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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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一

  “先生——”

  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佳丽”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帖服。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到眼睛去。真时髦。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间,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俗是有点俗,却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想登一段广告。”

  “好。登什么?”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每天收费二十元。三天起码,上期收费。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

  “有多大?”

  我指给她看。

  “呀,那么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是寻人吗?”

  她有点踌躇:“是。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逐方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

  “九十元,才一?”

  “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真奇怪,我兴致奇高。

  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究竟你要找谁?”

  “一个男人。”

  “是丈夫吗?”

  “……”她一怔,才答,“是。”

  “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相关法律,或者需要看一看证书。”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好朋友。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

  我把纸笔拿出来,笑:“那倒不必。你的启事内容……”

  她皱眉:“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样。”

  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我失笑:“如花小姐,请问贵姓?”

  “我没有姓。”

  “别开玩笑。”

  “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贵姓’,为怕同姓,诸多的避忌。即使温心老契……”

  我有点懊恼,什么“倚红”、什么“三家”、“客人”、“温心老契”……谁知她搞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了,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消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好朋友”,我无心恋战。

  “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她怯怯地望着我,“先生,我甚至没有钱。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老实说,我们这家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住客妇女,晚七至十点,保君称心”。难道——

  如花说:“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见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过他已有了……”

  “滚远点!”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女子纠缠下去。

  “如果登这则启事,要依据手续,登三方,二百七十元。”

  她很忧愁。

  “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但是,我没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你是大陆来的吧?”

  “不,我是香港人。”

  我开始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处勾引男人,聊以自娱?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我无心目送。

  小何问:“干什么的?”

  “撞鬼!”我没好气地答。

  “永定,你真不够浪漫。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吗?阿楚光看中我这点,就一生受用不尽。”

  “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

  我懒得作答。

  ——其实,我是无法作答。这是我的心事。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已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艺,并不娴熟。一是一,二是二。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

  总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杀的良机。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到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做‘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一个跑突发新闻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消夜了,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曝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消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的突发新闻,她便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身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但不是。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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