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点二十分,罗曼丽拿着电话筒的手,微微的颤抖。电话那一头,夏心桔的助手告诉她:“我们接着就会听你的电话。”
她常常嘲笑那些打电话到电台节目诉心声的人,没想到她自己竟然也会做这种傻事。她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在空气中诉说自己的故事的人的心情了。有些郁结,你只能托付于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这样是最安全的,也唯有这样,心里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
电话那一头,传来夏心桔的声音:
“你现在收听的是ChannelA,我们要接下一个电话了。喂,是罗小姐吗?你有甚么想跟我们谈的?”
“假如一个男人和你一起一年零三个月了,他还是不愿意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女朋友,那代表甚么?”罗曼丽用震颤的嗓音说。
沉默了片刻,夏心桔反问她:
“你说这代表甚么?”
罗曼丽忧郁地对着电话筒笑了笑,说:
“他不爱我。”
“你自己都有答案了。”
“可是,他是有一点点爱我的——”罗曼丽喃喃说。
收音机里飘来一支哀婉的歌,那是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
挂上电话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现在好过一点了。这支歌,她以前听过了。那时她比较快乐,不明白思念和守候的痛苦。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痛苦的时候,一个人甚至会做一些她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譬如她今天晚上所做的事。
她也没有太多时间伤心。明天是公司的周年晚宴。今天晚上,她要好好的睡,让自己看来容光焕发。
她在一家美国药厂工作。这天在周年晚餐会上,同事杜苍林的太太王莉美就拉着罗曼丽,很认真的说:
“曼丽,我有一个表哥在美国矽谷工作的,他还没结婚。下个月他回来度假,我要替你们做媒。”
杜苍林说:“曼丽长得这么漂亮,还用你来介绍男朋友吗?”
“曼丽就是没有男朋友,她常常形单只影的。”王莉美顿了顿,又问:“曼丽,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罗曼丽尴尬地说:
“工作这么忙,我哪有时间谈恋爱?”
“听见吗?”王莉美对她丈夫抬了一下头,证明自己是对的。
杜苍林指指旁边的方载文,说:
“方载文也没有女朋友,你不如撮合他们两个吧。”
“方先生,你没有女朋友的吗?”王莉美问。
方载文腼腆地说:“暂时还没有女孩子看上我。”
“怎么会呢?你的条件这么好!”王莉美说,“只是太专注工作吧?”
罗曼丽的终身大事成了下半晚的话题。这一次,王莉美是很认真的要为她做媒。
晚宴结束后,罗曼丽一个人从酒店出来,碰到方载文开车和几个同事一起离开。
“再见。”方载文跟她说。
“再见。”她跟车上的人挥挥手。
望着方载文的车子开走之后,她登上一辆计程车。
“小姐,你要去哪里?”计程车司机问她。
“你随便绕几个圈子,然后去铜锣湾加路连山道。”
最后,车子停在铜锣湾加路连山道一幢公寓外面。罗曼丽下了车,走进公寓,来到十九楼。她扳下A座的门钤。方载文来开门的时候,还没有脱下刚才在晚宴上穿着的那套西装。
方载文抱着她,微笑着说: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是吗?那你为甚么不肯公开我们的关系?我和你都是单身,我不明白你有甚么好怕的?”
方载文吻了吻她,说:“我不是说过很多遍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必要公开。况且,我们一直也没公开,忽然公开,其他人会觉得很古怪的。”
“是不是因为你不爱我?”罗曼丽难过地问。
方载文拍拍她的头,说:“你又来了!”
他就是这样,每次当她问他爱不爱她,他总是不肯直接回答。
方载文脱去她的裙子,把她拉到床上。当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时候,她感觉得到他是有一点点爱她的。可惜,那一点点的爱太少了,还不足以让他肯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她多么希里他对她连这一点点的爱也不曾有过,那么,她便可以洒脱地离开。他偏偏让她在他眼睛最深处看到那一点点的爱,让她存有希望。
“杜太太说要给我做媒呢!”她刻意试探方载文的反应。
“她说说罢了。”
“她是认真的。”
方载文甚么也没说。
忽然之间,所有凄然的感觉都涌上心头,罗曼丽说:“是的,你是不会妒忌的,我根本不是你女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这么敏感。”他有点不耐烦。
“你是不是还没有忘记她?”她盯住他的眼睛深处。
“你在说谁?”他避开她的目光。
“你知道我在说谁的。”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翻过身子去睡觉。
“但是你仍然没有忘记她!”罗曼丽光着身子站起来,走到方载文的书房里,拉开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放在上面的,是一本关于候乌的书,是他弟弟送给他的。那本书下面,全都是韩纯忆的小说。罗曼丽指着那些书,愤怒地说:“你仍然有买她的书!”
方载文站起来,生气的问:
“你甚么时候翻过我的东西?”
罗曼丽眼泪汪汪地说:“你为甚么要这样对我?”
她的眼泪软化了他。方载文搂着她,说:
“你不要这样。”
“走开!”她推开他,走到床边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里?”
“回家!”
“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吧。”他无可奈何。
罗曼丽一边穿鞋子一边跟他说:
“明天回到公司里,我会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
“你不要发疯!”
“你害怕吗?”罗曼丽惨然地笑笑。
离开了方载文,罗曼丽踏着悲伤的步子回家。她自己也知道,明天回到公司,她绝对不会有勇气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她害怕会失去他。
认识方载文的时候,她刚刚失恋,他也是一个人,开始的时候,是大家都有点意思的。女人总是希望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但是,他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太早说了出来,我怕对你会不太好。”过了一些日子,她觉得应该公开,他又说:“在办公室里谈恋爱,会让人说长话短的。”现在他又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没有必要公开。”方载文不但在公司里不承认她,在朋友之间,他也不承认她。他从来不肯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他跟他的弟弟那样要好,也从来不肯让他们见面。今天晚上,当他在王莉美面前不承认自己有女朋友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多么的自然,一点破绽也没有。他是由衷的认为自己没有女朋友。
方载文是曾经有过女朋友的。他和她在七年前分手。她就是现在成了名的女作家韩纯忆。他不肯说他们为甚么分手。七年来,他断断续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韩纯忆。韩纯忆走了那么多年,却在他心里霸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为了他的缘故,罗曼丽买了听有韩纯亿的小说,企图从地她的故事里找到—点方裁文的影子。
作家写的东西,总是离不开自己的经历。可惜,罗曼丽无法在韩纯忆的故事里找到一点线索。也许,韩纯忆根本没有怀念方载文。罗曼丽觉得方载文很可怜,他那样撕心裂肺地想念着一个旧情人,那个旧情人却早已经把他忘记了,永远不会回来他身边。
她忽然有点同情他,原谅了他对她的冷漠。第二天,她在公司的电梯里与他相遇,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心更软了。其他人出去了,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对不起。”她跟方载文说。
方载文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那是原谅的手。他原谅了她。她欢天喜地的搂抱着他。电梯门打开,他们立刻熟练地分开。方载文走了出去,她走在后头。她一边为跟他和好如初而兴奋,一边却又为自己感到难过。她并没有做错些甚么,她为甚么要首先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了,通常说“对不起”的,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而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这天晚上,她跟李思洛和林康悦去吃意大利菜。李思洛婚后的生活很快乐。结婚之前,李思洛去找过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姜言中,她一直没有忘记他。她终于找到姜言中了。他们还上了床,她以为姜言中会叫她不要去结婚,然而,他却开车把她送回家,然后跟她说:“祝你幸福。”十五年来,他并没有她所想像的那么怀念她,是她一厢情愿罢了。终于,她的梦醒了,可以了无牵挂的去结婚。
罗曼丽也去找过旧情人梁正为,可是,梁正为已经爱上另一个人了。方载文为甚么不可以呢?她觉得那些怀念旧情人的人,都患上了可怜的考古癖。
这个星期,罗曼丽和方载文去了印尼吝里岛度假。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次假期。
方载文从来不肯和地一起请假,他说,两个人一起请假,会惹起同事怀疑。她觉得他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去旅行。这一次,也许因为内疚吧,他答应陪她去印尼玩。
假期本来很圆满,直到他们回来香港的那一刻,所有的快乐都变成了悲伤。他们排队过检查站的时候,他在人丛中发现了杜苍林和他太太王美莉。方载文立刻从罗曼丽的身边走开。罗曼丽出来的时候,找遍了机场和车站,也见不到方载文。她以为他会等她,他却竟然害怕得撇下她走了。
风冷冷的吹来,罗曼丽一个人站在机场外面饮泣。方载文不是否认她,他简直就是遗弃她。他把一个今天早上才和他上过床的女人遗弃在机场。她一边走一边流泪,她真的有那么糟糕吗?在《新约圣经》里,彼得三次不认耶稣。在这一年零三个月里,他已经不止三次否认她。她不是耶稣,她没有耶稣那么仁慈和宽大,她也不能像耶稣一样,死而复生。她的心死了,很难复活。
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她坐在电话机旁边,想着这个她爱过和恨过的男人。电话的铃声彻夜响起,她终于拿起话筒。
“你没事吧?”方载文在电话那一头紧张的问。
所有甜酸苦辣都忽然涌上眼睛,罗曼丽泪着眼睛说:
“我真的希望我有勇气不接这个电话。”
为甚么他总是在她决定死心的时候又燃起她的希望?她知道,她又会原谅他了。
她不甘心。她到底有甚么比不上韩纯忆?这个女人凭甚么在离开七年之后还霸占着一个男人的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罗曼丽把累积下来的假期一次拿光。她骗方载文说,她跟林康悦一起去意大利玩。
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她从早到晚在出版社外面守候。她不知道韩纯忆住在哪里,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这里等她出现。以后每天,她都会这样做。她在韩纯忆的小说里见过她的照片,但是她很想看看她到底有甚么吸引力。这是她两个月来做的第二件傻事。第一件傻事是打电话到电台节目诉心声。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一向心高气傲,却为了一个男人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等于整整十三天,也见不到韩纯忆。到了第十四天的黄昏,她终于看到韩纯忆了。韩纯忆远远的走来,罗曼丽立刻跑上前,假装跟她擦身而过。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望了望韩纯忆一眼,韩纯忆也下意识地看了地一眼。
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韩纯忆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真想告诉韩纯忆,有一个男人在跟她分手七年后仍然痛苦地想念着她,她是多么的车福。
第二天晚上,罗曼丽来到方载文家里。
“意大利好玩吗?”他问。
“嗯,我看到了我—直想看的东西——”
“是哪一个名胜?”他天真地问。
罗曼丽搂着他,凄然地问:“你有没有挂念我?”
“你又来了!”他摸摸她的头发。
他总是这样的,他甚至不曾想念她。
她扑在他身上,粗野地脱去他的裤子。她是如此没有尊严地想把自己送给他。
半途中,她伸出手去拧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来夏心桔的声音:
“我们昨天已经预告过了,今天晚上将会有一位特别嘉宾,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她是名作家韩纯忆小姐——”
“把它关掉好吗?”方载文伸出手去想把收音机关掉。
罗曼丽捉住他的手,把他那只手放在她心上,说:“我想听——”
韩纯忆开始说话了。
罗曼丽盯住方载文眼睛的深处,伤心地发现,她曾经在那里看到的,他对她的一点点的爱,根本不是爱,而是怜悯。他怜悯她那么爱他。
他沮丧地从她身上滑下来。
“你是不是无法做下去?”她笑着笑着流下许多眼泪。
当一个女人不被一个男人所爱。她赤身露体,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堆血肉和骨头。她可以忍受他心里永远怀念另一个女人,但她不可以忍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具横陈的肉体,没有感觉,也没有尊严和痛苦。
她穿上衣服。临走前替他把收音机关掉。她不恨他,她甚至有点可怜他。他也想忘记韩纯忆,只是他忘不了。今天晚上,韩纯忆的声音又唤回了他那些沉痛的记忆。
他知道她是不会回来的,他的梦早已经完了,他却不肯醒来。
罗曼丽想起她曾经读过的两句诗:
梦醒时,生活是折翼的鸟,不能再飞了。
梦来时,生活是一块覆满雪花的不毛之地。
梦醒梦来,都是可悲的。她的情人是一只折翼的小鸟,他没有能力再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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