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后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前面是绵延不断的沙漠,从海边一直伸展到远方的山地,那是里克特草原边上险峻的紫色山峰,那里峡谷幽邃,山峰奇峭,一钩苍白的月亮高悬空中。山脚下是海克森克赛尔峡谷——“妖女锅”——荒凉的风谷陷阱。这是一幅可以追溯到远古的蛮荒的风景画。唯一可以看出有人曾在这块地方落脚的痕迹,是一块插在沙里的粗糙的油漆木牌,借助月光,可以读出上面写着:禁止入内。
没有从海上逃跑的山路。唯一向他们敞开的方向是纳米比沙漠。
“我们必须穿过这片地方,碰碰运气吧。”杰米说。
班达摇摇脑袋,“卫兵一看到我们就会开枪,或者把我们吊死。就算能躲开卫兵和警犬,也没法绕过地雷。我们死定了。”他的内心并没有丝毫恐惧之感,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杰米看了一眼班达,深感后悔。是他把这个黑人带进这里的,但是班达从未抱怨。即使他们现在已无路可逃,他仍然毫无怨尤。
杰米回头看了一下不断拍岸的层层怒浪,感到他们能走这么远,真是一个奇迹。已经是凌晨2点了,离开天亮和他们两人被发现还有四个小时。“如果我准备放弃的话,那我就不是人。”杰米想。
“咱们干活去,班达。”
班达眨着眼睛。“做什么?”
“咱们是来挖钻石的,不是吗?咱们挖吧。”
班达盯着这个目光狂热的人。他的白发紧贴着脑壳,湿透的裤子已成碎片,挂在两腿上。“你在说什么?”
“你说,他们一发现就会把我们干掉,是吗?当个富鬼也比当个穷鬼好些。是奇迹把我们带到这里,也许还会发生奇迹把我们带出去的。而如果我们能脱身的话,要是两手空空,那我可真该死了。”
“你疯了。”班达轻声说。
“否则我们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杰米提醒他。
班达耸耸肩。“管他呢,在他们发现之前,我也没什么别的可干。”
杰米脱下了他槛褛的衬衣,班达会意,也脱下了自己的衬衣。
“喂,你提到过的大钻石在哪儿?”
“到处都是。”班达肯定地说。他又加了一句,“就像警卫和警犬一样。”
“这一点我们待会儿再担心。他们什么时候到海滩来?”
“天亮以后。”
杰米想了一想。“海滩有没有他们不来的地方?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
“这块海滩没有他们不走到的地方,连藏一只苍蝇的地方都没有。”
杰米拍了一下班达的肩膀。“那好,咱们走吧。”
杰米看着班达跪下来,开始沿着海滩慢慢地爬行,一边爬一边抠着沙子,不到两分钟,他停了下来,举起一块石头,“我找到了一块!”
杰米也弯下身子,开始往前爬。先找到的两块很小。第三块超过十五克拉。他坐在那里,久久地望着这块钻石。这种宝贝能那么容易地找到,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事。而这些宝贝都是属于萨洛蒙·范德默韦和他的合伙人的。杰米继续向前爬。
在以后的三个小时里,两人一共找到了四十来块钻石,大小从二克拉到三十克拉不等。东方天空开始露出晨光,已经到了杰米计划离开的时间,是他们跳回救生艇,穿过礁石逃跑的时间了。但是现在想这些已是毫无用处。
“天很快就要亮了,”杰米说,“咱们看看还能找到多少块钻石。”
“咱们不会活到去花这些钻石的时候了。你要发了大财死掉,是不是?”
“我根本不想死。”
他们继续寻找,不假思索地挖出了一块又一块钻石,似乎一种疯狂劲已经控制了他们。他们的钻石成堆地增加,直到最后把价值连城的六十块钻石放到他们破烂的衬衣里为止。
“你要我拿这些钻石吗?”班达问。
“不,咱们可以两个人——”这时杰米意识到班达脑子里正在想些什么。携带钻石的人在现场被抓住,将被痛苦而缓慢地折磨死。
“我来拿吧。”杰米说。他把钻石倒进已成破布的衬衣里,仔细地打了个结。地平线已出现灰白色,东方映出了朝霞。
下一步怎么做?这倒是个问题!答案在那里?要么站在这里等死,要么向内地往沙漠走去,在那儿死去。
“咱们走吧。”
杰米和班达并肩慢慢地从海边朝前走去。
“什么地方开始布雷?”
“大约朝前一百码左右的地方。”这时他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我想我们倒不必为碰上地雷而担忧。警犬正往这边来。早班工人要上班了。”
“他们到我们这儿要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也许十分钟。”
天几乎大亮了,原先一片朦胧,此刻呈现出了沙丘和远处山脉的轮廓。无处躲藏。
“一班有多少警卫?”
班达想了一下,“大约十个。”
“这么大的海滩,十个警卫不算多。”
“一个警卫等于一大批。他们有枪和警犬。警卫又不瞎,咱们也不是隐形人。”
狗吠声越来越近了。杰米说:“班达,很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来。”
“不是你。”
杰米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听到了远处的喊声。
杰米和班达到了一个小沙丘旁。“咱们用沙子把自己埋上怎么样?”
“那个办法有人试过。警犬会找到我们,把我们的喉管咬断。要死我想死得痛快些,我要让他们看见,然后撒腿就跑。这样,他们就会开枪。我……我不想让警犬咬我。”
杰米抓住班达的胳膊。“我们可能会死。可如果我们跑是为了死的话,那我们可真该死了。让他们想办法来对付我们好了。”
他们已能听清远处的说话声了。“快点儿,你们这帮懒鬼。”一个声音叫喊着,“跟我走……排好队……你们晚上都睡足了……这会儿该干活儿了……”
杰米尽管说了大话,但发现自己也有畏缩之感。他转身又看了一眼大海,淹死是不是要容易一些?他注视着狰狞的礁石把海浪一个个地击碎,这时他突然看到了别的东西,在波浪后面。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班达,你看……”
从海上远处,一道看不透的灰墙正向他们逼来,被强劲的西风推着。
“这是海雾。”班达叫了起来,“这种风一个礼拜刮两三次。”
正当他们谈话时,海雾越刮越近,它像一块巨大的帷幕从地平线横扫过来,掩住天空。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该死的海雾。又要歇工了。老板们最讨厌这玩意儿了。”
“我们有办法了。”杰米低声说。
“什么办法?”
“海雾!他们看不见我们了。”
“没什么用。它总是会过去的,那时我们照样在这里。如果警卫不能穿过雷区,我们也过不去。你打算在刮海雾时穿过沙漠,但走不了十码,就会被撕成碎片。你又在等你的奇迹了。”
“该死的,你真说对了。”杰米说。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海雾更近了,遮住了大海,并要把海岸也吞没。海雾朝他们滚滚而来,使人不寒而栗。但是杰米却高兴地想着。它会救了我们的。
突然,响起了一阵叫声:“喂,你们两个,在那里干什么?”杰米和班达掉转头一看,大约在一百米远的一个沙丘上,有一个持来复枪的警卫站在那里。海雾更迅疾地刮来。
“你们!你们两个,过来。”警卫吼叫着,举起了来复枪。
杰米举起了双手。“我把脚扭了。”他大声地回答,“我走不了。”
“待在那里,”警卫命令着,“我来带你们。”他放下枪,朝他们走来。杰米朝后很快地看了一眼,知道海雾已经刮到岸边,很快要刮到这里了。
“快跑。”杰米轻声说。他转身向海岸飞快地跑去,班达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站住!”
顷刻间,响起了一阵枪声,他们前面的沙土吱吱地溅了起来。他们继续向前跑,跑进茫茫的浓雾里。又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随后他们已经跑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了。海舔着他们,把他们冻得发抖,喘不过气来,好像被裹在棉花堆里似的,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声音变闷了,远去了。被海雾挡回来,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又听见了一些人彼此叫唤的声音。
“克鲁格……我是布伦特……你能听见吗?”
“我听见了,克鲁格……”
“他们是两个人,”第一个声音嚷着,“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他们正在海滩边。把你的人员分散开。开枪打死他们。”
“抓住我。”杰米轻声说。
班达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哪儿去?”
“咱们设法离开这里。”
杰米把指南针拿到眼睛跟前瞅着。他几乎看不见它。他转着身子,一直到指南针指向了东方。“走这边……”
“等一等!我们不能走。即使我们不碰上警卫或警犬,也会触到地雷的。”
“你说地雷在一百多码远的地方。咱们离开海滩。”他们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沙漠移动,像瞎子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摸索着行进。杰米一码一码地步量,他们每次一在流沙中绊倒,便爬起来继续前进。杰米每走几英尺,就停下来看一下指南针。当他估计他们走了几乎有一百码时,他停了下来。
“这儿应该是布雷的地方。他们布雷有什么规律吗?你想想有什么可以帮助我们的办法?”
“只能靠运气了。”班达说,“从来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地雷的,杰米,它们分散在矿区各处,埋在大约六英寸深的地方。咱们得在这里停一下,直到海雾散去,然后再起来自投罗网。”
杰米又听到周围反射来像被棉花塞住的嗡嗡的说话声。
“克鲁格,用声音保持联系。”
“明白,布伦特。”
“克鲁格……”
“布伦特。”
含糊不清,互相呼喊的声音在浓雾中回响着。杰米的思想飞快地旋转着,绞尽脑汁地思量着每一个可能的逃跑办法。如果他们待在原地,海雾一散,他们马上就会被干掉。如果他们试图穿过雷区,又会被炸成碎片。
“你见过地雷吗?”杰米轻声说。
“我帮他们埋过几个。”
“什么东西会使他们爆炸?”
“一个人的重量。任何超过八十磅重的东西都会使它们爆炸。用这种办法,他们的警犬就不会被炸死。”
杰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班达,我有一种办法,也许能使我们逃走。也可能不顶事。你要不要和我冒一下险?”
“什么想法?”
“我们肚子贴地爬过雷区。用这种办法,就可能使我们的重量分散在沙土上。”
“喔,上帝!”
“你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我离开开普敦真是发疯了。”
“你要和我一起来吗?”他几乎辨别不出身边的班达的面孔。
“你简直不给人留余地,不是吗?”
“那么来吧。”
杰米小心翼翼地伸展开身子,贴在沙土上。班达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他做。两人开始慢慢地爬过沙滩,朝雷区那边爬。
“你爬的时候,”杰米轻声说,“不要用手和腿往下压,而是用你的整个身子朝前爬。”
班达没有答理,他精神高度集中,要保住性命。
他们处在令人窒息的、灰蒙蒙的浓雾所形成的真空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任何时候都可能碰到警卫和警犬,或者触发地雷。杰米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这一切。他们的动作缓慢而痛苦。两个人都光着上身。他们一寸一寸地朝前爬,沙土擦着他们的腹部。杰米知道这种情况是多么艰险。即使他们的确能幸运地爬过沙漠,不被枪击和炸成碎片的话,在他们面前还有铁丝网和入口处哨位上的武装警卫。而且,海雾会持续多久也很难说,它随时都可能止息,而使他们暴露出来。
他们继续爬行,脑子一片空白地往前爬,直到丧失了时间的概念。英寸积累成了英尺,英尺积累成了码,码积累成了英里。他们不知道究竟爬了多远。脑袋被迫紧贴在地,眼睛、耳朵和鼻子里都沾满了沙子,呼吸也很困难。
远处,仍然回响着警卫人员的声响。“克鲁格……布伦特……克鲁格……布伦特……”
每隔儿分钟,两人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查看一下指南针,然后继续朝前爬,再次开始没有尽头的爬行。一股几乎不可抵挡的本能要他们爬得快一点,但这将意味着更用力地向下压,杰米可以想象金属片在他身下爆炸以及钻进肚子里的情景。他保持着慢速度。他们不时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但声音仍被浓雾裹着,分辨不清来自何方。杰米满怀希望地想着,这是一片大沙漠,我们不会遇上任何人。
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个毛乎乎的大黑影,朝他扑来。它来得如此迅捷,杰米猝不及防。他感到狼狗的牙齿咬进他的胳膊。他把钻石包搁在一边,竭力掰开狗的嘴,但他只有一只手,不可能做到。他感到热血涌出了他的胳膊,狗的牙齿咬得更深了,无声无息。杰米感到要昏厥过去。他听到一声闷响,接着又是一声,狗嘴松开了,眼睛也翻白了。疼痛中透过雾霭,杰米看见班达用钻石狠狠地砸警犬的脑壳。狗呜了一声,直挺挺地死了。
“你没事吧?”班达焦急地悄声问。
杰米说不出话来。他躺在那里,等待着阵阵疼痛的消失。班达从裤子上撕下一角,把杰米的胳膊紧紧地扎住,止住了流血。
“我们还得爬。”班达警告说,“周围出现了一条狗,那就会有一大帮。”
杰米点点头。他慢慢地移动身体,忍住胳膊上的剧痛。他记不清是怎样爬的了。他处于半昏迷状态,像个机器人。外部的某种东西在指挥着他的行动,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简直没有尽头,只有难忍的痛苦。现在由班达拿着指南针。当杰米爬错方向时,班达轻轻地把他扳回来。他们被警卫、警犬和地雷包围着,只有海雾保护着他们的安全。他们继续爬行,为活命而爬,直到两人都再也爬不动一英寸。
他们昏昏地睡着了。
杰米睁开眼睛,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躺在沙漠里,身子僵硬,酸痛,试图回忆他在什么地方。他看到班达睡在六英尺远的地方,回忆像潮水般地涌上脑际。救生艇在礁石上撞得粉碎……海雾……
但是有些事情不对头。杰米坐了起来,力图想辨清是什么。他心中一紧。他能看到班达。那就是不对头的地方。海雾散了。杰米听到了周围的声音。他透过正在消失的薄雾瞥见,他们已经爬近了矿区的入口处。那里有班达所描述过的高高的警戒哨和铁丝网。大约六十来个黑种工人正离开钻石矿区,朝大门走去。他们已经下班,该是下一班工人上工了。杰米站了起来,爬到班达旁边,不断地摇晃他。班达坐了起来,马上警醒。他的眼睛转向了警戒哨和大门。
“该死的。”他不无懊悔地说,“我们几乎成功了。”
“我们确实成功了!把那些钻石给我。”
班达把衬衣包递给了他。“你有什么……?”
“跟我走。”
“大门口那些警卫手里有枪。”班达低声地说,“他们会知道我们不是这儿的人。”
“我正在想法儿呢。”杰米告诉他。
两人走近警卫,挤进了上下班的工人队伍中。他们正在互相大声嚷嚷着,交换着友好的嘘声。
“你们得玩命干了,伙计们。我们刚在海雾中着实美美地睡了一觉……”
“怎么会让你们碰上海雾的?你们这些走运的兔崽子……”
“上帝听我的。他不听你的。你们是坏……”
杰米和班达走到了大门口。两个壮硕的武装警卫站在那儿把下班的工人赶进小屋里,等着彻底的搜身。警卫把工人扒得一丝不挂,上上下下地看他们身上每一个孔穴。杰米把手里的钻石包攥得更紧了。他推开排着队的工人,走到一个警卫跟前。“对不起,先生,”杰米说,“我们想找工作,应该见谁呢?”
班达傻乎乎地盯着他。
警卫转过身子,对着杰米说:“见你的鬼去吧,你站在铁丝网里面干什么?”
“我们进来找工作,我听说这儿有个警卫的空缺,我的仆人能挖钻石,我想……”
警卫打量着这两个穿着破烂、不体面的人。“见你的鬼,快出去!”
“我们不出去。”杰米抗议道,“我们要工作,而且我听说……”
“这里是禁区,先生。你没有看见木牌吗?见你的鬼去吧,快出去,你们两人都出去!”他用手指了指停在铁丝网外面的一辆大牛车,上面挤满了下班的工人。
“那辆车会把你带到诺洛锡港。如果你们要找工作,得到那儿的公司办公室去申请。”
“喔,谢谢你,先生。”杰米说。他朝班达点了点头,两个人走出了大门,到了自由的天地里。
警卫在他们背后嘟囔了一句:“白痴。”
十分钟以后,杰米和班达已经在去往诺洛锡港的路上了。他们随身带着价值五十万英镑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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