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从冗长的回忆里抬起头来,还是在医院,雪白的墙壁,空气里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空无一人的走廊,影子贴在地上像一幅印象派风格的绘画。钟笔站在他面前,冷若冰霜问:“左学呢?有没有事?”焦虑中带着一丝看见他的不悦。
眼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还恨着他,他想。
但是他不在乎,他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其实,被她恨也好,总好过被她遗忘、忽视、淡漠。
他本以为俩人可以这样相安无事过一辈子,就算同床异梦也没关系。可是张说阴魂不散出现了,所有预定的轨道也许将全部改写。
那时候他心疼她痛失母亲,情绪崩溃,本想放她离开,所以明知她回学校了,也忍着不去找她。俩人就此分道扬镳,放她也放自己一马,未尝不可。她一直避他如蛇蝎,自己何必苦苦纠缠,相看两生厌?
直到知道她竟然想跟别的男人结婚,他真正动怒了,猛然发觉,原来自己竟是爱着她!带着左学出现他们面前,看了眼俩人交缠在一起的十指,他甚至不用说话,就已经获得彻底性胜利。
他以为她一定要大吵大闹,绝食抗议,或者以死明志。
哪知她却提出要跟他结婚。他从未这样高兴过,立即着手准备。他们在香港注册,婚礼非常盛大,耗资千万,香港的许多名流都有参加,娱乐报纸大肆报道,称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披着复古式雪白婚纱站在那里,艳冠群芳,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好,也称不上坏。当真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知道,那是一种认命的心态。
但是这些小小的不愉快并不能抵挡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兴奋。
他一直没给孩子取名,将取名权留给她。当她略带惆怅说:“那就叫左学吧。”他想起“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立即同意了。
可是他的爱不够纯粹。他爱钟笔,但是他也爱其他的女人。
他认为他和其他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更何况钟笔根本就不在乎,有什么要紧?他不再年轻,有他自己的娱乐,世俗的,刺激的,肉体的。但是这些还不够,他在钟笔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爱,纯洁的,高尚的,灵性的,足以支撑他身心健康,长命百岁。
他自私地忽略了钟笔的意愿。
钟笔很不耐烦,不等他回答,跑去问迎面走来的医生,当知道左学不过是染上普通的流行病毒、确定不是非典时,心头的大石顿时放下来。
她冲进病房,左学歪着脑袋躺在床上,被子盖在胸前,手上还挂着未滴完的药水,早已睡熟。小小的人儿,不过几天不见,眼窝陷了进去,肉肉的双下巴没有了,脸色发白,神情萎靡,竟然瘦了这么多。
左思跟了进来。钟笔瞪他,满脸怒容,“他跟着我,从这里飞那里,满世界乱跑,一年到头,从未生过病。这才回香港几天?你就这么照顾孩子?你到底是不是他父亲?”只知道在外面勾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左思毫无愧疚之心,冷笑说:“他之所以生病,我想是因为你这个母亲。”连儿子都不要,有什么资格说他?左学生病,大概是因为半夜着凉,加上没人看管乱吃东西造成的。他已经辞退了家中那个不尽责的菲佣。
钟笔怒极,他在怪她逃跑不回香港?他竟然还有脸怪她!粗口忍不住冒了出来:“你滚!”左思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在椅子上坐下来,施施然说:“我没办法滚着出去,所以只好留下来。”
“你——”钟笔气得不知该如何反驳。厌恶地瞄了他一眼,这个泼皮、无赖、老奸巨猾、死不要脸的老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无视。
俩人的争吵吵醒了睡梦中的左学。他揉了揉眼睛,娇声娇气喊了一声:“妈妈——”钟笔满身的火气立马消了,回头亲了亲他脸,“还难不难受?”左学点头,哭丧着脸说:“打针真疼。”脱下裤子,给她看满是针眼的屁股,缠着她撒娇,要她买好吃的好玩的。病中的他才真真正正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钟笔一迭声答应,“等你好了,统统买给你。不过现在,你要听医生的话。”护士小姐拿着针筒走进来,示意他打针。左学立即哇哇大叫,恃宠而骄,东躲西藏,躺在床上打滚,这会儿死都不肯脱裤子。钟笔体谅他是病人,没有像往常一样使用暴力,柔声哄他:“不疼的,就像蜜蜂螫了一下。”
左学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抽着气哽咽:“那我继续生病好了。”被蜜蜂螫,那他还不满头满脸是包,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钟笔脸一沉,眼睛一瞪,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掐了一把,“哭得这么带劲,是不是想找打啊?”这小子,倒会察言观色,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左学见苦肉计不起作用,只得牺牲屁股,任人揉搓。他哪里会怕疼,瞒着钟笔爬树掏鸟窝,砰的一声从上面摔下来,头上起了个大包,揉了揉爬起来,没事人一样,半滴眼泪都没有,照旧活蹦乱跳,到处调皮捣蛋。
钟笔说他皮实着呢,经打经摔更经骂。
左思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吵吵嚷嚷,都快把医院闹翻了,没有插话。他知道左学从小就聪明,智商超群,在他面前一直表现的像个小大人,举止老成,客气礼貌。却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爱吵爱闹,胡搅蛮缠的性子像足了钟笔。而钟笔,也不再是他印像中那个十八岁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了,她将母亲这个角色扮演的活灵活现、游刃有余,并且带有明显的个人风格。
钟笔看他打完针,便说:“既然不是非典,那出院吧。”左学愕然,“不是说还要在医院住两天吗?”钟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头:“谁说的?你想多打两天针我也不反对。”左学忙说:“当然是回家,回家。”低着头小声嘀咕:“那还用问,自然是左思说的。”不过不敢让她听见。
自有人去办出院手续。钟笔牵着左学的手出来,已是凌晨两点,灯火阑珊,夜风微凉。她不想回左家,今天晚了,赶不回北京,随便找家酒店将就一个晚上好了。她和左学磨磨蹭蹭落在最后,正想怎么开口拒绝,迎头却有一辆车子驶了过来,在左思等人身边停下。
一个女子走了下来,鹅蛋脸,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打扮非常讲究,长发盘起来,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只有腕上带了一只手表,灯光下发出沉静的光芒。钟笔站在阴影里远远瞟了一眼,看见熟悉的标志,知道是百达翡力。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但是钟笔知道,她年纪一定不小了。
钟笔对左思身边的莺莺燕燕一向不屑一顾,但是知道她叫杨芙林,在她还未出现之前,便跟在左思身边。她想,她也一定不甘心吧?
杨芙林并没有发现钟笔,一则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二则见她穿着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头发扎成马尾,样子十分普通,还以为是左家的佣人。她担心地问:“左学没事吧?”当她知道左思半夜三更还在医院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赶过来。
左思瞟了眼身边的助理,没有回答。助理被他看的心里发慌,知道自己多嘴了,连忙退后几步,躲在众人背后。她转头,看见左学,于是上去打招呼——自然也看见了钟笔,准备好的微笑顿时一僵,神情有几丝慌乱。
是她鲁莽了,她本不该来。
是她鲁莽了,她本不该来。
钟笔反倒不介意,微笑说:“你好。左学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关心。”要怪,不能怪到她头上。冤有头,债有主,左思是罪魁祸首。同病相怜,女人何必为难女人?只能屈居情人的位置,她也不见得有多么快乐。
杨芙林很快镇定下来,“你好。”笑容有些勉强。她非常明白自己此刻尴尬的处境,识相地说:“左学没事就好,我走了。”没有跟左思道别,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车子掉了个头,快速离去。
其实这是欲盖弥彰。哪有人离开不打招呼的,又不是山野村妇,不懂礼节。
钟笔暗暗吁了口气,再怎么不放在心上,碰见这样的事,总是不愉快的。牵着昏昏欲睡的左学,往相反的方向走。
左思以为她不高兴了,连忙追上去,扯住她手臂,“做什么?”敛眉垂眼的样子,有几分低声下气。
她淡淡说:“夜深了,当然是睡觉。”左思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明白过来她没有回左家的意思,沉吟了一下,才说:“我没有让她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钟笔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连忙摆手,“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何必添乱?你知道我本不想回香港的。”
左思眼睛眯了起来,那是他发怒的前兆。
司机把车子开了过来,他示意司机下车,扶住车门,转头看着钟笔,冷声道:“上车!”钟笔小小吃了一惊,来港后,她几乎不曾见过他亲自开车。但是她还是摇头,“不必了,我和左学在附近随便找一家旅馆就好了。”
左学冷眼看她,压抑满腔怒火说:“旅馆难道有家里舒服?你不在乎,也得为左学着想,他病成这样,感冒还没好就被你强行带出医院,你还想他住那种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地方?万一再染上什么病菌呢?”
钟笔本想反驳,住旅馆怎么了,也没见谁住一晚旅馆就翘辫子的!可是见他额角青筋绽出,神情阴郁的可怕,吐出的话立即咽了回去,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懒得跟他计较。走到另一边,乖乖上车。
一路上,左思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前面,车子开得很平稳,几乎没有晃动。左学精神不济,很快窝在她怀里睡着了。钟笔不愿吵醒他,只得抱他出来,有几分吃力。左思拿着她的包包跟在后面,也不管车子,摔门进来。
钟笔不理他,自顾自上楼,安顿好左学便去洗澡。她跟左思早就分房睡了,临睡前想跟张说打个电话,告诉他左学没事,免的他挂心。不想用家里的电话,打开包包找手机,这才发现护照、手机、各种证件全都不翼而飞,而信用卡、现金却在那里,分文不少。
她惊呆了,随即明白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
她冲下楼去找左思,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她没想到他卑鄙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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