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1940
1940年6月14日,星期天,德国第五军的士兵长驱直入,开进巴黎。巴黎人目瞪口呆。马其诺防线成了战争史上的奇耻大辱,法国在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帝国面前,完全丧失了防御能力。
拂晓,奇特的灰幕把整个城市笼罩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可怕的阴云是从哪儿来的。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断断续续的枪炮声打破了巴黎不自然的、可怕的寂静。郊外炮声隆隆,在巴黎市中心引起了阵阵的回响。各种传闻通过电台、报纸和口头到处泛滥。德国鬼子正在法国海岸登陆……伦敦已经被摧毁……希特勒和英国政府达成了协议……德国人将用一种新式的毁灭性武器把巴黎夷为平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起初,人们对每一个谣言都信以为真,感到惊恐,但是持续不断的紧急状况到最后反而起了麻木人们精神的作用,仿佛人们的身心再也不能容纳更多的恐惧,于是以冷漠为外壳,把自己保护起来。现在谣言制造厂倒闭了,报纸已经停印,电台也不再广播。人们现在依赖的再也不是那些制造谣言的机器,而是自己的本能。他们感觉到这是决定性的一天,那密布的阴云就是不祥的预兆。
紧接着,德国人蜂拥而入。
转眼之间,巴黎仿佛成了一座外国人的城市,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德国鬼子。他们讲着很重的陌生的语言,乘着梅塞德斯汽车公司生产的轿车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急驶而去,车前飘舞着纳粹旗;或者在人行道上推推搡搡,昂首阔步,因为他们现在是这里的主人。他们真不愧是“高等人种”,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征服和统治世界的。
两星期之内,巴黎就惊人地完全变了样。德语的招贴比比皆是,法国英雄的塑像一座座被推倒,所有的政府大楼上都悬挂着纳粹党党旗。德国人拼命铲除一切法国的标记,简直到了荒谬的地步。冷热水龙头的标识从法文改成了德文。斯特拉斯堡的市罗格利广场变成了阿道夫·希特勒广场。拉斐特①、内伊②和科莱伯③的雕像被德军爆破小组炸毁。烈士纪念碑上的题词也换成了“GEFALLENFURDEUTSCHLAND”④。
【①拉斐特(MarquisdeLafayette,1757-1834),法国军人和政治家。】
【②内伊(MichelNey,1769-1815),法国拿破仑一世时的军事首领。】
【③科莱伯(JeenBaptisteKleber,1753-1800),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军事领袖。】
【④GEFALLENFURDEUTSCHLAND,德文,意思是“为德意志捐躯者”。】
德国占领军尽情享受巴黎的一切。尽管法国菜并不丰盛,而且调料过重,但对吃惯了军用口粮的德国人来说却可换换口味,吃起来倒也十分可口。士兵们根本不知道巴黎是波德莱尔、大仲马和莫里哀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城市,即使知道了也不屑一顾。在他们的心目中,巴黎只不过是一个妓女,艳丽而又轻佻。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把她强xx。突击队员们强迫年轻的法国女郎和他们一起寻欢作乐,有时她们在刺刀的威胁下不得不屈服。至于他们的头头,像戈林和希姆莱,强xx的却是卢浮宫和豪华的私人住宅,这些私人住宅都是从他们刚刚制造出来的德意志帝国的敌人那儿没收来的。
如果说法国在危急的时刻表现了腐化和莫名其妙的乐观的话,那也同时表现了英雄主义。地下抵抗运动的秘密手段之一是救火队,救火队在法国是受军队管辖的。德国人把几十幢大楼占为己有,供军队、盖世太保和伪政府各个部使用,这些部门的所在地当然就不成其为秘密。在地下抵抗运动的总部圣雷米教堂里,抵抗运动的领导人仔细地察看着巨大的地图,上面标有每幢大楼的位置。经过研究后,他们把目标分配给爆破专家。第二天,有人乘着风驰电掣的小汽车,或者若无其事地踏着自行车,从大楼前经过,把一枚自制炸弹扔进窗户。可是,破坏并不严重。只有在此以后发生的事才能体现出他们的计谋是何等巧妙。
于是,大楼内着火了,德国人召来救火队灭火。在所有的城市里,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火灾发生时,救火员应当负起完全的责任来灭火。巴黎也不例外。救火员们冲进了大楼,而德国人则胆怯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用高压水龙头、斧头和——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自己的燃烧弹把看到的一切给毁了。就这样,地下抵抗运动毁掉了德国人锁在壁垒森严的军队和盖世太保总部的极其宝贵的文件。几乎在六个月后,德军最高司令部才悟出了其中的奥妙,但是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盖世太保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谁干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把所有的救火队员都抓了起来,送到苏联前线去当炮灰。
那时,从食物到肥皂,什么都很匮乏。没有汽油,没有肉,没有乳制品。德国人把这一切都没收了。那些陈列着奢侈品的商店仍然营业,但是顾客全是德国士兵,他们支付的是占领军印制的马克,基本上与正规的马克相同,但是边上少一条白道,也没有银行保证兑现的印记。
“谁会兑换这些纸币?”法国店主们悲叹地说。
德国人咧着嘴笑了:“英国银行。”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在受苦。有钱的人和有门路的人随时都可以去黑市活动。
诺艾丽·佩琪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法国被德军占领而改变多少。她在凯蓬街的夏奈尔时装店当模特儿。时装店设在一幢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灰石大厦内,虽然从外部看去大楼显得很平常,但楼内装饰得十分精美。正像在所有其他的战争中一样,在这次战争中也产生了暴发户,所以时装店倒也并不缺少主顾。诺艾丽收到的请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唯一的区别是这些请柬绝大多数都是用德文写的。下班以后,她经常在爱丽舍田园大街或者左岸新桥附近的露天小咖啡馆里坐上几个小时。那一带有数百个身穿德军制服的军人,其中许多人还有法国姑娘陪伴。普通的法国男人不是太老了就是瘸子,诺艾丽估计年轻的男子都被送往集中营或者应召入伍了。她一眼就能认出德国人来,即使他们不穿军服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傲慢的神色,自从亚历山大和哈德良的时代以来,征服者总是带着这种神情的。诺艾丽既不讨厌他们,也不喜欢他们。他们只能使她感到无动于衷。
她的脑海里却一刻也不停地在活动,仔细地计划着每一个步骤。她内心确切地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而且知道什么东西也阻挡不了她。她已有了足够的钱,准备雇用一个私人侦探。这个私人侦探曾经为一个同诺艾丽一起工作的模特儿办过离婚案件。
侦探的名字叫克里斯琴·巴贝,他活动的落脚点是在圣拉桑街上的一间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门前的招牌上面写着:
私人及商业调查
收集机密情报
跟踪
提供证据
招牌几乎比办公室还要大。巴贝个子很矮,是个秃顶,发黄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像一条缝的眼睛总是斜着看人,他的手指染满了尼古丁。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诺艾丽。
“我要一个人的情报,他在英国。”
他满腹狐疑地眨了眨眼睛。“哪一类情报?”
“什么都要。他结了婚没有,他经常见到什么人。什么情报都要。我要为他准备一本剪贴簿。”
他小心翼翼地搔了搔裤裆,眼睛盯着她。
“他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他是英国皇家空军雄鹰中队的飞行员。”
巴贝不安地摸了摸他的秃顶。“我不明白,”他抱怨道,“我们在打仗。如果他们发现我想从英国了解一个飞行员的情况——”
他说到这儿停止了,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膀。“德国人是先把人枪毙了再提问题的。”
“我不要军事情报。”诺艾丽向他保证说。她打开钱包,取出一叠法郎。巴贝贪婪地注视着这些钱。
“我在英国有门路,”他谨慎地说,“但费用很高。”
于是,调查开始了。
过了三个月,这个矮个子侦探才给诺艾丽打电话。
她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句话是,“他还活着?”
巴贝点了点头,她全身宽慰地松弛了下来。
巴贝想:一个人这么被人爱着一定美极了。
“你的男朋友已经调动了。”巴贝告诉她。
“到哪里去了?”他低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笔记本。“他原来隶属于皇家空军第609中队,现在已转到第121中队,驻在东英格兰的东马特夏。他驾驶飓风——”
“我不关心那个。”
“你付了钱。”他说。“你还是不要白白把它浪费了。”他又低下头去看笔记。“他现在驾驶飓风飞机。在这以前,他驾驶的是美国野牛飞机。”
他翻了一页,又补充说:“这儿有点关于他私生活的情况。”
“快讲,”诺艾丽说。巴贝耸了耸肩膀。“和他睡觉的姑娘有一大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
“我跟你讲过——什么都要知道。”
她说话带着一种奇怪的语气,这使他感到困惑。这事情有点蹊跷,一定有什么瞒着他。
克里斯琴·巴贝是一个三流的侦探,接待的是三流的主顾,但他也因此培养出了一种野兽所特有的辨别真伪的本能和追寻珠丝马迹的嗅觉。这个站在他办公室里的美丽姑娘使他感到迷惑。最初他以为她要他从事某种调查活动,接着他又断定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妻子,想收集丈夫的罪证。他承认他的推测都错了,他的主顾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他交给诺艾丽一张拉里·道格拉斯的女朋友的名单。当她看名单时,他暗中留意她的面部表情。她仿佛在看一张洗衣单。
她看完后抬起了眼睛。克里斯琴·巴贝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下面这句话来。“我很高兴。”诺艾丽说。
他望着她,眼睛眨个不停。“如果你有新的情况要报告,请给我打电话。”
诺艾丽走后,巴贝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窗外,冥思苦想,想要猜出他这个主顾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巴黎的剧院又开始兴隆起来了。德国人也经常光临,以庆祝他们辉煌的胜利,把他们挽着的美丽的法国女人当作战利品来炫耀。法国人到剧院去则是为了暂时地忘却他们是一个不幸的被打败的民族。
诺艾丽在马赛时上过几次剧院,但她看的都是一些低劣的业余戏剧,是由四流的演员演给那些迟钝的观众看的。巴黎的戏剧就迥然不同了。这里的戏剧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洋溢着莫里哀、拉辛和科莱特①式的机智和优雅。无与伦比的萨夏·吉尔特里②开办了他自己的剧院,诺艾丽去欣赏了他的演出。毕希纳的《丹东之死》重新上演时,她也去观看了。她还看了《阿丝蒙黛》,编剧叫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的剧作家。她到法兰西喜剧院去看皮兰德娄的《各有各的真理》和罗斯唐③的《西拉诺·德·贝热拉克》。诺艾丽总是一个人去看戏,完全被台上演出的戏给迷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赞赏地注视着她。舞台上所显示出来的魔力在她心里引起了回响。她和台上的演员一样,也在演戏,仿佛戴上了假面具,扮演一个与自己身份不同的角色。
【①科莱特(SidonieCabrielleClaudineColette,1773-1854),法国小说家。】
【②萨夏·吉尔特里(SachaGuitry),戏剧演员,生平不详。】
【③罗斯唐(EdmondRostand,1868-1918),法国剧作家和诗人。1897年发表《西拉诺·德·贝热拉克》。】
有一个戏特别使她受到感动,这就是让·保·萨特的《关禁闭》。这部戏由菲力普·索雷尔担任主角,他是欧洲人崇拜的演员之一。索雷尔长得很丑,个子又矮又粗,鼻子上残缺一块,脸孔看上去就像个拳击手,但是他一开口就产生了魔力。他变成了一个敏感而又英俊的男子。这真像王子和青蛙的故事,诺艾丽一面看着他表演,一面心里这么想。不过,索雷尔既是王子又是青蛙。她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演出,总是坐在前排研究他的演技,想发现他之所以吸引人的奥秘。
一天晚上,在幕间休息时,剧院的一个引座员交给诺艾丽一张纸条子。纸条子上写着:“我一个晚上接着一个晚上看见你坐在观众席上。今晚请到后台来,让我们谈一谈。菲力普·索雷尔。”
诺艾丽把纸条又读了一遍,品尝着它所带来的喜悦。她倒并不把菲力普·索雷尔放在眼里,但是她知道这是一个开端,是她一直在寻求的机会。
演出结束后,她到后台去了。一个守在舞台入口处的老头把她引到了索雷尔的化妆室。他坐在化妆镜前面,只穿了一条短裤,正在卸妆。他从镜子里仔细地打量着诺艾丽。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终于说话了,“从近处看你显得更美。”
“谢谢你的夸奖,索雷尔先生。”
“你是哪儿人?”
“马赛。”
索雷尔转过身,更加仔细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移到她脚上,然后又慢慢地移到她的头上,什么地方都没有放过。在他的注视下,诺艾丽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找工作吗?”他问道。
“不。”
“嗯。”索雷尔似乎明白了。“不过,除了可以免费看戏外,我不给钱的。你想要钱的话,请另找主顾。”
诺艾丽一声不响地站着,观察着他。索雷尔最后说:“你到底要找什么?”
“我想我要找的就是你。”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到索雷尔的公寓去。
第二天早晨,诺艾丽去上班时,索雷尔邀请她搬过来和他一起住。
诺艾丽和菲力普·索雷尔在一起住了六个月,她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不愉快。她知道她住在那儿使得索雷尔神魂颠倒,欣喜若狂,而诺艾丽把它却毫不当作一回事。她把自己仅仅看作小学生,决心每天都要学一点新的东西。他对她来说是一所学校,她到这儿来学习,这是她长远计划中的一部分。她在这个问题上犯过两次错误,她不愿再犯同样的错误。她心里只能容纳一个人,那就是拉里·道格拉斯。诺艾丽常常经过拉里曾经带她去过的地方,如胜利广场,某个公园或餐馆,这时她总是感到心里充满了仇恨,感到窒息,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而且仇恨中还搀杂着另外一种不可言喻的感情。
诺艾丽搬进来和索雷尔住在一起两个月之后,曾经接到过克里斯琴·巴贝的电话。
“我又有一些情况向你汇报。”矮个子小侦探说。
“他现在好吗?”诺艾丽立即问道。
巴贝又惴惴不安起来。“很好。”他说。
诺艾丽的声音里充满了欣慰。“我马上就来。”
汇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拉里·道格拉斯在军队里的经历。他击落了五架德国飞机,而且是在这次战争中第一个成为王牌驾驶员的美国人。他已晋升为上尉。汇报的第二部分更使她感兴趣。他已经成为伦敦战时社交生活中深受欢迎的人,并和一个英国海军上将的女儿订了婚。接着是一张和拉里睡觉的姑娘的名单,其范围不仅涉及歌舞女伶,而且牵涉到国防部副部长的妻子。
“你要我继续进行调查吗?”巴贝问。
“当然要,”诺艾丽回答说。她从钱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把它交给了巴贝。“有什么新的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而后,她就走了。
巴贝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随后,又数了数信封里的法郎。
“简直是疯了,”他若有所思地自个儿说,“疯了。”
如果菲力普·索雷尔对诺艾丽正在策划的事情略有所知的话,他会大吃一惊的。诺艾丽似乎全部身心都忠于他。她为他承担了一切事情:烧可口的饭菜、上街买东西、支付房租电费、敦促女仆们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对他却一无所求。索雷尔暗自庆幸找到了这个完美的情妇。他上哪儿都带着她,这样她就会见了他所有的朋友。他们对她心醉神迷,认为索雷尔真是个幸运儿。
一天晚上在演出之后,他们正在吃晚饭,诺艾丽对他说:“菲力普,我想当演员。”
他摇了摇头。“诺艾丽,你确实美极了。我这一生中不知接触过多少女演员,但你和她们不一样。我要你保持目前的样儿。我可不愿意你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要的一切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是给了,菲力普。”诺艾丽回答道。
这一晚以后接着的星期天,是诺艾丽的生日,菲力普为她在麦克辛餐厅举行了晚餐会。他租用了楼上的专用大厅,室内用红色的长毛丝绒和暗褐色的嵌板装饰得富丽堂皇。诺艾丽和他一起拟定了客人名单,其中有一个名字是她没有让他知道而自作主张地加上去的。四十位客人出席了宴会。他们为诺艾丽的生日干杯,还赠送了昂贵的礼品。晚餐结束后,索雷尔站了起来。他喝了不少白兰地酒和香槟酒,所以有点儿摇摇晃晃,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朋友们,”他说,“刚才,我们都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干过杯了,还赠送了美好的生日礼品。然而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这礼物将会使你们大吃一惊。”索雷尔低头看了看诺艾丽,不禁笑容满面,然后又转向大家。“诺艾丽和我就要结婚了。”
餐厅里响起了赞许的欢呼声,客人们连忙走过来,拍拍索雷尔的肩膀,并向未来的新娘表示祝福。诺艾丽坐在那儿,抬头对着客人们莞尔而笑,低声地表示感谢。有一个客人没有站起来。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旁,叼着一根很长的烟嘴抽烟,讥讽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诺艾丽意识到在晚餐的过程中他一直在观察她。这个人高高的个儿,挺瘦削,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沉思。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使他感到很有兴趣。与其说他是晚餐会的客人,还不如说他是个旁观者。
诺艾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嫣然一笑。
阿尔曼·戈蒂埃是法国最杰出的导演之一,负责由某一剧团定期换演剧目的法兰西剧院。他导演的戏剧深受公众的赞誉。有戈蒂埃当导演,一部戏剧或电影就稳操胜券了。他有特别善于导演女演员的名声,培养了五六个重要的明星。
索雷尔在诺艾丽身边,正在和她谈话。“亲爱的,你感到意外吗?”他问。
“菲力普,我感到意外。”她说。“我想我们立刻就结婚,在我的别墅里举行婚礼。”
从他的肩膀后面,诺艾丽可以看见阿尔曼·戈蒂埃正在注视着她,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几个朋友走来把索雷尔叫开了。当诺艾丽转过身来时,她发现戈蒂埃站在面前。
“祝贺你,”他说,声音里带着嘲笑的味道,“你钓了一条大鱼。”
“是吗?”
“你找到了索雷尔,收获不小啊。”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这样,”诺艾丽冷淡地说。
戈蒂埃惊奇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并不感兴趣?”
“我没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祝你走运。”他转身就走。
“戈蒂埃先生……”
他站住了。
“今天晚上我能见见你吗?”诺艾丽平静地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阿尔曼·戈蒂埃把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膀。“如果你愿意。”
“我上你那儿去。这样好吗?”
“好,当然好。地址是——”
“我知道地址。十二点钟?”
“十二点。”
阿尔曼·戈蒂埃住在一幢豪华的旧公寓大楼里,大楼坐落在玛勃街。守门人把诺艾丽引进门厅,开电梯的人又把她送到四楼,并把戈蒂埃的套间指给她。诺艾丽按了铃。过了一会儿,戈蒂埃把门打开了。他穿着印花的睡衣。
“请进。”他说。
诺艾丽走进他的套间。虽然她的眼光并不老练,但是她感到房间里的摆设很雅致,很有趣味,那些艺术品十分珍贵。
“对不起,我没穿好衣服,”戈蒂埃抱歉地说,我一直在打电话。”
诺艾丽盯着他的眼睛。“你用不着穿衣服。”她走到长沙发跟前坐下。
戈蒂埃不禁笑了:“佩琪小姐,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有点好奇,为什么选中我?你已经和一个富有的名人订了婚。我可以断定,如果你是想寻求欢乐的话,你可以找到比我更有吸引力的人,而且也肯定比我更有钱、更年轻。你到底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要你教我演戏。”诺艾丽说。
阿尔曼·戈蒂埃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后叹了口气。“你使我失望。我所期待的是要有独到之处的人。”
“你的工作就是和演员打交道。”
“和演员,但不是业余演员。你演过戏吗?”
“没有,但是你会教我的。”她把帽子和手套脱下来。“卧室在哪儿?”她问。
戈蒂埃犹豫了一下。他一生中结识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有的女人是为了进入戏剧界,有的想扮演重要的角色,有的要在新剧目中当主角,还有的希望得到一间更大的化妆室。她们都使他感到厌恶。他知道如果和女人有所纠葛的话,那他可真是个大傻瓜。现在有一个美丽的姑娘送上门来了。
“在那儿。”他指着一扇门说。
他看着她朝卧室走去。他心想如果索雷尔知道他未来的新娘在这儿过夜的话,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戈蒂埃原准备和诺艾丽睡上一夜就把她打发走,现在他边吃早餐边端详着诺艾丽,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她吸引到身边,使她成为自己的情妇,直至自己厌倦了才放手,同时又不鼓励她当演员。他知道,他得展示一下某种诱饵。他小心地进行了试探。
“你打算和菲力普·索雷尔结婚?”他问道。
“当然不喽。”诺艾丽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现在事情快挑明了。“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戈蒂埃问。
“我跟你讲过,”诺艾丽平静地说,“我要当演员。”
戈蒂埃把嘴巴抿成新月形,以拖延时间。
“当然。”他说。然后他进一步说:“好的戏剧老师多得很,我可以送你去学习,诺艾丽。他们会……”
“不!”诺艾丽热情地注视着他,使他心里充满了欢快。她仿佛随时准备赞同他提出的任何建议。可是,戈蒂埃感到她的心像钢一般坚硬。她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说“不”,可以带着愤怒、指责、失望或沮丧来说,但是她用的语气却是那么柔和,而又是那样的肯定。这件事比他预想的难得多。阿尔曼·戈蒂埃的脑子里曾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叫她走,对她说他不能为她白白浪费时间。每星期有几十个姑娘来找他,他对她们都是这么说的。但是他昨晚享受到的欢乐太令他难以置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要是就这样放走她,他真是太傻了,为她做一点小小的让步肯定值得。
“好吧,”戈蒂埃说,“我让你学一个剧。你把台词记住以后,念给我听听,看看你有多少才能。然后我们就可以决定下步怎么办。”
“谢谢你,阿尔曼。”她说着,并没有显得洋洋得意,他甚至觉察不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欢快的成分,她只不过是对必然要发生的事表示感谢罢了。戈蒂埃第一次感到一阵疑虑所引起的痛苦。不过那也太可笑了,他毕竟是个和女人打交道的老手。
诺艾丽穿衣服的时候,阿尔曼·戈蒂埃走进了书房。书房内四周排满了已经磨旧了的书,这些书他都很熟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最后苦笑着从书架上取下了欧里庇得斯的《安德洛玛琪》①。这是最难演的古典作品之一。他又回到卧室,把剧本交给诺艾丽。
【①《安德洛玛琪》,根据希腊神话,安德洛玛琪是勇士海克托的忠诚的妻子。】
“亲爱的,拿去,”他说,“你先把这部分背出来,我们再一起来对一遍。”
“谢谢,阿曼德。你不会后悔的。”
戈蒂埃越想越对自己的妙计感到得意。诺艾丽得花一二个星期才能把那部分记住,更可能是,她会来承认她无法把它背下来。这样,他可以对她表示同情,解释说演戏这艺术是多么的难,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不必受到她的雄心的影响了。戈蒂埃和诺艾丽约定晚上一起上餐馆后,她告辞了。
当诺艾丽回到她和索雷尔同居的房间时,她发现他正在等她。他喝得酩酊大醉。
“你这婊子,”他叫嚷道,“你一晚上到哪儿去了?”
他不在乎她将说些什么。他知道他马上就会听到她的道歉,他将揍她,然后把她抱上床,原谅她。
但是诺艾丽并没有道歉,她只是说:“菲力普,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现在我回来收拾东西。”
索雷尔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诺艾丽径自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
“诺艾丽,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恳求道,“别这样!我们相亲相爱……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接着,他一会儿争辩,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哄骗,唠叨了半个小时。到诺艾丽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时,索雷尔还不明白他怎么会失去她的,因为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占有过她。
阿尔曼·戈蒂埃正在导演一部还有两个星期就要上演的新剧,因此,他整天待在剧院里进行排练。通常,当他排剧时,他心里不考虑任何其他的事。他所以有天才的部分原因就在于他能高度地集中精力来进行工作。除了剧院大厅及那些和他一起排练的演员之外,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可是,这一天的情形不同了。阿尔曼·戈蒂埃这位名导演心里老是想着诺艾丽。演员排完了一场戏后停下来等他发表意见时,戈蒂埃总是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排练。
由于戈蒂埃一向喜欢分析问题,他试图找出这个姑娘之所以能对他产生如此影响的原因。诺艾丽很美,可是他也曾经和一些世界上非常美丽的女人睡过觉。她似乎很聪明,但也并非才智过人;她的性格很惹人爱,但也并不复杂。还有一点别的什么,还有一点这位导演抓不住的东西。这时,他想起她说“不”字时的那种柔和的语气,他觉得也许可以从这里顺藤摸瓜,找出原因。她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种决心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的力量。在她身心内部,还有什么东西尚未被他触及。像以往和诺艾丽接触过的男人一样,阿尔曼·戈蒂埃感到:虽然诺艾丽如此深地打动了他,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点,但是他根本未能使她动情。这是对他的挑战,他的男子自尊心不容他回避这一挑战。
这一天,戈蒂埃神思恍惚。他以殷切的心情期待着夜晚的到来。他希望诺艾丽将会使他大失所望,这样他就能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排除掉。
那天晚上,诺艾丽不再提起那个剧本。戈蒂埃希望诺艾丽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或者无法背出那些台词。早上告辞的时候,她向他保证晚上一定来和他一起吃晚饭。
“你能从索雷尔那儿脱身吗?”戈蒂埃问。
“我已经和他分手了。”诺艾丽简单地说。她把自己的新住址告诉了戈蒂埃。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
其实他并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夜。诺艾丽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他不禁扯起了他多年没有谈论的事情,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对别人透露过的私事。诺艾丽没有提到他给她读的那个剧本,戈蒂埃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干净利索地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吃完晚饭准备就寝,戈蒂埃开始朝卧室走去。
“别忙。”诺艾丽说。
他吃惊地转过身。
“你说过要听我读那个剧本。”
“嗯,当——当然,”戈蒂埃结结巴巴地说,“只要你准备好就行。”
“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摇摇头。“我不是要你读剧本,亲爱的,”他说,“我要你把它记熟后背给我听,这样我就能确切地评判一下你当演员的才能如何。”
“我已经背熟了。”诺艾丽说。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在三天内就把她的角色的所有台词都记住了,这是不可能的。
“你愿意听我背台词吗?”她问。
阿尔曼·戈蒂埃别无选择。“当然愿意。”他说。他向房间的中央指了指。“那就是舞台。我这儿是观众。”他在一张宽大而舒适的长沙发上坐下。
诺艾丽开始演戏。戈蒂埃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他独特的反应,每当他发现了真正有才能的人时就会发生。并不是因为诺艾丽显得很熟练。她的功夫还差得远哩。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的幼稚,但是她具有比技巧重要得多的素质:罕见的坦诚以及一种赋予每一句台词新的含意和色彩的天才。
诺艾丽一个人把台词背完以后,戈蒂埃热情地说:“我看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位重要的演员,诺艾丽。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要把你送到乔治斯·法布那儿去学习,他是全法国最好的戏剧教师。和他待在一起,你会——”
“不。”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说“不”时的那种声调,还是那样柔和、肯定而且无可争辩。
“‘不’什么?”戈蒂埃困惑地问。“法布除了最重要的演员外谁也不肯教,只有我跟他说了他才会接收你。”
“我要跟你学戏。”诺艾丽说。
戈蒂埃感到怒火中烧。“我从不辅导演员,”他厉声说。“我不是教师。我给专业演员当导演。当你成了专业演员时,我就当你的导演。”他拼命地抑制着自己,不让他的声音露出他的恼怒。“你明白吗?”
诺艾丽点点头。“阿尔曼,我明白。”
“那很好。”他平静了下来,把诺艾丽抱在怀里,让她热情地吻自己。他现在才知道他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她和其他的女人一样,需要有人来主宰。他和她以后再也不会有麻烦事了。
半夜时,他对她说:“诺艾丽,你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员的。我会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你,阿尔曼,”她低声地说。
早上,诺艾丽准备好了早饭,戈蒂埃吃完后到剧院去了。白天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接。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她不在。戈蒂埃等她回来,但始终不见人影。他在床上躺了一夜也没合眼,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事故。他给诺艾丽的住处打了电话,也没有人接。他拍了电报,但无法投递。排练结束后他到她的住处去,按了铃没人应。
在此以后,连续一个星期,戈蒂埃简直要发狂了。每次排练都被他搞得支离破碎。他对演员大叫大嚷,把他们一个个给气坏了,最后舞台监督只好建议他们停练一天,戈蒂埃同意了。演员们走后,他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想弄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他对自己说,诺艾丽只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没什么价值的金发女郎,野心勃勃,只有女售货员的心胸,却想当明星。他用尽心思来贬低她,但是最后还是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的。他离不开她。那天晚上,他在巴黎的大街上东游西逛,在一些他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小酒吧间里喝得烂醉。他试图想出能找到诺艾丽的方法,但都无济于事。除了索雷尔以外,他甚至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她的事,而和索雷尔谈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
诺艾丽失踪一星期之后,一天早上四点钟光景,阿尔曼·戈蒂埃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打开门,走进起居室。室内所有的灯都亮着。诺艾丽蜷缩在一张安乐椅内,身上穿着他的一件睡袍,正在看书。他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嫣然一笑。
“你好,阿尔曼。”
戈蒂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欣喜万分,一种无限宽慰和快活的感情流遍全身。他说:“我明天就开始教你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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