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枯坐在客厅里,楼上一片寂静。
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龙家兄弟俩住的是三层别墅,客厅空间很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在一面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想当初,龙斐阁十分自豪地对我指点道:“这是snipe,一种动作很灵活的小鸟,要猎获很不容易,那是苍鹭,那边是麋鹿,还有……,都是我哥在美国的时候狩猎来的。”他翘起拇指,“他有狩猎许可证,枪法很准。”
我晕头转向地分辨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对那个看上去原本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惧。
突然,楼上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侧过耳朵去听。
听了半天,只听到模模糊糊的:“……是我……我不喜欢……能不能……”
我想了想,再想起龙斐阁在泰国餐厅里说过的话,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着其兄的。看得出来,他从小娇生惯养的,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想来不会是头遭。
正想着,有人徐徐下楼。我抬眼一看,是龙斐陌。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装,外罩V领羊绒衫,果然像上期财经周刊上写的那样:面如冠玉,挺拔潇洒。
他很轻松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好,俞小姐。”“你好。”他看着我,口气听上去仍然很平淡:“对不起,我不知道斐阁原来这么自作主张。”我也看着他,平静地:“没关系。”
他的目光闪了闪,竹节般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依然不疾不徐地;“坦白地说,我不认为,你会比我先前给斐阁请的老师合适。”话里的逐客意味甚浓。
我笑了笑:“我也不认为。”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从大二开始,前前后后我也给好几个老外做过家教。不要以为老外个个都大度好说话,小肚鸡肠唠唠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从一开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后来的渐渐磨合,大多数都算好聚好散。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又闪了闪,略带玩味地看着我阖上书本,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冷不防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闲闲地,“能让斐阁回掉北大复旦的资深教授,你总该有自己的一套教学计划吧?”
咄咄逼人是吧?我把书装进包里,站起身来,干脆地回他:“没有。”连对不起二字都欠奉。
他扬扬眉,话音依然平缓地:“……没有?”
我埋头整理完东西,阖上背包,拉上拉链,不客气地:“你不是也学过么?你不会不清楚学语言需要环境,天赋,还有努力吧?”我耸耸肩,“光靠老师教,是教不会的。”接着,我又补了一句,“有很多东西,书本未必教得到,就算书本教得到,总还有个体差异。”堂堂加州大学企业管理硕士,不一样又倨傲又目中无人?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讥讽。
所以,我的态度同样不算善意。
没关系,尽管炒了我吧!
一直没有人应答我。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约好了陪她去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看向沙发上敛眉品茶的那个人:“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转过身去,“再见。”
应该是不用见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俞小姐――”
我顿了顿,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沙发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举起杯来对着我微微一扬,平静地:“下周见。”
我轻轻推开大门。
看门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么,桑小姐又来啦?”这个老实人总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谁。
我朝他扬了扬手:“安姨还好吗?”“还不错。”他裂开嘴,“就是一直盼着你来。”我有些惭愧地笑:“这两天忙。”说着,一直朝院子里走去。这是一家地理环境很幽静的私人养老院。安姨正在屋子里等我,她的气色很好:“桑筱。”我端详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点。”一边说,一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带你到外面走走。”
坐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安姨快活得像个孩子,她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或是伸手去采身边的树叶。我坐在一旁看着,微笑。快五六年过去了,安姨也老了。从我记事时候开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负责为全家打扫卫生,有时候也接送我们上学。
整个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好吃好喝的,总要给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骂,她总是忍不住出面为我说情,哪怕自己受委屈。她没有子女,却待我胜过亲生儿女。我对她的感情,比对爸妈深得多。
所以,我十三岁那年,当我回到家,发现安姨突然不见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忍不住问妈妈,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问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记眼光和不耐烦的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那时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荫,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哭,被大人责骂,被桑瞳嘲笑,十三岁的我,擦干眼泪,暗中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到安姨。
一年后的一天,友铂四处张望之后,神色诡异地偷偷塞给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没有别人看到。”他挠挠头,“我猜给妈看到后多半会扔掉。”
我打开来一看,先是开心,随即难过。
信是安姨的哥哥写来的,说安姨回了老家,开始挺好,只是前阵子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截肢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家里环境不好,希望俞家能够念在以前的情分上资助一二。信的语气写得很辛酸,我想,如果不是山穷水尽,那个以前我曾经见过的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人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但是,我知道,就像友铂说得那样,这封信是得不到回音的。
我回房数了数所有的积蓄,决定帮安姨。我按信中提到的地址,跟安姨联系上了,并跟她的家人合力,把她送到了这家养老院。我无力照料她,但在这里,有专人伺候,她的生活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所有人包括乔楦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每月拨给我的钱的大半,都用在了安姨的费用上。
安姨停下动作,看了看我:“桑筱,你瘦了。”“嗯,最近有点忙。”她俯身从轮椅一侧的袋子里拿出一堆什么东西:“前阵子赶着给你织出来的手套和围巾,你试试,”她帮我戴上,“天越来越冷了,你在外面,要当心受凉。”她的一双眼睛,温暖而洞察地:“桑筱,工作好找吗?”我笑了笑:“不,一点儿也不。”
投了好几份简历出去,都是石沉大海。
她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手:“别急,再等等。”
我点头:“放心,我知道。”
她端详了一下我,叹了一口气:“桑筱,你都二十二岁了,不要总打扮得这么素这么不讲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要不是我拖累你……”我止住她:“安姨,不要这么说。”她又叹了一口气:“桑筱,你越来越……”
她突然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笃笃笃”,有人敲门。
躺在床上看书的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一点多,谁啊?
我爬了起来,打开门一看,不由皱眉:“这么晚,还喝这么多酒,臭气熏天的,想熏死我啊?”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向来倜傥风流的哥哥,俞友铂。
他仿佛没听见,径自绕过我进了房间,大大咧咧地一路躺倒在我床上。我捂住鼻子,跟过去使劲拉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果然,他睁开眼斜睨我:“怎么,嫌我酒气大?”他没好气地,“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可奇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正色看我:“桑筱,你知道我今晚被谁拉过去喝酒?”
我朝他翻白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
“何、言、青。”他加重语气,“我被言青拉去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笑了笑:“是吗?”当初年少无知的时候,用尽所有想象力都无从想像,自己也会有听到这个名字完全无动于衷的一天。
“‘是吗’?你们两个人算怎么回事?”友铂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尔后神色严肃地,“桑筱,言青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朋友,莫明其妙就分手给我看,我就一局外人,不好说什么,但是……”
他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心里一动。是,没有友铂,我不会认识何言青。
我十六岁那年,两个浑身臭汗的十七八岁少年,骑车从慢慢走路的我身后追上来,友铂吊儿郎当地:“嗨,桑筱,给你介绍一下,我刚认识的球友,何言青。济仁医院何舯坤老先生听过吧?他爷爷,”他宛如讲相声般,“现任院长何临甫知道吧,他爸爸。”
都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跟我们家偶有来往。
那个看上去有点陌生的少年,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很像那个港星黎明年轻的时候,温暖而略带一丝羞涩地:“你好。”
迎着阳光的我,不可避免地眼睛微眯了起来,光晕中我的脸微微一红。
我祈祷着没人看到。
十七岁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我收到一张小小的纸条:听友铂说你想学骑车,明天下午到学校旁边的小广场来,我教你。
当天晚上,年少的我生平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小广场上,我战战兢兢跨上车,身旁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别怕,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低头,不敢看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眼底隐隐的笑意。
我有点发窘,只顾向前骑。
我心底有着一丝丝甜蜜,因为他的那句话――
我会一直扶着车……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温暖。
后来几天,我天天溜出去学车,逐渐地越骑越顺,有一天,转好几圈之后,突然,我想起什么,往后看去,果然,那个人含笑抱着胳臂,远远站在广场的另一端。
“哎哟――”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我大叫一声,摔下车来。
那个身影急急跑过来,我瞪着他,小声咕哝着:“骗子!”
他跪坐在我面前,低低地笑。
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他一把拉起我,向着附近的小亭子跑去。雨越下越大,交织出淡淡的烟雾。我愁眉苦脸地,有些懊恼地,看看外面一刻不停的雨水:“怎么办,学不了车了……”
一转眼,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窒。
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开我额前被淋湿的头发,随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你可以不学车。”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眼前放大:“傻瓜,有我呢。”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那一天,那个亭子里,淡淡的栀子花香中,一个男孩子吻了我。
他真正对我表白是寄给我的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一行字: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的词,我会心地笑,微微脸红。
后来……
后来,背着父母,我们悄悄谈了三年的恋爱,直到我念大一。
后来,他固然没有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一夕间突然变得沉默,莫名的沉默,还有心不在焉,我十分无措,但是,只能无措。
再后来,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孩子。我遭受了亲情和爱情的双重背叛,我的心痛,我的心灰,没有人能知道。
天底下的爱情,大抵如此。
所以,现在面对友铂,我只是淡淡一笑:“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没了就是没了,”我起身给他泡茶,“没有什么对错。”友铂接过茶,又叹了一口气:“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青看上去……”他略略踌躇了一下,“很不开心,他浑身上下都颓废,桑筱,这不像他。”
不像他?
又如何?
我站到窗前,看着窗外修长的竹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听着竹叶沙沙作响:“哥,可不可以不再谈他?”我转过身来,“我没有办法改写过去,但至少……”
我平静地:“我可以试着掌控现在。”
又是一个周末,我偕同乔楦走出校门,准备回家。突然,缓缓滑过来一辆奔驰。车在我面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跨出驾驶室:“俞小姐。”
陌生的一张脸,我有些迷惑。他笑了笑:“你好,我是龙先生的司机。”哪个龙先生?我蹙眉。他又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和善地解释着:“龙斐陌先生。”他看我依然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又补充道,“龙先生派我来接俞小姐去上课。”
我这才想起来,自从上次之后,好像已经有阵子没去龙家了。一是因为忙,二则,或许是我心底隐隐的抵触情绪作祟。
于是,看着这张温和友善的脸,我也微笑:“麻烦您回去告诉龙先生,很抱歉,我最近一直很忙,恐怕不能……”话没说完,中年男子已经爽朗地笑了起来:“龙先生就说你一定会这么说,所以……”他敲敲后排座的窗户,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我一看,竟然是龙斐阁那张活力四射的笑脸。他朝我跟乔楦裂开嘴:“嗨。”他又朝我挤挤眼,“俞老师,你老人家好大的面子,还要我亲自来接你。”
乔楦倒吸了一口气,轻轻附到我耳边:“天哪,小美男――”
我瞪了她一眼,也轻轻地:“收回你的口水!”
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则回应我一记手肘,变本加厉地:“我不妨碍你了,先走――”
话犹未完,人已飘远。
面对着两张笑脸,面恶心软的我只得上了车。
偶尔,桑瞳在家的时候,我会看到龙斐陌在我们家进出。
偶尔,他也会留在我们家吃饭。
每次他来,从爷爷奶奶,到伯母、父亲,都很开心。伯母说得对,龙斐陌是目前为止桑瞳身边最出色的人选。而桑瞳呢,她尽管矜持,但很显然,每次龙斐陌来,她都打扮得格外明艳,笑容跟话也比平日要多。
饭桌上,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低头吃饭,没有人注意我,我也不甚留心他们的交谈,只是觉得,父亲对龙斐陌的殷勤,远远超过一般后辈,这在以往很少见。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龙斐陌的经营能力:“了不起,听说你在短短时间,就把货运线开到非洲……”或是直接恭维他:“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龙斐陌通常只是客套性地回覆几句,看得出来,他对父亲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更不热衷。甚至,他对父亲也只是礼节性的客套。
我很少跟龙斐陌打招呼,他看到我,通常也只是淡淡一瞥。
即便有龙斐阁这层关系在,我们也一直形同陌生人。
桑瞳的朋友,从来都不会是我的朋友。
没过几天,我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已返校,下午若有空,来我公寓一趟。方安航。
我十分惊喜,方叔叔从欧洲回来了?算起来,身为知名中文教授的他已经去访问了将近半年。
下午三点,我站在教授公寓外,敲响了房门。门很快开了,方叔叔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中装,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可亲,洵洵儒雅。
坐定后,他打量着我:“桑筱,好久不见,瘦了点啊。”随即,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盒子递给我,“给你,路过英国时从拍卖会上买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保存完好的18世纪人物木版画。
他微笑着:“记得你喜欢。”
我也笑:“我前阵子听说,一个英国老太太早年花200英镑买了两幅木版画,结果去世前发现是欧洲早期绝版木版画,价值超过100万英镑,”我扬了扬手中的画,“所以,方叔叔,您可得想仔细了。”他唇角微勾:“那最好,就当你的嫁妆。”他想起什么,瞪了我一眼,“明明你绘画很有天分,却不能够坚持,没出息!”
我伸伸舌头。
十岁那年,在国画老师林清斓家,我跟桑瞳第一次见到方叔叔,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才三十出头,健谈、博学、温和,对我跟桑瞳一直很好,亦师亦友,我跟桑瞳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念大学那年,他也来到我们学校教书,拥有博士学位,对学生丝毫没有架子的他,立刻就成为学校里风头最健的明星教授,无数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喝了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桑瞳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偏过头去:“唔,好久没看到她了,不过,”他放下杯子,笑了笑,“桑瞳无论在哪儿,都可以适应得很好,想必俞家又多了一个帮手。”我有点意外,他很少提及我们家的人和事。仿佛从不感兴趣。
突然,他毫无预警地:“那你呢?桑筱。”我眨了眨眼:“嗯?”方叔叔慢慢敛去笑容:“都快毕业了,打算怎么办?”他想了想,“想不想出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再说,”他缓缓地,“对俞家来说,出钱送你出去念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摇摇头:“不想。”我低下头去,“我还是想找工作,不过,很难。”
他眼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失望,他一直没有吭声,半晌之后,递过来一张名片:“我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杂志社,效益很不错,有兴趣就联系一下。”
我接过来,心里很是感激。
只有他跟安姨,从不多问我为什么。
又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给龙斐阁补课的日子。
龙家客厅里,我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跟龙斐阁嘻嘻哈哈地闲聊。一段时间以来,他跟我相处得十分融洽。看得出来龙斐陌尽心照顾他,但没时间陪他,搞得他如同三岁小孩般见人就黏。
而且这两天,我的心情很好。投了简历,跟那家杂志社的负责人面谈过后,对方十分爽快地要求我下周开始去实习,并给出了薪酬标准。虽然不算高,但应付我的日常开支,包括安姨的费用,如果节省一点,应该够了。
终于可以自立。我心里十分感激。
龙斐阁这个乖觉的小子仿佛察觉出来了,变戏法般拉出一个棋盘:“时间还早,陪我下一盘,好不好?”我定睛一看,忍不住发笑。
我八岁,友铂十岁那年,父亲送我们去学棋,两年后,友铂弃学,并且从此再也不肯跟我对弈。
这个,原因嘛……
二十分钟之后,龙斐阁朝我十分甜蜜地笑,小心翼翼地:“……悔一步,就悔一步,好不好?”
我也朝他甜蜜地笑,瞬间完全收敛:“不行。”
速战速决,落子无悔,是我下棋的原则,友铂正是因此,不肯跟我坐在同一张棋盘的两端。
教棋的师傅曾经说过,这是长处,也是短处。尤其对一个女孩子而言。
龙斐阁又愁眉苦脸了一阵,见我没有转圜的余地,有些恨恨地:“那让我再想想,总行了吧?”
我点点头。
得放手时且放手,不穷追猛舍,似乎也算是我的优点之一。
他抓耳挠腮了很久之后,突如其来冒出一句:“我饿了。”我啼笑皆非看着他:“那又怎样?”想耍赖不成?
他果然就是这个意思,腆着脸朝我谄笑:“今天厨房里做了我最爱吃的烤乳鸽和鲍鱼,”他深吸一口气,很是陶醉,“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我耸耸肩:“那好。”顺势准备起身,“下次再来吧。”他连忙伸手止住我:“不。”他郑重其事地,“桑筱,不要又急着走,留下来,吃过饭后,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好不好?”
我刚想一口回绝,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我不由犹豫了一下。那个眼神,仿佛孩子般纯真,带着微微的祈求,好像可以预期的失望,还有淡淡的忧郁。
他只是一个容易迷路的脆弱的孩子。
于是,我竟然心软了。片刻之后,我点头。
我们刚在那个长得有点离谱的餐桌前坐定,突然间,我听到身后一连串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
我有一种复杂的说不出来的预感。果然,龙斐阁极其诧异地叫了起来:“哥,秦衫姐不是说你今天晚上要开会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得到的只是一声淡淡的“唔”。龙斐陌在我对面坐定,穿着居家服,似乎很是随意地:“俞小姐也在。”
我点了点头。他是那种天生给别人以浓浓压迫感的人,远远没有龙斐阁那般自在跳脱。
龙斐阁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兴致勃勃地:“哥,桑筱很难请的哦,我特地让柏嫂加了菜。”他殷勤地,“记得你说过爱吃干贝虾球跟松子茄鱼的对不对,快,尝尝柏嫂的手艺有没有你家的厨师好?”
我暼了他一眼,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棋痴,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举筷。嗯,那个看上去沉默得近乎木讷的中年妇人是真人不露相,我由衷地:“好吃,美味之至。”我想了一下,“就像小李飞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似懂非懂,但仍然大喜:“真的吗?连你对食物这样挑的人都说好,看来,”他朝龙斐陌眨眼,“哥,你该给柏嫂涨工资了。”
龙斐陌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浅浅啜着汤。而后,他抬头,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鲍鱼,皱皱眉:“今天火候差点。”
我也算对饮食讲究的人,仍然惊诧于他的挑剔。他暼了我一眼,再看向龙斐阁:“最近学得怎么样?”
龙斐阁想了想:“还行吧,就是有些倒装句啊,成语啊,古文啊什么的,有点弄不清,”他朝我挤挤眼,“还要麻烦俞老师帮我复习。”
我不看他,暗嗤一声,他还不是就想找个人定期陪他聊聊天?不过,这小子倒也不让人生厌。我有友铂作哥哥,有桑枚作妹妹,这样刁猾又不失稚气的毛头小子,还算新鲜。
龙斐陌看着我们,微微皱眉,语气有点生硬地:“要考不上F大,你就给我回美国念书去!”
龙斐阁看样子并不怎么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吐吐舌头,隔了半晌,趁他不备,朝我扮了个鬼脸。我低头忍住笑,心情极佳地看着他不怕死地去捋虎须:“哥,最近见到桑筱的堂姐没有?”
龙斐陌暼他,淡淡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还是近墨者黑?”他眉头微蹙,情绪不甚高的模样。
龙斐阁终于乖乖闭嘴。
我一直低头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身上隐隐的夹枪带棒的怒气。我继续低头。事不关己,一向是我明哲保身的原则。
一时间,餐桌上安静地只剩下碗筷轻轻的碰击声。
我们又坐到棋盘的两端。他照例要求思考。既然承诺在先,我勉强答应。
我有些无聊地四处张望着,看到正面墙壁上空空荡荡地,一无长物,和我们家客厅里错落有致的傅抱石真迹殊为不同,虽然我从不觉得那样挂有什么好看。我不由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墙上都不挂画的吗?”
一瞬间,龙斐阁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上微微抽搐,他的额头,也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他下意识般捂住额头,脸色煞白。
我吓了一跳:“喂,你怎么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早了,斐阁。”我回身看去,是龙斐陌,他正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我们,伸手搅乱棋局:“俞小姐还要回家。”龙斐阁顺从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依然很差,朝我点了点头,就走了。
龙斐陌转身看我,淡淡地:“俞桑筱,我刚好要出去,顺便送你一程。”
小小的车厢里,我无言地坐在龙斐陌身旁。
对方才的那一幕,我还是有点迷惑,外加惊讶。我从来没看到一向阳光的龙斐阁如此失态过。我侧脸看了看龙斐陌的脸色,他面寒如水,看向前方,迷离的灯影在他脸上层层叠叠地,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我重又低下头去。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开了口:“请你记住,以后不要在斐阁面前提到任何有关绘画的话题。”
我抬头看向他。他依旧不看我。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的唇角冷冷地一撇,声音重又响起:“还有,斐阁是小孩心性,但抱歉,”他顿了顿,依然冷冷地,“麻烦你同样记住,你只是斐阁的老师。”
我愣了一下。
他……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脸来朝我暼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带有无声的警告,淡淡的鄙夷。还有一丝丝不易捉摸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脑海里小小地一声“嗡――”,仿佛明白过什么来了,不禁好笑,他要么是太过兄弟情深,要么是对自己弟弟的魅力估计过高。按白字满天飞方言又很重的乔楦的说法,骨天下之大稽好不好?
于是,我笑笑,又笑笑,我无法不笑:“是,你放心,他只是我的学生。”
他从此不再开口,也不再理我。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刹车,将我放下。
我走了几步,突然,后面唤了一声:“俞桑筱――”
我回头看去。
他坐在驾驶座上静静看着前方,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带有一丝寒意地:“不会有下次。”
车急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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