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武汉,康伟业首先去了公司。待他将积累了一周的急件处理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第三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段莉娜来了。康伟业说:“我正要回家。”
段莉娜说:“我要和你谈一点事情。”
康伟业说:“回家谈吧。”
段莉娜看着别处说:“我认为就在这里谈比较好。”
康伟业感到下班的公司职员都在注意他们,便尽量和颜悦色他说:“好吧。”康伟业把段莉娜带到他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吩咐秘书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他打开冰箱,问段莉娜想喝什么?段莉娜仍然看着别处说什么也不喝。康伟业刚从北京寻爱回来,到底有些心虚。他给自己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咕地猛喝一气,利用喝水的时间观察段莉娜。自他们大吵之后,只要他们单独相处,段莉娜的脸上只有无辜受害者的悲凉和仇恨。现在也是。
康伟业说:“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在家里谈?”
段莉娜说:“的妮马上就要放学了,她回家要集中精力做作业。我们不应该打扰她。你这里就这么不方便?”
康伟业说:“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的妮怎么样?”
段莉娜自豪他说:“非常好。成绩是他们班上的前三名,年级的前五名。上个星期四他们学校又贴出了大红喜报,的妮在全市的作文竞赛中夺得了第一名。”
“好!”康伟业说,“她身体怎么样?吃饭好不好?”
段莉娜说:“谢谢!谢谢你还惦记着孩子。她身体不错,正在疯长,非常需要营养。”
康伟业说:“现在我太忙,对的妮照顾得不够,让你受了累,我很抱歉和内疚。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
段莉娜说:“很好。你终于良心发现了,竟然知道现在照顾一个读书的孩子很累。”
康伟业说:“我说了我很抱歉你还要怎么着?”
段莉娜说:“请小声一点儿,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怕你。我知道你很忙。全家都是你在养着,我不敢打搅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女儿长大了,身体发育很快,学习任务很重,她非常需要增加营养,这是一;其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已经懂得爱美。她在他们班级属于穿着最差最落后的女生,这不免有伤她的自尊心。我们家的孩子是不会忘记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的,但是时代不同,她也应该穿得比较像样子一些。现在的服装和鞋子比较像样的都很贵。其三:的妮下学期就要升初中了。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升初中不叫升,叫考。如果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将来考大学就不成问题。的妮当然有决心参加考试,但是假如临场发挥不太好,差一点分数,就得交钱。钱的数额都是上万的。我们必须有所准备。”
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积蓄了精力,再次出击了。曾几何时,这个毛泽东时代的好青年一直视金钱如粪土,现在,表面上也还是嫉恶如仇的样子,就是不再粪土金钱了。
段莉娜的确不再粪土金钱。现在的社会形势她逐渐逐渐看清楚了:发展是硬道理,经济实力是硬道理,落后就要挨打。康伟业之所以胆敢与她抗衡,归根结底就是他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段莉娜再也找不到能够制约康伟业的组织系统和领导系统了。康伟业就是他自己的组织和领导,他的上级领导是贺汉儒和一帮美国佬,不仅远在北京而且完全与他穿一条裤子,找他们只会自讨羞辱。时代就是不一样了。通过康伟业向段莉娜发起的激烈讨伐,段莉娜痛苦地认识到现在这个时代不再是她的,不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政工干部的,而是康伟业的了。这种醒悟很残酷。一旦醒悟,段莉娜对好吃的东西,对好看的衣服,对装修过的新家都失去了兴趣。现在他们家灰尘堆得老厚,卫生间臭气熏天,彩灯坏了许多也没有谁去换灯泡。单位的同事再聊起羡慕她的话题,段莉娜便不住气地发出一种尖酸的古怪的笑,怨气冲天他说:“你们哪里知道有钱的坏处呢?我倒是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从前我们是多么朴素和单纯,多么有理想有精神。现在你们看看,到处是腐败贪污贿赂,到处在吃喝嫖赌,社会风气简直是一塌糊涂。这样有什么好的?真的,你们别以为我是在说便宜话,我宁愿过从前的穷日子。人穷志不穷啊!”
可是段莉娜的同事们没有过有钱的生活,没有到达过段莉娜的这一步,他们没有段莉娜的体会,以为段莉娜就是在说便宜话。最初他们还与段莉娜争论,说:“钱有什么不好?现在谁都知道虽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贫贱贫贱,一个人只要穷必然就贱了。其实老话就说过;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岂知段莉娜被同事的一句“饱暖思淫欲”点中了心窝子。在她看来,康伟业的根子就是在于饱暖思淫欲。只是她太要面子,不愿意与他公开决裂罢了。由于被人说到了隐秘的痛处,段莉娜不觉有一点兔急咬人了,她把脸子一变,顿时就挂了一脸的寒霜,说:“谁饱暖思淫欲?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一点?”
同事们立刻就都讪讪地无法言语。后来大家也就不与段莉娜说什么了。段莉娜倒是感觉不出什么,有时候自己又挑起话头来说三道四的,但是同事们不再有热情,对她敬而远之。待到段莉娜觉察出来,却又怎么也找不出同事对她冷淡的理由和根源。最后她想大约还是因为她比大家富有的原因吧。穷人对于富人总归是有深深的嫉妒和仇恨的,就跟过去普通人的子弟对干部子弟的嫉妒和仇恨一样。段莉娜一向是一个高傲的人,尽管把群众关系弄成这样她心里非常难受,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向别人低头。她悲凉地想: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一切都任它去吧。
段莉娜的好日子真的是结束了。她躲在家里,化上浓妆,穿各种时装仔仔细细地照过了镜子。镜子里就是女疯子一个。她怎么打扮都不是那么回事。有钱买时装管什么用?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举止她的眼神都不是今天的。她过时了。段莉娜洗干净了脸,把所有的化妆品统统扔进了垃圾桶。她索性放弃了对时尚的追逐,她决心把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女儿和丈夫身上。段莉娜这辈子算是与康伟业耗上了。除了康伟业,她还有谁呢?从心底里来说,段莉娜自认为她还是了解康伟业也能够驾驭得了康伟业的。康伟业这个人的本质还是好的,对她也还是有感情的。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康伟业这个人并不十分地贪好女色。他从前那么英俊一个小伙子,从来也没有犯过生活作风错误,从来也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过分的性欲。所以段莉娜认为不好女色的男人总归是要回家的。康伟业现在不过是春风得意而得意忘形了。当他没有了钱,他就会恢复本来的样子。或者说,当他感觉到了失去钱的痛苦,他就会重新认识到段莉娜这个人的厉害。到时候,段莉娜也会放出手腕与他妥协,这样,夫妻俩才会回到从前的好时光。现在段莉娜找到的最新式的武器就是:拼命榨干康伟业的钱。
听着段莉娜口口声声要钱,康伟业心里的那么一点虚怯那么一点内疚就渐渐消失了。他用铅笔一下一下敲着大班桌的桌面,含着凛冽的讥笑说:“我明白了,你要钱。我希望你能够尽量坦率地告诉我,你要多少钱?”
段莉娜毫不怯弱他说:“每月只给八千算了。”
八千还叫做“只给”和“算了”,段莉娜够黑够狠的了。康伟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段莉娜,更不想看她。康伟业闭上了眼睛,揉着眉骨。不由分说地眼前就出现了林珠暖如春风的模样,他胸前的那块玉坠子也好像突突突地跳动起来。这块玉坠价值万元左右,这是康伟业根本没有料到的。他公司所在的商住楼一至五楼是一个大型百货商厦,里头有一个首饰专柜。昨天他送一个客户到楼下顺便去买一点小东西。首饰柜的香港老板看见了他,与他套近乎,一定要他去看看香港刚刚到的新货品。正好康伟业也有心想给林珠买一点礼物。他们看着聊着,康伟业忽然很想让他们给鉴定一下林珠送给他的链坠的价值。从道理上说,康伟业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无耻,定情物是鸿毛泰山,无法用市场价格来衡量的。并且人家女孩子也没有一点点夸耀它价值的意思,只说是一个吉祥物。可是人有时候就是无可救药,道理是懂的,无耻的事情也还是忍不住要做的。康伟业还是将玉坠取下来让行家看了看,没有想到行家一看大为赞赏,说这可能是一块老坑玻璃绿啊!康伟业对珠宝首饰几乎一无所知,一问才知道老坑玻璃绿是宝石专业的行话,指的是一种上等的翡翠。香港老板一听是老坑玻璃绿,硬是拉上康伟业与他们一道乘电梯上了顶楼阳台,到阳光下仔细地鉴赏这枚链坠。所谓夜不看绿,在房间的电灯底下看翡翠是不行的。链坠一旦呈现在阳光下,油绿而透明,几个人都啧啧连声,说有冰力有冰力!颜色俏哇!尽管康伟业听不懂他们的话,热血还是沸腾了起来。他是那么意外那么自豪。他一定要人给他估算一个市场价格,仿佛只有通过金钱的数量,康伟业才能够准确掂量出林珠对他感情的分量。人就是这样,常常会在无耻的路上一径地滑下去。结果,人家告诉他,说似一般腰圆型戒面大小的上等翡翠,国际通行的平均批发价是每枚一千到一万美元,加工制作后的市场价格差别极大,但也是只高不低的。康伟业这枚链坠,唯一的遗憾是有两道若隐若现的条纹,即便是这样,至少也值人民币万元以上。知道了这枚玉坠的价格,康伟业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以为小小一枚玉坠子,女孩子们喜欢的时髦装饰品,最贵最贵的也不过几百上千块钱而已。其实哪怕只值几块钱,康伟业也不会轻看了林珠的这份情意。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珠待他是如此情深义重。情意的深浅不在乎钱多钱少,可钱的多少却可以衡量情意的深浅。金钱是很俗气,但是它终归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比较科学的价值标准。现在一般人都以为年轻漂亮的姑娘与做生意的老板相好是傍大款。如果他和林珠的关系暴露了,别人大概也会这么看,但是人们错了。林珠是真心地爱他。哪有傍大款的姑娘会悄没声息地把价值万元的礼物送给对方?纵然是十几年的夫妻又如何?段莉娜现在找他要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钱。段莉娜的做法与现在那些年轻姑娘的做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年轻姑娘们至少还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段莉娜奉献了什么?
康伟业把手从眉头上松下来,对段莉娜说:“这样吧,我给你每月三千。的妮中考的事情到时候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段莉娜说:“你可能做生意做出职业病了,对家里也讨价还价,不觉得过分了一点吗?”
康伟业说:“不要就算了。”康伟业起身要走,段莉娜在他身后喝道:“站住!”段莉娜说:“你这次是出差北京吗?”
康伟业没有转身。他说:“你不要管我生意上的事情。”
段莉娜说:“的妮获了大奖,想给她父亲打个电话都不行吗?你把手机一直关着,公司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住在北京的哪一家饭店。这正常吗?这一个星期你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干什么?”
康伟业说:“你要钱,我给了你。你不要管我的事情,那都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明白吗?”
段莉娜挥手横扫了茶几,茶几上的一套水杯、花瓶和花瓶里插的几支康乃馨嚯啷啷滚了一地。康伟业霍地转身,指着段莉娜,厉声说:“下不为例!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只要你当着我面撒泼,我就扣掉你一年的三万六千块钱,只要再让我在公司看见了你,你当月的三千块钱就没有了!”
段莉娜说:“你敢!康伟业,我警告你,如果你背着我在外面搞什么名堂,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康伟业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
康伟业回到家里,他的女儿康的妮伏在一大堆书本里写作业。康伟业在女儿身边坐了一下,问了一些情况,祝贺了她在作文竞赛中获得大奖,许诺将奖励她一部随身听。康的妮高兴地抱着康伟业亲了几口。突然发现她母亲没有与父亲一块儿回来,这马上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妈妈呢?她给我留条说去你公司了。”康的妮说。
发现女儿是这样地离不开母亲,康伟业不觉黯然神伤,就沮丧他说:“她随后就回家。”
康的妮说:“爸爸,我之所以能够获奖,与妈妈的辅导是分不开的,她居然猜对了作文的题目,我事先已经精心地写过一遍了,能不获奖?今天你替我请妈妈出去吃一顿饭吧。犒劳犒劳她,好不好?”
康伟业无法说不。
说话间,段莉娜已经回家,她来到了父女俩的面前,和颜悦色,方才的凶暴一点迹象都不流露,很是贤妻良母。康伟业自然也不能够流露出什么。在女儿面前,他们在暗暗较量,谁都不愿意把女儿输给对方。康的妮高兴地告诉段莉娜,说爸爸要请我们去餐馆吃饭。段莉娜故作惊喜地问康伟业:“是真的吗?”
康伟业输了。他只好很老实地回答说:“是的。我听的妮的。”
在母女俩的一阵欢呼雀跃中,康伟业开车,把老婆孩子带到了一家餐馆。餐馆是段莉娜选的,说是一家既有档次味道又好的餐馆。餐馆里头人声涌动,嘈杂喧闹,烟味酒气直冲肺腑。康伟业已经开始讨厌这种吃饭环境了,他已经认识到吃饭的环境就是吃本身,就是一道最重要的菜,一个人胃口都只有那么大,能够吃多少食物呢?关键在于享受。康伟业刚刚表示不太情愿的态度,就受到了段莉娜的迎头痛击。段莉娜说:“有钱烧得慌!这一家的价格非常便宜。咱们为什么不在这里吃?的妮,你说呢?”
康的妮还是一个孩子,对吃的讲究浑然不觉,一副兴兴头头的样子迎合母亲说:“是的是的。”
康伟业只好迁就。段莉娜率女儿很热闹地点了一大桌的菜,几乎全是价格偏低体积偏大的菜,她们说说笑笑地大吃大喝。为了女儿,康伟业竭力地装出笑脸,忍受着段莉娜绵里藏针的攻击。吃到中途,康伟业实在痛苦难耐,借口上洗手间逃开了一会儿。在臭气熏天污水遍地的洗手间里,康伟业瞧着肮脏模糊的镜子里头肮脏模糊的自己,差一点没有流下泪来。
康伟业加倍地思念林珠。每天与她通一个甚至两个电话。熬了半个多月,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康伟业又飞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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