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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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光影流年 第十八章

  我发现,原来,我跟何临甫竟然有着许多的共同点。

  我们都是左撇子,除了写字,不擅右手。

  我们的右颈里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们都有一个坏毛病,喝汤永远剩一口,就剩一口。

  还有,我喜欢甜食,热衷漫画,爱看武侠剧,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伦敦大学医学硕士生何临甫,居然跟我这个小女子相比,亦是不逞多让。

  一日午后,我趴在他面前,懒洋洋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到某一页,把那个什么人体构造图翻来覆去研究了无数遍之后,笑眯眯地:“何先生,我确认了一件事。”他很感兴趣地扬起眉来:“哦?”我点了点那张纸:“我是这个,然后,”我小小比画了一下,“你是这个。”

  他的脸色很是认真:“为什么?”

  我耸耸肩:“谁叫你处处抄袭我的习惯。”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我比你大,谁抄袭谁?”他斜睨了那张纸一眼,有些嫌弃地用指头点点那根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点像它?”

  我一本正经地:“气质。”

  他摇头叹气,摇之再摇,叹了又叹,我瞪他:“老人家高寿几何?”这么心事重重沧桑满腹?

  他几乎是满眼带笑地把我拉到身边:“若棠,你是一直这么调皮,还是,在遇到我之后?”他笑得眼睛几乎也看不见,“看来,我以一己之牺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再也撑不住,伏在他胸前,陪他一起笑。

  慵懒的阳光下,我们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阳西下,笑到浑然忘我。

  那个下午,我们透支了这辈子所有的快乐。

  没过多久,临甫提出,要正式跟我订婚:“我们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来家里过几次,当然,在母亲面前,他跟我永远保持着间隔三人以上的距离。我撇嘴,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有点忐忑地:“伯母会怎么说?”他向来是乖宝宝兼品学兼优,见惯了众人的追捧跟褒奖,总是觉得母亲对他的态度有些疏淡。我曾笑他:“我妈一向就那样。”对我不也如此?

  他还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从没向人求过婚。”

  这这这是什么话?我几乎晕倒,好像我求过似的。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我只有安慰他:“没关系,我妈不会难为你的。”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没底。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向母亲摊牌,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我随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亲的朋友么?

  临甫进了书房。我心头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细细观察他,脸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着他溜出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到人稍少的一个街角,转过身来:“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炫目微笑:“伯母说,让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见。”

  我愣了半天之后,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着我,缓缓地:“若棠,等我。”

  我低头,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湿了。

  临甫回去十天了。

  临甫回去半个月了。

  临甫回去一个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无音讯。

  在这期间,母亲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国以前。怪不得她总是精神不济,怪不得她总是夜夜咳嗽。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而且,短短几天,她的美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她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双依然美丽,却空洞无比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时不时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明明全身痛彻心肺,却从头到尾一声也不吭。如果说以前她是寡言,那么,她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漠视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面担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面,临甫,我牵挂着他,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一直,都不回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已经心力交瘁。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她开始咳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般。

  大夫对我说:“把她接回去,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

  我接了她回来。我日日陪着她。

  她很厌倦,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上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她。她又皱眉,不耐烦地:“这么大一个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衬衫牛仔裤的。”她从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个箱子提过来。”

  她打开那个超大的,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的箱子。我几乎惊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精致的衣服,从晚装到旗袍,从休闲服到职业装,应有尽有,样式独特而别致。她凝视着,很久之后,随意拈起一件浅藕色旗袍:“来试试。”她今天的精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兴阑珊地穿上,她打量着我,难得地微笑了一下:“你个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适。”我默然。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底,缓缓渗出了一滴眼泪。

  我抑制住心底的丝丝酸涩,小心翼翼地:“妈……”

  她睁眼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傻丫头,以后,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泪越蓄越多,最终滴滴坠落,“若棠,对不起。”

  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给自己泡了杯酽酽的花茶,凄凄惶惶地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发呆,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欢听越剧。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坐在这张摇椅上静静聆听。

  钟声敲过了十二点,我终于哀哀恸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亲生下了我,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个。

  恍惚中,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满脸的泪,伸手去接。我听到一个模糊而哽咽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飘来:“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般,我张手去抓,拼命去抓:“临甫,临甫……”

  我听到电话那端拼命压抑的哭泣声。那个声音,悲苦得无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临甫,临甫……”临甫,你知道吗,我……失去妈妈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猝然就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向我告别。

  一个星期后,我向学校办了休学,孤身一人上路。

  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临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了他一个。

  我凭记忆找到了曾经温暖的那栋房子。门前一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我木然。其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临甫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所以,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听着身旁一个中年妇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这次真是大难必有后福,病治好了不说,佳儿佳妇的,看着打心眼里都开心。”

  我转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拢得最多的地方走过去。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看去:

  何临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订婚典礼。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热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儿,很消瘦,脸色沉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轻轻拨开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脸色遽变,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我静静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间抢上前,眼圈竟然红了,他微带哽咽地:“若棠。”

  四周一片轻呼和窃窃私语声,然后,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们急急挤过来,脸色十分难看,何伯母的脸上,悲哀的,痛恨的,无奈的复杂神色。

  我的手轻轻一扬。

  他面如死灰地盯着满地的狼籍。

  我转身。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声:“临甫――”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住下。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Hode、MEI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籍。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

  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溘然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饿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绍下,我开始教人绘画维持生计。我的学生之一,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伦敦郊外一栋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古堡里,听说家里跟英国王室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

  所以,他的脾气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气派,目中无人。放在从前,我一定早就翻脸走人,而现在,我学会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一天,他放下画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两支腿一荡一荡晃悠悠居高临下地:“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只巴掌大的小花瓶画了一个月还没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块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不怀好意地:“喂,我听说,八国联军里面就有好多你们中国人,所以,在我们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做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十分轻蔑地拖长音,“中国人,C-h-i-n-e-s-e—”

  我的脑子里微微轰了一声。我盯着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轻佻。我啪地阖上画板,唇角同样轻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偏偏附庸风雅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我的眼角扫了扫角落里放着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渐红渐白的脸色,极其刻薄地,“还有些人,天生爱当强盗,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

  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致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嘎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一起住在那层楼上。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

  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怎么最近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抱住他:“临甫……”我绝望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临甫,临甫……”

  他回抱我。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何临甫尽收眼底,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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