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1946
拉里和诺艾丽在拉菲那的别墅里,连续三个月,一切称心如意,过着绝顶好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妙不可言的日子像变魔术般一天挨着一天,阳光明媚,天空中万里无云。在工作时间内,拉里干着他热衷的工作——飞行;有空时,他到拉菲那去同诺艾丽住上一天,或一个周末,或整整一个星期。起初,拉里担心那样的安排会变成一副重担,把他拖入他讨厌的那种家庭生活中去;但是,只要他一看到诺艾丽,就着了迷,因而他开始急切地盼着能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刻。有时,诺艾丽突然要和德米里斯外出旅行,不得不取消一次周末的时候,拉里就单独一人待在别墅里,发觉自己生气了,吃醋了,脑子里闪现着诺艾丽和德米里斯在一起的情景。隔了几天,他又去别墅时,诺艾丽见他那急渴的样子,感到很吃惊,也很高兴。
“你想念我了。”她说。
他点点头:“想得要死了。”
“很好。”
“德米里斯怎么样?”
她犹豫了一下:“老样子。”
拉里发觉到她的踌躇:“怎么了?”
“我考虑了你说过的事。”
“什么?”
“你说过你恨偷偷摸摸,像一个犯人一样怕见人面。我也恨。不管什么时候,康斯坦丁在我身边,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曾经向你说过,拉里,我要你的全部。我意思是指我不希望同别人合着占有你。我要你跟我结婚。”
他惊异地凝视着她,没有防备她说这话,一时手足无措。
诺艾丽也在看着他:“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你知道我要的。可是怎么结婚呢?你一直不停地跟我说,万一德米里斯发现我们的事,他会干出什么什么事来。”
她摇摇头。“他发现不了。只要我们聪明机灵一些,安排得周到一些,他不会知道的。我不是他的财产,拉里,我可以离开他。对此他毫无办法的。他自尊心太强,不会来阻止我在这一问题上的抉择。隔一二个月以后,你把工作辞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彼此单独走,也许到美国去吧。我们在那里结婚。我钱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我给你买一个有执照的航空公司,也可以买一所飞行学校,或者随便什么你喜欢要的东西。”
他站着,默默地听着,同时心中权衡着得失。讲到“失”,他能失去些什么呢?一个下贱的飞机驾驶员的职务。一想到自己拥有飞机,自己办航空公司,一股清冽的泉水流过全身,真太惬意了。他自己将有改装的B-25型轰炸机,甚至也许会有问世不久的DC-6型飞机。四台星形发动机,八十五位乘客。还有诺艾丽,是的,他需要她。老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妻子怎么办?”他问。
“跟她说,你要离婚。”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同意。”
“不要用要求的口气。”诺艾丽回答说,“用直截了当的命令的口气说。”她说话中包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改变的语调。
拉里点头同意说:“好吧。”
“你不会后悔的,亲爱的。我保证。”诺艾丽说。
对凯瑟琳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与人的生理机能联系在一起的节奏;她已陷入时间的混沌状态,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拉里几乎不回家来了。因为再也没有勇气寻找任何借口和面对旁人,凯瑟琳早已停止了会客访友。帕普斯好几次想来找她,但是最后都没有敢。她发现自己只能够用间接的方法处理一些事情和跟旁人联系:打电话、写信和拍电报。要是面对面讲话,她好比石头一块,言语像打石取火时溅出的火星四散飞走了,尽是枉费心机。时间带来了痛苦,朋友也带来了痛苦。凯瑟琳找到的唯一能缓解痛苦的方法是喝酒以后昏沉沉的忘却一切的状态。啊,酒这东西真奇妙,它可以抑制痛苦,钝化挫败后的尖厉刺痛,使受到残酷的社会现实打击后的其他人们温和柔顺一些。
凯瑟琳初到雅典的时候,她和威廉·弗雷泽经常通信,交流新闻,使彼此对共同的朋友和敌人的活动能够随时了解。然而,自从她同拉里的种种问题发生以后,她没有心思再给弗雷泽写信了。最近的三封弗雷泽的来信还没有回,其中一封信连拆都没有拆。在她已经陷入的自怜的微观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她简直没有能力来处理了。
有一天,凯瑟琳接到了一封电报,看都没有看,就扔到桌子上了。
一个星期以后,门铃突然响了,来的是威廉·弗雷泽。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尔!”她带着沙哑的声音叫道,“比尔·弗雷泽!”
他正要开始说话时,凯瑟琳发现他眼睛中兴奋激动的神情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吃了一惊和受了震动的神色。
“比尔,亲爱的。”她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有业务上的事到雅典来。”弗雷泽解释道。“你接到我的电报没有?”
凯瑟琳向他看着,在脑海里搜索着。“我不知道。”她最终说。
她把他引进起居室,室内旧报纸乱七八糟,烟灰缸里塞满烟蒂,碟子里残存着吃剩的食品。
“对不起,这房间这么一塌糊涂。”她说,含意不清地挥了挥手,“我一直很忙。”
弗雷泽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她。“你身体好吗?凯瑟琳?”
“我?真是难以相信。喝一点儿怎么样?”
“才上午十一点钟。”
她点点头。“对。你全对。比尔。喝酒是有点太早了。跟你说实话,要不是欢迎你到这儿来,为你洗尘,我才不喝呢。你是整个地球上会使我在上午十一点钟喝点酒的唯一的一个人。”
弗雷泽惊愕地瞧着凯瑟琳跌跌撞撞地走到饮料柜前,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他倒了一小杯。
“你喜欢喝希腊白兰地酒吗?”她一边问着,一边把他的一杯递给他,“我过去讨厌这玩意儿,不过你会习惯的。”
弗雷泽接过酒杯,把它放了下来。“拉里在哪里?”他轻轻问道。
“拉里吗?噢,好心的老拉里飞到一个人的地方去了。你知道,他给世上最有钱的一个人干活。德米里斯拥有一切东西,包括拉里。”
他又仔细观察她一会儿:“拉里知道你喝酒吗?”
凯瑟琳把酒杯砰的一声放下,摇摇摆摆地站在他面前。“你问什么,拉里知道我喝酒吗?”她气愤地追问道,“谁说我喝酒了?只不过是庆祝重见一个老朋友,你不用攻击我!”
“凯瑟琳,”他开口说,“我真……”
“你认为你可以随便跑到这里来指责我是一个酒鬼吗?”
“我真伤心,凯瑟琳。”弗雷泽痛苦地说,“我想你需要帮助。”
“喔,你错了。”她反驳道,我不需要任何帮助。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我自己——我自己……”她在寻找适当的字眼,最后不得不承认无能为力。“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弗雷泽看了她一会,说:“现在我得去出席一个会议。今晚跟我一起出去吃晚饭吧。”
“行。”她点点头。
“那好,我八点钟来找你。”
凯瑟琳目送比尔·弗雷泽走出门外后,以不稳定的脚步走进了卧室,慢慢地打开了盥洗室的门,对着门后的镜子照了起来。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无法相信所看到的映像,料必镜子在跟她捣鬼。
在表层下面,她仍然是父亲溺爱的娇美的小姑娘;仍然是在一家汽车旅馆里跟罗恩·彼得森在一起的年轻的女大学生,听见他说“我的上帝,凯茜,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还有比尔·弗雷泽,搂着她说“你真漂亮,凯瑟琳”;还有拉里,他也说:“保持你这美丽的容貌,凯茜,你太标致了。”
她一面追忆着过去的经历,一面端详着镜子里照出来的人像,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说:“你是谁?”于是,镜子中那个悲伤的、憔悴的、谈不上有什么姿色的女人哭了,又空虚又绝望的泪珠从污秽的一副醉相的脸上滚了下来。
隔了几个小时,门铃响了。她听见比尔·弗雷泽的声音叫着:“凯瑟琳!凯瑟琳。你在家吗?”
接着,门铃又响了一会。后来,叫喊声停止了,铃声停止了,室内更显得空虚冷漠,只有凯瑟琳和镜中的陌生人孤零零地待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凯瑟琳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了帕蒂西昂街。医生的名字叫尼可迪斯,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长得粗壮结实。头上的白头发又长又密,乱蓬蓬的,一点不修边幅。他的面孔看起来很聪颖,目光慈祥,态度随和,没有一点长者的架子。
一个护士把凯瑟琳引进了尼可迪斯医生的私人诊疗室。
他见她进来,指了一下椅子:“请坐,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坐了下来,神情不安,有些紧张。她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你有什么不舒服?”
她正要张口回答,转瞬间又绝望地不说了。啊,老天——她想着——我从哪儿开始说起呢?“我需要帮助。”她终于说。她的声音枯涩,使人听了有点儿刺痒。她真想喝一杯。
医生把身躯向后仰去,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瞧着她。“你多大了?”
“二十八。”她说的时候看着他的脸。尼可迪斯正在掩饰着惊异的神态,但是她发觉,医生又似乎对此反常现象觉得高兴。
“你是美国人吧?”
“是的。”
“你现在住在雅典吗?”她点点头。
“有多久了?”
“千把年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我们就搬到这儿来住了。”
医生笑了:“有时候我也觉得是这样。”他给了凯瑟琳一支香烟。她伸手去取的时候,手指不听使唤地抖索着。要是说尼可迪斯医生注意到了的话,那他也没有吭声。他给她把香烟点燃了。“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看着他。“我不知道。”她喃喃低声说,“我不知道。”
“你觉得有病吗?”
“我是有病。我想我必定病得很重。现在我变得这么难看。”她心里清楚没有哭,但觉得眼眶湿了,眼泪淌在两颊上。
“你喝酒吗,道格拉斯太太?”医生轻轻地问道。
凯瑟琳惊慌地凝视着他,十分窘迫,完全被动了。“有时喝一点。”
“喝多少?”
她吸了一大口气:“不多。看——看情况而定。”
“今天你喝了没有?”他问道。
“没有。”
他坐着,仔细观察着她。“要知道,你并不是真的难看。”医生以柔和的口气说,“你的身体有些浮肿,你对皮肤和头发保护得不好。在这些表面现象后面,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年轻女郎。”
她失声大哭起来,而他坐着没有动弹,让她哭个够。凯瑟琳在痛苦的哭泣中,模模糊糊听见医生诊疗台上室内对讲电话的蜂音器响了好几次,但医生没有理它。一阵哭泣后她慢慢平静下来了。凯瑟琳掏出一块手帕,擤鼻子。
“对不起,”她道歉说,你能——能帮助我吗?”
“这全得看你。”尼可迪斯医生回答说,“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具体问题究竟是什么?”
“请你好好给我看看。”凯瑟琳应答说。
他摇摇头。“那不是问题的实质,道格拉斯太太,不过是表面的症状,是一种现象。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真要我的帮助,我们得开诚布公,真诚相见。一个年轻女子变得像你这样,必定是有很大的原因的。你丈夫还活着吗?”
“只在假日和周末。”
他打量着她。“你和他住在一起吗?”
“只在他回家的时候。”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私人飞机驾驶员。”她看到医生的脸上有明显的反应,不过,是不是由于他听到了德米里斯的名字的缘故,还是他对拉里的情况有所了解,她就不得而知了。“你听到过我丈夫的情况吗?”她问。
“没有。”
在凯瑟琳听来,他也许是没有说实话。
医生问:“你爱你的丈夫吗,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欲言又止。她明白,如何回答他的问题至关重要,不仅对医生来说是如此,对她自己来说也是如此。是的,她爱她的丈夫;是的,她恨他;是的,有时她对他的愤怒无以复加,足可把他杀了;是的,有时她又感到对他的依依柔情可以压倒一切,甚至乐意为他而死。那么,用什么字眼才能说清楚呢?也许,该是“爱”。
最后她说:“是的。”
“那你丈夫是不是也爱你?”
凯瑟琳想起了拉里在生活中接触过的其他女人和他的不忠实。她又想起了昨晚镜子中那个可怕的陌生人,无怪拉里不需要她了,这是不能责备他的。不过,谁敢说究竟是哪一个先发制人?是镜中的女人促成了他的不忠实,还是他的不忠实促成了镜中的女人?她发觉脸颊上又被泪水浸湿了。
凯瑟琳绝望地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曾经有过精神崩溃,或者叫神经衰弱?”
这时,她看着他,眼睛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没有。你认为我需要这个吗?”
他没有笑。“人的心理状态,”他慢慢讲,谨慎地挑选着恰当的词汇,“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道格拉斯太太。人的心灵只能承担一定数量的痛苦。如果痛苦达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就会逃逸到思想的深处,给埋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正在研究。你的思想感情已经绷得太紧了。”他朝她看了一会,“你能来要人帮助,我想这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我有点儿神经质。”凯瑟琳说,采取了守势,“所以我喝点酒,使自己能够松弛一下。”
“不,”他直率地说,你喝酒是逃避现实。”尼可迪斯立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我认为,我们为你很可能有许多事可以做。我说的‘我们’是指你和我。事情并不简单。”
“跟我讲,我该怎么做。”
“首先,我要把你转到一家医院去做彻底的健康检查。估计你基本上是健康的,不会找出实质性毛病。其次,你要停止喝酒。然后,我要给你规定专门的食谱。目前就这些,怎么样?”
凯瑟琳有些犹豫不决,后来还是点了点头。
“你去报名参加健身体操班,在那里你要定期的锻炼,恢复你原来的体姿。我这里有一个优秀的理疗专家,会给你做各种按摩。另外,你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所有这些都是要花时间的,道格拉斯太太。你并不是一夜之间变成现在这样的状态的,所以也不是在一夜之间可以改变的。”他对她笑笑,使她消除疑虑,让她有信心。“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隔几个月,甚至只要几个星期,你会变成另一个妇女,感觉也会好得多。你再照镜子看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傲的;你丈夫看你的时候,他会发现你是讨人爱的。”
凯瑟琳的一对眸子凝视着他,心里很受激励。好像一副无法负起的重担从她身上卸下来了,好像她突然获得了新生的机会。
“不过,你得清醒地知道,我只能为你建议作这样的安排。”医生慢条斯理地说着,“具体做的全得靠你自己。”
“我能。”凯瑟琳热情洋溢地说,我保证。”
“停止喝酒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不,不会困难的。”凯瑟琳尽管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困难的。医生是对的:她喝酒是为了逃避现实。现在,她有了目标,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她要赢回拉里。
“今后我滴酒不沾。”她坚定地说。
医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感到很满意:“我相信你,道格拉斯太太。”
凯瑟琳站起身来。她的动作那么笨拙,那么不灵活,使她吃了一惊。不过,这些都将改变了。
“我该走了,想去买些合身的衣服。”她笑着说。
医生拿了一张卡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这是医院的地址,他们会等你的。待你做了体格检查后,你再来找我。”
在街上,凯瑟琳正在找出租汽车,她转念一想,滚它的出租汽车。我不如现在就开始锻炼。她想着,脚下就走了起来。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时,她停下来,看着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像。
她责怪拉里太快了,把感情破裂的责任全归咎到他身上去了,一点也没有想一想自己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干吗他要回家来跟像她现在这么样的女人待在一起呢?这么一个面目生疏的陌生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到了她身上,而她根本不知道。真可怕!她想着,该有多少对夫妻就是像这样离散的,一点也没有大吵大闹——自然喽,近来经过吵闹而离婚的事的确不多了,凯瑟琳做着苦脸想着——而是在啜泣呜咽中分手的,正像老好人T·S·艾略特说的一样。嗯,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天起,她不再向后看,她只向前看,向美好的未来看。
这时,凯瑟琳到了上层社会人士居多的萨洛尼卡区,正要走过一家美容院,突然一时冲动,转身走了进去。接待室里砌着白色的大理石,宽敞又高雅。
一个态度傲慢的女接待员失望地看看凯瑟琳,说:“嗯,有什么事吗?”
“我想约个时间,我要明天上午,”凯瑟琳说,“各种美容项目,我都要。新的发型——”这家美容院里的高级发型设计师的名字突然闪入她的脑海:“我要阿列柯。”
那女人摇摇头:“我可以给你约个时间,女士,不过你得让别的人给你做。”
“你听着,”凯瑟琳坚定地说,“你告诉阿列柯,要是他不给我做,我就跑遍全雅典对每一个人说我是他的老顾客。”
那女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骇不已。“我——我尽力帮你忙。”她仓促地说,“明天上午十点钟来吧。”
“谢谢。”凯瑟琳笑笑说,“我准时来。”她说完就走了出来。
她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有一家小酒店,玻璃窗上写着:“皮里斯夫人,铁嘴算命。”
这人的名字,好像有点熟悉,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帕普斯伯爵跟她讲的关于皮里斯夫人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警察局长和一只狮子的事,具体细节她忘了。凯瑟琳知道算命是无稽之谈,骗钱而已。然而,在这一时刻,走进去试试的想法是不可抗拒的。
她需要消除尚存的一点疑虑,需要有人向她担保:她有着美好的新的未来。她需要有人跟她说,生活将重新充满欢乐,所以要很好地活着。她想着,随手拉开了门,走了进去。
因为在外面明亮的阳光下待久了,凯瑟琳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室内黑洞洞的色调。在室内的一角,她看出有一个卖酒柜台,柜台附近有一些桌椅。
一个神态倦怠的男服务员走到她跟前,用希腊语问她要喝什么酒。
“谢谢,不想喝什么。”凯瑟琳说,对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感到由衷地高兴。她又重复一遍说:“不想喝什么。我要找皮里斯夫人,她在这里吗?”
服务员朝角落里一张空桌子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凯瑟琳走过去坐了下来。隔了几分钟,她发觉有人站在旁边,就抬头看看。
这个女人年纪老得出奇,非常瘦,穿着一身黑衣服,饱经风霜的脸上干瘪得变成许多三角形和四边形。
“你要找我?”她用英语一词一顿地讲。
“是的,”凯瑟琳说,我想请你给我算算命。”
那个又瘦又老的女人坐了下来,举起了一只手,于是那个服务员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杯不加牛奶和糖的浓咖啡。他把咖啡放在凯瑟琳的面前。
“不是给我的。”凯瑟琳说,“我没……”
“喝吧。”皮里斯夫人说。
凯瑟琳吃惊地看了看老太婆,就拿起了咖啡,喝了一口。味太浓,发苦了。她把杯子放了下来。
“再喝点。”老太婆说。
凯瑟琳正要表示反对,但转念一想,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算命算不出来的部分靠让顾客喝杯浓咖啡弥补过来,也许这样。她喝了一大口咖啡。难喝得要恶心了。
“再喝一点。”皮里斯夫人说。
凯瑟琳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杯子底里留下了一层又浓又稠的咖啡渣。
皮里斯夫人点头表示满意,伸出手从凯瑟琳面前把杯子拿了过来。她朝着杯子底看了很长很长时间,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凯瑟琳傻里傻气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老太婆搞的什么鬼名堂。像我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女人,竟然坐在这个地方,稀里糊涂地看一个希腊疯老太婆盯着一只空咖啡杯瞧?
“你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的。”老太婆突然说。
“你说对了。”凯瑟琳随随便便地说。
皮里斯夫人抬头注视着凯瑟琳的眼睛。老太婆的目光显得阴森森的。
“快回家去。”
凯瑟琳咽了一口气,“我——我的家就在这里。”
“回到你来的地方去。”
“你的意思是指——美国?”
“不管是什么地方。快离开这个地方——愈快愈好!”
“为什么?”凯瑟琳说,一阵恐惧的感觉油然而生,“出什么问题了?”
老太婆摇摇头。她的嗓音沙哑,似乎说起话来很吃力:“全在你的周围。”
“什么?”
“快走!”老太婆的声音听来使人有一种危急感,音调很高,尖锐得像一只野兽在痛苦中的哀叫。
凯瑟琳听着,毛发直竖。
“你在吓唬我。”她呻吟着说,“请告诉我究竟出什么问题了。”
老太婆直摇着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趁还没缠上你,快快离开这里。”
凯瑟琳不由一阵惊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趁什么还没缠上我?”
老太婆的脸上因痛苦和恐怖而变得异样了。“死亡。死亡马上要降临到你的头上。”说完,她站起来,退入后面那黑咕隆咚的房间去了。
凯瑟琳坐着,心怦怦地跳,一双手瑟瑟发抖。她紧紧地把手握紧,不让它们抽动。她留意到服务员的眼睛在偷偷看她。她正要想叫一杯酒喝,还没有说出口就抑制住了自己。决不能让一个疯老婆子把美好的未来毁了。她仍然坐着,吸了好几口气,终于使自己平静了下来。隔了好长时间她才站起身子,拾起钱包和手套,慢慢地走出了小酒店。
到了外面,在耀眼的明亮的阳光下,凯瑟琳感觉好多了。她想,刚才真愚蠢,居然给一个老太婆吓唬住了。像这样一种迷信活动应该加以取缔,而不应让它们任意蹂躏人们的心灵。但是,这种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从现在起——凯瑟琳自言自语说——你得好好生活,远远地离开死亡。
凯瑟琳走进自己的套间,向起居室扫视了一下,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室内的样子。真是一塌糊涂:到处是一层厚厚的灰尘,衣服这里一件,那里一件,放得乱七八糟。这使得凯瑟琳难以置信,在她过去那一阵子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状态中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好吧,她准备要上的体育锻炼的第一课就是把这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正要走到厨房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卧室内有抽屉关上的声音。谁?她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朝卧室的门走去。
是拉里在卧室内。有一只合上的手提皮箱放在他的床上,他正在装第二只手提皮箱。
凯瑟琳在门口站了一会,看着他。
“如果那些东西是捐献给红十字会的,”她说,“那我已经给了。”
拉里瞥了她一眼:“我要走了。”
“又为德米里斯去出差?”
“不,”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整理东西。“这些是我自己用的。我要搬出这里了。”
“拉里……”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她移步走进卧室,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过,不过有——有好多问题还可商量的。我今天去看了医生,他说我会好的。”她的话像激流一样迸发出来,“我决心停止喝酒,我……”
“凯茜,一切都过去了。我要离婚。”
他的话像鞭子似的猛抽在她的心上。她站着,咬紧着下唇,把涌到喉咙里的辛酸的分泌液咽下,不让它呕出口来。“拉里。”她说得很慢,以便不让声音发抖,“你那么想我现在不责怪你。许多地方是我的过错——也许是大部分——但是情况马上会不一样的。我要改——我真的要改。”她伸出了一只手,恳求着,“我所要求的是再等一等,给我一个机会。”
拉里转过身子面对着她,他的一双蓝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是冷酷和鄙视:“我已经跟另外一个人相爱了。我要求你的只是离婚。”
凯瑟琳站了很久,然后又走回到起居室,坐在长沙发上,漠然地瞧着一本希腊时装杂志,而他继续收拾着东西。
她听见拉里的声音说:“我雇的律师这几天内会来找你的。”接着,传来了砰地关门声。
凯瑟琳坐着小心地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那本时装杂志。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把杂志合起来,端端正正的放在桌子的一角,走进浴室,打开简易药品箱,取出一把刮胡子刀片,割断了自己两只手腕上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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