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事隔五年之后,我会拿起笔,再写这篇序言。
我承认我失败了。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初夏,我一直认为我可以好好的修改《最爱》。至少,重建它的故事与逻辑,把原来情绪化的一篇小说,变得理性与可靠。
当年的年少轻狂,当年的叛逆与激进,虽然在外表上,我竭力维持着一个理性的人的形象。我可以一年穿同样的牛仔裤,当然是同种款式同种颜色,一次买几条,然后换着穿。但它总是清洁的,朴素的。我讨厌高跟鞋,讨厌职业装,讨厌一切的规矩与必须要做的事物。我想打破这个世界什么,然后再把它组装起来。
有时我会想,到底哪一个我更真实?是当年那个感性的、充满激情的女孩,还是现在理性的、稳稳不动的女人。或者两个都是我。我当年靠近了那一边,现在靠近了这一边。当初我想用理性控制自己,继而控制我的世界。现在,我做到了,我可把握我的心,把握我的感情,让它们顺着幸福方向去流动。也许这幸福中包含着错误,但错误总比毁灭好。我当年努力要做的,就是试图了解自己、看清自己,然后把我心中的老虎困在笼子中,让它在笼中呐喊,然后变成一种能量,让我在社会中生存,继而承担家庭的责任。
我有一颗残酷的心?还是这颗心逐渐世俗,开始学习温柔。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生在一个大家庭,从小学习的就是彬彬有礼。我深知礼仪的重要性,并且一生都对此深怀重视与敬意。不管我的内心如何,我从小就学会了,谈吐礼貌,不可任性。不管我私下里做了多少任意妄为的事情,我表面上都是一个礼貌的人。可以说,我是虚伪的,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学会了,把感性装在理性的盒子里。自我控制是我儿时的功课,并且借着十六年的书法学习,渐渐养成了习惯。
我不仅在写作中是一个旁观者,有时候对自己,也是一个旁观者。
这种意志力,很难说是好是坏。我只记得,在数年前,无意中看到美国女作家的书《心是孤独的猎手》,我只翻开第一页,看了廖廖数语,我就有哭的冲动,有流泪的欲望。
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地对书的主人说:"这书不错,能借我看看吗?"
"你喜欢?"
"是的。"
"那就送你吧。"书的主人慷慨地道。
我拿着这本书,回到了家,每次看着看着,我就会把书放下。不是不想看,而是看了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书中的孤独与绝望,也许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映照。不管我用多少理性,去控制我的感性,我都知道,感性之河必将在心底流淌。它浩浩荡荡,不可阻挡。而不管这条河如何波澜起伏,我也知道,它仅仅是感性的,必将服从我的意志,服从于我的思考。
这是人生。
也是一种命运。
心是孤独的猎手?
亦或孤独是人的宿命。不管是谁?!
我在孤独中成长,并且在孤独中承担责任。
也许很多独生子女都会有我这样的感受。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选择。我可以任性,但是我必须回报社会与父母。我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我毁了自己,某种意义上说,我等于毁了一个家。
我必须拥有理性,拥有思考,让我的人生有一种正常的轨迹。因为,它不仅仅是我的,也是父母的,是家庭的。我对此有责。
所以,有时候我开玩笑,说,我羡慕孤儿。
我对于漂泊天生渴望又天生反感,我不羡慕旅行者,但我羡慕无家可归的人。
但愿父母看到这几句话不会伤心。我没有后悔与的抱怨。我说的是一种自由。一种真正的身心的自由。
因为我从小就明白,责任之重大。不仅对家庭,还有社会,还有人生。
还有一种价值。
只要我踏出了第一步,我就没有回头之路。
我的心朝着相反的小路而去,而我的身体,朝着大路迈步前行。
我走的又快又稳。
我知道我遗失了一部分。
那个部分的美好,亦是人生险恶。
当年写作,只是意气用事的一刹那。
第一个打赌,写了《卡卡的信仰》,第二个打赌,就是《最爱》。
我喜爱冒险,热爱赌徒。
何多人会追问我对于文学的热爱。这热爱是什么呢?成名成家?那是个笑话吧。只有书中的人物与故事才是永恒,作者虽然会借此留下一个名字,然而和小说相比,作者本微不足道。我喜欢沉迷于书中的故事,借他们的身体、语言、外貌,重建另一个程序与人生。我像一个辛勤的工匠,不辞劳苦的把无变成有,把零变成了一。
无中生有,是艺术美妙之源。
写一本小说,如同一次冒险,如同另个世界。
当初没有《最爱》,我不会知道我有多大胆,在小说中去掉所有文学强调的情节、背景与结构,仅仅依靠两个陷入热恋的男女的激情,身体的、心理的,带着一个故事朝前推动。他们爱、他们疯、他们妒忌与背叛……
他们越爱越性、越性越爱……
他们怎么办……
这并非一个有关性与爱的探讨,也并非要思考爱的本质。当年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或者,我并不屑在那个时候的书中追求答案。相爱之后内心的激荡,以及爱之中的担心、彷徨、忧虑、妒忌、背叛与忠诚,足以把每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折磨到疯狂。答案怎么与此中的惊心动魄相比?
我用三个月的时间,把语言变成一根一根细细的蚕丝,轻轻地不觉察地把读者缠绕进去。让大家跟随着乔英伦的脚步不断向前。小说不是一个传统的叙事,次序颤倒,几方叙述,然而它情感充沛,感性之极,令我激动不已。
随后,它出版了。出版之后,它被放在新浪网连载。谁也没有想到,一周之后,它成为当周点击冠军小说。我很惊讶,像这样一个叙事突破、不重情节的小说,仅仅依靠两个人相爱的热情,如何获得广大读者的共鸣呢?
我还记得当年新浪没有放任何有关作者的简介,直到《最爱》的点击一路攀升之后,他们找到我,要了照片与作者简介。后来他们开玩笑,说我是美女。
也许所有的人都要经过那样的恋爱、那样情爱、那样几乎等同于生与死的炽热,然后,才能明白人生、爱情,或者归于一种真实面对平淡:爱到底是什么?
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书中的乔英伦,在墓地中遇到了父亲,父亲告诉她,既然前面的路是黑的,那么怎么选择都是对的!
做人要勇敢!
乔英伦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决心原谅方骆,再次选择自己的爱情。而方骆,也在小说最后,明白地说出了心声:我爱你、只爱你、只要你!
这两个人对勇敢与忠诚的表达,并不能组成爱情的全部。时值今日,我想爱情也许是这样,两个人愿意勇敢、愿意忠诚、愿意对爱负责,然后,一起去经历恐惧、经历背叛、经历所有的摇摆与不确定。人生漫长,激情退却之后,才是爱情的开始。
书中的乔英伦与方骆,经历了这么大的激情与痛苦,在今天的我看来,才是真爱的开始。
当五年过后,2009年,《最爱》面临再版的时候,我很想修改这篇小说。我想把那个结局中的寓意,在小说中,用故事的方式展示出来。它有逻辑、有情节、有背景,有一切的解释与合理性。可是,当我写出了几万字之后,我发现,我失败了。
因为爱情没有理由。
一个试图去解释两个人为什么相爱的小说,是根本不合逻辑的。
一个去说教爱情是什么的小说,是空洞无力的。
我陷入了某种绝望!难道我真的老了,无法去动手修改当年青春热血写就的一部小说。还是说,我在理性之路越走越远,先是三十五万字的《琉璃时代》,继而是三十二万字的《浮沉》第一部。我已经无法回归感性。
还是说,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能重新找到我的感性之路。
我把《最爱》的两个版本给了一个编辑朋友。他的回复非常动人:
一部看得懂的小说不一定是好小说,一部看不懂的小说一定不是坏小说。
《最爱》原始稿看不太懂,所以充满了魅力,《最爱》修改稿看起来很清晰,所以缺乏力量。
《最爱》原始稿那种强劲的赤裸裸的混乱的现场的挣扎的表述让情节的淡薄完全没有伤害,私人化的写作直指人心,《最爱》修改稿逻辑反而成了枷锁,加上逻辑后的冷静,更是可怕。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这部小说的编辑,我一定会请作者修改,但一定不是改成这样,伤害太大太大,大到我们都不能承受之重。
这部作品是纪念册是墓志铭,而不是一个简单获利的手段。
这部作品感动人的正是它的原始她的真实,赤裸裸的欲望,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欲。
我们拿起手术刀,割掉最华丽的面具,那是多么残忍。
我们铁石心肠,看到的只是一个合理的假相,多么无聊。
而原先那锥子般的语言确实打开我们冰封之心的唯一钥匙。
这样的文字可以说明一切。
这样的狂野足以打动人心。
所以,请立即收起你的理性和逻辑,在某个失足的夜,将思维混乱,欲望打开,用颤抖的笔继续那青春期的最爱。
这才是作者,读者,时代最需要的作品。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失败。我本着为读者负责的精神,去修改《最爱》,看起来却那么不自然与奇怪。我错了吗?错在哪儿?
错在我不想让我的早期作品以这样的面目示人吗?
我还没有这样胆怯吧!
那么,就这样吧!
也许所有的人看了《最爱》都会大吃一惊。又怎么样呢?当初我下定决心写《琉璃时代》的时候,一部跨越二十五年,涉及民国历史方方面面的小说的时候,一样听到很多质疑。大家都担心我写不好,担心我的野心太大会毁了自己。其实当年,还是一个小小的赌约。因为看了《最爱》的一个朋友说,是不是你们这些女作家只能写这样的作品,充满感性不知理性。
是不是今天的女人不知理性为何物呢?
我得感谢他的批评。不然,我就不会一直寻找一部理性的小说,在《琉璃时代》之前,我的电脑里存了两三个没有写下去的开头,直到外婆突然离世,于是一切像安排好的,我开始创作《琉璃时代》,在它三稿与四稿之间,又创作了《浮沉》。
很多人看了《浮沉》与《琉璃时代》,感觉不像一个女人写的,再看《最爱》,又觉得太像一个女人写的。
女人到底应该写什么样的小说?恐怕不由旁人的臆想与猜测吧!
我到底能写怎么样的小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那些企图能做出判断的人。
我但愿一生都不会失控,也但愿失控会是另一种人生。
我只追随我的笔,我的心。
除此之外,都是旁物。
我承认《最爱》的修改是一个错误,所以,我愿意把它当年的出版时的原稿再次呈现出来。但是,我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写出下一个《最爱》式的故事。
那一定是我的感性突破理性的那一天。
或者我学会不再把感性装在理性的盒子里。
或者,我明白了,这二者原来是一回事。
顺其自然吧。
我期待自由的那一天!
除了长篇《最爱》,《情感纪》中还收录了我的五个短篇与四首诗,都是那几年的作品。时间这么快,快到可以用"早期作品"来形容它们了吗?这九个小作品篇幅不长,却在每个故事后面,或者每首诗后面,都有各自的故事。《卡卡的信仰》是处女作。《爱微微》是我人生写的第一首诗……至于这篇序言的名字:心是孤独的猎手,是我最爱的一本小说的名字。而那幅油画,也是我看了小说之后,凭感觉画的一幅画。《情感纪》的出版平平静静,却含着一个时间的长度,一个女人从二字头到三字头的跨越。它如此真实,也如此虚妄。
没有什么,对写作者来说,人生无非是一种纪念,一种分享。
崔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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