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经理人去世了。
她是吉田名保美女士。三十年来,我们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但是屈辱的事、羞耻的事和不名誉的事,全都由吉田女士来承担,这一切她都帮我处理掉,并且不让我看到。她总是对我说:
“请你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工作吧,发挥出黑柳的风格来!”
她的容貌也和心地一样美。可现在她却溘然而逝,实在太突然了,她去世时六十一岁。
吉田女士可说是刚过了生平第一个暑假。她和最心爱的孙子———一个小学三年级的男孩子,一起去九州旅行,这是她盼望已久的旅行。可是在到达九州的第二天,吉田女士却因为心脏病猝发而死在游泳池里。
我们的震惊和悲痛且不多说了。在吉田女士葬礼的最后一刻,发生了一件事,如果吉田女士看到了,一定会说“确实是黑柳的风格啊”。
我们经过了灵前守夜、秘葬、去火葬场和其后的祭奠……祭奠也已经满了七天。我虽然努力不哭泣,但一直止不住泪水。那天来了很多有名的演员,所以吉田女士的家门口摄像机林立,人山人海。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神户工作,父亲葬礼那天,我也因为要直播《彻子的小屋》而不能参加,所以这次葬礼几乎可以说是我第一次参加亲友的葬礼。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大家正要回去,不知谁说道:
“已经准备好了食物,请大家下箸吧!故去的人也会欣慰的。”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的帐篷下已经摆好了椅子和饭桌,上面放着外卖的便当。我们过去坐下。我一听“下箸”这两个字,就觉得必须快点吃完,于是,我没有说话,直接打开饭盒盖。那是大份的松花堂便当,盒子里放着各种菜肴。
“我曾经和吉田女士一起吃过各种菜……”
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悲伤地想,今后每当遇到这种场景,我都会落泪吧?我很快地吃着生鱼片和醋拌鱼,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旁边的波乃久里子、松原智惠子,以及对面的泽田亚矢子、五大路子她们说了一句话。吉田女士都曾经做过这些女演员的经理人。
我说:
“哎,我们在这里吃了这么多生的东西,如果把肚子弄坏了,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是在这里吃坏的,自己悄悄去医院就行了。因为报纸上刚报道了经理人死在水中,如果再出现葬礼上全体亲友食物中毒,那就太不好了。”
我一边说,一边急急地吃炸虾和炖菜。不经意间,我看了一下旁边,发现隔着几个人,殡仪师也穿着白衬衫和我们一起吃饭。吉田女士的丈夫是一位记者,所以朋友也多是新闻记者或者与剧院相关的人士,和我都比较熟,殡仪师就夹在这些人中吃着饭。我对旁边的久里子说:
“那位殡仪师也来吃饭,这也不错。不过,我不知道这种时候殡仪师也要一起吃饭。”
久里子装做要整理一下丧服的衣领,看了一眼那个人,用手绢捂住了脸。我以为她哭了,慌忙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久里子拿开手绢,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她对大家说:
“喂,黑柳以为渡边先生是殡仪师呢!”
大家顿时“哄———”地大笑起来。
“怎么了?”我问道。
在我斜前方的一位记者告诉我:
“渡边先生是东宝(日本著名的东宝电影公司)的大人物,既是制片人,又是得过文学奖的大作家,还是大学教授。”
有人接着说道:
“的确,渡边先生一手操办这次葬礼,安排得妥妥帖帖,连殡仪师都自叹不如。但渡边先生毕竟不是殡仪师。黑柳女士,难道你不认识渡边先生吗?”
后来,大家都叫渡边先生“殡仪师,殡仪师”,嘻嘻哈哈地笑着。我非常惭愧,向渡边先生道了歉,不过想到这么一位大人物居然为吉田女士尽心尽力地操办葬礼,甚至让我误认为他是殡仪师,吉田女士如果有知,大概会非常过意不去,也会非常感激吧!
正在这时,不知谁低声说道:
“黑柳真有趣!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想到全体食物中毒,真是匪夷所思。可是大家都认识的渡边先生,她却以为是殡仪师……”
这时,我的便当盒里已经空空如也。
“哎呀,我已经吃光了。我听说让我们下箸,就急急忙忙地吃完了……”
大家又哄笑起来,大家的便当都没怎么动。有人告诉我:
“‘下箸’这个词并没有要快吃的意思啊!”
从昨晚的守夜开始,大家还是第一次发笑。这时,我偶然瞥了一眼那边路上,发现矮墙上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一直在朝这边拍摄,大家此前一直在警惕着摄像机的方向,刚才松了一口气,就被钻了空子。
我陷入了绝望。
我刚来守灵的时候、去火葬场的时候、抱着骨灰一起回来的时候,一直拿着一块大手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来跑去。
当许多麦克风对着我,问我“黑柳女士,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时,我默默地推开麦克风,上车下车。
可是到了吉田女士家中,我却叭叭地飞快吃着东西,还和大家开着无聊的玩笑……
“怎么办……”
一位戏剧评论家安慰我道:
“没关系,电视上只会播放葬礼中大家悲痛的场面,因为这不是伊丹君的《葬礼》啊。”
我总算放下心来。
和大家告别以后,我走出吉田家,门口站着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殡仪师,对我点头致谢,说着“多谢”。看来,这位才是真正的殡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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