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吻,爱得如此隐忍
我问:“你在楼下吗?”他说:“嗯,顺路经过,给你带了点冰镇的荔枝,很新鲜,要不要尝点?”我说:“你走远点,抬头,看得见我吗?就在顶楼。”他往后跑了几步,大概看见我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怔住了。我朝底下大叫一声,用力向他挥手。他突然吼:“续艾,你别乱动,听见没?我马上上来!”声音很急,电话里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连声响。我有些奇怪,还想说话,他已经挂了。
脚下的石头踢出老远,成抛物线落下,落入草丛里,半点声音都无。我转头看见操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白如纸,冲我喊:“续艾,你——你站在这里——想干什么?”眼睛里有惊慌恐惧。我对他笑了笑,说:“那你觉得我想干什么?不会以为是想跳楼吧?”他见我镇定如常的神色,扶住墙沿长长吸了口气,喘息说:“站在边上,风又大,栏杆又低,这样——很危险。你还是,站过来点,嗯?”我看着他,心头一软,慢慢点头:“好。”他对我真的是——很好。我说:“你一口气跑上来的?累坏了吧?”
他摇头,笑了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赶紧扶住他,说:“缓不过气来了吧?为什么不乘电梯上来?别停下来,头部充血,容易头晕,沿着周围慢慢走一圈。”他说:“正是下班时候,电梯人多,等不及。”他搭着我的手臂在顶楼走动,说,“续艾,你今天有些不一样。”我“哦”了一声,问:“哪里不一样?”他想了想,羞涩地笑,说:“我很光见你这样——很听话,很温柔。”我忽然觉得歉疚,我对他一向没好颜色,而他从来也没说过什么,无论是当爱的不当受的全部承担下来,我笑:“那你今天运气。我正闷着呢,想找个人说说话,没想到恰好你来了,所以倒履相迎,生怕你走了。”
他跟着笑:“原来我以前运气一直不好,还以为自己老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你觉得闷吗?想不想出去玩?天气有些热,去西山怎么样?就当是散心,风景又好,山环水绕的,还又近。”我忙说:“不是不是,就是觉得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就很好。”他顺着我的意说:“好。心里不痛快吗?能说一说吗?我想说出来大概会好些。”我看着灰白的天空说:“没什么不痛快,在想一些事情。”转头问他:“操曹,你想过你以后会怎么样吗?”他认真回答:“以后呀,如果没什么意外,大概还是在实验室吧。我自己很愿意这样,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的,我觉得能这样,很幸运,很好。”
我点头,说:“是的,那是很难得的。这些日子,我在想以后的事,可是,这有些复杂,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他看着我,徐徐说:“那你一定要想好了。还有,续艾,如果需要我的帮忙,我会觉得很荣幸。”我笑:“好的,你可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到时候别忘了。”他郑重地点头,摸着胸口说:“不会的,永远都不会忘,在这里存着呢。”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扯出一个微笑:“操曹,你对我这样好,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随即拍了拍手,说:“你看,天都暗了,我们下去吧。我有点饿了,也该吃晚饭了。”
一路送他下去。他从后车箱里搬出一个大大的白色塑料箱。我好奇,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笑:“我到南方开会,顺便带过来的荔枝,纯天然的,加冰密封的,还很新鲜。”我瞪大眼,说:“我虽然爱吃,可是这么多,也有点太——”过意不去。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荔枝?不过荔枝这东西,大概很少有人不喜欢的。而且这样千里迢迢地运过来,真是——礼轻人意重。我觉得喉咙酸酸的。他笑:“不要紧,慢慢吃呀,放冰箱里冷藏,不会坏的。北京这边都没有这样好的。”我说:“操曹,真是谢谢,难得有人这样想着我。今天没准备,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改天一定请你吃饭。”他忙问:“哦——你的意思是你亲手做吗?”我点头:“嗯,我做。”他连连说好,很高兴地走了。
赵静上早班回来,急匆匆地换衣服赶着回家,她明天休假。我忙包了一大袋荔枝,笑说:“大姐,这个你带回去给小孩吃。”她吃了一惊,说:“这么多?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小孩子吃多了上火。”我说:“你拿着吧,多着呢。操曹今天送了一大箱过来,我都担心吃不完。喏,你看,箱子还在那呢。”她笑:“那我就不客气了。操曹这孩子,一心一意,心眼好,我真是喜欢。”话里似有深意。我顿了顿,坦然地接上去,点头:“是呀,我也很喜欢他。”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走了,晚上注意点,听天气预报说半夜可能有雷阵雨。阳台上还晾了衣服呢,可别忘了。”我笑说:“你就放心走吧,我等会儿就收进来。”
夜深人静,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关了空调,打开窗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窗帘哗啦啦地响。过了会儿,觉得有些凉,我放下手中的书,披上外衣,起身关小窗户。外面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隐隐作响,像一条金鳞,在头顶游走,离这里应该还很有些距离。我探头看了眼,天空越发的鬼魅阴沉,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使人胆战心惊。一道亮光忽地在眼前炸开来,随即是“轰”的一声闷响,仿佛就在耳边,吓了一大跳。我赶紧缩回来,吁了口气,顺手拉好窗帘。看来,又是一个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夜晚。
外面风起云涌,狂风“呼——呼——呼”就在耳根底下刮过,闪电的幽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映在墙壁上,周围一片惨白。“轰隆”一个惊雷,我抚着胸口坐起来,心神不宁。只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房间里静如死水。我大喘口气,正准备躺下来,仿佛听见敲门声,心口猛地一紧。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却又什么没有。我心突突地乱跳,半夜三更,阴风湿雨,不会是闹鬼了吧?
双手抱臂,呆坐了会儿,敲门声急一阵缓一阵,真真切切。我咽了咽口水,随手抄起包里的军刀,高声问:“谁呀?”一个含糊的声音传进来,也没听清说什么。我按住门把,又问了一句:“谁呀?有什么事?”听见模糊地喊“夕——”我赶紧打开门,周处一个不防,差点载了进来。我忙扶住他,满身的酒味,愕然,一眼瞥见门口散乱的烟头。轻声问:“周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他没回答,闭着眼在沙发上重重倒下来。
我找来热水,摇着他说:“喝醉了吗?用毛巾敷一敷会好一点。”见他没动静,只好用微湿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脸,说:“累了吧?要不在这先躺会儿?”抽身要走,他迅速撑起上身,单手搂住我腰,没有出声,眼睛仍是闭着的。我试探地问:“周处,知道我是谁吗?”他微仰起头,好一会儿才说:“夕,先别走——我头痛。”眉毛都纠结在一起,似乎真的痛得难以忍受。我拉过软枕垫在他背后,说:“好,那你先躺下再说。”摇着他的手,紧如铁箍,好半天才松了。这样的周处,与平常大不一样,陌生而危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使得他平日里的镇静霸气全线崩溃。我定了定神,将毛巾浸热,叠成条焐在他额头上。
我低声问:“要不要进去睡?”他咕哝一声,伸手扯领带,陷在沙发里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进去拿了条薄毛毯,搭在他身上。低头,见他眼圈微红,嘴唇干燥,问:“要喝水吗?”他点头,手却没动。我凑近他,将他的头抬高,说:“那你慢点喝,别呛着。”水沿着嘴角流下去,喉结上下滚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说:“那睡吧。”站起来将灯关了,屋子里一时静下来,只听见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雨水哗哗地往下流。
转身要进房,他已经坐了起来,黑暗里,只看得见沉默的背影。我想了想,在他身边坐下,问:“有没有觉得好点?”他“嗯”了一声,几不可闻。外面的风雨、相对的无证以及纷涌的黑暗都让我觉得不适且不安。我打破沉默,说:“黑漆漆的,怪可怕的,我去开灯。”他拉住我,喃喃地说:“不要开灯,可以吗?”我看着他,脸庞在透进来的微光中若隐若现,点头:“好。”他顿了顿,又说:“我太污浊,见不得光。”声音低沉暗哑,似是内心最深处的呓语。我摇头:“不,周处,不单是你死我活,人人都污浊不堪。”既在这尘世打滚,便宜惹一身尘埃,谁都避不可免。
他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却没有点火。我终究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周处,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他将目光从远处抽回,问:“夕,我可以吻你吗?”淡然的声音,认真的神情,礼貌的征询。我压下紊乱的心跳,轻轻闭上眼,感觉到他的唇在嘴角来回舔吮,在齿间徘徊,冰凉哆嗦,才察觉到他的紧张颤抖,许久才平复,渐上轨道。那是一个真正的吻,男人对女人。他的舌伸进来,长驱直入,半途却又戛然而止。他握紧双拳,颓然地道歉:“夕,对不起。”声音似乎哽咽。我微微摇头,柔声说:“不,周处,你不需要道歉,我很感激,一直都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被人爱,感觉很好。”我知道他爱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爱得如此隐忍痛苦,唯恐伤害了我。
他捧起我的脸,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见他的眸中有沾光,低叹一声,直入心扉,半晌说:“足够。”站起来,掉头就走。两个字在心头狠狠一撞,余音袅袅,久久不散。我担心地喊:“周处——”他慢慢转身,看着我没说话。我胡乱地撩了撩早已乱七八糟的头发,说:“外面在下大雨。”他在那站了许久,既不离去也没有留下的意思。我又说:“这么晚了——你又喝醉了——”他突然出声:“夕,我没有醉。”我抬头看他,他接着说:“我吻你,没有醉。”我忙说:“我知道,我不过是担心你。周处,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爸爸妈妈都走了,林彬也走了,我只有他了。今晚的他,让我担心得浑身僵硬,却不敢泄露分毫。
他走过来,理了理我鬓边的头发,柔声说:“不用担心,我要走了。”我十分惶恐,死命拉住他,颤抖着问:“你要去哪里?”他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抚我:“去遥远的地方。”我呜咽着喊:“周处,你这就要走了?”他拥紧我,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夕,对不起,我必须走,今晚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仰首,问:“什么时候走?”他顿了顿,说:“明天。不能引起注意。”我点头,镇定下来:“好。那——以后呢?”声音嘶哑。他看着外面潺潺的雨幕,慢慢说:“等风平浪静。”我擦了擦眼泪,说:“好,放心,总会风平浪静的。”
他说:夕,你自己保重。”就这样转身下楼,连背影都被隔绝在门外。我在客厅里心慌地站了会儿,拿起一把伞,赤脚冲下去。喊住即将钻入雨幕中的他:“等一下!”他猛地转身,迅捷如猎豹,见是我,才松弛下来。我说:“周处,外面雨下得太大,给你伞。”他接在手里,黯然半晌,说:“快回去,小心感冒。”我点头,抱住他,亲了亲他脸颊,说:“周处,我要你好好的——”几乎泣不成声。他点头,郑重地说:“好,我会的。你快回去。”我哽咽说:“我看着你走。”十分坚持,他没再说什么,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去,将伞折好。回头看了我一眼,眸中闪着深沉的光,似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车子溅起满地的水花,渐行渐远,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见。我呆立许久方转身离去。
一个晚上,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心在恐惧的暴风雨中漂流,似乎永无尽头。雨声渐渐小了,滴答滴答,统统落在心头。天空似乎透出一丝微光,黎明前的黑暗,像一道深渊,危险的蛰伏。我翻身而起,掏出枕头底下的玉雕,小小的饰物静静地躺在手心里,冲破魑魅魍魉,发出淡淡的莹光,光华内敛,温润柔和。据说玉能逢凶化吉,驱灾避难,希望我,我的影能伴他永远平安。我慕名一颤,似乎预感到什么,心中不断掀起滔天巨浪。
再也不能安稳,我穿好衣服,挎上包,就着熹微的晨光,钻入苍茫的晓色里。街上行人稀少,空气寒冷潮湿,寂然无声,整个城市睡眼惺忪,还未完全醒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拦到一辆出租车,直奔郊外。我摸了摸裤兜里的玉雕,应该还来得及,至少要送一送他,再见一面。我老远就打发车子离开了,天色尚错,沿着无人的街道快步跑起来,唯恐迟了。高大的树木在雨水的滋润下青翠欲滴,一阵风过,落下无数的水滴,溅到脖子里,冰凉,忍不住哆嗦了下。抬头见几辆警车迎面开来,顶上警灯闪烁,在身边呼啸而过。
我侧目而视,骇然之余,发足狂奔。跑到尽头,刚转弯就看见触目心惊的黄色警戒线以及无数的人影,许多人隔着数十步遥遥观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门口站满了手持重枪、全副武装的武警,面无表情地押着犯人上警车。我走近几步,看到小顺双手被铐,面如死灰,神情木讷,手脚都在哆嗦。被人推着跨上车,脚下一个踩空,跌倒在地,头磕在铁门上,额上流出血来,既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擦,鲜红的血沿着鼻梁额角往下滴,不知道痛似的,满目狰狞,形状恐怖。听得一阵推搡叫嚷,厚重的铁门缓缓合上,随后一些武警持枪从别墅里出来,钻入最后一辆警车,快速离去。门口仍然有守卫的人员,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浑身冷汗涔涔,手足冰凉,仿佛六月飞雪,身处寒天雪地,万载玄冰之上。警车畅快开远,围观的人群仍然不散,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议论纷纷。听到一人摇头叹息,感慨连连,我顿足,出声问:“大叔,您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喉咙仿佛被什么黏住似的,差点发不出声音。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立即有人插嘴:“这还用问,警察一鼓作气捣毁犯罪分子据点,伸张正义,为民除害!那叫一个大快人心……”我压下哽咽,咬着唇不敢出声。那大叔嗤笑一声,骂:“什么都不知道,瞎显摆什么呢你!”众人好奇,都问他事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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