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未央回身一看,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语气紧接着顿了一下:“有事么?”
来的是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似乎并不受她语气的影响:“未央姐,在干嘛呢?”钟未央耸耸肩,简单地:“车坏了。”
那个穿着T恤牛仔,看上去眉眼很是灵活的大男孩推推身边另一个始终默不作声的男孩子:“这是我实习事务所的钟会计师,乔翎,你是专家,帮她看看吧。”
男孩温吞吞抬头看看未央,又温吞吞低头,并不吭声。未央笑笑,客气而疏远地:“不用。”她钟未央就是在沙漠里车抛锚,也用不着他乔家的人来假惺惺。
或者,人家就连假惺惺也根本不愿意。乔翎看看腕表,淡淡地:“我有事,先走一步。”
展意遥看着他的背影,挠头,口中嘟囔着:“明明说好一块儿吃晚饭的,怎么突然间不声不响就有事了?”他耸耸肩,“未央姐,没关系,我还有个亲戚是车行的,”他已经掏出电话,“等着。”
街边小面店,钟未央熟门熟路地抽出纸巾,将碗筷仔细擦拭干净,抬起头来,她看到展意遥伸头伸脑到处看着,不由得一笑:“不习惯是不是?”一看就是小康人家出来的孩子,就算实习了,估计也是伸手跟家里要钱使的主儿。
展意遥看着门外污水横流的小地沟,门口那口大锅旁挥汗如雨脖子上扎着白毛巾的大师傅,穿梭来去端着各色面碗的服务员,没有空调陈设简陋的里间,还有满坑满谷或坐或蹲或站大口吃面的食客们,脸上显现出十二万分的好奇和诧异。钟未央对他的心理活动似乎了如指掌:“你别看这家店这么不起眼环境这么差,我敢保证,这里的面,全K市你找不到第二家可以跟她相比。”正说着,面上来了,她顿顿筷子自顾自埋头开吃,“别以为好吃的都归置到五星级大酒店了呢,好东西,往往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展意遥皱皱眉,看着面前那碗长鱼面,有点敷衍地举起筷子,刚吃了一口,眉头突然重重一舒,接下来便是好一阵风卷残云。未央不出意外地笑笑,刚准备扬手再叫一碗,突然,手机铃声响,展意遥接起来:“喂,啊,乔翎啊,有事儿么?什么?我在哪儿?……啊,你又有空了?……鹿港小镇?那什么,去太多我早腻了……不行,我已经勾搭上巨好吃的了,你找别人吧……跟谁?女朋友?别逗了,我丈母娘跟维多利亚一样,就男孩的命。什么意思?还没生出来呗!……你烦不烦呐刨根问底的,跟未央姐啊,刚才你……”
他一脸迷惘地看看手中电话,晃了晃,自言自语地:“奇怪,我刚交的话费,怎么又断了?”他恨恨地,“什么破网,明天一早我投诉去!”
钟未央刚巧吃完,慢条斯理擦拭嘴角的残渍,就跟没听到一样,若无其事地扬手:“结账!”
两人沿着傍晚不算拥挤的马路往回走。
展意遥看看钟未央:“未央姐,还回去么?”
未央随口答道:“回去干嘛呀都快下班了,再说,老总带头翘班,咱小老百姓又何必那么雷锋?”
展意遥笑着挠头:“那倒是。平时就够累了,别说你,我一临时的一人干两人的活儿,都觉得受不了。唉,都怪我一时头脑发热选了这个专业,天天对着那个什么资产负债表损益表现金流量表烦都烦死了……”
未央笑了笑:“哦,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啊。”她真正想学的是外地大学的建筑专业,连对方学校的食堂她都跟易中天学,借着春游的机会实地勘查过了,万春莲知道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寻死觅活地要求她改专业,她恐惧的是女儿要离开她了,她就此孤苦伶仃一人,那时的她可能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竟然抢先漂洋过海把女儿一个人甩在了国内。
而且,想必她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悔极了――就因为这样,未央才会认识张缙。
孽缘。
未央唇角微微一抿。
展意遥等了半天等不到她的下文,看着她似乎心情颇佳的样子,突如其来地:“未央姐,知不知道,其实我有点怕你。”
钟未央扬眉,很感兴趣地:“哦?为什么呀?”
展意遥再次挠头:“其实也不单是我,大家都觉得你反应太快,再加上又不怎么给别人留面子,说话……那个,比较直接……”呃,其实他的意思应该是刻薄吧。他话头突然一转,“你知道么?那个高总,后来傅茵那组接下来了。”
未央点点头。生生撞坏她一扇门的BH男人,她如何能不记得?她就知道,以容峻的个性,一定不会放过这块大肥肉。
只不过,连简单到发张询证函就可以确定的银行存款都要造假,而且手段那么拙劣,还希望甚至极力撺掇她出具标准的无保留意见,也太匪夷所思了点。
虽说她锱铢必较从不跟钱过不去,但起码的职业操守,她不敢或忘。
快分道扬镳的时候,一路上一直絮絮叨叨的展意遥终于聪明了一回:“嗳未央姐,乔翎今天这么奇怪,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呀?”
未央点了点头:“是呀。”不仅认识,而且很熟。差不多生下来那会儿吧。
“那……你们……”
未央再点头,很郑重其事地:“我们是世仇。”她加重语气,“百分之百的世仇。”
一打开门,未央先是松了一口气,瞬即便呆若木鸡。
不大的客厅,居然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围着吃超大火锅,夹杂着音乐声的欢声笑语几乎把屋顶掀翻。只是现在,他们齐齐转身回来看她,鸦雀无声。
未央第一反应是赶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住了将近十年的房子都会走错门,看来,她最近的确老年痴呆了。
推门出去的一瞬间,她居然有点感伤。她向来独居惯了,就算以前万春莲在的时候,家里也向来冷冷清清,何尝有过这样热闹喧嚣的时刻。
只不过,当她走到转角处,一看到隔壁家门前的那堵墙,感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大大的黑印赫然在目。那是隔壁的小马家五岁的小小马刚学会横冲直撞那会儿留下的气势磅礴的佛山无影脚。基于载入史册的考虑,小马夫妻一直没有擦掉。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后退。
“嘭――”一声,门又开了。
一个人似乎刚洗完澡的模样,一边擦拭着头上半湿的头发,一边淡定地站在客厅中央:“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钟未央突然间有点想笑。她看看满屋里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那群人,皱了皱眉,冷冷地:“怎么不能是我?”她扑通一声,将手里的包重重扔到那个小小的布艺沙发上,无限厌恶地看着沙发角落里横七竖八放着的一堆啤酒罐儿,“这里是我家!”她抬头直视他,“K大中国语言文学系王牌大讲师何夕雨先生,麻烦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做鹊巢鸠占?!”还亏她耳聪目明,一眼便看到宣传栏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顺藤摸瓜抓住一个路边闲人甲,还足足忍了将近十分钟那个青春痘满脸小男生的口沫横飞。
她伸出手,一个一个点过去,不耐烦地,“还有,这些人……”
“鹊巢鸠占?”何夕雨皱皱眉,也不耐烦,“钟小姐,据我所知,那只鸠,好像是你不是我!”
一直旁观着的一群人,眼看他们险险就要杠上,有一个热心人立刻跳了出来:“喂喂喂,今天我生日,给我个面子,啊?”他伸出手,很是热络地,“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花平。”
花瓶??纵使钟未央非常想绷紧脸皮一直跟对面那个人就这么对峙下去,却也不得不莞尔。将近一米九的重量级的花瓶。还是只挺胸凸肚的大号广口瓶。
她一笑,气氛立刻松弛了很多,花平眼前一亮,如释重负地:“哎呀呀,看看,美女笑起来就是不一样,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啊,哎我说,”他手肘一拐,“今天我生日,来者是客,再说了,夕雨,较真起来可是你不对,租房子归租房子,领这么一大帮人来家里也不通知房东,难怪人美女不高兴,对吧?”他挠挠头,“钟……小姐?奇怪,我怎么觉得你看上去有点面熟?”
他无限苦恼地冥思苦想。
房东??钟未央眉头一跳。她看看何夕雨,他撇撇嘴,低头拂拂衣服上溅落的水珠,似乎并没有兴趣纠正。
“你好。”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钟未央回头,看到巴掌大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戴着浅玫瑰色粗框眼镜,雪白的肌肤配上挑染了两缕的酒红色短发,非常养眼。
不知道为什么,钟未央迟疑了一下,她看上去,似乎也很有点面熟。
美女伸手,眼镜后的眼睛轻轻一眨,微笑了一下:“我叫张樱。”她看着钟未央,“我认识你们事务所容总。”她的口气听上去随和而随意,“很干练的一个人。”
钟未央点点头,也伸手:“钟未央。钟声的钟,未央歌的未央,就是……”
“钟声一路敲一路敲,停也停不下来的那个未央。”张璃接过话头,从容不迫地替她说了下去。她又微笑了一下,“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未央,“钟小姐,你真是名如其人,美丽,而且智慧。”
食不知味。
寝不安睡。
钟未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想,她跳下床,仔细看看自己身上那件几乎算得上密不透风的睡衣,这才放心地去敲隔壁的门。
“进来。”
她当然推门便进去了。
这个房间原本是万春莲睡的。带阳台,光线充足,面积也比未央睡的那间要大。万春莲一向是爱享受赶时髦的人,所以房间里音响、液晶电视、笔记本电脑应有尽有,临去法国前还翻新装修过,贴上了浅紫色墙纸,换了安信的实木地板,还一鼓作气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陈设都跟着鸟枪换炮。按她的说法是--“说不定我哪天外国呆腻了还回来哪,人到哪儿总得有个最终念想是不是?”其实未央知道,这只不过是她对自己先斩后奏的小小愆赎。
为的就是让未央住得舒服点儿,也好减少点对她的埋怨。
只不过,万春莲的一番苦心显然明月照沟渠了。
因为,现下听着她的音响,开着她的电视,一只脚踩着她的地毯,一只脚半搁在她那张贵妃塌上看书的那个人,显然跟未央毫无关系。是那个猝不及防闯进她生活的何夕雨何先生。
不过,钟未央很大度地只是稍稍皱眉,并不过份计较。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
何夕雨摘下眼镜:“有事?”
未央这才发现,他有着类似南方人的一双眼睛,眼窝浅浅凹着,却非常非常有神。或者,也叫专注。
看来,做老师的都有这种天赋或本能。钟未央第一时间想起自己的裘导师,忍不住腹诽。
她轻咳一声,选了一个安全的开头:“你朋友很多。”
何夕雨不置可否:“你深更半夜来找我,想来不是为了跟我讨论我的交友状况吧?不过,”他慢条斯理把眼镜收归起来,“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钟未央点头,爽快地:“好。”她坐了下来,“我只想知道,你跟张缙是什么样的朋友?”
擒贼先擒王。
何夕雨目光一闪,唇角显现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什么样?’”他慢慢从卧榻上立起身的那一瞬,未央的后脊梁猛然绷紧,果然,他笑了笑,指尖轻弹塌边,“我不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会调查推算不出来我跟张缙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一个宿舍的。不过很幸运,”他站起来,冷冷地,“我们直到现在才不得不见面。”
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钟未央的眉头还是不由得一跳。果然!
正当她不动声色地冥想的时候,何夕雨淡淡地:“你准备什么时候完全搬出去?”
“嗯?”钟未央装聋作哑。
何夕雨看着她:“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经常有朋友包括异性朋友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偶尔还可能会有朋友留宿,像你这样……”他比划了一下未央身上那件睡衣,耸耸肩,“实在不方便。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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