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什么你知道是谁?”一旁,楚俊风的声音忽然传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门口站着,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他问,声音里,有淡淡的安宁感,划破了如霜的夜色。
莫西北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轻轻一垂衣袖,挡住了手里的跌打酒瓶,深深的吸了口气才翩然转身,“该我问你的,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我门口来了?”“今夜的月色太好了,怎么也睡不着,忍不住出来走走。”楚俊风背着手站在院门口并不进来,漫不经心的又说,“我刚才仿佛看见有道黑影从这边掠起,走过来就瞧见你站在门口,是有什么人来窥探吗?”
“哦,应该是没有,我刚才做了个噩梦,醒来时也觉得院子里有点动静,出来一看,什么都没有。”莫西北耸耸肩,正巧一阵夜风吹过,于是顺势说道,“估计是风大,把树吹得乱摇晃,这个季节,这样凉的风,怕是要下雨了。”
“也许吧。”楚俊风点点头,见莫西北打哈气,一副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的样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脚怎么样,还痛吗?”
“没事了,就是有点酸,如果明天早晨还不好,我就用药酒揉揉。”莫西北本想说完全没问题,只是即便隔着数丈远的距离和这样浓浓的夜色,她也能看到他眼中的关切和担忧,心里不是不感动。有些感情,注定了早就无以回报,那么,何必欺瞒?
“那……你早些睡吧。”楚俊风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如今住的地方,同莫西北住的院子比邻,只几步就回到房中。关起房门,他颓然的躺在床上,一直藏在袖中的手这时才缓缓伸出,手中握着的,同样是一瓶跌打酒。
一步错,于是步步错,或许都不是错,只是慢,一步慢了,然后就再也追不上,楚俊风想,不知道这慢了的一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追上,而追上的时候,他还是不是他?
跌打酒的小瓶子,在莫西北手里反复的被握紧,直到瓶子里的跌打酒也终于被她掌心的温度捂热,再后来,莫西北总觉得,自己栖身的这个水蓝色轻纱幔帐隔开的小小空间里,也弥散着一股子跌打酒的味道,只是,无论怎样辗转反侧,人总是了无睡意,不仅不能睡,甚至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脑子,不去想一些事情。
这是她这个月里,第一次认真的回想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那个早晨阳光明媚,她心血来潮,去看人踩文蛤,然后忽然有家里的下人来回禀,邻县有人来送信,说是曾经看到过衣着打扮极像她一直找寻的慕公子的年轻公子。这样的信息,这一年的时间,她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去,然后不免失望而回。
给了赏钱,她却没有迟疑,马上带着兵刃、银两,骑快马赶向邻县。
其实失望的次数太多了,莫西北早就明白,即便是再失望一次,也没有什么,她的心里承受能力早就无比坚强了。
按照送信人说的地方,莫西北骑着马,七拐八折的绕进一个小村落,远远的就看见一个池塘,三五个七八岁上下的男孩子赤着上身,在池塘里泅水嬉戏,听得马蹄声,齐齐的转头,待看清来的是个年轻女子的时候,居然全都抱着身子,嗖嗖的钻进水里,好半天才在水面上,整齐的露出几个小脑瓜。
“请问一下,”莫西北瞧着男孩们的反应有趣,本想进村再去打听,这会反而改了主意,翻身下马,站到池塘,问道:“请问,村子里最近一年,可来过一个年轻男子暂住?”
“不知道。”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眼睛都眨来眨去的,最后,一个长得最壮的孩子虎着脸逐一瞪了所有孩子一眼,才略有傲慢的抬抬头,回答的声音很大。
“不知道?”莫西北早将几个孩子的反应看在眼中,原本对这个线索连两成的相信都没有,这时反而狐疑起来,只是她也不着急,只是笑笑说,“也对,都是只知道玩的小孩子,村里谁家来了人,又怎么能让你们知道。“谁说我们是只知道玩的……唔唔……”一听莫西北说他们全是只知道玩的小孩子,几个男孩都不乐意了,农家的孩子当家早,虽然不过七八岁,但是地里的农活也会干大半了,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小孩子看待,是以,一个男孩马上不满的抬头,不过是话刚刚出口,就被方才那个最壮的孩子用力捂住了嘴按进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我们村子不欢迎你,你快走吧。”最壮的男孩见同伴在水下手脚乱动,连忙松手,绕是放手够快,也害同伴喝了两口水。
“铁锤,你有劲就了不起呀?”男孩浮起来,咳了两声,火也上来了,伸手就推搡那叫铁锤的最壮的男孩。
“我不是有意的。”铁锤诺诺的任男孩推了他两把才说,“铁蛋,我也是为你好,你娘没和你说,别随便和陌生人搭话吗,她可能是想把你骗去卖掉的。
“可是她长得这么漂亮,一看就是好人。“被叫做铁蛋的男孩有些不服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又瞧了瞧莫西北。
“坏人脸上也没刻字,你知道什么。”铁锤嗓门不小,“听我的就没错了。”“铁蛋,你别听他的,你凭什么听他的。”两个孩子争执,一旁游水的孩子也不安静,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
“别怕他!”有孩子喊。
“揍他!”也有孩子说。
“你们再胡搅蛮缠,我可揍你们了。”铁锤很快就被推搡得火起,直脖子吼了一嗓子.
莫西北倒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一群原本玩得好好的孩子争执起来,不过孩子的争吵,大人越掺和越容易闹大,所以莫西北也只得退开两步,牵着马缰绳准备进村,不留神,身后铁蛋忽然尖着嗓子大叫了一声,“你除了会用拳头吓唬我们,你还会什么?”
接下来,身后是一片唏哩哗啦的水声,甚至间或有一些,溅到了莫西北的衣衫上。
莫西北摇摇头,加快脚步,却听见身后孩子的喊声变了调,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喊,“你快放手,你会捂死他的!”
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这一回头,倒吓了莫西北一跳,原来那个叫铁锤的孩子,居然将铁蛋的头深深按入水中,眼见铁蛋的腿已经渐渐无力踢打水面,而旁边的孩子都看傻了,除了乱叫和往岸上游的,居然无人敢上前。
“快放开他。”莫西北叹气,往回退了两步,手中的马鞭一扬,唰的一鞭扫出,直指铁锤的手腕。她的马鞭是特别改良过的,一按绷簧,鞭身就能额外的弹出几丈长,此时她出手力道不大,但是被鞭稍刺中,也和被针刺了一般的一阵刺痛。果然,铁锤手一哆嗦,放开了铁蛋,而莫西北手腕一翻,长鞭一卷,已经将铁蛋的身子卷住,然后一抖一收,铁蛋的身子已经被她硬生生从水中拎出。
两大团黑色的东西,随着铁蛋飞起的身体,呼呼的飞向莫西北,周围原本四散看起来想去找人的孩子也各自停住脚步,都捂着嘴嘿嘿直笑。
莫西北也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些孩子地把戏。她惯于捉弄别人,怎么可能吃几个小孩子的亏,当场鞭身一甩。一边抽空将腰间扇袋中的折扇抽出,唰地展开。轻轻在眼前扇了一下。
“诶有!”
“呸!”
“啊!”
“臭死了!”
不同的声音从不同地角度传来,铁蛋被她甩回到池塘里,不偏不倚的砸在铁锤身上,两个人身子在水里一沉又立即浮起,正赶上莫西北轻描淡写的将铁蛋扔向她的大团污泥扇回去。两个人没人脸上一坨,连围观的几个孩子也没躲闪开。
“你看,我就说她不是好人。”铁锤在池塘里洗了把脸,指着莫西北对铁蛋说得理直气壮。
“我也没说她是好人,早知道不用这么臭地泥丢她了。”铁蛋也在洗脸,很懊悔的样子。莫西北拿眼一溜,这才发现方才自己救人甩泥的时候,在池塘戏水的孩子,不知何时。就少了一个。
“你们爹娘没教过你们,遇到坏人,要绕着走。千万别去招惹吗?”莫西北轻摇折扇,孩子的奇怪举动。忽然让她觉得心中一动。几乎与此同时,一种似喜似悲的无力感也悄悄涌上心头。仿佛有一种预感,在告诉她,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你要干什么?”铁锤很明显的变了脸色,不用招呼,几个孩子开始向他身后移动,摆出一副似乎要进攻,也可能是方便逃跑的架势。
“替你们爹娘,教教你们待客之道。”莫西北信口诌了一句,脑海中迅速的回想来之前看地这附近的地形图,小村应该背依绝壁,仅此一条通道。
“你——你别吓唬我们!”铁蛋自铁锤后面探出脑袋,喊了一嗓子。
“别叫,布阵!”铁锤皱眉,忽然大喊一声,整个人在水里嗖的拔起身子,直向莫西北扑来。
几个孩子布地,是最简单的九宫八卦阵,不过他们接触阵法时间应该短,加上人手也不够,八卦阵根本撑不起来。就武功而言,他们就更加不够看了,每个人所学地,无非都是些皮毛。不过叫铁锤地孩子,拳拳生风,落地后下盘稳健,到是很下过几年的功夫。
莫西北自然没精神陪几个孩子玩,闪身避开铁锤带着污泥地手,抬臂出指,在铁锤的手臂上一探,孩子的手臂立时软成一团,再抬不起来。
“这位姑娘,何必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莫西北收指,正想问问铁锤,他究竟拖住自己要做什么时,身后忽然有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来得很快,几乎是话声到的同时,人也到了莫西北身后。
一句话,十数个字,落在莫西北耳中,不亚于惊雷,不,惊雷只能形容她这一刻的震撼,却不足以形容她这一刻的心情,这句话,更应该是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绵绵密密的潜入干枯的大地深处,润物于无声之中。
“非难——”莫西北猛然转过身来,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一身粗布衣衫的青年,此时,铁锤正扑奔到他身边,嘴里急着说,“姐夫,我不是让木头带你去他家吗,你怎么来了。”
青年对铁锤的话仿若未闻,只是看着莫西北,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幽的目光中,波澜翻转,火焰隐现,只是,脸上的神情,却始终是略有僵硬的冷漠。
莫西北也在看他,除了熟悉的目光之外,面前的人,是一副平庸无奇的五官,一身简朴到粗陋的衣衫还有一脸木然冷漠的神情,但是她就是知道,就是知道,这一定是她要找的人。
“非难,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她笑,只是眼中有泪,在所有围过来的大人孩子的惊诧莫名中,纵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没有熟悉的丝绸衣衫的软滑,慕非难身上的衣衫纹理粗糙,磨得人皮肤发紧,只是,味道依旧,是那种淡淡的阳光的味道,让人浮躁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莫西北从来就不知道,自己也会哭得这么厉害,眼泪几乎是失去可控制,就这么汹涌而出,润湿了眼前大片的衣衫。
慕非难的手,一直僵硬的垂在身子两侧,莫西北看不到,他紧紧握住的拳,颤抖着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她只知道,许久之后,慕非难的手终于重重的落在她的腰间,再然后,那双手又滑落到她的手臂上,用了很大力气,将她的身子拉了出来。
“非难?”莫西北诧异着,恍惚的听到铁锤在摇晃慕非难的衣襟,紧张的叫他姐夫,有一瞬间,她忽然很想大笑,不是慕非难失忆了,然后接受了别人给他的新身份,还娶了媳妇,不是这么一段现代被编排得滥俗的八点档剧目,在自己面前真实上演了吧?“你别告诉我,你失忆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我是谁了?”
“西北,半年多不见,你倒还是一如既往,这么开朗幽默。”慕非难笑笑,嘴角上扬,带动了他脸上制作精细的面具,终于有了点活人的表情,只是如果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无声的松开了双手,又退开两步的话,莫西北也许会觉得感觉更好一些。
第十四章回忆
“你没有失去记忆,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人叫你姐夫?”莫西北迅速抹去眼泪,哭哭啼啼不是她喜欢的说话姿态。
“我没有失忆,不等于我不能成亲,毕竟,我也不小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不是吗?”慕非难仍旧笑了笑,低头对铁锤说,“这位姐姐是我的故友,特意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我的,你快回去告诉你姐姐,中午多炒两个菜,好招待客人。”说完,拍了拍铁锤的脑袋,催促着对莫西北一脸敌意的小孩先回家去。直到铁锤三步一回头,慢腾腾的走远,才又微笑着对莫西北说,“你大概走了很远的路吧,既然来了,不妨到我家去坐坐,铁锤姐姐会做很多菜,当然比不上春风如意楼里的名厨,不过她的手艺也很不错你到底再玩什么?”莫西北并没有动地方,慕非难走了两步回身看她时,她已经决定,自己应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感情上比较迟钝,很多事情,不明明白白说出来,光凭她自己想,会让她觉得太伤神,而且,通常也不会有什么结论。况且,就目前的情形看,如果让她什么都不问,就这么莫名其妙下去,她肯定会憋闷到发狂。
“我没有在玩,你知道的,那次爆炸那样厉害,山都塌下去了大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当时昏迷了很久,后来才渐渐想起来,那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在最危险的时候全都毫不犹豫的扑向慕容松涛。用自己地血肉掩护了我。”慕非难似乎早就猜到莫西北会这样问,此时说起来,语气平缓。毫无波澜,“我应该是跟着很多山石一起坠入了江中。本来被顺势冲到海上,也就是一个死人了,结果,却被铁锤的哥哥救起。当时我的伤真是很重,动也不能动一下。那船是村子里偷偷出海捕鱼地,船上人都说我活不了,带回去死在家里麻烦,只有铁锤的哥哥不答应,他一定要救我,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小村子。”
“那后来呢?”莫西北地心猛然的沉了下去,当日山洞中的一切,已经成了梦魇。不能想,不能想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只要一想当时的情形。自己都觉得绝望。而慕非难地故事,她也不想听下去了。后来怎样。还能怎样?烂透的故事,她总是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后来……”慕非难似笑非笑的叹了一声,“后来的事情,说出来你一定很不屑,因为你这么聪明,钱好像总会自己长脚往你这里跑,而有些人,却会为了几串钱送命。我的伤很重,大夫看了,开出了不少贵重的药,要是我能像现在这样能走能跑,这些钱不过是信手牵来,但是当时我神智都不清醒。铁锤的哥哥为了赚钱给我买药,又偷偷下海捕鱼,朝廷这几年为了防倭禁海,他的船被逮个正着。铁锤的爹爹带着女儿去县衙,原想着青天大老爷能给他们一个辩解地机会,结果……你猜猜结果怎样?”
“他们没有钱,自然是没有人肯听他们辩解。”莫西北有些木然,觉得脑子用于思考的功能似乎已经停止工作,幸好这个问题,可以凭本能推断。“如果只是不肯听他们辩解,也许还好,偏偏县衙里的师爷喝了酒从外面回来,看到了铁锤地姐姐……”慕非难停了会,深深的吸了口气,“铁锤地哥哥被当成倭寇,连审问都没什么就直接给砍了头,铁锤地爹悲愤的一头撞死在县衙门前地石狮子上。几天之后,铁锤的姐姐带着两口棺材回来。你知道,我的伤是怎么医好的吗?”说到这里,慕非难的声音微微上扬,有一种悲愤的嘶哑,所幸周围已没有了看热闹的村民。
“别说了!”莫西北倒退两步,转身想走,走得远远的。
“西北,你在害怕呢。”慕非难声音却复又沉寂下来,“用在我身上的药,是铁锤姐姐买的,钱……”
“我不想听,你别再说了。”莫西北仓促的打断了他的话,一颗心在胸口乱蹦乱跳,狂躁得无以自己。
“你不想听,我就不说这个了。”慕非难沉默了一会,才又说,“西北,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甚至认为,以我的武功和才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能应对自如,哪怕是知道了你真实的身份,居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家公主,我也没有觉得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这一次,我真的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面对这样善良的人家的遭遇,我除了眼睁睁的躺在床上旁观之外,居然无能为力。”
“所以,你就娶了她。”不是疑问,因为莫西北自己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无能为力,是,她也是第一次这样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可以做什么呢?可以杀了知县,但是,杀了他能挽回两条鲜活的生命吗?也可以杀了禽兽师爷,但是杀了他,就能换回这个时代,一个女子的贞洁吗?就能够阻止流言飞语吗?不能,如果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么,还能做什么?
“村子里流言飞语越来越多,铁锤和他的姐姐都不敢出门去,无人的时候,姐弟两就偷偷抹眼泪,到了我伤快好的时候,有一天铁锤的姐姐来求我,她希望我伤好之后,可以带着铁锤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生活。”慕非难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就如同他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的神情一般。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悄悄跟着她,结果她跑到山上上吊了,我知道,她早就存了这个心,可是,人活着行得正,又何谓人言?所以我……”说到这里时,慕非难忽然停住,良久才说,“西北,我不说对不起、辜负你请你原谅的话,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过为你引路的人不简单,你要小心提防,我可能也要离开这里了。还有就是,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不是你喜欢的人了,你就当我死了吧,当我死在那场爆炸中好不好?”
莫西北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垂头站在原地,然后转身,略有茫然。
“时候不早了,你真的不留下来吃午饭?”见莫西北转身,慕非难忽然说,语气里怅然若失。
慕非难现在的家建在村子的一棵老榕树旁,三间草房子,一路上,他告诉她,如今在这里,他叫做阿非,铁锤的姐姐叫做容
饭,莫西北吃得食不知味,记忆中,只有容儿怯怯的、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当时很混乱,只以为是自己的忽然出现,让人心生戒备,只是今夜慕非难忽然出现,引得她不可控制的重想起当天的种种,这才品出,当天的情形,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对。
第十五章迷乱
第二天一早,莫西北被来自脚踝处的酸痛扰醒,虽然扭得不重,可是小范围的红肿还是无可避免。摆弄了差不多半宿的跌打酒瓶早被她丢到一旁,幸好密封得好,没有散满床。她飞快的翻身起来,找出自己前阵子用剩的跌打酒,胡乱的揉了一阵子,然后饭也不吃,便风一般冲到马厩,牵马出来。
“大清早,饭也不吃,这是要去哪里?”莫西北本想悄悄从后门出去,偏巧休问和梅儿夫妇早起收集露水,刚刚经过,见了她要出门,自然要问一声。
“出去办点急事,你们该吃饭吃饭,午后我就回来。”莫西北匆匆点点头,飞身上马,纵马出了县城。
道路再崎岖,快马赶到邻县那个小村落,也不过两个时辰,村口池塘依旧,只是老榕树下,却没有了那三间草房子,那天莫西北所见的一切,从篱笆院墙,到园子里长得茁壮的菜苗一起,连同房子里的人一起,居然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许是莫西北在这里盘桓得久了,有瞧见的村民过来,满脸奇怪的问她在这里找什么?
“原来住在榕树下的人呢,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莫西北反复查看,毫无线索和痕迹,也正想找个人询问,不想,她的话一出口,村民的脸上却勃然变色。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莫西北一愣。
“没有,没有。”那人慌乱的摇头,然后忙不迭的走开,任莫西北怎么叫,也不再停留半步。
仿佛是有什么忌讳不能出口一般,莫西北发现,自己无论再向什么人询问,只要提到榕树下,对方总是摇头避走,甚至一脸惊恐。
越是所有人都不肯说的事情,莫西北就越是想知道,于是她闯到了这里地保的家。
想问出自己想知道而对方偏偏不肯说的事情,无外乎威逼利诱两种手段,先利诱,地保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死活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只好威逼,莫西北嗖的抽出长剑,看也不看的往地保脖子上一架,眼前的人无端就矮了三分下去,只是仍不肯说。没奈何,莫西北只得把眼投向炕头缩成一团的地保的老婆。手指隔空一弹,地保的老婆身子一软,晕了。这让她暗自庆幸,师傅这手隔空点穴,实在是不错,只是当时自己学的时候,最远的也不过一丈之内有效,今天隔了将近两丈,居然也没有失手,难得,既不伤人,又能吓唬人。
“你会什么妖术?”地保浑身颤抖,话不成句。
“这个和你没关系,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老婆就还能醒过来,否则……”她哼了两声,摇了摇头,很是惋惜的样子。
“和她没关系,我说,我说……”地保见老婆半天一动不动,越想就越害怕,只得说:“榕树下原来有一户人家,只是后来儿子私自出海捕鱼犯了朝廷律法,被砍了头,他的老子和妹妹一起去县衙喊冤,谁想到公堂之上,他妹妹竟被师爷看上,后来……哎!可怜呀,他家老子一怒撞死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他妹妹被糟蹋了,也悬梁自尽了。他家里没了人,却总有人说听见那屋子里有人哭,后来乡亲们害怕,就干脆把那房子拆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不愿意提起。”
“你说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莫西北一愣,“那最近呢?最近几个月,就没有人来住在那里?”
“姑娘,青天白日,你能不能不吓人,房子早拆了几年了,怎么可能最近还有人住在那里?谁敢住在那里呀?”地保听了莫西北的话,越发的哆嗦得厉害,莫西北也怕把他吓坏了,叹口气将剑一收,走过去在地保妻子的身上一拍,解开了她的穴道,然后转身出来。
榕树下确实没有任何房屋存在的痕迹,莫西北想,地保说的也应该是真话,只是,她也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是一场虚幻,那么,如今,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利用了这里居民心中的恐惧,故弄出一场玄虚来。当然,这样一场玄虚也不好弄,总需要适当的迷乱村民的心智,这里的村民虽然不多,也有十几户,迷乱他们,耗费的工时也少不了,只是不知道有人如此费尽心思,又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呢?
事实上,莫西北并没有找到更多的时间去思考眼前的一切。
信马由缰的回程中,隔着很远,就看到了通县百姓用来报警的烽火,倭寇来了。
对倭寇的作战计划,是莫西北和楚俊风商定的,此时她虽然不再通县,但是楚俊风仍在,这样一想,莫西北的心里也就安定了不少,是以,看到烽火后,她并没有立即赶回县城,反而是直接折到了紫琅山下,将看到烽火按找部署赶来的百姓集合起来,启动了原本设在这里的机关。
“莫姐姐,倭寇进县里了,我们为什么不过去帮忙?”那天口气很大,叫阿光的孩子不知何时凑到了莫西北身边,一双眼睛晶晶亮,手里握着一把小剑。
“那边也有人招呼他们,我们堵在这里,让他们有来无回,以后再不能骚扰地方百姓,不好吗?”莫西北站在小山坡上,在树木的掩护下远眺,通县城内几处都起了浓烟,这会已经不是用来传递信息的烽火了,而是实实在在有房屋起了火,料想此时,城内战况必然很激烈。
“可是我爹说,这些倭寇贪得无厌,要是朝廷不出动大军彻底剿灭,我们杀得了一批人,很快,还会有另一批人来的。”阿光扬起小脑袋,从莫西北的角度看去,孩子此时正皱着眉毛,眼睛眨呀眨的,很困惑似的。
“正本清源,你爹说的很对,不过时移世易,一时说一时的话,我们眼下没有朝廷大军可以依靠,就只能先来点痛快的。倭寇要么不来,要像现在这样来了,咱们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莫西北瞧着城里的动静,远远的喊杀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倭寇正在后撤,于是向另一棵树上负责指挥的人比了个手势,小红旗一晃动,汇聚的百姓立即各拿斧钺钩镰,闪身埋伏到路两侧的矮树从中,准备的绊马索也就位了。
“莫姐姐,我该干点什么?”男孩阿光急了,他本是来探亲的,年纪又小,莫西北自然没有给他安排过正式的工作,今天也本是死粘着邻居来的,此时见各人都有事情做,唯独自己站在什么地方都显得碍手碍脚,忍不住连连跺脚。
“你跟着我吧,一会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但是得听话。”莫西北又看了看前面,对他又说,“会爬树吗?”
“会。”阿光郑重其事的板起了小脸,用力点头。
“那,上来。”莫西北一招手。
阿光虽然还是孩子,但是身手却非常灵活,几下爬到莫西北身旁,还不忘将身子往树枝里一掩,整套动作有板有眼,极为流畅,完全不暇思索。
“你姓什么?”莫西北暗自点头,忍不住小声又问了孩子一句。
“戚!”孩子也放轻了声音,回答了一句。
“戚继光?”莫西北原本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自己反而忍不住一愣。
“莫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阿光被莫西北一口叫出名字,也很意外,当然,更多的是高兴,眼笑得眯成一条缝隙,嘴巴却合不上了。
“阿光,”莫西北其实也很兴奋,“你要好好学兵书,将来,咱们能不能把倭寇彻底剿灭,可要看你了。”“我一定要把这些坏死的倭寇统统杀掉。”阿光听见莫西北这样说,眼睛里的光亮倍增。
“好!”莫西北点头,自城中逃窜出的倭寇已经跑了过来,她附在阿光耳上说,“为了庆祝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理想,咱们今天先开一次杀戒,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说话间,小红旗招展,走在中间位置的倭寇惨叫一声,被绊马索绊倒,瞬间被冲上来的百姓戳出一排窟窿。
而走在最前面的倭寇听到后面声音不对,跑得更加飞快。
通县到海滩仅此一条道路,最前面的倭寇想也没有想到,来的时候寂静无人的小路上,此时机关开启,道路上布满炸药。
在连天的爆炸声中,楚俊风带领的通县百姓也挥舞着长枪、短刀呐喊着自后面杀了过来,与埋伏在小路上的众人会合。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出于求生得本能,残余的小股倭寇,反抗得更加厉害,当先冲上去得几个精壮的汉子,居然被他们用刀生生劈成两半。
凶残到极点的目光,漫天飞洒的血雨,让跟在后面还想冲上去的人一阵阵的心寒,脚步微微停滞得功夫,倭寇们已经迅速聚拢,瞧情形,似乎也抱了必死的决心,干脆不逃了,准备索性在这里决一死战。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的工夫,没有人出声,甚至连呼吸都不知不觉的放轻下来,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方手中的兵器上,那些对峙的兵器,每一寸细微的移动,都好像要将一直涨水却始终沉默的堤坝冲破,让万千波涛席卷冲刷,抹平
“杀倭寇,报家仇!”一个莫西北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人忽然怒吼一声,挥刀冲了上去,年轻的血肉瞬间交织在雪亮的刀光中,等到不过几步远距离之外的莫西北和楚俊风挥剑冲到,只余支离破碎。
“杀了这些畜生!”这血,终于点燃了人心头的火,更多的人,怒吼着冲了上来,与倭寇混战到一处。
这期间,莫西北一直游走于战团当中,或挡住倭寇挥来的致命刀光,或掩护受伤的百姓后撤。事实上,砍翻几个倭寇之后,她心中的火气已经消退了不少,杀人不是她喜欢做的事情。从来不是,所以她开始觉得血腥味道刺鼻。只是,如今所剩得小股倭寇各个身手不凡。虽然被包围,眼见无路可退。却忙而不乱,三人一组,背靠着背挥舞手中的倭刀,不一会,就把百姓手里简易地刀枪削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躲闪不及,也或轻或重的受了伤,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挥剑直上,挡住大部分地攻势。
这一仗,一直打到玉兔东升,原本一直在树上的男孩阿光扯下他一直背在身上地小弓箭,居然箭不虚发,接连射中了几个倭寇。莫西北和楚俊风也趁日落光线晦暗,各自连连发出暗器,终于打散了倭寇三三制的阵型。大战中,通县的百姓还俘获了三名倭寇。
没有得胜鼓。也没有人有兴致高唱凯歌还。
清理战场的时候。通县百姓杀死倭寇四十六人,只是也有十五人死于混战当中。他们家中大都是二十出头的男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通县县城不大,大家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此时,眼见身边熟悉地人满身鲜血的躺在地上,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这种无可言语的伤痛取代。
有人自发的找来木板,将受伤的人抬起,也有人飞奔着回城送信,报告伤亡。火药爆炸后残余的火药味仍旧弥漫在空气中,间或有缕缕青烟,在人周围渺渺升起。
“莫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方才一直生龙活虎的阿光默默走到莫西北身边,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带他来这里埋伏地邻家阿哥,刚刚也惨死于倭寇刀下,他出身将门,这些年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是对杀戮并不陌生,心里承受能力也远比其他同龄孩子要强,只是这时,站在昨天还笑着给他削木头小刀的邻家哥哥身边,他心里却无比的觉得惶恐。
“我们打仗,是为了更多得百姓安居乐业,不用打仗。”莫西北抬手,准备拍拍阿光地头以示安慰,只是手掌即将接触到他的头顶时,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手腕忽然一转,轻轻拍在了阿光地肩头。
“可是,要怎样才能不死人,又能打赢倭寇?”阿光长久地不出声,就在莫西北以为他应该是懂了的时候,他忽然问。
“那需要你去仔细地读兵书了,方法一定会有,就看你能不能灵活运用,总之,今天的事情你记着,我们死了这么多人,就是因为我们用了最笨的方法和敌人拼命,杀人一千自折五百的一战,我们并不算赢了。”莫西北叹了口气,又拍了拍阿光的肩,这才缓缓走到楚俊风身边。
“你去做什么了,一大早匆匆忙忙的就走了?”楚俊风一直瞩目战场,并没有侧头看她,只是轻声问。
“去证实一件事情,”莫西北也是目不斜视,“我觉得很奇怪,很多事情都想不通,但是我总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偶然,这些人的武功你也看到了,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东瀛武士。通县地处偏僻,物产虽然不错但是交通不便,百姓生活比起沿海其他地区,落后不知道多少年,这样的一个地方,倭寇几次三番下大本钱前来滋扰,不合情理。”
“我只觉得一件事奇怪,倭寇两次滋扰,都正好赶在你离开的时候。”楚俊风忽然微笑,“看来和我们下这局棋的人,不止高明,也很了解我们。“怕了?”莫西北歪过头去看他,一笑之下,眼中星光闪耀,楚俊风已经许久不曾见莫西北这样得笑容了,一时心神微荡,眼神略略挪开寸许,避开那耀眼得星辉之后才说,“西北,我说过,等办完了我要办的事情,就和你结伴去浪迹天涯,我们既然是伙伴,自然你走到什么地方,我就也走到什么地方,你不怕,我怎么会怕?”“怕就说怕的,干吗扯上我。”莫西北顺势推了一句,不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快步走开,她相信这一战之后,倭寇必然伤了元气,短期内该不会上岸滋扰了,而她,也需要时间处理善后,并且思考眼下的一些看似千头万绪,实则可能环环相扣的问题。
当然,首要做得,还是应该找出这个一直隐身幕后,同他们下这局棋的人。
还有……找出慕非难,莫西北想,她一定要问他,编那样的谎言让人伤心,为的是什么,还有,他和幕后得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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