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悲哀在心里一点点扩大着,她想现实一点儿,却还是踏进了不现实的新恋情里。
孟时悠悠然陪着冯曦吃饭、聊天,脑子里却又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该怎么办。家里明天就要见田大伟和照片。是任由事情发展,以不变应万变,还是提前下手,打通家里这一关,釜底抽薪,叫那些歪门邪道没有使力的地方?
他突然想到,父亲见田大伟要是被冯曦知道了,她会怎么想?这不是硬生生地在她和父母之间生出一道荆棘篱笆?如果她嫁给他,她也会是他的家人。孟时觉得将来自己的下场只有一个: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这个结果不是孟时乐于见到的。他是独子,不想将来父母因为他的婚姻伤心。他终究还是希望父母能够忽略掉冯曦离过婚的情况,接受她这个人。
整个思考过程他始终压在心里,没有让冯曦觉察到半分。对此孟时有点儿歉疚,他对冯曦的要求是坦白从宽,共同商量。而他自己打定了主意瞒她的事,他不会吐露半个字。在孟时看来,这不是对冯曦的欺瞒,而是男人该有的担当与责任。
他背着冯曦打电话回家,希望父母打消见田大伟的念头,结果电话里父子俩就杠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请他来家里坐坐?”
孟时没好气地说:“昨天去他家听他炫耀来着。爸,你这样做不是叫冯曦难堪吗?”
孟瑞成不温不火地说:“我又没单请他,我请的是他们局长和两位书法家。田大伟不过列席罢了……她若没什么,又怕什么呢?”
她本来是没什么,但那些照片会有什么,只不过送去的人是田大伟。
他压着火气,尽可能婉转地对父亲说:“做任何事留点儿余地好。要是我和她成了,将来她知道这事,她心里会没有芥蒂?”
孟时想得甚好,孟瑞成却冰冷而生硬地回答他,“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还要留余地!我就没想过你会娶个二婚女人给我当儿媳!阿时,你现在走火人魔,我见她前夫了解情况就是要你清醒一点儿!”
“我很清醒!”
孟瑞成直接把电话挂了。意思不言而喻,他认定孟时现在没有了眼睛,看不清冯曦的真面目,没有了头脑,判断不出冯曦是否真的适合他。
孟时看着电话冷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给冯曦打了个电话。他要速战速决,尽快进入新同居时代。
冯曦刚开始犹豫不决,租的一居室虽然小,住了几个月也住熟了,好不容易布置出来的地方要舍弃,她有些舍不得。
再舍不得也要舍,孟时下定决心软磨硬泡。用他的话说,他俩已经捅破那层纸了,何必分开住着。冯曦想了想,觉得同居没什么不好,住在一起更了解彼此的生活习惯,房租还能省一大笔。
孟时的窝是两居,自然比冯曦租的一居室宽敞,于是第二天冯曦就动手打包搬家。
搬完东西再收拾,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冯曦乐此不疲地重新布置新窝。孟时笑着帮忙归置,手机开成震动放裤兜里等消息。他没说服父亲就启用了备用方案,简单把情况告诉了小姨。如他所想的一模一样,脾气火暴的谢医生拍桌子骂了顿田大伟后,自告奋勇回家当密探。
孟瑞成当然要了解孟时女友的情况。两天后,冯曦的大致情况就传到了他的书房电脑里。孟瑞成这天没有出过书房,晚上把秦叔单独叫了进去。
秦叔记得,在很多年前,孟时爷爷还在的时候,孟家书房里有过这样紧张严肃的气氛。那天晚上,秋风肃杀,孟时母亲到耳房守着门。他、孟时爷爷和孟瑞成三人在书房里商议着孟家的藏品是该上交还是该私藏起来。
孟时爷爷犹像再三,把最珍贵的藏品托付给了他。他对秦叔说:“孟家没有一件藏品是应付得过去的,这样以防万一。”
他还是没有料到红小兵破四旧的热情。当一尊清代木雕滴水观音被砸得四分五裂时,孟时爷爷差点儿晕过去。唯一让老爷子欣慰的是,最具价值的东西都被秦叙运进了笔架山中,连孟瑞成都不知道具体地址。
今晚的孟瑞成忧心忡忡,让秦叔看到了孟时爷爷当年的模样。他和孟瑞成年纪只相差五岁,亦仆亦友亦兄。秦叔轻笑了声说:“老太爷在的时候,再人的风浪都能挺过去。”
孟瑞成盯着电脑上冯曦的照片回了他一句:“富不过三代,我是怕孟家毁在阿时手中。这个女人是离过婚的,完全可能是冲着孟家的家业来的!”
秦叔沉思了会儿,说,“阿时并不完全了解孟家的产业。他被那个女人迷住也说不出什么来。我看,也不一定。”
孟瑞成的脑子清醒了点儿。他仍对冯曦离过婚的情况不满,“就算不是,她也是离过婚的。离过一次就有可能离第二次。”
“阿时的眼光未必会差。”
孟瑞成负着双手像困兽一般在屋里乱窜。孟时的性格他知道,他回头时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他为什么偏要找个二婚女人?”
秦叔没有再说话,轻叹口气。他也不同意孟时找个二婚女人。
一晚商议之后,孟瑞成决定下一盘棋。
蓬庐难得地打开了两扇黑漆大门。
大门后是个小小的门厅,左右各有一间耳房。再往里,立着扇紫檀精雕照壁,中间平滑如镜,反射着潭水般的幽光,边缘雕有双龙相护。绕过照壁,是排依着院墙而建的长廊,顺着褐色的长廊往前,天井出现在眼前。
四四方方的天井中安放着两口圆形青石缸,睡莲小小的圆形叶子贴浮于水面,两朵紫红色的莲花静静开放。天井一侧种着棵高大的海棠。枝干虬结,绿叶婆姿,筛出一地阳光斑驳的影子。
暗青色的苔鲜散发出时光倒流的叹息,与安静的光影,白玉盆中扶疏的兰花细茎一起描绘出老宅子特有的气息。
中堂八扇雕花木门全打开了,亮出正中央的几案。案上左首青瓷花瓶中插着孔雀翎,下方一只大瓷钵中插着几轴字画。墙上一幅《猛虎下山图》并左右两条长轴书法。堂中左右摆着两排高背镶大理石木椅,细看之下可以发现,每一块大理石纹都是天然形成的水墨画。
孟瑞成和孟时母亲收拾停当,坐在中堂与四位客人寒暄。
局长久久凝视那幅《猛虎下山图》,凉诧之情溢于言表。
蓬庐中堂悬挂着的《猛虎下山图》落款与印鉴是张大千。张大千的兄长善画虎,张大千名气大,为了尊垂兄长他轻易不画虎,所以张大千的虎图异常珍贵。许多收藏爱好者对孟家的敬仰就起于悬挂于蓬庐中堂的这幅《猛虎下山图》。孟家随随便便地挂在墙上,换了别人,早放在保险柜里了。
局长脱口而出,“不怕招贼啊?”
孟瑞成淡笑,“复制品,小儿拙作。”
田大伟倒吸一口凉气,孟时还有这手艺?局长与两位书法家已赞出声来,“家学渊源,不同凡响。”
孟瑞成捧着紫砂小茶壶摇头叹息,“要像小田这样有个单位才好。阿时没有单位,总要有一技傍身,否则孟家的这座宅子迟早让他败了去。”
田大伟赶紧谦虚地说:“孟老不说,还真不知道是幅复制品。孟家家学渊源,我拍马也及不上。”
你是比不上,但他却喜欢上你的前妻,孟瑞成想到这层就恼怒。他的儿子居然喜欢上这种男人的女人!他云淡风轻地请大家人席,再不提孟时。
离开中堂时,孟瑞成看到田大伟留在椅子上的黑色夹包,他笑了笑。
谢医生进家门的时候看到秦叔眼里的惊诧。她特意穿了身旗袍,收拾得端庄素雅。她抿嘴一笑,道:“怎么,我回来不欢迎?”
“家中有客,老爷今天很高兴。”秦叔淡笑了笑,继续坐在门厅里的竹凳上看书,喝茶。
谢医生凑近秦叔,说:“我知道,姐夫请的是个混账王八蛋。他想栽赃陷害,还要看我准不准!”
秦叔放下书,探究地看了眼谢医生,微微一笑说:“我有东西给你看,谢小姐请随我来。”
谢医生不疑有他,好奇地跟着秦叔进门房。秦叔回身掩好房门,神情一变,道:“谢小姐,今日之事不容你掺和。老秦无礼了!”
他出手如风,谢医生一声没吭就被他打晕一了过去。秦叔拍了拍手,道:“我也是为了阿时好。”
他出了耳房锁上门,当没事发生似的看书,喝茶。
席间融融,几位爱好书法的人话题一致。田大伟好奇地观察着孟家,殷勤地作陪。酒过三巡,孟瑞成请大家去后院品赏书法。
凉亭外的园子里另摆放了大书桌与文房四宝,位置选在阴凉的檐下。
局长意外又多认识了两位书法名家,心里高兴,慨然提笔请几位指教。一幅字写下来,孟瑞成赞了个“好”字,另两位书法家也纷纷附和,局长笑逐颜开。
田大伟站着观赏,孟瑞成笑道:“小田对书法爱好吗?”
他愣了愣,摆手道:“惭愧,我喜欢但是不懂,能随我们局长来开眼界已受益良多。”
两位请来的书法家早受孟瑞成拜托过,局长也算半个斯文雅人,三人你写我评聊得高兴。孟瑞成便对田大伟道:“小田喜欢下棋吗?”
“业余而已。”田大伟心知孟瑞成是想单独和自己说话,见局长笑眯眯地鼓励他去,便跟在孟瑞成身后进了书房,并主动执黑走先。
若论棋艺,田大伟最多只是会下棋,知道规则而已。孟瑞成无事沉浸此道,几子布下,心里有数,刻意让着田大伟只求延长相处时间。
书房里很安静,看似两人都在认真下棋。田大伟一直等着孟瑞成开口询问,孟瑞成却凝神专注于棋。田大伟心生疑虑,又不能主动开口,落子更显杂乱无章。
直至一局下完,孟瑞成推棋笑道:“小田还得多练练才行。”
“我只是业余的业余,局势都在孟老掌控之中,没让我输得太惨己经是手下留情了。”
孟瑞成笑了笑,说:“老了,靠这些打发时间罢了。走吧,看看他们去。”
出了书房,廊下三个爱好书法的人己写出来好儿幅字,孟瑞成欣赏了会儿,笑道:“几位的字各有千秋,都不俗。看来今天兴致都高,我这个做主人的也高兴。”
局长便请孟瑞成写上一幅。孟瑞成也不推辞,凝神提笔,龙飞凤舞接连写下三幅条陈。
孟瑞成三幅字分别用隶、篆、行书写,隶书圆润,篆字大气,行书秀逸。看得局长与两位书法家啧啧称赞。
他搁下笔,吸去浮墨后落款用印,微笑道:“今天大家赏脸来做客,我倍感荣幸。若不嫌弃,就请收下这三幅字。”
孟瑞成名声在外,他的字在市面上极少流通,局长和两位书法家不由大喜。孟瑞成见田大伟站在一旁,便一说:“小田对书法不感兴趣,我就不送你字了。你的棋下得不错,我就送副棋子给你吧。”
“不不,能来府上已经是晚辈的荣幸,不敢收孟老的礼物了。”田大伟礼貌地拒绝。
孟瑞成微微一笑,并不勉强。
待送走四人后,他在中堂里看到了田大伟忘记拿走的夹包。黑色的夹包放在田大伟坐的椅子上,拉链拉开着,几张照片露出来一半,只要注意到他的包,就一定会看到那些照片。
孟瑞成眼中便露出了冷意讥消。他没有动,泡了壶茶坐在中堂里等。没一会儿工夫,田大伟满头大汗地回来,连声道着歉,拿起了自己的包。
“小田,坐会儿。瞧你热的,是从街口跑回来的吧?”孟瑞成慢吞吞地招呼了声。
田大伟知道他肯定看到这些照片了,书房中孟瑞成没有开口正中他下怀。他并不想真的诽谤冯曦。该做的他已经做到,田大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推辞道:“不了,我家里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您。”
“等等。“孟瑞成拿起一只盒子递过去,“人生如棋,布局打劫乐趣无穷。好好练着,将来再和我下。”
田大伟捧着沉甸甸的围棋子,总觉得孟瑞成话时有话。他道了谢离开孟家后,长舒一口气。心里总有些不得劲,想了很久,他给冯曦打了个电话。
只响了一声,冯曦就把电话挂了。再打,已经打不通了。田大伟苦笑地想,她一定把自己的号码屏蔽掉了。
想着冯曦的恨,田大伟心里一股怨气又冒了出来。要不是她找了这么个世家子弟,他会被牵连进来?自己被逼着干不光彩的事,还不是怨她!一时间他想扔掉手里的棋子,见盒子精致,打开一看,棋盒是黑檀木的,居然是玉石围棋,白如牛奶,黑如浓墨,光洁润泽。围棋价值不菲,他倒吸了口凉气,孟家是真正的大手笔,心里又舍不得起来。想到是孟瑞成心甘情愿送他的礼物,便抱着棋子回了家。
秦叔掩了大门,轻步走到孟瑞成身边说:“谢小姐回来了,进门就骂刚才那位田先生是混账王八蛋。有客人在,我就自作主张留她在耳房睡一觉了。”
“她醒了估计会找你算账,今晚家里又不安了。”孟瑞成说这话时脸上闪过笑意。
秦叔微笑道:“我只担心她一怒之下又不愿意回来了。”
孟瑞成想了想,说:“这些日子她不回来也好。醒了吗?”
“和夫人在耳房说话。”
孟瑞成“嗯”了声,转身要进书房。秦叔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他跟着孟瑞成走了几步,见他回头用询问的眼光注视自己,犹豫了会儿,说:“老爷,虽然您不满意冯小姐,但她毕竟是阿时在意的女人。这样做对她是不是太狠了点儿?咱们只是为了阿时一个人而已。”
“照片你如何看?”
“傅铭意同意让咱们拍下照片并不完全是为了孟家能给他提供的帮助,他想一箭双雕。”
孟瑞成冷冷一说道:“这些人比我这个做老子的更关心阿时的婚姻。笑话!我倒要看看接下来还会演什么戏来。告诉田大伟,管住他的嘴。”
谢医生醒了大骂秦叔,孟时母亲等她骂完才关切地问她的情况,老话常谈又扯上了谢医生的个人问题。谢医生不由急道:“姐,现在该急的是孟时的事。”
“我知道,我看过那女孩子的照片了。”孟时母亲叹了口气。
“你们不反对?”
孟时母亲眼里便有了湿意,脸上更多的是无奈。她不满地说:“我想不通瑜珊哪点儿不好。唉,不提了,我更担心阿时这次认了真,他爸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他不回家来,你转告他吧。我这个当妈的也管不了他了。”
回答在谢医生意料之中。她突然想起田大伟来,急声问道:“姐,今天来了个姓田的,你见到了吗?”
“怎么了?”
谢医生小心地问道:“他有没有拿过什么照片给你们看?”
孟时母亲摇了摇头,说:“没有。不过,我觉得这小伙子看上去不错。我想那个冯小姐连这样的丈夫都不要,心怕是野得很了,看上阿时是因为咱们孟家吧。”
谢医生张了半天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为孟时担忧,也不等于她也真心赞成冯曦。她嘟哝了句:“离过婚又怎么了?我还离过婚呢,难不成就不能找个好的嫁了?”
这个能一样吗?换到妹妹身上,她当然觉得离了婚也能找个好男人再嫁。但换到儿子身上,孟时母亲还是觉得不舒服。
这时秦叔过来,低声说:“老爷在书房发脾气,把洗笔的莲白青瓷钵都砸了,夫人要不要过去瞧瞧?”
谢医生正想对秦叔发火,听到这个也顾不得了,赶紧站起身和孟时母亲去书房看究竟。秦叔看着两人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他打开电脑,熟练地打开邮箱,简单地写了封邮件:“田先生,多谢你引见贵局长来府中拜访。那副围棋子价值两万元,从此银货两讫,你与冯曦再无干系。管好你的嘴,天下太平。”
点下发送键后,秦叔关闭了邮箱,泡上一杯茶品着。
谁也想不到,操控田大伟的神秘人是孟瑞成和他,秦叔微笑着想,田大伟永远不敢再把冯曦挂在嘴边了。
两间屋一人占了一间,卫生间多了个漱口杯,多了支牙刷,多了几条毛巾。客厅窗台和小阳台上多出了绿色盆栽。这些东西都是从冯曦家搬来的,花了一整天时间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感觉却焕然一新。
冯曦的书没有搬来。一折腾,两人才知道哪怕是租的房子,搬次家也等于去了半条命。她的房子还有二十天才到期,两人当机立断,罗马不是一天就能建好的,搬家也不急在一时。纵然是这样,两人依然累瘫了。
躺在床上养神的时候,孟时终于等来了小姨的短信,简短准确:“你爸怒了。”
他的眼皮跳了跳。
他小时调皮捣蛋挨过父亲的打,那些不叫怒。如他所言,孟瑞成脸上呈现出紫气东来的怒气是谢医生当年离婚的时候。没过多久,谢医生前夫带小姐开房的时候被警察逮了个正着,出宾馆时又被媒体拍了个正着,颜面无存。
孟时在古玩街的朋友赏脸给了个“斯文狐狸”的雅号。他现在想起来,如果他的性格与父亲有相似之处的话,父亲真怒了,就意味着他要玩阴的了。
一念至此,孟时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来。他有些抱歉地想,这样做好像是仓促了点儿。不过,这个办法一劳永逸。
他抚摸着冯曦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曦曦,我觉得吧,同居和结婚没什么区别,只差国家出个证明。要不,咱们把这个证拿了,也生米煮成熟饭,懒得再听人啰唆。”
“太快了吧?孟时,这样挺好的。我觉得同居不错,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我不想太仓促。”
“你不是信不过我吧?”
冯曦翻发个身,趴在他身上认真地说:不是信不过你。我是觉得这样住些日子,大家都能清楚地知道适不适合对方。比如你看电视只喜欢看广告,我就会奇怪广告有什么可看的。唠叨你几句,你就不痛快了。”
“这个简单,买两台电视不就行了?”
冯曦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是说万一生活习惯不同,看不惯对方的一些习惯,久了就会吵的。”
孟时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地方看不习惯你。”
“我有看不惯你的地方呢?”
“什么让你看不惯,说说看。”
冯曦气结,她现在没什么看不惯的。
孟时笑道:“说不出来就是没有呗。既然没有,领个证怕什么?出了问题有国家担保,五星信用多好啊!”
冯曦扭头闷声说:“你真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啊?我是独女,你是独子,真的不管父母了?”
说了半天又回到了问题的症结。孟时苦笑,若是父母同意,他何必急着领证。冯曦就算是二婚,他也很想风风光光地娶她。
“曦曦,如果我家里不同意呢?你难道会因为他们不同意就和我分手?”他极无奈地说出了他不想说的话,眼角余光警惕地关注着冯曦的表情。
“分手”二字刺激得她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下,冯曦打了个呵欠往他怀里钻,抱着他的腰说:“我累了。”
孟时顿时惊怒,“曦曦,说好咱俩在一起的,你别想着反悔!”
“我没有反悔,我真的累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公司上班。咱们先这样吧,家里慢慢来,不急。”冯曦闭上眼睛,一半是想睡,另一半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孟时很好,正因为他的好,她更希望能得家人的祝福。
结过婚,她才知道,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在婚姻面前,人都不再是单纯的一滴水,融在一起就能不分彼此。每个人都成了一个圈,与另一半相交有属于两人交叉相合的部分,而没有圈进来的是两个家族,双方所有的亲朋好友,那是属于自己内心独有的部分。
她听到孟时轻轻的叹息声。他没有再逼她。冯曦感激地紧了紧胳膊,回应她的是孟时温柔的拥抱。她有些歉疚地地想,她曾经的婚姻带给他太多烦恼。如果他不找她?她无法自抑地涌出惊痛。这种痛楚让她害怕,像极了梦里从高处一脚踏空的失重感,恐惧得抓不到一点东西可以阻止她下坠。
悲哀在心里一点点扩大着,她想现实一点儿,却还是踏进了下现实的新恋情里。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地做着梦,梦到高大黑漆木门上的铜制兽首狰狞地向她扑过来,那两扇大门越变越大,越来越高,黑压压地向她倒下来。冯曦蹙着眉在梦里挣扎,想要喊出一点几声音来,辛苦得连哭声都哼不出来。她甚至迷迷糊糊半睁了眼睛,看到了晨曦青蒙蒙的光影,人却依然陷在梦境之中。
“曦曦!”孟时被小狗似的呜咽声惊醒了、见她半睁着眼睛.眉头紧皱,一副哭似的迷蒙表情。他摇醒了她、冯曦喉间骤然松弛、从梦境中脱身而出,轻若蚊吟地说:“我做梦了。”
“做梦而已,不怕,不怕……”他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你给我说故事!”
孟时第一次发现冯曦也有蛮横的时候。他微微一笑,闭着眼睛说:“好吧,说我第一次发财的故事。那会儿我读初中,家里给的零用钱很少。怎么办呢?我爸的字不是值钱吗?我就偷偷捡他扔纸篓里的废字,终于有天给我捡到了一幅看上去还行的字,用了他的印裱了,拿出去卖了一千块钱。因为他的字少有卖的,买主就拿了字上门来求证。我爸当时承认是他写的,可回头就揍我。等他打累了后,才气呼呼地说,照我这种整法,以后他的字就不值钱了。然后教给我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收藏界藏的就是这个‘稀’字。”
“那钱呢?你的第一桶金被没收了吗?”冯曦好奇地问道。
“没有。我拿着这一千块钱在古玩街折腾了。”
冯曦脑子里开始想象孟时用一千块钱捡了个漏,转手翻番又再接再厉的传奇。谁知孟时笑了笑,说“我每天揣着一千块钱,放学就了往古玩街跑,结果什么也没买。最后回家纳闷极了,古玩街怎么没有好赚钱的东西啊。我爸嘲笑着说,你以为满地都是古董?有些明清时期的东西就不错了,好东西你见不着。我不信,还是继续在古玩街里泡着,久了,认识的朋友也多了。跟着朋友去乡下收货,我用一千块钱买了只碗。”
“后来呢?”
“后来这只碗一万块钱卖出去了。我高三毕业时,有人买了它。我爸买的,他还当我下知道呢。我也当我不知道,喜滋滋地拿着一万块交学费去了。”
冯曦感叹道:“你爸还是疼你的。”
孟时一笑,“所以,别把他们想得太恐怖了,最多有些正常人一样的反应罢了。再睡会儿,我守着你睡,今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冯曦靠着他,终于安心地睡了个回笼觉。
天气晴朗,阳光无所顾忌地散发着热与光。冯曦穿着奶黄色的短袖洋装,像车里挂着的那串黄桷兰,散发着同样的薄薄清香。
孟时偏过脸,让冯曦小鸡偷米似的啄了一口。他低声笑道:“怎么今天不是周六?”
冯曦抿着嘴白了他一眼,说:“不务正业,你当然想每天都是周末了。”
“这不挺好吗,照我说,我就不想你上这个班。咱俩开家夫妻店多好啊,就在古玩街上开。开张能吃三年!”
“你不就想着傅铭意吗?他其实真的是公私分明。那照片,不是那么回事!”
孟时撇撇嘴,道:“他敢!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都说明白了还敢再骚你,我还真不客气了。打架他不是对手,我一个人就能把他收拾了。”
冯曦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真成流氓黑社会啦?”
孟时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下,见她忙不迭地照镜子看妆花了没,忍住笑,说:“妆没花。去吧,下班我来接你。”
这时又一辆黑色的吉姆尼像一头憨厚的小熊开了进来。
冯曦看清楚开车的正是江瑜珊。她推了推孟时,笑着下了车,招呼道:“江总,早!”
孟时心里叹气,也跟着下车,“小江,早!”
江瑜珊嘴一翘,揶揄地说:“还是冯姐姐厉害,以往时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以为你又去塔里木盆地参加拉力赛了呢。还开这破车啊?你的车放车库白浪费钱了。”
孟时抄着手,打量了下崭新的吉姆尼,说:“你不也换了辆破车?中看不中用。这车能越野吗?上两级台阶底盘就废了。”
“坐了你那辆改装越野车,觉得轿车没劲了呗!你那辆车多好啊,花十来万改装,偏要开着二手破捷达送冯姐姐。居心不良!”
她笑意盈盈,孟时看到冯曦有点儿不自在,伸手搭住她的腰,笑着问她:“你介意坐二手捷达?”
冯曦想起在杭州孟时借朋友的黑色罗宾汉,他原来家里另有好车。她完全明白孟时的心情,他怕给她压力。冯曦微微一笑,推开他的手,说:“你们是家里有钱烧慌了,没钱的人不开车不也一样活?上班时间到了,走吧,江总。”
她的话出乎江瑜珊和孟时的意料。江瑜珊以为冯曦至少会白孟时一眼,或者显出不知情的尴尬。孟时以为冯曦会大方地说她不介意,至少在江瑜珊面前会采取一致对外的招数。谁知她云淡风轻的话反而像一记板子,把他和江瑜珊各打了五十大板。
孟时微怔了怔,笑出声来,冯曦这话里的意思反过来听就是她不介意。他笑嘻嘻地说:“不耽搁你们工作,下班我来接你。我不开车了,咱俩甩火腿逛着走回家,正好锻炼身体。”
冯曦嗔看了他一眼,拉着江瑜珊进了公司大楼。
孟时看看两人往里走的身影,笑容一点点地收敛了。江瑜珊似乎对照片的事一点儿也不知情,她究竟是戏演得好,还是压根儿与这件事无关?——3Q手
他打了电话给小姨。谢医生简单地描述了一番昨晚孟家的状况,不外火烧眉毛、气血上涌、暴跳如雷、怒发冲冠之类的形容词。
末了,谢医生吞吞吐吐地说:“阿时,那照片……她背着你和别的男人,你是不是看错她了?要说两人之间没啥,我都不相信。”
“我信!她和我说了,那男的贼心不死搔扰她!照片能有多大真实性?八卦新闻都是这样炮制的,和谁晚上吃个饭坐近一点儿都能被写成夜店私会举止暧昧。小姨,我想和曦曦先斩后奏把证领了。砍了树免得老鸹叫,弄成既成事实再回家安抚。”孟时对田大伟拿回家秀照片的事放任不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谢医生骇住了,没想到孟时这么直截了当,完全不把父母的态度放在心上。她对家里的规矩再不满,多少还敬重几分姐姐和姐夫的意见,此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孟时疯了。
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一张嘴发现自己紧张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时,结婚是大事,你别赌气。姐夫不过是在气头上,也还没见过冯曦本人呢。他只是被照片气坏了,本来听说她离过婚就不太喜欢。你总要为你爸妈着想一下,你到现在都还没向他们说明白过呢。”
“他们私下里见她的前夫事先和我通过气吗?他们问过我曦曦是什么样的人没有?!话说回来,这事我还不敢让曦曦知道,你说她要知道了会怎么想?”孟时越说越气。他觉得父亲看到照片生气完全是自找的。
人一生中最自由的两个阶段,一个是工作之前甚至到结婚之前,一个是离退休之后。前者是还没有踏入社会,体会不到社会责任与家庭责任;后者是随着年龄渐高,人们对老人的苛求渐少。
孟时与冯曦恰恰处在正需要他们对家人、对父母负责任的阶段。尽管冯曦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尽管孟时想先斩后奏,双方父母依然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中计
冯曦的目光由惊惶转为平静再变成了冷漠。傅铭意的保护和他的股票远远补偿不了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伤害。
事情呈现出微妙的格局。
孟瑞成在通过谢医生传递了他的态度之后,并没有找孟时回家,对孟时与冯曦不闻不问。孟时在明知道父母的态度之后也没有回家,依然与冯曦继续过自己的甜蜜日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孟时准备好见招拆招。他更珍惜眼下短暂的温馨。
一个人有了心事,有可能不泄露分毫吗?孟时想,他就是这样的人,越是紧张越是艰难,他就越镇定。
这是种甜蜜中隐藏着焦灼的心情,带着对光明的希望陷在黎明前不安的黑暗中。孟时像坐上了牌桌的赌客,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对手,猜测着底牌,思考着对策。冯曦坐他身边,把全副家底放在他面前。她并不知道,孟时最大的筹码是她。只要她不上赌桌,孟时就有了必赢的信心。
纵然输掉所有,他能拥有的、在意的,不过是她这个人而已。
然而对手早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牌桌上的赌局是看得见的赌局,真正的赌局设于赌桌之外。
半个月后,冯曦公司接到渠江公司的一封信函,说他们运到现场的货出现大问题,同时发来现场照片。
江氏建材运到渠江工地上的无缝钢管有严重的锈蚀现象。从照片中可以看出管材表面和里面已经锈出了凹坑,哪怕是用于下水管道,即使出不了什么事,但也违反了合同规定。
渠江蔡总是得了好处的,他异常婉转地直接来电告诉冯曦,如果在十天之内材料能到达现场他还能遮掩过去,所以这批材料必须尽快退换,重新运往现场。如果耽误了工期,他也没办法,只能按合同追究冯曦公司的责任。
冯曦千恩万谢,马上致电江瑜珊要求重新调运材料。
江瑜珊诧异得近乎夸张,“不可能!我们不可能违反合同调运这种搁了至少十几二十年的管材!这样吧,我查一下再回你。”
冯曦呆住了,她要赶工期,查来查去就算再运输抵现场,误了工期公司不仅要赔偿渠江公司一大笔钱,根据合同,还要承担工程延误责任。赔偿可以全落在江氏头上,但渠江的工程是国家挂了号的大工程,二十多个亿的投资,公司一心想全部吃下订单。一旦惹恼了渠江翻脸,她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她快速说道:“不是你调查的问题,事实摆在眼前,有现场监理发来的照片为证。渠江工地现在拒收这批材料!江总,你必须马上重新发货!”
江瑜珊轻松地笑了,“冯姐姐你别急,我现在在外地。我马上打电话回公司,再回你可好?估计是公司仓库调错货了,你别急,会解决的。”
再轻松的语气都不能让冯曦松口气。她搁了电话,急步走到傅铭意办公室,把这件事的严重情说了。
傅铭意看着冯曦的嘴一张一合。她的语速极快,在他印象中,冯曦只有遇到急事才会这样。他起身给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慢慢说。
“如果江氏重调材料时间上赶不及,我们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先把这批村料运到工地再说?”这是冯曦唯一能想到的补救办法。
她焦急的目光让傅铭意心软,他微微地笑了笑,“为了不拖延工期,这当然是最好的办法。还有别的分公司,调货不成问题。只不过,既然与江氏签了合同,尽量不要走这一步。”
冯曦顿时松了口气,沮丧地说:“江氏在业内向来有口碑,怎么会运那种报废材料到现场,真当工地的监理是傻子呀!”
这样的事太多了,傅铭意在心里感叹了下。他微笑着说:“不是多大的事情。你别这么着急。”
冯曦心想,的确不是太大的事情,以往做机械、定制的设备运到现场也有不合格的时候。只不过,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事不能轻视。
脑中灵光一闪,她盯着傅铭意,突然明白了。冯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敢置信地低声问傅铭意:“你一直让王铁牵头做这次合同,合同一旦有问题,就是他的责任!你是这样设计的?你和江氏早有勾结?!”
傅铭意的背僵了僵,转过身来已满面肃杀,“是!”
“你知不知道合同是我签的?!王铁从来没有在合同上落一个字?!”冯曦蓦地就怒了,心抽搐着冒出阵阵凉气。
“他是分管领导,有连带责任。照公司规定,如果这种大订单出现事故,我可以上报董事会撤了他的职!”
“我呢?我怎么办?”冯曦近乎绝望地问道。
他可以借此将王铁踢了。她呢?她难道还有可能保住这个工作?
傅铭意温柔地说:“曦曦,记得我初到公司时咱们就说过这个问题了。我尽可能地保住你的工作。实在不行的情况下,我会签署文件,以你十年的薪水换算成公司股份。如果砸了你的饭碗,股份就转让至你名下。”
咖啡的香气又飘荡在鼻端。那时,她才离了婚,并没有让傅铭意知道。她还有着臃肿的身材,强压着内心的自卑去西餐厅见他。
那天的傅铭意坐在窗边,窗外种了浅浅一池的睡莲。深紫色的莲花浮在水面上,池水的光被阳光反射在傅铭意脸上,他整个轮廓清晰无比。手指尖有香烟淡淡的烟雾袅袅飘浮。他脱了西装,解了领带,白色衬衫敞开了,衣袖挽在胳膊上。他的动作、神情、眼神都让她心酸。
那天他温柔地告诉她,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那天她很理智、很现实地说,她只是个打工的,工作就是她的饭碗。
他的话犹在耳边:他承诺他尽可能地保住她的工作,万不得已会用股票补偿她十年的薪水。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会是这样。
冯曦的目光由惊惶转为平静再变成了冷漠。傅铭意的保护和他的股票远远补偿不了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伤害。
“换了是杨成尚做这件事,你怕王铁不吃诱饵,对吧?我对你坦白,你知道他一心把我扶上招投标办的经理用意在哪儿。用我,一只不懂材料的菜鸟再好不过。狼是很聪明的动物,再饥饿的狼都能因为铁夹子的味道放弃美餐。我不是铁夹子,我只是一根被肉包住的软刺,用我俩的过往裹成圆圈,只等他吞进肚里,这份情不在了,于是软刺重新直立,可以将他开膛破肚。傅铭意,你利用得真彻底!”冯曦讥讽地看着他,她无路可走,最现实的就是丢了饭碗,拿走十年的薪水重新开创她的事业。
他对她,也还算好。
傅铭意低声说:“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冯曦猛然回头,“是在汽车餐馆谈话的那一次?多谢你的选择机会,你给我机会的同时也……给别人制造了机会。”
如果没有那一次他的表白、他的相拥,她爸妈不会看到那样的照片。冯曦不想再对傅铭意多说一个字。
走出傅铭意的办公室,经过走廊,她看到王铁坐在办公桌旁看文件。冯曦很内疚。在楼下餐馆遇到田大伟与玲子,王铁和陈蒙陪她喝酒。王铁是想从中得好处,谁不想稳稳当当地赚外快?王铁输在他以为和江氏十来年的老交情牢不可破,却不知道傅铭意先他一步许了江氏更大的好处,再老的关系都抵不过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傅铭意是公司董事,是分公司一把手,他能带给江氏更多的订单。王铁在总公司再有靠山,总大不过傅铭意的岳父。
自己不仅是跑腿的,还是一颗被操控的棋子。唯一让她难过的是,利用她的人不是老奸巨猾的杨成尚,不是看上去耿直的王铁,而是他,她曾经那么深爱过的男人。
冯曦意兴阑珊,只等大戏落幕,收拾包袱走人。她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看忙碌的年轻人。他们像初升的太阳,拥有着朝气与热情,憧憬着升职分红的美好前途。经年后,会有其中一个坐在她现在的位置怅然地想,生活真他妈的是口染缸!染上的什么色都有,唯一没有了当初的纯白。
懵懂是种幸福,与难得糊涂一样幸福。
看到来接她下班的孟时,冯曦眼里浮起了泪意。上了车她一句话也不说,趴在孟时腿上。
“不怕我开车出事?”孟时温和地说道。
冯曦吸了吸鼻子,打算坐起身来,孟时按住了她的背,“没事,在城里我开慢一点儿就好。给你说件高兴的事,我今天真的捡了个漏。老邓的朋友手里有件东西想出手,五万块。他拖我去看。我当时忍啊,忍出内伤来了。后来知道是有人抵债给他朋友的,就不客气地收下了。那是只南宋的双耳香炉,开片均匀,紫口铁足,不是官窑,但也是民间的好货。他们愣是没认出来,以为是明清的东西。这只炉随便卖几十万不成问题。捡漏可不容易啊!你说咱俩是不是时来运转了?有了钱就开夫妻店去,省得上班受气。”
他聪明地感觉到冯曦在公司出了问题。孟时恶狠狠地想,去你妈的傅铭意,我的女人不在你手下干活照样过好日子。
冯曦的脸贴在他温暖的肚子上,委屈一扫而空。她低声说:“我也有件高兴的事想告诉你呢。我马上就是小*****了,我可以有价值百万的公司股票了。我不给公司干了,拿着股票年年吃分红就能过日子了。咱俩真有财运!”
孟时大笑起来,右手抚摸着她的背,说:“搞了半天原来是喜极而泣呀!我正想着炫耀一番,以后养你不成问题。你这么快就翻身和我平起平坐干吗呀?”
“不要你养,我懒得受气。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花你的钱你还不使劲摆大爷的脸色欺负我?以后你对我不好,我还能理直气壮、信心百倍地花钱找小白脸!”
“哟,有钱了还真是不一样!不行,你必须花我的钱,你的钱给你爸妈买套房子让他们搬来住好了。我求求你花我的钱行不?我把你当大爷供着!花钱找小白脸有什么好的?能抵得过求你花他钱的小白脸吗?”
孟时的贫嘴驱散了冯曦心里的阴霆。她仰起脸看他坚毅的下巴,暖暖的笑容,轻声问道:“你要不要娶我?”
孟时一震,方向盘甩到路边安全岛停下,认真地说:“真的?先不管家里了?”
冯曦眨了眨眼,笑了起来,“真的!他们想要的也是我们幸福!”
“干吗这么沉重的表情,求个婚而己,你可以拒绝呀!”
“我是说,你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孟时轻快地笑一了起来,笑容层层染上面颊,沉在眼神中像朵怒放的花。他揽住她,低头吻上她的唇,温柔缱绻的一吻,连笑容都没有掩去。
等回到家,冯曦详细地给他说了公司的事,孟时的心又沉了下去。只是与江氏勾结要踢王铁出局这么简单?他认真地问冯曦:“如果,我是说万一延误工期有没有法律责任?”
冯曦肯定地回答,“没有,这种经济纠纷只是赔偿问题,能负的责任不外是开除一类的。”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是大事,傅铭意对冯曦也算做了赔偿。孟时完全明白冯曦的心情,初恋情人的这招让她从情感上接受不了而已。在他看来是件好事,他压根儿不想冯曦再在傅铭意眼皮下晃来晃去。
“曦曦,你很喜欢这份工作吗?”
“谈不上,我只是需要一个饭碗。我不能没有工作!”做业务的苦她早就受够了,做这份工作是为了赚钱吃饭,不是她的爱好。
孟时放心了。
不是开例会的时间,因为渠江供货问题才开了中层大会。傅铭意声色俱厉,冯曦埋着头听他数落。她不以为然地想,就是选错了供货商呗,大不了就没了工作而已。股票傅铭意转给她,她当然会收着,不给她,她也无所谓。不是一个人的感觉真爽!
正想着,听到傅铭意冷冷地说:“江氏到现在还没有重新发货,为避免延误渠江工期,我已经申报总公司,协调别的分公司先把货供上。如果江氏在三天内发货,我们不能照合同再付江氏建材货款。这批材料费高达三千四百万元,公司不能重复付款,照合同赔偿江氏,公司将损失近一百零二万。渠江只是一期工程,总投资达二十七个亿。为了后续工程的订单,我们不能延误工期惹恼了渠江公司,为保险起见,还是决定先调运分公司的材料去渠江。这事总公司已经在研究如何处理了。冯经理.你写份情况说明,等候公司的处理意见。”
冯曦清楚地记得,如果江氏违约,江氏会承担全部责任。工期延误造成的协调损失可能有上千万,江氏不会冒这个险。显而易见,江氏一定会在三天内重新发货。
对于冯曦公司来说,为了后续工程订单,也绝不会等上三天冒险拖延渠江的工程,赔偿江氏势在必行。
江氏虽然丢了三千四百万的订单,但别的材料继续由他们供应,同时还能获得一百零二万的赔偿。难怪江氏建材敢这样操作。也只是一个局而已。
让冯曦奇怪的是,引荐江氏的王铁面带微笑,并没有灰败的脸色。傅铭意在会上让她写情况说明,她当然会写是分管副总王铁引荐的江氏建材,她没那么傻一个人扛了。但王铁为什么还能气定神闲?
会后,冯曦看到王铁踱步进了傅铭意的办公室,还掩上了外间的门。她猜测王铁是否要与傅铭意做交易,把她这只小虾米正法就完事了。她已经做好离开公司的准备,在同事同情的目光中收拾东西提前下了班。
这里,她不再留恋。
……
王铁端着茶杯,进了傅铭意的办公室,关上了外间的门。进去后,他又反身掩上里间的门。
傅铭意似乎料到他要来,并没有阻止,微笑着说:“坐!”
中央空调送风口吹来凉意,两人都要吸烟,傅铭意起身拉开了一扇窗户。王铁看着他从容不迫的动作,冷意从眼中一见而过。
他扔了支烟给傅铭意,点燃烟后,提着茶杯盖子掠去浮茶,一下又一下,杯盖碰着杯口发出细小的脆声。王铁笑了笑,说:“傅总是希望我离开分公司呢,还是希望我投奔过来?”
傅铭意欣赏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总公司争权,王铁这样的老员工是公司的财富。王铁从底层干起,当业务员、材料部副经理、经理、分公司分管副总。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为他积攒丰富的人脉资源,招一个博士也抵不上他这人专科生。如果他不是CWE公司总经理张道应的人,傅铭意也觉得王铁当分公司总经理实至名。
全国五个分公司,和张道应走得最近,关系最密切的就是这家。分公司前任总经理朱总病弱,长期没有指派别的总经理接替就是因为王铁。相对应的是王铁有资格升总经理,就为着他和张道应的关系被硬卡着。如果张道应收购成功,做了董事长,王铁会被扶下为分公司总经理,而CWE公司的总经理也将会是张道应的人。老爷子当年打天下,将来儿子最多在董事会里当个闲职董事,这口气如何吞得下。杨学东趁着积威仍在,端从在董事长的位子,决意把五个分公司的实权全捏在自己手中,彻底架空张道应,让他心灰意冷、乖乖地拿着分红过日子,把总经理的位子留给学成归来的儿子。
傅铭意就是这件事的执行者。
他想起当年娶杨学东女儿的情景。傅铭意吐出一口烟,也吐出了郁结在心里的闷气。他微笑着说:“你觉得背弃张道应向着老爷子有多少可信度?”
“老爷子能给我什么?”
傅铭意微笑道:“你想要这家分公司也行。这里你才是地头蛇。”
王铁不出意外地笑了。张道应如果收购成功,他也能得到这个位子。更何况,他还没有山穷水尽到要向傅铭意投降的时候。王铁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沏得酽,入口略苦,好半会儿舌尖才尝到回甜的滋味。他静静地想,他真像这杯茶,苦尽甘来的时候终会来,只是现在还早。
“你来分公司,别人不知道你是大老板女婿,可我知道。张道应早就把你的资料传给我了,我很清楚你的来意。傅总是来对付我的,是吧?一个不忠于大老板的分公司实权副总自然不受欢迎。我一直在想,你会怎么设局。”王铁说着呵呵笑了起来。他眼神发亮,像看一头猎物似的看着傅铭意。
他得意的神色让傅铭意心头渐起寒意。话已经说开,再没有余地。傅铭意静静地掐灭了烟头,靠在高背椅上注视着王铁,交叉的双手稳若磐石,眼神平静,没有露出半分惊诧。
王铁笑了几声,没看到傅铭意变色便停住了。他心头得意,抚摸了下红木大班桌,手掌上传来厚实温润的感觉。这套办公家私是他所喜欢的,大气豪华。他的办公室里用的不是红木。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没用更好,用了反而没了斗志。他从工厂里的一名技工做起,混了二十几年混到今天的地位,他如何舍得放弃?
王铁心里清楚,就算再有钱,没有CWE公司的实力,人脉再熟,你也拿不到订单。私人小公司的弊端就在这儿。他轻蔑地想,杨成尚现在不买他的账。他当了公司一把手,杨成尚只能任他搓圆捏扁。
他笑道:“傅总,明人不说暗话。我王铁也不喜欢打肚皮官司。是我牵头分管的渠江订单。江氏建材又是我的老客户,公司与江氏合作了很多次,这你也清楚。不过,这次江氏供货出事,你想让冯曦咬出我可没这么容易!”
他掷地有声,面目近乎狰狞。
傅铭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王总你误会了吧?王总推荐江氏建材并没有错,你做材料这么多年,江氏也不是第一次合作,这个完全没有问题。这件事,我并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过错,完完全全是江氏发错货带来的恶果。只不过,出于对渠江后续工程订单的考虑,所以才调的分公司材料进场。若非如此,一切照合同办理。渠江起诉咱们,咱们就起诉江氏建材。这种经济纠纷太正常不过。王总为什么这么激动?冯曦不过是执行这项合同的小经理罢了。”
傅铭意迅速调整战略放过了王铁。他本能地感觉到王铁有备而来。原来的计划一定有纰漏。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动不了他,总有下一次机会。王铁拿张道应当靠山,最多是一个高级打工仔。自己持有公司股份,不当老总还有董事会董事的身份。傅铭意有恃无恐。
王铁被他的话噎得气窒,冷笑着说:“傅总现在想撤也来不及了!你想全身而退没这么容易!让我说说你的计划吧。江氏出问题,冯曦当然有责任,我是牵头分管领导,我自然也有责任。她不过一个小经理,动了她无所谓。我王铁在分公司待了二十二年,你想把我堂堂正正地踢出去?你真狠!但傅总你忘了,冯曦,是,我,特意从总公司招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王铁长舒了一口气。打盹的老虎张开了眼睛,精光四射。傅铭意的脸上闪过一丝惊骇。王铁满意极了。
“是,我知道你要来当分公司总经理。我当然要有准备。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和冯曦的过往?傅总,你自己设局套进去的人只有你自己!你为什么把渠江的合约给了冯曦?那是你照顾老情人!为什么江氏建材会出这样的娄子?不是冯曦就是你策划了整个事件!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合保证渠江后续工程的订单不得罪业主,做主让别的分公司支援了渠江材料。但是,咱们公司无端端就要赔偿江氏一百零二万!江氏建材一米钢管都没供过就能得到大笔赔偿款,你和冯曦自然也能得到好处,亏的是公司。不知道这个算不算侵占公司财产?!”王铁越说越得意,方正的黑红脸冒出光来。
傅铭意想起初回来时遇见冯曦的情景。王铁兴奋的表情一晃而过。他心里凉飕飕的。冯曦从总公司借调回到分公司是王铁力邀,他竭力主张在机械部下面设一下招投标部门,推荐冯曦任经理,他一直从王铁与杨成尚的关系上考虑这个问题。今天他才明白,王铁重用冯曦是针对他而来。
“你有证据说明吗?你负领导连带责任是板上钉钉脱不了干系的。你指责冯曦与我是情人关系,所以明目张胆地损公利私,这你有证据吗?合同给的不是冯曦,是机械部,利润也是整个机械部的,不是她一个人的。江氏会给我和冯曦好处你也没有证据。反而是你,王铁,你牵头主持渠江工作,你推荐江氏,你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呢?”
傅铭意声音变得凌厉,板着脸盯着王铁。
王铁大笑着站了起身,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对傅铭意说:“江家与我相交十来年,你以为许诺好处就可以让江氏倒戈?有个情况你肯定不知道,冯曦抢了江瑜珊的心上人,江家如何肯罢休?江家和你成了朋友,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要我这个朋友。你想清算我的连带责任,免了我的副总。可惜啊,你才是公司的一把手,加上与冯曦的关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当然,你也可以置冯曦于不顾,把一切都推到她头上,明哲保身。咱们这局战成平手,下一局再各凭本书!”
他端起茶杯,走到饮水机前注水,动作有条不紊,似乎刻意留出时间让傅铭意思考。他转过身的瞬间,傅铭意挫了挫牙。王铁将了他一军,结果是牺牲冯曦。他想起孟时,唇边轻不可见地掠过笑容。
傅铭意的镇定让王铁诧异。他端着茶杯,悠悠然又吐出一句话来:“傅总,她是你最爱的女人吧,你生命中有两个女人,一个给了你富贵,一个给了你爱情。给你富贵的人早夭,给你爱情的女人面临着你的选择。张总一直觉得老爷子思想陈旧了,太子爷还是个学生娃,总公司老总的位子您坐正合适。”
背叛老爷子,许他总公司总经理的位子,此事云淡风轻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否则,冯曦就面临牢狱之灾。八年前他背弃了她,八年后还要再来一次吗?傅铭意淡淡地说:“你出的这道题,你觉得我会选哪个呢?你想过没有,如果江氏不承认与冯曦合谋,你将全盘皆输。”
王铁笑着说:“江家不会理会咱们公司的争权夺利,却忍不了女婿被抢的恶气。总公司马上就会来人调查,然后会报警立案。走着瞧吧!”
办公室的门一道道被推开,外间的声响渐渐涌进来。他唯独听不到冯曦的声音。傅铭意拿出皮夹,里面的冯曦依然保持着活泼开朗的笑容。傅铭意长叹一声:“曦曦,是你的幸还是你的劫呢?”
第二天,总公司就来了人,挨个儿地找公司中层以上人员问话。公司的气氛紧张起来。冯曦刚开始还想,赔偿江氏一百零二万,公司还是赚钱的,不过是少赚而已。踢走自己,打压王铁,傅铭意最终也能获胜。
冯曦进会议室时依然保持着大不了走人的心态。这次来的总公司人员她一个也不认识。两男一女神情严肃,在她面前还摆了支录音笔,她条件反射地有点儿紧张了。
“冯经理,这次渠江的单为什么由机械部去签?”
冯曦想起傅铭意的布局,心里苦笑,镇定地回答,“这是公司领导安排下来给机械部的。原来是杨经理在联系,后来交给我去签。谈合同细节的时候,我才知道是材料为主。”
“虽然不经过招投标,也是询价议标,为什么要选江氏?正是这批无缝管,江氏报价高出别家公司,难道你不知道吗?”
她知道,她跑遍了市场,多方打听比较,花了两晚才查出来,可冯曦不能说。她小心地回答,“江氏总体价格比别家低,而且与公司合作多次,信用一向很好。虽然这个报价高出别家,其他的报价却低于别家。从江氏的实力看,总单全包给他们对公司的利润并不影响。而且,选江氏建材为供货商也是王副总拍板定下的。”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并没有过错。两个问题问完,总公司三个人想互看了一眼,一个女的缓慢地开口问道:“冯经理,你与傅总是什么关系?”
冯曦的头嗡的一声就炸响了。她尽量地让心情平稳下来,无比艰难地说:“同事关系。”
“听说傅总是你大学时的恋人,机械部能拿到这笔订单,有杨经理不给,给了你,是不是因为这层关系照顾你?”
“不是!”冯曦矢口否认。无数的繁杂念头蜂拥而出。是谁把这事捅出去的?不会是傅铭意,他当然知道捅出这层关系对他不利。那会是谁?
这层关系让她原本以为约简单处理变得极为复杂。是王铁吗?他悠然自得的态度正是因为拿住了这张牌?
傅铭意以为能借这件事踢王铁出局,而这层关系就是王铁反击他徇私的说辞?她仿佛瞬间知道了王铁在昨天例会后端着茶杯微笑着走进傅铭意办公室里的谈话内容。她轻叹了口气想,大不了傅铭意低头,与王铁和解,牺牲她而已。
职场较力,并不是一场就能定下输赢的。她已经做好当垫背的准备了。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她看到傅铭意和王铁站在会议室门口。两个人轻松地聊着天,仿佛汁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看到这一幕,她仍忍不住心酸了一把。就算是心甘情愿地当了回替罪羊,临死前也会哀鸣的。
她只等着公司一纸公开辞退信,拍屁股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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