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教自立教初起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劫!璇玑教上下震动。
石桥冰封,风霜弥雪。
桥上一个身着五色彩衣的人负手望天。
地上一张张揉皱的纸条,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被风吹得哗哗乱翻,像煞一群苍白的幽灵,在彩衣人脚下涌动。
纸上各各有字,写的是“十月十八柳州分坛被破,坛主被杀”、“十月三十,古月塘,本教护法十二金尊十人被擒,两人被杀”、“十一月六日,洛阳分坛告破”“十一月十七,宛容玉帛率众直入长离谷璇玑峡”……
最后一张,握在彩衣人手中,写的是“十二月三,宛容玉帛破蓝黑红白四色防兵,直通璇玑教璇玑堂”。
彩衣人木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宛容玉帛!”他左手本抓着一只信鸽,突地“啪”的一声那信鸽被掷出去三丈有余,脑骨碎裂,登时毙命。
而地上翻滚的纸片蓦地停止了翻滚,只是被风吹得直响,仔细一看,却是十数支鸽羽透纸而过,没入冰棱,把纸条齐唰唰钉在了地上。
“宛容玉帛!”彩衣人突地厉啸一声。啸声裂风破雪,像极了怨鬼的哭号!彩衣人厉啸声中,身形一闪一晃,疾扑而去。
而在他适才站立的地方,石板歪斜,冰枝破裂,河上的冰也龟裂碎开,冰上的鸽羽纸条通通在“咯——啦”的碎裂声中没入河水,不复可见。让人骇然他的内力之高,怨毒之深,内力聚于足下竟引发这样惊人的后果!
他自然便是璇玑教教主苏蕙——他与十六国制作璇玑图的人同名,叫做苏蕙,这也是他为什么疯狂迷恋这张璇玑锦图的原因之一。
他已兵败如山倒,宛容玉帛的拼死之心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路上势如破竹,无人可以抵挡他那一股哀极心死的怨恨,谁阻碍了他,谁便死!
璇玑教落得步步败退满堂尽输,便是因为苏蕙远远没想到,宛容玉帛竟是真的爱着那个女人的!那个爱是真的!所以那个恨也是真的!恨,是恨到肌肤骨骸,恨绝天涯水湄,恨尽了红尘,也恨断了白骨!
苏蕙自石桥疾奔回他的卧房,急急找出了一张东西,细细折好,放入怀中。
他刚刚做好这一切,只听得门外殿堂人声渐响,乒乓破门之声不绝于耳,他知道宛容玉帛来了。
苏蕙并没有逃,反而嘴角噙着一丝诡异的冷笑,像要落入网中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宛容玉帛本人。按了按怀中的纸条,苏蕙拉开门,昂首大步走了出去-
切的关键,显然在那一张纸条,只可惜,除了苏蕙,谁也不知道那纸条之上,究竟盛承着什么秘密。
宛容玉帛攻入璇玑教的正殿,除了教众逃得一千二净的楼宇和几个血流满地的伤兵之外,竟是空空荡荡的。
四处挂满了璇玑图,黑的红的,各色的绣丝悬垂飞扬,又令这里像个蜘蛛洞,说不出的令人厌恶作呕。
苏蕙迷恋璇玑图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莫怪他会为了一张古锦而要钟无射接近宛容玉帛,谋物害命。
宛容玉帛站在殿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正对面墙上的一副巨大的刺绣五彩的璇玑图,那旋转的字迹,斑斓的颜色——他这一生的荒唐不幸,这一生之所以完全变了模样,全是因为这一幅锦图!
这仅仅是一幅痴心女子织给丈夫的赠物,八百四十一字,二百余首诗而已。为什么苏蕙会为它疯狂?仅仅是与那古时的女子同名么?抑或是,有着另一段故事?宛容玉帛把目光自锦锻上移开,故事,故事,每个人都有着故事,他自己的故事,自这璇玑图而始,如今,也要自这璇玑图而终。
一张何其无辜的锦缎,却系着他一生的悲哀——与怨恨啊!
段青衣与常宝纹担忧地看着他。
他望着璇玑图的眼神像是做梦,又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大哥!”段青衣和常宝纹同声唤着。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说完之后,两个人互望一眼,都是脸上一红。
颜非正自东张四望,闻言,古怪地冲着他们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本来脸色就不大自然的两人彻底晕红了脸。
但宛容玉帛却没有听见,他把目光自锦图上移开,冰冷生硬地道,“苏蕙,出来!”
其余三人闻声抬头,一些随宛容玉帛来攻打璇玑教的他派高手也随之一凛。
当那张大锦图动了一下,被揭开,一个彩衣人钻了出来,目光炯炯,神色自若。
宛容玉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无射的男人,是害死无射的凶手,他这三年过着面目全非的生活,便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这个男人——付出代价!
苏蕙自是认得宛容玉帛的,看着宛容玉帛冷厉的气度,他微微有些诧异,三年不见,当年那个笑颜如花的温柔男子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宛容玉帛,别来无恙?”
宛容玉帛微微一怔,“我不认识你。”他冷冷地道。
苏蕙并不知道宛容玉帛失忆,听他这样说,只当他是恨绝了当年为自己几乎谋害致死,冷冷一笑,“当年的恩怨,你若不想提,我也不愿说,毕竟我的女人为了你弄到那样的下场,我说来也不光彩。你毁了璇玑教我不怨你,嘿嘿,为了那个狐媚子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些佩服。今日英雄豪杰来到我璇玑堂,是我的荣耀。我遣散教徒,只为和你堂堂正正地作一个了结。”
宛容玉帛漠然,“你要如何了结?”
苏蕙目中闪着诡异的光,“在今日各路英雄面前,你我堂堂正正地动一次手,今日你若杀不了我,以后便永不能杀我!”
他说得义正辞严,光明磊落,宛容玉帛自是不能不答应,他日不转睛地看了苏蕙很久,才缓缓地道,“好。”
苏蕙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似乎自己的算盘都被他看穿了,好不容易听他应了一声。“啪”的一声,苏蕙倒纵三尺,摆出了应战的架式。
宛容玉帛缓缓放下了手,长袖随之垂下,姿态很是文雅,他向前走了一步。常宝纹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哥——”
宛容玉帛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常宝纹不愿放手,只是急急地道,“这不公平,大哥这几个月来奔波劳碌……”她不放心,宛容玉帛武功不弱,但苏蕙亦是高手中的高手,她怕宛容玉帛打他不过。
“放手!”段青衣低叱,“大哥既已点头,证明他有把握,各路英雄面前,你这样扯着他的袖子成何体统?”
一向不听人劝告的常宝纹眼圈一红,竟然依言放手,只是无限委屈。
宛容玉帛赤手空拳,缓步走到苏蕙面前。
苏蕙仍然依稀记着他当年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如今一身如霜如雪的冰寒,真让他看不习惯,“今日我若杀了你,你当如何?”他一拳击出,大喝一声。
“死而无怨!”宛容玉帛微微侧身,让开这一拳,冷冷地道苏蕙目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唰”的一记扫堂腿,用传音入密道,“那个女人,真的值得你为她如此?”
宛容玉帛眉头微蹙,侧足一挡,“啪”的一声格开了他这一腿,顺势一个转身,飞起一脚径踢苏蕙的右颈,同时用传音人密道:“不关你的事。”
苏蕙倏地倒跃,五指擒拿,抓宛容玉帛右足足踝,“她为你而死,你为她如此,若是她没死呢?”
宛容玉帛左足又起,踢苏蕙伸手来抓他右足的手腕,“你说什么都可以,但你今天非死不可!你不如我,动手三招,你应该很清楚。”
苏蕙被迫放手,改抓宛容玉帛左腰,“你不信她未死?钟无射那小狐狸精何等刁滑,你以为她这么容易被人烧死?”
宛容玉帛身在半空,闻言心神一震,几乎被苏蕙一抓抓中,一个急转后跃,这个后跃跌得既险又准,衣袂俱飘,甚是好看,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只恐舞衣寒易落”。宛容家习武自成一派,每一招一式都有个极风雅的名字。
“好!”常宝纹忍不住道,看宛容玉帛这一跃跃得如此漂亮,她实在有些羡慕,小时若肯苦练轻功,说不定她也跃得出这样好看的一招出来。
她刚刚叫好,颜非便摇头截断:“不好,一点也不好!”
常宝纹愕然。
段青衣低声解释:“大哥完全没有必要在此时放松情绪的,这一抓之险,他根本没有必要遇。你看见苏蕙的口形么?他在和大哥说话,只是他用的传音入密,用内力把声音传到大哥耳边,我们却听不到。”
“他在说什么?”常宝纹问。
段青衣脸色严肃,“我不知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大哥刚才不该遇险而遇险,一定是苏蕙向他说了什么!”
“万一大哥因此败落——”颜非从未用这样严肃的声音说话,“你知道,天下英雄面前,璇玑教教主击败宛容玉帛,因为是言明了单独斗——所以一旦败落,非但我们杀不了苏蕙,灭不了璇玑教,连我们这一次行动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像个笑话!”
“我希望,也相信大哥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其中的轻重缓急。”段青衣看得紧张,“只恨不知道他向大哥说了什么,我们完全帮不上忙。”
“我一向对大哥很有信心,”颜非亦是目不转睛看着两个人的战局,此刻已打到了六十七招,“但这一次——不同!”宛容玉帛被苏蕙一句未死逼得心神不定,而苏蕙又不停地在他耳边说,“……如果那狐猸子未死,你还会有这个决心一定要杀我?她也许现在落得下场凄惨,正等着你去救命……”
微一疏神,苏蕙“刷”的一把抓下了宛容玉帛一片衣袖,毫厘之差,便是破肌见血!
一片惊呼声起。
段青衣与颜非都变了颜色。
“该死!该死!”颜非喃喃自语。
突地宛容玉帛跳出圈子,“苏蕙,你这是逼我杀你!”他看着碎裂的衣袖,目中有火在跳,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废墟之上,无射那碎裂染血的红衣!
苏蕙此刻信心大增,嘿嘿冷笑,“说得好像你本不想杀我,宛容玉帛,你杀得了我么?”
宛容玉帛不答,脸色煞白,一字一字地道,“无论她死,还是未死,你今天是非死不可!我要你给她陪葬!”
苏蕙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人影一闪即分,“砰”的一声大响两个人交了一招,谁也没看到那一招是如何交换的,便看见苏蕙口吐鲜血,被击得倒飞出去,跌落在地,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宛容玉帛!
宛容玉帛踉跄退出三步,左肩鲜血淋漓,嘴角也带着血丝,显然刚才险招相搏,宛容玉帛险胜一筹,却也一样身受重伤!
他冷冷地看着苏蕙,一眼也未看自己的肩伤,-步一步,缓缓向苏蕙逼近。
苏蕙以惊骇的目光看着他,以手撑地,慢慢后移。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没有激得宛容玉帛心神大乱,反而激起他悲忿之气,一招之失,便是生死相隔!
宛容玉帛已走到了他面前,微微俯身,他身上的鲜血滴落到苏蕙身上,看起来分外令人惊骇。
宛容玉帛的手缓缓移向苏慧的头顶,准备拍得他一个脑浆进裂!
“等一下!你不能杀我!”苏蕙紧紧抓住胸口,“我告诉你,她真的未死!你要知道她的消息,今天便不能杀我!”
宛容玉帛充耳不闻,手已按上他的天灵盖。
“等一等,你看,这是她的留字,你认得她的字,你若不看,你若杀了我,你会后悔,一定会后悔!”苏蕙大呼,他原本想的是宛容玉帛如何苦苦哀求让他看这一张纸条,却不料此刻却是他自己苦苦哀求宛容玉帛一定要看!
宛容玉帛一看接过那纸条,另一手仍未离开苏蕙的头顶。
那是一张薛涛红笺,十足十充满无射的娇媚味儿,似乎还带着无射的淡淡幽香。“蕙:
无射自知救活宛容玉帛不容于教,没奈何纵火离去,岑夫子妾亦携去,自此相隐江湖,不劳追踪。”
钟无射念得一肚子书,写起字来字迹秀雅,但言辞仍是她平日说话的口气,这信看起来温逊,但言下之意便是“我已安排妥当逃了,你不用想能抓到我。”
“你以为她是傻瓜会留在那里等死?你以为她那么爱你会替你死?不要傻了,钟无射本就是个骗神骗鬼的狐狸精,她烧了自己的庄子,自己做了伪死的假象,她又骗了你你不明白么?她伪死,弄得我为了璇玑教的颜面不能公开找她!我不能让人笑话璇玑教连一个叛教的姬妾都杀不死——”
他说了一半,“啪”的一声,宛容玉帛给了他一记耳光。
苏蕙一呆,随即狂笑,“她本就是本座的女人!你生气么?谁让你自甘下贱爱上了本座穿过的破鞋!哈哈……”
宛容玉帛轻轻地道,“我不怨她骗我,我庆幸——庆幸她没有那么傻——那么傻——”他闭起了眼睛,因为泪在涌,“你以为,她没有为我死便是她不爱我么?不,没有死她活下来,才是她爱我,真的爱我。她若就这么死了,我会恨她一辈子——一辈子!”他闭着眼,但拦不住他的眼泪,不知是酸是苦,是感激还是庆幸的泪,“你不懂,因为你从来也没有爱过她,你不了解——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无射无射,你是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而我而我竟是永远也追赶不上么?
“你放了我,我便告诉你她在哪里。”苏蕙抓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没有死,你便没有理恨我……”
“我——并不想知道她在哪里。”宛容玉帛慢慢地道,“她若想见我,自然会来找我,她不来找我,便是她不想见我,我即使找到了她,也是无用。我恨你,也并不全是为了她。”他以微微怜悯的眼神看着苏蕙,“你该死的。”
苏蕙惊恐地看着他,“你……你竟是不想着她的?你不想见她么?你不想抓她让她永远逃不了……”
“她——何尝是可以让人‘抓住’的人,”宛容玉帛目中的怜悯之色更为明显,“她决定了要逃,谁也抓她不住,你和她相处了这么久,竟是不明白的么?”
苏蕙瞪大着眼睛,惊恐到了极点,不动了。
“大哥,”颜非试图插口,“他,嗯,他伤势过重,吓破心脉死了。”
宛容玉帛移目看窗外的天,天上变幻的云彩,似乎在预示着,有一个云一般诡诈多变的女子,狐一般的媚,梅一般的清。
无射——
他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无射伪死他觉得她就在身边;现在知道她未死,反倒觉得她遥远——因为,她是那样不可捉摸,那样生动,是一朵云,是一朵易变的云!
他——并不是个逐风的男子,他不会变,也不会飞,让他去追逐那一朵云,是不是,是永远追赶不上的。
万一追赶到了绝路,发现那是一朵乌云,他又该如何?
无射无射,狐一般的媚,梅一般的清,为何留给我的,却终是黄连一般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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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璇玑教后第十天。
宛容玉帛抱膝望月。
三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稚气的举动——把自己抱成一团,像个柔软的孩子——苏蕙死了,无射未死,也许是封印在心里的那个自己在渐渐地复活,但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颜非远远地欣赏他的动作,老实不客气地模仿,也在凉亭里把自己抱成一团。
“你在搞什么?”段青衣皱眉。
颜非好玩地把宛容玉帛的姿势学了个十成十,“你不觉得大哥那个样子很可爱么?我学得像不像?”
“你快要摔下来了,不要胡闹了!”常宝纹敲了他一个响头,笑骂道,“大哥如果知道你说他‘可爱’,只怕非气死不可。”
颜非一跃而起,指着外边林子里的宛容玉帛,“喂喂喂,你们自己看,我哪里胡闹,大哥不可爱么?’’
常宝纹白了他一眼,侧头去看。
“啊!”段青衣先低呼了一声。
那是冷漠而喜怒不形于色的宛容玉帛么?月光流离,照得他白衣如雪,朦胧发光一般,他抱着自己,蜷缩一团,看起来像一团会朦胧发光的什么东西——那感觉不是“可爱”可以形容,而是——而竟是一种渗透的淡淡哀伤的无限温柔与美丽!
“我的——天啊——”常宝纹震惊得话都说不完整,“他……他……怎么可以——”
“你不是说,不知道大哥完成心愿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段青衣一阵惊异过后,不禁微笑,“他——大概是打回原形了。”
“原来——原来——大哥本就是这样——这样的人。”
常宝纹轻轻叹息,“我竟从未了解过他。”
“啊——”颜非突然叫了起来,“有一件事忘记告诉大哥,千凰楼七公子找他,天啊天啊天啊,这已经是六天之前的事了!”他一溜烟地窜了过去。
常宝纹与段青衣相视疑惑,宛容玉帛什么时候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公子爷了?为什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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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青衣做梦也没有想到,秦倦竟会亲自造访鹦鹉楼,他要宛容玉帛去千凰楼找他,宛容玉帛没有收到消息,秦倦竟亲自赶了过去!
当那辆雕龙绘凤,千凰张羽,雍容华贵的马车停在鹦鹉楼门口,段青衣仍以为自己在做梦。
宛容玉帛从来没有记起他与这位公子的交情,更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要紧的事,竟然劳动他自己的病体,这样赶了过来!三百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是不近啊!
四马一乘,那四匹马雪白灵秀,点漆双目显是千里良驹,而绞金钱的鞍绳,乌沉香的车壁,车壁上浮凤飞凰,那凤凰之目缀的俱是罕见的黑晶,阳光之下灿然夺目!
千凰楼的富贵可见一斑!
颜非哼了一声,要是谁劫了这一辆马车去,一生一世都受用不尽了!好奢华的人物!
车帘揭起,红影一闪,一位红衣女子当先跃了下来,身形极是婀娜,当她抬起头来,四人俱是怔了一怔。
宛容玉帛想起了无射,无射美,却是亦清亦媚的美,美得纤细风流,而这个女子只有一个字——艳!他没见过如此艳的女子,美得极盛,像一朵花开到了最盛时的艳极之美!
常宝纹一向自认生相不恶,今日见了这红衣女子,才知,这世上,“国色天香”是什么样的美,什么样的人才叫美人!看着她,她是朵艳得起火一般的花,而自己是花下的泥!
而颜非与段青衣心中只有反复四个字——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七公子之妻秦筝号称美人第一,名不虚传!
“嘿,见到了她,从前的姐儿妹儿,花儿草儿,统统成了狗屁!”颜非低声自言自语。段青衣舒了一口气,“人如此美,不知七公子又是如何——”他还没说完,只见帘子里伸出一只手。
手极苍白,但偏生透出股入神入髓的秀,手指纤柔,搭在秦筝伸手欲扶的一双手上,竟是天造地设一般的契合。
绝美!段青衣一刹那心中闪过的只有这两字,连话都忘了接下去。
“小心点,叫你别出来非要出来,这下子又出了什么病什么痛,我绝不原谅你!”红衣女子的声音利落清脆,像跌碎了几颗玉珠,又像飞起了几只蝴蝶。
车里的人低笑,声音低柔,“也从没听你说原谅我什么。”说着,另一只手拂开了车帘,一个白衣人扶着秦筝的手,慢慢自马车上下来。
宛容玉帛盯着他,他一定是认得这个人的!他的魂记得这个声音,他记得这一张秀绝烟尘清如白玉的脸!但他的脑却否认这个记忆!
“你——我——”宛容玉帛闭目,调整着自己混乱的记忆,“我很抱歉,我们认识?”
另外三人早已看他看得傻了,只目不转睛地看着秦倦温雅秀致的脸,看着他光华四射的黑眸,精湛而犀利的眸。
秦倦站定,微微一笑。“嗯,不算认识。”
宛容玉帛困惑的样子像个脆弱得找不到糖的孩子。
秦筝东张西望,皱眉,“可不可以进去说话?”她一皱眉,像如火的红花漾起了一层光华,旁人自是只有唯唯诺诺的分。
鹦鹉楼厅中。
“宛容公子遭人暗算,失去记忆的事我已知道了。”秦倦安然坐在鹦鹉厅的正席上,带点倦意地道:“虽然宛容公子已经不复记忆,但我答应过他的事永远作数,千凰楼的承诺是不会因为宛容公子失去记忆就此算了,我来,是为了带给他一个消息。”
常宝纹忍不住问,“你答应了他什么事?”
宛容玉帛也是一脸愕然。
秦倦幽黑而不可测的眸幽幽地看着他,别有深意地道,“真的忘却了?”他摇了摇头,淡淡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你真的忘却了,只是不愿记起——那个伤太残酷!所以不愿记起,宁愿忘却!但在你心里,终还是记着的。”他素来便洞烛一切,这些年宛容玉帛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他略略思索便料中了十之八九。
宛容玉帛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低声回答,心底的封印像被他一句话戳入了禁地,突然疼痛起来。
秦倦却不理他,反向他人慢慢解释,“宛容公子——曾经托我助他调查一件事,我没有答应,却承诺了我虽不能替他去查,但在必要时我会帮他,就这么简单。”
“我请你调查什么?”宛容玉帛低声问。
秦倦奇异地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么?”
“我——”宛容玉帛闭嘴,他的确是不想知道的,他知道的,那必是一道伤!一道封闭了痛楚的伤!
“我不会说,”秦倦慢慢地道,“其一,你不愿知道;其二,你也从未忘记。”
气氛此刻很微妙,很玄乎。
宛容玉帛脸上闪过了温柔无奈的神色,只一刹那的,却有人看在眼里。
“钟无射人在晋阳城郊三十里芦花村,我来只要说这一句话,其他的,我不会说,他不愿听。”秦倦说完,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轻咳了两声,“筝——”
秦筝几乎立刻自怀里拿出了药,但已来不及,秦倦左手按着心口,一口鲜血吐在右袖之上,低咳不停。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你才甘心么?”秦筝苍白了脸,目中是又恨又怜的苦,“你一心为了别人想,便是从来没有为我想过!你再这样——这样——是不是要我先死给你看,你才知道要珍重自己?”
“筝!”秦倦喘息未定,“你明知道我不是的,不要伤我,好不好?”
秦筝几乎立刻闭了嘴,她刚才没有泪,现在目中朦胧,良久才颤声道:“倦,对不起,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一着急就出口伤人——”
秦倦微笑,侧目看她,犀利化作了温柔:“我知道你担心,没事的,没事的。”
秦筝不管众人在前,一把抱住了秦倦的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没事,但你病,比我病更令我苦过十分,不过你放心,我只是担心,并不是害怕。”
秦倦不以为忤,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夫妻情深,再没有比此时更感动人了,这一对富贵尽享,名望全收的夫妻,世人只见他们的幸,却看不见他们的苦,而虽是这样让人担惊受怕,死亡病苦笼罩的爱,两人仍是爱的这般勇敢,这般幸福,这般的——无怨无悔!
“其实,你本不必亲自来的,千凰楼愿为公子出生人死的不知几许,更何况只是送信?”宛容玉帛竟受不了这样的深情似的,避开了目光。
“我来,是要逼你去找她。”秦倦语气低柔一字一句地道:“今日若不是我来,你会去找她么?你知道我来此不易,总不能让我白受这一趟的苦?我来,便是要你非去不可!”“为什么我非去不可?难道,我竟是非见她不可?”宛容玉帛不敢看秦倦的眸,那眼神太亮,太睿智!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我逼你去,是我知道你太强烈的情,那情当日创造了奇迹,今天我不想见它创造出悲剧,仅此而已。”秦倦向秦筝点头,“我们也该走了。”
秦筝扶起他,径直走向门口,这两人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无人可以阻拦,也无人可以挽留。
走到门口,秦筝脚下一顿,“宛容玉帛,你很令人失望你知不知道?你太多情又太懦弱!你爱一个女人,却从不想如何去爱她珍惜她,却只一心一意想逃而已!你怕那个女人毁了你目前安稳平静的一切,你爱了却不肯付出!只因为她是一爱了便要惊涛骇浪的那种女人么?你是个懦夫!你不敢面对爱她所要付出的苦,所以你躲在这里舔伤,你其实——希望她死多过于希望她活,她若是死,你便可以心安理得悼念你的爱;而她活着,你怕她多过于爱她吧!因为爱了她便代表了出轨!她是会飞的女人,而你只想守住目前的一切,你知道一旦爱了她你便会失去一切——首先,便不见容于宛容家!你不敢面对,不敢付出,更不愿为你的感情做出努力!所以你痛苦,我承认你也付出了太多的情,但痛苦的却是,因为你不敢为你的情去抵抗去牺牲,所以你有再多的情也永远追不上她!她为了爱你放弃了一切,你呢?你却为了一切放弃了爱她!”
秦筝说话从来不留情面,“我同情被你爱的那个女人,因为爱你,她注定了被你拖下地狱!你在这里再愁再苦一百倍一千倍也是没有用的,你若要不起那分爱,你去找她说清楚,告诉她你不配她爱,省得她一生一世陪你在地狱里受苦,至死也不能解脱!”
“筝!”秦倦低叱。
秦筝傲然挺起了背,“这一次我绝不认错!”
秦倦顿了一顿,淡淡地道:“说得很好。”
两个人未再回头,径自离开。
所有人都看着宛容玉帛。
他止中有泪。
真的是像她说的一般无异么?他真的如此懦弱,懦弱得让人鄙夷不配她爱?他自知从不坚强,从不坚强,但真的——不曾为他的爱付出代价?不曾做过努力?
不是的,他努力过,只是,比之她的付出那努力是太小太小了。
秦筝说得很对,她是一爱了便要惊涛骇浪的女人,若没勇气为了她放弃一切,为她承担爱她的苦,他不配爱她!也不配让她爱!要爱她,只能同她一起惊涛骇浪!
要追上她,只能同她一起飞!
他并不是懦弱,只是总想着两全其美,但那爱若是份偏激的爱,是注定了不可能两全其美的!
不想伤害任何人,结果是连她一同伤害,如今,要让伤害减到最少,便是去义无反顾的——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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