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书上教过,课堂中念过,电视里看过,只是我阅历有限,所知甚少。
一日下午,我在杂志社忙碌。阿菲倒追帅哥成功,心花怒放跟未婚夫跳槽自创家业,第一美女范遥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汤去了,杂志社里来来去去,新旧更替,唯有我跟黄晓慧仍然坚守,我是她副手,从创意策划,稿源组织,到新闻采编,再到最终编辑,人手紧,我俩只好赤膊上阵。
“桑筱,那几期专门采写城市里钢镚中讨生活的小人物连载太受欢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们下面还可以挖掘出什么?”
“桑筱,快,车在门口!”
“桑筱,今天是怎么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俩在办公室里的不堪形象,都会从此对媒体从业女性避之三舍。
这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碌着,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惶急地:“你……”我抬眼,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眼,满满的泪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挣扎停下:“你还没说什么事。”
她转身看我,定定地,充满悲哀地:“龙太太,你认为我找你,还会有什么事?”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会是我的父亲俞澄邦。深凹的眼窝,青紫的脸庞,瘦得仿佛皮包骨。他紧闭双目,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纸人,随时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沉默的少年。我这才看出来,这个长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龙斐陌深夜在那个街头救过的那一个。几年不见,他好像跟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子判若两人。我记得他那晚忧郁倔犟略带恨意的眼神。
我转身,有些诧异地:“你们不是去澳洲了吗?”
她低头,半晌之后:“我们已经回来一年半。”我愣了愣。在那边,他们只待了半年不到?她还是低着头:“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着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实在太简单朴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装,头发也只是胡乱挽成一个髻,一缕碎发散落在颈间,脂粉不施,首饰全无,眼窝深陷。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心里实在感慨。于凤梅已经跟他离婚,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见。至于俞家人,向来情薄。桑瞳如此,友铂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着她,许久之后,还是淡淡地:“恐怕我只会让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岁月积淀,事到如今,我连看他一眼都勉强。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个无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侧过头,“怀帆,你出去给妈妈买瓶矿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学毕业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钱帮我,帮我家,我应该欣喜若狂,对吗?一开始,他对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给我名份。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我。怀帆生下来后,他对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欢秋海棠’,‘她爱听帕瓦罗蒂’,‘她很有气质,抽烟的样子很美’……他功利算计,手段卑劣,可他说,当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后,他几乎翻遍整个伦敦,后来,他把你带回来,他真以为手上有了筹码,她总会回来的。”
“他这辈子,总是不停做错事坏事糊涂事。”她低低地,“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现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过十天了。”她抬起头,朝着窗外,略带茫然地,“尽管你现在的身份是龙太太,尽管你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后,我走向他,停驻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浊,他眯起眼,几乎是口齿不清地:“你――又来干什么?想带你那个宝贝女儿走?”他笑得狡猾而恶毒,“你现在知道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缓缓闭眼,“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好过――”
他的眼睛睁睁闭闭摇摇欲坠地,突然间,他瞪圆眼睛,厉声地:“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摇摇尾巴,你这个狼心狗肺吃里爬外的东西!从头到尾俞家就败在你手里,你好狠的心!!”
我朝后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识明显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还是那样,腐朽积淀,疑忌横生,动辄推卸责任,没有任何改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痴人说梦。
我不再看他,从包里拿出卡和纸条,递给她:“密码在纸上。”
她有几分惶然,又有几分生气,她转过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是……”
我点头:“我知道。”我放缓声音,“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更多,这不公平。”我顿了顿,控制自己不去转身,“抱歉,请你原谅,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夹在我和他之间,我不能可怜。
相比我的母亲,她软弱,不辨是非,更命运多蹇。
父亲去世,友铂终于赶了回来。
我,他,还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坟茔前。友铂的眼底隐隐的泪,他在父亲坟前放上了宝宝的照片。我知道,其实他心里矛盾,割不掉的亲情,还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铂最终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了他很久:“问起过你。知道你过得好,他很开心。”
他还是那个永远养尊处优,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纾缓的俞友铂,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于桑瞳,从头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脸上画着浓浓的妆,依然盖不住满眼的疲惫。我从不同渠道辗转得知她一直起居无常,行踪不定。她有着不固定的男朋友,还有无数的传闻。
她毕竟是俞桑瞳,她永远不可能像我跟友铂般默默无闻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远需要闪光,力争上游,并为此而努力。龙斐陌曾经不经意般跟我说过:“俞桑瞳似乎在处心积虑挖我的墙角,”他很是无谓般耸肩,“不过,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来,她的抉择,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早就渐形渐远。又或者,我们从未同路。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铂从国外打来的电话:“桑筱,我托人带了份东西给你。”他没多说,我也只是问清时间地址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清风徐徐,树影婆娑,我形单影只地站在校园西角,心底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友铂把交接地点约在这里干什么。说起来这还是我跟他当年的母校。不过自从高中毕业,仿佛很多年都没来过了。
突然间,我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冥冥中牵动着我的记忆跟情绪。
我慢慢转身,看向方才一直靠着却丝毫没有在意的那棵树。我看着看着,眼角竟然也微微湿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经一度以为已经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树。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低缓地:“桑筱。”
我立刻回头,淡淡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短短的头发在额前飞舞,仿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缓缓地,略带矜持地:“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着他,忘了应该怎么反应。我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经尴尬曾经伤痛的岁月。
他晒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是我让友铂给你打电话,我想你不一定愿意见我。”他递给我,“我在国外见到了他,他托我带给你。”我机械地接过来:“谢谢。”他朝我微笑:“看起来,你过得很好。”我低头:“谢谢。”
他注视着我:“桑筱,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地对我说谢谢,我会很后悔来这趟。”他淡然一笑,“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
我低头。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涩,懵懂,无措。十年后,物是人非,而有些东西仿佛惯性,我依然改变不了。
“桑筱,你总是看着我发呆,要我怎么专心跟你说话?”
“桑筱,蛮有创意啊这个理发师,简直就是火柴杆儿上顶了一坨大蘑菇嘛,带我去见识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来了,要不要给你买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场看台的最高处,他遥遥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我们总以为它要么早就枯死了,要么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却没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是啊,年轻的时候糊涂。”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着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领中袖的白衬衫,SURABAYA绣花牛仔裤,长发微垂,因为急急匆匆直接从办公室赶来,还背着大大的背包。他继续浅笑:“桑筱,你现在看上去,”他耸耸肩,带有赞赏地,“就像一只毛毛虫,终于破茧成蝶。”算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当面这么夸奖我吧。
他说得轻松愉悦,而我低头,默然不语。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很久,”他看着我,缓缓地,“我要走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皮肤远没有以前光洁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纹路,他的眼睛添了几许疲惫,看来他前一阵子在西藏过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种驴脾气的人,干脆,决绝,永不回头。想当年,他可以忍住半个月除一顿饭外不买任何东西,就为偷偷攒钱买自己心仪的航模,他跟父母赌气不辞而别玩失踪跑去云南,不声不响就是一个月,他为了对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诺,放弃热门的商科,改学自己其实从头到尾毫无兴趣的医学。
所以他当初不置一词就决然抛下我。长痛不如短痛。他向来极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后:“那……”我记得何临甫那永远的沉郁。现在回想起来,另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触。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后:“十年前,爸爸就答应过我,从今以后,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又是片刻迟疑。
他顿了顿,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问谢恬嘉是吗?她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他看着我,“桑筱,我知道你现在一切顺利,我替你高兴,毕竟,”他低声然而清晰地,“我们身上有着1/4相同的血液。”
我喉头一哽,半晌之后,我低低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问呢?之于你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遥远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时候,看到过一句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人不可能总是生活在回忆中,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他淡淡地,“良辰美景白头偕老,只可惜,”他的喉头似乎一哽,“桑筱,我们没有那个命。”
我眼睛微微一湿,我也轻轻地:“对,我们没那个命。”
向左走,向右走,无缘,却偏偏相见。
淡淡的月光下,我俩静静对望,心照不宣。他是来向我道别的,也是一个永远的了断。此去经年,或许,永远天各一方,从此不再相见。
何言青,连同那些青春岁月,在我记忆中,摇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这就是我们彼此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俐落地跳下一级台阶,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开车送你。”他顿了顿,淡淡地,“你先生该着急了。”
我恍然一惊。是,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回来,眼看夜深,我手机未带。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说过的那句话,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
我也站了起来:“不必,”
他点头,不再勉强,转向左。
我向右。我俩擦肩而过。
我低头,走到操场的拐角处,突然间,从阴影里窜出一个人,冷冷地:“俞桑筱。”我闻声抬头看过去,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美丽得竟然有点诡异。
是谢恬嘉。她冷冷地看着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脸色阴沉,眼神是那种看了令人发颤的阴寒。好久好久不见,她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实在太奇怪了,以致于我的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你既然能来,为什么我不能?”
我点点头,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再见。”
我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到后面划过一阵风的声音,仿佛水觳在湖面上轻轻掠过,只是片刻,一阵森冷的寒意从我脚底徐徐冒起。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什么东西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听到冷冷的一声:“俞桑筱,你这个*****!已经结了婚,还要出来勾引别的男人,”她的声音无比阴恻恻地,“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的老公见见你水性杨花的本性!”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惊讶中带着些许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何言青。我没有丝毫挣扎。她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抵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扯得我生疼,不过,还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锥心的疼痛。她盯着他,满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经走了吗?”的
我听得出来何言青话语斟酌中的谨慎:“想起来一点事情,回来看看她还在不在。”
“一点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当我傻是不是?你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扭曲,“还是没有变!”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缓语气:“谢恬嘉,我们之间的事,不要伤及无辜,”他再向前一步,几乎是诱哄般地,“放开她,让她走,有什么事,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声,她的声音,接近于歇斯底里,“你不是要去西藏,永远也不回来了吗?!”她悲哀地,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我感觉得到皮肤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现的场合,你都乐于出现;她生病,你紧张;她结婚,你看上去那么矛盾不舍。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顿了很久,低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眼圈红了,她深凹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我替你说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欢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松,肩膀渐渐塌了下去,“我对你不够好么?明明讨厌吃虾球还要装作喜欢,明明对颜料气味过敏,却逼着自己讨你欢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只会让你想起从前,挂念从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从来都只觉得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头来,清晰地:“不。”他淡淡地,“你就是你。”他又顿了顿,“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艰苦,我只是不想因此而耽搁你。”
没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动起来,她的手再次紧紧攥住我:“如果她呢?”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换成她,愿意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顿片刻,有点艰难地:“那不一样,不要钻牛角尖。你身体不好,不应该出来吹风。”他深深看着她,“而且,我们之间的事,跟她无关。”
“怎么会无关?”她又尖叫一声,“怎么会无关?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永远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这个*****!你心理阴暗歹毒,先是什么都要跟桑瞳争,后来,又来跟我争,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么?”我听到一个稳稳的声音。是他。我居然喉头一哽,可是,我不能回头。
“你终于来了!”她冷笑一声,回头看去,“一向精明的龙斐陌,总是习惯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俯视别人的龙总裁,来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着你在做什么好事!”
他缓缓走了过来,走到我们面前。我终于可以看到他。他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我送给他的浅粉色领带,记得我当时调侃他:“可以让小朋友见到你之后少哭一点。”可是,他现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费。
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想起这么八卦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我的家事,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亦冷哼:“是吗?!尽管你眼光差劲,但你智商不会也跟着低水准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龙斐陌说话,果然,他脸一沉:“你打了无数次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她格格一笑,“俞桑筱,哦对不起,你的宝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里头就放着个千娇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知道,你多宝贝她啊,为了她,抛弃了那么优秀的桑瞳,为了她,在最后关头放弃对俞氏的整体收购,而让俞氏,让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机会,为了她,宁愿沦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请来龙氏,由着她早晚一天把龙氏报业一点一点改写成俞氏报业,为了她,放着生意置之不理,陪她飞到英国去散心,一去半个月……”她笑容灿烂而不无恶意,“外人看你,多高高在上啊,可在我看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你的太太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你,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对你冷淡不在乎,旧情人一个电话就忙不迭出来幽会,见面之后依依不舍你侬我侬,深更半夜还舍不得离开,你说说,到底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
龙斐陌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手继续逼住我不放,一股热乎乎的什么东西自我脖颈上缓缓流下:“今天,刚好你们两个人都在,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手中的匕首渐渐上移,移到我的右颊,来回摩挲着,“桑瞳说,她天生长了一双勾人的眼睛,现在,如果她的眼睛没有了,不见了,消失了,你们说,会怎么样?”她的手,仿佛要印证她的话,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轻轻地划来划去,一遍,两遍,三遍,来回往复。
这个时候,纵使我再笨,也已经清晰感觉出她精神状态的不对劲。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我闭上了眼。
“好吧。”龙斐陌镇定开口,“你尽管一试。”他回头看看何言青,轻松如好友聊天般,“听说你这次去西藏,就再也不回来了?”
何言青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不像他的:“是。”
龙斐陌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仿佛拉家常般:“那你在这里的事情呢,我听说你是医院的骨干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远大。”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般,何言青的声音逐渐逐渐开始平缓开始安静:“你没有去过西藏,你永远不会知道那里的医疗手段,相比之下有多落后,我治疗过一名则拉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为上山采虫草,过度劳累导致严重背痛、头痛,逐渐失聪,整整三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只有通过人工耳蜗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复听力,可是她没有钱。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没有办法一件一件说出来,我也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想怎么样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志愿到那里的医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那里的病人会越来越少,生活水平会越来越高。”他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天籁,“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即便死了,也无愧于心。”
“那么,”龙斐陌随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为什么不愿带她走?”
我脸上的匕首微微颤动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我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场合,尽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给自己选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里,我要面对的是一张张黧黑的脸,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高原反应,是远离家乡的痛苦,还有永不休止的手术、治疗、护理,在那里,没有大商场里的国际名牌,没有随处可见的时髦玩意儿,想打**手机的时候可能信号不好,想发邮件却上不了网。甚至有的时候,没有电,没有水。在生活一点一点的磨砺面前,再美好坚贞的感情也会褪色,最后面对的只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决裂,而且,她身体不好,与其如此,我宁愿现在……”
我脸上那枚匕首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睁开眼。看到谢恬嘉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怜悯。
龙斐陌的声音开始犀利起来:“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的选择,你独自一人离开,跟别的人,包括俞桑筱,有关系吗?”
何言青淡淡地:“我的过去,我的从前,我无法逃避,甚至遗忘,就像那棵石榴,她虽然不在那个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块土地,她的枝叶不再遮蔽那个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呵护都已经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想起她跟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心中仍然温暖。”他看向谢恬嘉,后者一瞬不瞬盯着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轻轻地,“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我选择给自己无限的空间,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卷起一朵无奈的微笑,“总有人不断追问、提醒、猜疑我的过去,我一开始还可以耐心解释,可是时间一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语音平淡,然而深深疲惫。
龙斐陌转向谢恬嘉,他的眼神,只在我的脸上一滑而过,他的眼中闪过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光,稍纵即逝。他看向她,非常非常淡定地:“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我又闭了闭眼。我终于明了他的真意。他接着说,口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你们之间的事情,包括问题,一直以来,只限于你们两个人,听明白了吗?”他暼了何言青一眼,几乎是立刻,后者开口:“谢恬嘉……”
我听到她的声音,颤抖而期待地:“你……你是在怪我吗?我一直在问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气了,所以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渐渐松开,她的语气越来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证,以后什么都不问你,什么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对不对?我不怕苦,我不怕脏,我什么都不怕的,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视着她,他的眼神逐渐逐渐悲哀,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好。”他轻轻地,“我答应你。那,你放开她。”
她几乎狂喜,她一叠连声地:“好,好,好。”她的手,连同那把匕首缓缓离开我的脸,我看到龙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谢恬嘉挟持我的时候,在那把锋利的匕首抵着我的时候,在我流血的时候,我疼痛,我害怕,我都没有想要哭。
而此时此刻,看到那种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铭感五内。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尖叫:“你骗我,你完全是在骗我――”
几乎是立刻,我被一阵惯性大力甩开,踉踉跄跄很久之后,我回身,触目竟然是龙斐陌右臂上的一大滩血。他脸色铁青,对自己的伤势完全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间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了谢恬嘉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得她手中的匕首飞得老远。他俯身,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她:“忧郁症也好,间歇性精神分裂也好,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我。而且,我警告过你,我的家务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他用左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按键。
我扑上前去止住龙斐陌,我看向何言青,我看着他痛苦的脸,痛苦的眼神,我回转身,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不要。”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分辨,或者说,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轻轻地:“你的伤。”我有几分慌乱,更多的是疼,隐隐的,牵动的心疼,“要快点上医院。”
他修长的指头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对面站着,现在是温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种寒冷,森冷,无言,令人心窒的无言。
单人病房里,龙斐阁觑了觑床上那个人,又偷暼了一眼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我面前:“嗳,桑筱,我哥不是说今晚跟你约好了去过二人世界浪漫约会吗,怎么两个人都挂了花回来?而且你知道吗?”他挠挠头,“我哥好像自打我记事开始就没受过伤,是谁这么厉害,居然把他伤成这样?”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医生说,差一点就伤到肌腱。”
我都知道。他缝了整整十三针。每缝一针,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难忍。
龙斐阁等了半天,眼睛始终来回转着看我们。到得最后,又无趣又纳闷,实在憋不住,聪明地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去了。
我终于抬头,看向他。
他垂眸,脸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缠着的绷带可以看出他的负伤之外,并没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和无力。他的左手,甚至还在轻轻转动着那个精致的火柴盒。
我张张嘴,又张张嘴,终于,十分艰难地:“斐陌……”
他依然低着头,寻出一支烟,单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为一个人……”他掀开被子下床,耸耸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为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淡淡地,“或许,我错了。”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应我的,是他径直掠过的身影,和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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