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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4

  “刑小姐,你别生气。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确定你是适合的人选。”

  刑露冒火地说:

  “就因为我穷!所以你认为我什么都肯做?”

  徐夫人冷漠地说:

  “每一样事情都能买,也能卖。”

  刑露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在侮辱她。她愠声道:

  “这种事我不会做!”

  “不如我们先来谈一下酬劳吧!”徐夫人说,“事成之后,你会得到一千万。”

  刑露惊呆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徐夫人,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夫人诚恳地说:

  “刑小姐,我会很感激你帮我这个忙。而且,我儿子并不是丑八怪。你不用现在答应,三天之内,我会等你回复。”

  刑露不禁问:

  “为什么是我?”

  徐夫人回答说:

  “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儿子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今天见到你,我更肯定我不会错。刑小姐,你这么年轻,一千万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刑露亦没有立即答应,离开侦探社之后,她在书店买了一本《徐浙生传记》。

  那天晚上,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那本书。徐浙生比她想象中还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稳执世界航运业牛耳,旁及金融、保险、投资和地产。美国总统、英国首相、英国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国总统可以直接通电话,也是英国唐宁街十号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顾文芳是他的学妹,夫妻恩爱,两人育有一子。书里有一张徐承勋小时候与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没说谎,徐承勋不仅不是丑八怪,他长得眉清目秀。

  刑露放下书,愈是去想,脑海愈是乱成一团。一千万……一个女人给她一千万,要她爱上自己的儿子,然后抛弃他。她不会是做梦吧?

  有了那一千万,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她想要那笔钱。

  第三天,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徐夫人。

  “我答应。”她有点紧张地说。

  徐夫人感激地说:

  “谢谢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儿,绝对可以信任。他会协助你。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帮忙。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儿子从你口中知道这个计划,到时候,我是不会承认的。”

  刑露忐忑地问:

  “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欢我呢?”

  徐夫人简短地回答:

  “你得设法他喜欢你。”

  事情就这样展开了。第二天,刑露从林亨那儿得到一份徐承勋的数据,里面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还详细列出他各样好恶,喜欢的画家、喜欢的音乐、喜欢的书、喜欢的食物,比如说,他最喜欢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于是,店里原来的一个女招待给辞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个人。

  那时候,刑露正对有钱人充满蔑视和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见到徐承勋的时候,她心里就想:

  “这种人也能挨穷吗?说不定我还没抛弃他,他已经挨不住跑回家了!”

  还没看到徐承勋的油画之前,她以为这种公子哥儿所画的画又能好到哪里。

  但是她错了。

  他天才横溢。

  他也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公子哥儿。

  他是个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无情,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甚至连爱情和身体都可以出卖,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勋爱上她,自己倒深深爱上了对方,就像一个职业杀手爱上了他要下手的那个人。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徐承勋那样爱过她,他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卖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后,她还要林亨帮忙,找来那个男模特儿和那间豪华公寓,合演了一出戏,伤透了他的心。

  徐承勋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伦敦的冬天阴森苦寒。刑露记起九岁那年她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父亲告诉她:

  “你会爱上伦敦,但是,你会恨她的天气。”

  那时候,她为什么不相信呢?

  她曾经以为,当她有许多许多的钱,她会变得很快乐,所有她渴望过的东西,她如今都可以拥有。

  可是,来伦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间出租的小公寓里,重又当上一个学生。她把长发剪短,现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时穿的还要便宜,生活甚至比从前还要清苦。她舍不得挥霍银行户口里的那笔钱,不是由于谨慎,而是把它当成了爱情的回忆来供奉。

  一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说:

  “我到了那边再跟你联络。”

  就在她走后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钢琴送去了。那是她静悄悄送给明真的一份礼物。读书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很羡慕那些在学校早会上负责钢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着很想要一台钢琴。这么多年后,她终于拥有了。

  如今,刑露不时会写信给明真,甚至在信里一点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这本来有违她沉默和怀疑的天性,也许是由于她憋得太苦了,也由于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两个人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反而变得比从前更亲近,彼此交换着秘密,并要对方再三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也不会说出去。

  时间并没有冲淡往事。多少个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着,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她仿佛是不属于这里的。她来到了她魂牵梦萦和神话里的“千洞之城”,却看不见金色的灯笼和有若繁灯的喷泉,反倒发现自己是个孤独的异乡人,面对泰晤士河的水色,就会勾起乡愁。

  每当痛经来折磨她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天徐承勋背着她爬上公寓那条昏暗的楼梯的身影,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来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没有。

  二月的一天,痛经走了,她却还是觉得身体虚弱疲乏。一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昏厥了。同学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在那儿,一位老医生替她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要她一个星期之后回去。临走前,那位老医生问她:

  “你的家人有过什么大病吗?”

  刑露回答说:

  “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说完,她虚弱地走出医院。一个星期后,烟雨蒙蒙的一天,她又回来了,除了有点疲倦,她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医生向她宣布:

  “是淋巴癌,你要尽快做手术。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电话来预约手术时间。要尽快。”

  刑露蹒跚地离开医院,心里充满了对已逝的祖父的愤恨,是那个老人的圣诞礼物把她一步一步引来这里的,原来就是要把这个病遗传给她吗?那个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回家的路,漫长得犹如从遥远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纪。烟雨湿透了她的衣衫。她走进屋里,开了暖气,软瘫在客厅那张红色碎花布沙发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她耳边回响着,渐渐消减至无。

  要是她早知道会得这个病,她还会答应出卖她的爱情吗?她曾经那样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却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有如惩罚一样降临。她诅咒上帝,咒骂宿命对她的不公平。还是她应该感谢上帝,给了她治病的钱?

  这时,外面有人按铃。她以为是死神来访,蹒跚地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惊住了。

  徐承勋站在门外,他穿一套笔挺的蓝色西装,一头帖服的短发,脸上有刮过胡子的青蓝色,从前脸上那种快活开朗的神情不见了,变得严肃和稳重。

  徐承勋首先开口说:

  “是明真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可以进来吗?”

  刑露点了点头,让他进屋里来。

  她望着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处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经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吗?

  徐承勋转过身来,说:

  “我来伦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随后他看了一眼这间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问她:

  “你那个有钱男朋友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灭了。刑露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几根手指,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送的那颗玫瑰金戒指,分手后,她一直戴着。

  “不能让他看见。”她心里想。

  两个人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徐承勋终于说:

  “我本来是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刑露装作听不懂,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勋踱到窗户那边,墙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气管道在他脚边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说: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很天真,想要当个画家,以为有人会无条件地爱我,不会因为我是什么人……”

  刑露心里悲叹着:

  “他好恨我!”

  然而,她轻皱着眉头望着他,装作还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徐承勋说:

  “你当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钱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着嘴唇没说话。她把几根手指握得更紧了。

  徐承勋朝睡房敞开的门里面瞥了一眼,回过头来望着刑露,嘲讽地说:

  “生在一个这么有钱的家庭,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好像我们是拿走了别人应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过要放弃我的财产,只做我喜欢的事。像你说的,我以为贫穷是一个光环。”

  刑露只说:

  “你没有画画了吗?”

  徐承勋耸了耸肩,冷淡地回答:

  “我现在很忙,没时间了。”

  他继续说:

  “谢谢你让我知道,有钱并不是罪过,贪婪才是。”

  刑露咬着颤抖的嘴唇,沉默不语。她明白了,他来这里,不是对她尚有余情,而是要向她报复。

  她是活该的。

  徐承勋走了之后,刑露绝望地蜷缩在公寓那张窄床上,痛楚又来折磨她了,她觉得肚子胀胀的,比痛经难受许多。她很热,身上的睡衣全湿了,粘在背上,犹如掉落在泥淖里挣扎的一只可怜燕子似的啜泣起来。

  到了第二天,她打电话到医院。

  那位老医生接电话,问她:

  “你想哪一天做手术?”

  刑露说:

  “这个星期四可以吗?”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雾沉沉地罩住伦敦的天空。刑露带了几件衣服,出门前,她戴上一条樱桃红色级着长流苏的颈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运香味。

  她离开了公寓,本来是要往东面的车站去的,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挤满了车。她决定抄另一条路往地铁站。

  她走进西面一条阴暗阅寂的巷子,地上布满了一个一个污水洼,她匆匆跨了过去。

  猝然之间,一只肮脏的大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使劲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回头去,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那人紧张地朝她喝道:

  “把你的钱给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颈巾把她揪了回来,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贴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抢了过来。

  这时,一星闪烁的光亮映进他贪婪的眼睛里,他命令道:

  “戒指脱下来给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这不能给你!求求你!”

  那人没理会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颗戒指扯下来,刑露挣扎着喊道:

  “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给你钱!”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鲜血有如决堤的河水般涌了出来。

  那人惊慌地丢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双手惊惶地掩住伤口,想要走出那条巷子,却像中了箭的鸟儿,开始翻翻滚滚,飘飘晃晃地,终于掉落在一个污水洼里。

  她本来是想活下去的。

  她这一生都努力过得体面些,而今,污水却浸湿了她散乱的头发,她瘫在那儿,浑身打颤,鲜血从肚子一直绵延到她的脚踝边。她闻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尘土。

  她直直地瞪着天空,雾更深了。一两颗不知道是雾水还是雨水的水滴,开始滴落在她那双曾经贪恋过人世间一切富贵浮华的眼睛,然后是因为说口茫而打开、由于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着是抚摸过爱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后是脚踝,那双脚曾经跟幸福走得那么近。

  她想起徐承勋那天背着她爬上那条昏黄的楼梯,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残云,他说过要跟她在那儿终老。

  她有如大梦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么多路,并不是来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进了“死亡沼泽”,这片沼泽是没有出路的,精灵和半兽人的灵魂四处飘荡。

  可她为什么会走在这条路上呢?

  远处的教堂敲响了晨钟。

  巷子这边的一个破烂的后窗传来收音机的声响,一个女新闻报道员单调地念着:

  已故船王之子今早到访唐宁街十号首相府,与首相共进早餐。

  刑露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巴微微地张开着。

  年轻船王挥军登陆,宣布入股英国第一银行,将成为第二大股东……

  刑露突然笑了,是她让徐承勋回去继承家业的。他那么成功,应该是幸福的。伤口已经没有血涌出来了,她尝到了幻灭的滋味,不会再受苦,也不会再被欲望和悔恨折磨了。她头歪到右肩上,断了气。

  船王同时表示,现正商讨入股英航……

  几个钟头之后,雨停了,一条闻到死人气味的邋遢的黑狗跑进巷子里来,朝尸体吠叫。一个脑袋长着癣、只有几根头发的拾荒妇跟着黑狗走来,抓起系在黑狗颈上的绳子叱喝它。狗儿嗦声了。

  拾荒妇看到刑露僵直地瘫在污水洼里,指甲脏兮兮的,她跑去叫了警察。

  不过,在喊警察来之前,她动作利落地把刑露手指上那颗玫瑰金戒指脱了下来,藏在身上破衣的口袋里。

  刑露死后,母亲从律师那里收到通知,女儿把全部的钱留给她。她完全不明白,女儿银行户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庞大的一笔遗产。

  可是,她已经没法问了。

  她心爱的女儿就这样走了,丢下他们两个老人。她想起女儿小时候多么乖、多么可爱,美得像个洋娃娃,她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这孩子太可怜了,让她心碎。

  女儿留给她的钱,她打算用一部分来买两间房子,一间自住,一间租出去,最近房子都涨价了。她那没用的丈夫如今喝酒喝得更凶,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可是,长久的相依已经成为习惯,而且,女儿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个人又像年轻时一样,互相厮守。

  刑露死后一年,徐承勋已经把手上的船队数目大幅减少,成功进军地产和银行业,买下了大量土地,避过了世界航运业衰退的危机。

  母亲很为他骄傲。

  他温柔的母亲是世上对他最好的女人。他从前为什么会跟母亲吵架,让她伤心呢?跟刑露分手之后,他沮丧到了极点,一天,管家林姨忧心忡忡地跑来告诉他,母亲病倒了,病得很严重。

  他赶去医院见母亲,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握住他的手,说:

  “孩子,你瘦了。你这些日子都好吗?一个人在外面习惯吗?”

  那一刻,他哭了。

  母亲恳求他回去接掌家族的生意,那时,他正对人生感到万念俱灰。他答应了。

  他没想到他是可以做生意的。

  如今,他已经不再画画了。

  最后一次在伦敦那间小公寓里见到刑露时,他说了许多伤害她的话,却瞥见她房间里依然放着他画给她的那张肖像画。

  他心里想:“她为什么还留着这张画呢?”

  从英国回来之后,他才知道她的死讯。

  他不恨她了。

  那时候,他是想要为刑露放弃画画的,他可以给她许多许多的钱,满足她一切的欲望,只为了她的微笑,只为了看到她快乐。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

  他终究是爱过她的。

  刑露死后第二年,徐承勋结婚了,娶了一个银行家的女儿。这个女孩子虽然没有主见,却温婉娴静,母亲喜欢她。

  结婚的那天,新娘头戴珍珠冠冕,披着面纱,穿着长长裙摆的象牙白色婚纱,由父亲手里交给新郎。

  婚后第二年,徐承勋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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