”
“您看看那边的架子。”
我望向架子,那上面上午还放有全部碎片,尤其是那台定时爆炸器的电线和空壳子,是从游艇上拆下来的。现在,架子上空空如也。
“不管那是谁,反正他全拿走了。”拉克洛斯说,“不光是材料,还有维阿拉的图纸。他有几张。我上午见过它们。现在全没了。”
“这可是一大堆东西啊,”我说,“而且很沉。”
“凶手一定是分两三次运走的。大概是装在箱子里。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跟同伙。”
“这是冒险。”
“这当然是冒险。在这里跟我们打交道的是些无所畏惧的人。”拉克洛斯说,“您想想咱们初次见面时我讲过的话吧。”
一个魁梧高大的人走进来。他个子太高了,略躬着身子。他穿一身热带西装,系着领带。他有着蓬乱浓黑的眉毛,波浪形的白头发,精神矍铄的脸上眼睛乌黑。
“这是尼斯司法警察局的雅克-鲁瑟尔探长……”拉克洛斯为我们作介绍。
鲁瑟尔是跟拉克洛斯完全相反的类型——精神抖擞,不折不挠,愤怒、勇敢。
“真他妈的气人,是不是?”
“是。”我说。
“不管是谁,我一定要逮到他。”鲁瑟尔说,“臭狗屎,见他妈的鬼。我不在乎是不是富人们卷进了此事,即使全世界都属于他们!他们没有权利以为自己好似码头上最穷的流浪汉。”
“可他们这么想。”拉克洛斯说,“他们有权,权力很大。”
“权力,狗屁!”鲁瑟尔说,“我跟巴黎通了电话。跟政治警察厅。跟经济警察厅。我让他们好好行动起来了。派人到这下面来。”
“那我们就要出丑闻了。”拉克洛斯说。
“那又怎么样?这里发生了一场谋杀。假如一切不是假的,不久前还发生了一起死亡十二人的谋杀。假如我不是个大傻瓜的话,在这些谋杀之间,在他们所有人之间,都有联系。‘月华’游艇上那些可怜的船员们,他们只可以驾驶游艇,他们不是亿万富翁,路易,他们贫穷,全有家小,就跟你和我一样。这一下全家失去了抚养人。如果我这时候还怕惹恼别人,闭嘴不吭声,那我宁愿受到诅咒……您怎么讲,先生?”
“如果我害怕这里的这些人的话,我也愿受诅咒。”我说。
“你们!你们不是生活在戛纳。”拉克洛斯声音很细地说。鲁瑟尔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维阿拉留下了一位母亲。”他说,“她现在能拿一份退休金。你知道这份退休金有多高。想想维阿拉的母亲吧,路易。你想想,假如那是你的母亲。”
这个矮小、可怜的人身上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他的身躯直起来,疲倦的眼睛睁大了。当他讲话时,话里透出那强抑下去的屈辱和数十年的仇恨。他说:“你讲得对,雅克。我是个胆小的猪,这么长时间,总这么胆小。可现在我不再是这样了。谁干了此事,他就得偿还。”拉克洛斯抬头望向鲁瑟尔,“谢谢你这么跟我讲话。”
“好了,我的老家伙。”鲁瑟尔说。
一个警官走进来,问:“这里有位卢卡斯先生吗?”
“是的,”我说,“什么事?”
“‘庄严’酒店打来了电话。那里有您的两封紧急电报。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赶紧过去。”
“我们这里现在用不上您。”鲁瑟尔说,“如果您想走的话……”
“我必须走。那是我的上司。”
“明白。估计这事现在闹大了。”鲁瑟尔说。
此时我们都还不知道,他说得多么正确。
32
两封电报是古斯塔夫-勃兰登伯格发来的。我请求夜班门卫从门卫的保险箱里把我的保险箱钥匙给我,取出密码簿,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坐下来译电报。头一封电报要求我乘星期天的早班飞机回杜塞尔多夫,到达后立即去勃兰登伯格的办公室报到。第二封电报内容是: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知情人和物证。
我又看了看。
这份电报是十九点四十五分发出的。我想,如果我呆在酒店里读到了它,维阿拉也许还活着。随后我考虑:我们能如何保护他?不是保护他,我想,而是保护物证。勃兰登伯格又是从哪儿对一切了如指掌的?
我烧掉电报,让烧焦的纸屑落在烟灰缸里,再把它捣碎,然后把密码簿放进我的保险箱,又从里面取出我的护照和全部的钱,对门卫说,我明天得飞往杜塞尔多夫,但我想保留我的房间。
“已经全办妥了,先生。给您保留那间房,您很快就会回到这里来。”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们同样也收到了一封电报。”他把一个小本子递给我,“这是您的飞机票,先生。我们按要求在法航的飞机上订了个座位。它于九点从尼斯起飞。您飞经巴黎,十二点二十五分到达杜塞尔多夫。我们把一切全转到您的账上。”
我向他道谢,放回保险箱的钥匙,看着他将它锁好。然后我坐电梯上楼去我的房间,脱去衣服,冷热交替冲了个澡。房里堆着许多盒子——我的西服、衬衫和裤子已送到了。我一丝不挂地全打开,把衣服收起来。我把米色的轻便西服放在外面,还有一条昂热拉选的领带。我要穿它们上飞机。我裸身躺上床,试图睡觉,但是我又清醒异常,就打开床头的小收音机。一个软绵绵的女人声音在唱:“这是一出完美的戏。”我又关掉。现在是两点二十分,我看看手表,夜里我老是把它重新戴上。电话响起来了。
是昂热拉打来的。
“我刚才打过电话,可是您不在。什么……出什么事了,罗伯特?是什么严重的事吗?”
“对,”我说,“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什么事?”
我告诉了她。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想,我很想知道她讲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终于轻声说道:“他是个好人。从那时起,我们就只是朋友,但是真正的朋友。我为他的死伤心。他是那么爱他的母亲。我明天就去看他的母亲,照顾她。现在她可是孤苦伶仃了。”
“您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我问。
“因为——生活总是在继续,可怕,对不对?我想说,我的女朋友帕斯卡勒很愿意为所有这些人安排一次晚餐。后天八点。您看合适吗?”
“非常合适!您等等。我明天——今天——得飞往杜塞尔多夫。”
“多久?”我的天,她立马就这么问了!我心想,感到我的心在怦怦跳动。
“我不知道。不会长。如果长过后天,我会及时打电话谈吃饭的事。但是我希望,到那时我已经回来了。我迫切希望。”
“您去杜塞尔多夫是因为维阿拉之死吗?”
“这也是一个原因。”
“您的飞机何时起飞?”
“九点十五分从尼斯起飞。”
“那我八点在酒店门外接您。”
“不用!就剩五个半小时了!不,我叫辆出租车。”
“您别叫出租车。我八点到。晚安,罗伯特。”
“晚安,昂热拉,多谢。”我说,挂上了听筒。
但这一夜再也不会安宁了。
我穿上一件晨服,走到房间的阳台上,坐下来,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我太激动了,无法入睡。从四点半起,海上的天空将会亮起来,色彩瞬息万变。十字架路上和酒店里都万籁俱寂。四点四十五分电话又响了。又是昂热拉。
“您睡不着,对不对,罗伯特?”
“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可怜的维阿拉。”
“不仅仅是可怜的维阿拉,”她说,“这您也非常清楚。”
“是的,”我说,“我非常清楚。”
“我打电话时,您正在干什么?”
“我坐在阳台上仰望天空,它正在变亮。”
“我也正在做同样的事。我坐在平台上,望着天空。您的电话线也很长吗?”
“相当长。”
“那您拿起电话,回到阳台上去,再去仰望天空。”
我依言而行。
“您坐着吗?”
“对。”
“现在咱们俩都在仰望天空。”昂热拉说。
“对。”我说。说完我沉默不语。听筒里有沙沙声。天空先是灰蒙蒙的,后来变成沙灰色,现在正由赭红色变成棕色、苹果绿色,然后变成越来越强烈的金黄色。盘旋的十字架路旁的白房子在这金光中熠熠生辉。我们就这么呆坐了一段时间,我的听筒放在耳朵上,昂热拉也这么呆坐着,她的听筒放在耳朵上。没有人讲一句话。后来,一轮血红的太阳从海里喷薄而出。
“那就八点见。”昂热拉说,说完就挂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