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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晚饭以后,大约有一更时候,李自成回到大庙,在禅房中召见从老营来向他禀报紧急军情的人。当这个人开始禀报官军已经于今日黎明从商州西犯时,李自成是冷静的,因为这方面的官军进犯在他的意料之内。当听到报告说智亭山失守的事,他不禁大惊失色,忙问:

  “郝摇旗在哪里?他不在智亭山么?”

  “那儿的情况不明,有消息说他仍在智亭山同官军混战,也有消息说他退守莲花峰。”

  “白羊店一带的情况如何?”

  “白羊店的后路已被截断,只听说那里的战事紧急,详情不明。”

  “有敌人向清风垭这边进犯么?”

  “清风垭还算平静。总哨刘爷已经将各家亲兵编成一队,开往清风垭了。”

  “宋家寨有什么动静?”

  “只听说宋家寨与官军勾结,没听说详细情形。”

  李自成问了问老营情形,总觉很不放心。但想着既然刘宗敏在老营坐镇,必能应付危局,老营不至于被宋家寨方面的敌人袭破。不管怎样,他必须在今夜把石门谷的事情办完,火速回去。他挥退从老营来的人,低头盘算。原来他打算今夜杀坐山虎一伙时要使用张鼐的兵力以防不测,如今只有让张鼐去解救白羊店之危了。想到郝摇旗,他又气又恨又后悔。后悔的是,平日高一功和李过都说郝摇旗不可重用,桂英和刘芳亮对于派郝摇旗守智亭山也不放心;他不听众人的话,致有今日之败,动摇全局。如今是否会全盘输掉,就看能不能夺回智亭山,救出桂英和芳亮所率领的主力部队。

  禅堂内鸦雀无声。老神仙、吴汝义和双喜站在闯王身边,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都一时想不出好的主意。李强和几个亲兵按剑立在门外,屏息地注视着闯王脸色。过了片刻,自成忽然抬起头来,向双喜问道:

  “张鼐同子杰来到了么?”

  “已经来到了,埋伏在寨门外边。”

  闯王转动着眼珠沉吟片刻,把右手猛挥一下,自言自语说:“好,就这么办吧!”随即他向双喜说:

  “你赶快亲自去把他们叫来见我。务必机密,不许让坐山虎的人们看见。去!”等双喜跑出禅房,闯王又向医生问:“你到坐山虎那里替彩号们治了伤,他们怎么说?”

  “我说是闯王命我去治伤的,大家都很高兴,称赞你闯王的心胸宽大,不念私仇。坐山虎问我你打算把李友如何处置……”

  “对,你怎么回答?”

  “我说李友激变军心,闯王决不会轻饶了他。后来,在你睡着时候,丁国宝去了一趟,说你闯王如何宽宏大量,如何有情有义,又如何惦念着坐山虎手下的伤病弟兄。虽然坐山虎本人还不放心,可是我看他左右的亲信头目倒有不少人心中感动。”

  闯王点点头,望着门外的亲兵们说:“把那个细作带来!”

  被捕获的官军细作马上给带了进来。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车轴汉子,农民打扮,上身短布褂扯得稀烂,脸上和胸脯上都有青紫伤痕。李自成狠狠地看他一眼,问道:

  “你想死想活?”

  细作回答说:“我落到你们手里就不打算活着回去,再过二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饶你狗命。”

  “黄昏前我对窦阿婆说的全是实话。”

  “我再问你,官军打算什么时候来攻石门镇?”

  “今夜五更。”

  “坐山虎已经鼓噪两天,官军为什么不早点来攻?”

  “一则等候商州和武关两处先动,二则等候从蓝田调集多的人马。”

  “如今-关一带到底有多少官军?”

  “大约三千人。”

  “官军知不知道我李闯王现在此地?”

  “一丝风声也没听到。都说你大病在身,已经有两个月卧床不起。”

  李自成突然问:“这寨里的杆子头目都是谁向官军暗中投降?”

  “只有坐山虎一个人向官军投降。”

  “坐山虎是什么时候投降的?”

  “昨天才接上头。”

  “接头的人是谁?”

  “不知是谁。”

  “哼,你还是不说实话!……拉到院里斩了!”

  细作被两个亲兵正要推出月门,猛然回头叫道:“闯王饶命!小的愿吐实话!”

  “把他带回来!”等亲兵把细作带回面前,闯王说道:“快说实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饶你。”

  “小的是镇安县人……”

  “你对窦阿婆怎么说是蓝田人?”

  “那是瞎话。我现在说的是实话。”

  “好,说下去!”

  “我是镇安县黄龙铺人,坐山虎是苇园铺人,相离不到十里远。我同他在家认识,是赌博场上的朋友,只是最近几年没多见面。他手下的头目,我也有认识的。我这次来,不瞒闯王,实因坐山虎给我捎了口信,说他情愿投降,将石门寨献给官军。倘若别的杆子不从,就来个里应外合,打开寨门放官军进来,杀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总兵王大人十分高兴,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特意差小的来,设法混进寨中,将王总兵保他做游击将军的话告他知道,约定明早天快亮时破寨。”

  “王总兵现在何处?”

  “离此不过十余里,有一座小寨名叫陈家峪,他在那里指挥兵马,准备五更进攻石门谷。”

  “称是王总兵手下什么人?”

  “小的官职卑微,只是镇标营中的一个把总。总兵答应破了石门寨之后将我破格提升千总。”

  “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小的说的话句句都真,不敢有半句谎言。”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你们想不费一刀一枪拿下石门谷,原是一着妙棋,可惜走迟一步!好吧,你既然肯说实话,我就饶你狗命。坐山虎马上就来。我这个人情要卖给坐山虎,让他出面救你,我才放你走。”说到这里,闯王望一眼亲兵:“把他带走!给他点东西吃!”

  两个亲兵把细作带走以后,闯王将马上就处置坐山虎及其党羽的事,对李强小声吩咐几句。李强立刻准备去了。

  李双喜引着谷英和张鼐进来了。

  李自成很担心老营空虚,会有闪失,向张鼐怒目注视,脸色十分严厉,问道:

  “谁叫你离开老营?是你补之大哥派你来的么?”

  “不是。是总哨刘爷派我赶来。”

  “是他?……”闯王转望着医生问:“子明,你昨天下午没有把宋家寨的事对捷轩说明?”

  “怎么没说呢?都说啦。”

  自成有点放心了,说:“只要总哨明白宋家寨的事就好,如今咱们先顾白羊店这一头吧。小鼐子,智亭山已经给官军袭破,咱们在白羊店一带的大军腹背受敌,同老营断了线儿。要火速把智亭山夺回来,莫让官军在智亭山站稳脚跟。如今我想派你前去,可是又怕你……”

  “闯王,你放心,我不管怎样也要把智亭山夺回来,把官军撵走。”

  “你打算怎样夺回智亭山?”

  “据我想,只要我摇旗叔没阵亡,不挂重彩,一定会不离开智亭山,苦战待援。我率领三百名骑兵连夜前去,明天前半晌可以赶到,出敌不意,一阵猛杀,必可杀败官军。倘若敌人同我摇旗叔尚在混战,里应外合,更易成功。”

  医生在一旁插言:“先救出摇旗倒是个正着。”

  自成摇摇头,说:“不,这个办法不行。第一,摇旗的情况咱们一点也不知道。第二,纵然他还在同官军苦战,可是官军人多,必然一面围攻,一面准备好迎击老营救兵,占好地势,以逸待劳。第三,龙驹寨官军偷袭得手之后,必然倾巢而出,云集智亭山下。我们只有这三百骑兵前去,众寡悬殊,又先失地利,万难取胜。这一点看家本钱,万不可孤注一掷,输得精光。”

  听了闯王这么一说,大家都一时没了主意,面面相觑,又都望着他,等待他说出办法。他略停片刻,说道:

  “小鼐子,你立刻率领着这三百骑兵奔往商洛镇①,路过老营时不许耽误。此地离商洛镇大约有一百五十里,限你明天早饭时赶到,能够么?”

  ①商洛镇--在商州与武关之间,离商州九十里,离武关一百二十里。原是古代的商州或商县所在地,金朝废为商洛镇。

  “我能,闯王!刚才已经把马匹都喂饱了。”

  闯王点下头,说:“好,你可得一定赶到!商洛镇,一向官军没有驻重兵。咱们因为它离龙驹寨太近,也没有打算去攻它。现在龙驹寨官军必然是倾巢而出,后路十分空虚。加上官军各路进攻得手,又欺负我们人马很少,万不料我们会突然攻取商洛镇。我命你明天巳时以前赶到,出敌不意攻进商洛镇。倘若敌人有备,你就不要强攻,将商洛镇周围的村子烧毁,打开大户粮仓让百姓自己去抢。然后你赶快转到龙驹寨,照样办。遇到少的官军你就剿杀,遇到多的你就避开,遇到穷百姓人伙你就收下。你要一直在龙驹寨周围闹到夜间,不接到我的命令不许退回。记住了么?”

  “记住啦。我现在走么?”

  “等一等。”闯王转向谷英说:“子杰,你也走吧。你把大峪谷的一百多骑兵交给张鼐一百人,其余留在你身边,率领百姓守寨,等天明后你随我一道赶回老营。对百姓只说此间已经平静无事,老营那边正在痛剿官军,所以把人马抽调回去,天明后另有一起人马调来。你马上同张鼐走吧,不要引起大家惊慌。”

  “遵令!”

  谷英和张鼐正要转身退出,闯王拍拍张鼐的肩膀,在他的脸上和眼睛上端详,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却又不肯说出来,仅仅说道:

  “去吧,凡事随机应变,不可疏忽大意!”

  张鼐猛地车转身,同谷英大踏步向外走去。医生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叫他们稍等一下,向闯王小声问:

  “闯王,这寨里的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成用果断的口气低声说:“今晚一定要割去烂疮。”

  医生说:“既然这样,我劝你把张鼐稍留一时。坐山虎手下的弟兄多数都是亡命之徒。倘若万一杀虎不成,反被虎伤,如之奈何?不如留下张鼐和这一起人马在此,以保万全。等事情一过,他们就可启程。”

  “不,子明!白羊店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张鼐这一着棋。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一刻也不能耽误。这寨中正气已经抬头,我自有除虎斩蛟之计,让张鼐他们走吧。”

  他挥了一下手,使张鼐和谷英立刻动身,然后对肃立一旁的吴汝义说:

  “你去叫窦开远来,同时替我传令:全体将士,除守寨的和伤病的以外,今夜二更,听到一通鼓赶快站队,二通鼓齐集山门前边,看我处分李友之后准备迎敌。倘有听到二通鼓不来到山门外的,以违抗军令、临敌畏缩论罪,不论大小头目,定斩不饶!”

  吴汝义说声“遵令”!转身就走。李自成挥退门口侍立的一群亲兵,单把尚炯、双喜和李强留下,低声吩咐几句,大家匆匆离开禅房,分头执行他的密令去了。

  快到二更了。大庙里响过了一通鼓声。山门大开,原来由李友率领的将士有一大批从里边走出来,全副披挂,十分整齐,拿的都是适宜于夜战和巷战的短武器,如刀、剑之类。李友也被带出来,绑在山门前的一棵树上。尽管月色皎洁,大树下也不算暗,却故意在李友旁边点着火把,照得树下通明,使人人都能够看见他身带棒伤,又被五花大绑。

  不等二通鼓响,各家杆子都纷纷来到,按照窦开远指定的方位站定。自从闯王来到,强迫坐山虎收起了坐虎旗,声明窦开远是全寨的总头领之后,窦开远的威望大大提高,所以他现在能够依照闯王的意思布置将士,没有人敢不听从。跟着,丁国宝率领着自己的人马到了,也依照窦开远指定的方位站定。如今只有坐山虎的人马还没有到,但是已经站好队,就要由尚神仙陪同前来。李强从寺里走出,直来到国宝面前,拉着他的手,低声说:

  “兄弟,闯王请你到里边去。”

  国宝在乍然间有点心惊,但看见李强的神气十分亲切,就马上释去疑虑,同李强肩并肩向庙里走去,背后跟了五个精壮的小伙子。走到二门口时,李强回头对丁国宝的五个护驾的说:“有军事机密,请你们各位在此稍候。”丁国宝又暗吃一惊,但只好使随人留下,怀着七上八下的紧张和狐疑心情跟着李强进去。进了禅房,看见闯王面带笑容,离座相迎,他的心情才有一半落实。他局促不安地对闯王躬身叉手,说:

  “听说狗日的官军要来攻寨,请闯王吩咐怎样迎敌。我要不卖力杀退官军,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快吩咐吧,闯王!”

  闯王笑着问:“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分给有困难的弟兄们了么?”

  “今日来不及分给他们,明日打完仗就分,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道:“等过了这几天,打退了官军,你要去老营住几天,咱们细谈。”

  “一定去,一定去。”

  闯王又说:“国宝,你既然情愿跟我起义,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心腹爱将,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请闯王放心,我不是吃屎长大的。”

  “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这几天,你跟着坐山虎做了不少坏事,纵容部下殃民,还替你抢来良家妇女,还帮坐山虎围攻李友。按军律,有这一条罪就该斩首,何况是数罪齐犯。我今天……”

  丁国宝战栗失色,说道:“我这几天鬼迷了心,请闯王从重处分。”

  “你不要怕,我说不咎既往就不咎既往。我今天因想着你年轻无知,随我不久,少受教调①,杆子习气未改,又受了坐山虎的怂恿,才做出许多坏事,所以不追究你的罪。又看见你原是个没有父母的苦孩子出身,起义时也抱着个好宗旨,想铲尽世上不平,我越发不想斩你,把你另眼看待。你的诨号叫铲平王,可是随着别人做坏事,祸害黎民,掳掠民女,这算是铲尽世间不平?你自己可在心上想过么?”

  ①教调--调理,教育。

  丁国宝低头不语,又羞又愧,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闯王接着说:“你这几天做的事是铲无辜百姓,不是铲人间不平!”

  丁国宝仍然低头不语,心中难过。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

  “从今后你要记清:你是跟着闯王起义,不是拉杆子。起义,就得把路子走正。不用难过,快去把你的手下人站好队,待会儿同大家进来议事,我有事交代你。”

  丁国宝心情沉重地离开闯王,回到山门外他自家的队伍那里,把那些蹲在地上的和乱哄哄说话的弟兄们骂了几句,使大家站成了整齐的队形,精神也登时抖擞起来。这时,坐山虎率领着全部手下人来到了,被窦开远引到空场的中间,一边是丁国宝的人,一边是窦开远和黄三耀等人的人。他很怕中了闯王的计,来之前曾暗中嘱咐手下的大小头目们随时准备着。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先下手,拼死厮杀,倘若不胜就夺路杀出寨去。因此,他的手下人站的队也较整齐,并且兵器都拿在手里,神情紧张。尚神仙对坐山虎打个招呼,进大庙去了。

  第二通鼓响了。李自成从庙中出来,身边只带了吴汝义和两个亲兵。他从各股队伍的前边走了一趟,对头目们点头,对弟兄们道“辛苦”,但不停留,只是到了坐山虎的面前时才站住问道:

  “你那儿的彩号都治了么?”

  坐山虎回答说:“多谢闯王,都治了。”

  自成又对他手下的弟兄们连说了几句“辛苦”,便继续往前走。巡视完毕,他走到石龟前边站住,面向全体将士。吴汝义跳到石龟上,高声说道:

  “闯王有令,大众听着!今日黄昏,抓到官军细作一名,已经审出口供,知道官军要在五更时候前来攻寨。请各家头领,立即到寺中商议迎敌大计。凡是统带五十个弟兄以上的捻子①,不管是掌盘子的还是二驾,都请进庙中议事。凡能想出妙计的,重重有赏。一俟商议完毕,人马立时出动。另外如何处分李友,也要在会议中决定。闯王向来军令森严,大公无私;今年春天他的叔伯兄弟李鸿恩犯了法尚且不饶,李友又算得什么东西!请进去议事吧,各位掌盘子的!”

  ①捻子--与杆子、股头同义。土匪拉杆子又叫做“拉捻子”,同伙儿叫做“一捻儿”。清末的捻军,其名称的起源也是从拉捻子而来。

  李自成向坐山虎和丁国宝招一下手,自己先进去了。窦开远率领着他自己的和黄三耀的手下头目,跟着进去。那些下午被举出来调查李友一案的所谓公正头目和那些心中没有鬼的头目,也纷纷进去,不敢耽搁。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大头目都在迟疑,恰好丁国宝走到面前,一把拉住他说:

  “伙计,大家都进去了,你还迟疑什么?放心吧,人家闯王待人宽宏大量,心口窝里跑下马,哪跟咱弟兄们一般见识!”

  坐山虎仍不放心,只好把所有二驾留下,带着六个大头目,硬着头皮跟丁国宝往庙里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骂道:

  “妈的,护驾的都死了么?快来几个!”

  坐山虎和他手下的大头目都有不少护驾的,听了这句话,登时跟上来二三十个人。丁国宝发了急,对坐山虎说:

  “你不懂得规矩么?我们到庙里商议机密大事,一个闲杂人都不许进去,你怎么能够带护驾的进去?窦阿婆他们一大群头目都不带一个护驾的,你带xx巴护驾的做什么?岂不要自找没趣?”

  坐山虎唠叨说:“我把他们带进院里,只要不带进议事的屋里就是。”

  丁国宝凑近坐山虎的耳朵说:“别找没趣!我刚才进去见闯王,带的几个亲兵都不许走进二门。其实,闯王决不是怕人行刺,他是怕泄漏军机。这是规矩,对谁都是一样。你的这些护驾准要挡在二门外,弄得自己脸上没光彩,还惹出别人对你不放心,何苦呢?”

  坐山虎觉得丁国宝说的有道理,他想,等官兵一到,献出山寨,游击将军就到手了。如若能把闯王捉住,功劳更大,还可官升两级,岂能因小失大!于是摆摆手,挥退了一群护驾的。他紧紧拉着国宝的手,悄声央求说:

  “国宝,你如今在闯王面前吃香,被他看重。倘若我进去后出了他娘的什么事故,你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你放心。”

  坐山虎带着他的六个大头目随着丁国宝一群人走进大庙,看见山门和二门戒备森严,心中十分发毛,暗中后悔进来,但也不好退出。又进了一个月门,来到一个偏院,上首是三间禅房。因为禅房小,且中间有隔扇分开,不能容纳多人,所以在小院中摆了两行长板凳,前檐下的台阶上摆了一把太师椅。进来的杆子头领都依照吴汝义的指引,按照地位和威望大小,在长板凳上落座。有些本来是一个杆子的人,很自然地分散开来,丝毫没引起人们多心。吴汝义让坐山虎挨着窦阿婆的肩膀坐下,丁国宝坐在对面,却让他们的手下头目都坐在靠近月门的空板凳上。窦阿婆和黄三耀的二驾都属于大首领,并膀坐在坐山虎的紧下首。等大家全都坐定,闯王从禅房中缓步走出。众首领由窦开远带头起立,躬身叉手。坐山虎原是不懂得这种礼节,也跟着大家肃立又手。闯王向大家含笑拱手,说声“请坐”,自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然后众首领纷纷就座。吴汝义退到台上,侍立闯王身边。双喜和李强侍立闯王背后,手按剑柄,虎视全场。

  一进小院,坐山虎就机警地四下瞧看,没看见可疑地方,只疑心禅房中埋伏有人。等闯王带着双喜和李强从禅房出来,他看出禅房中只剩有老医生坐在灯下,不像有多人埋伏。至于月门外边,也只有闯王的一两个亲兵。但他是从刀枪林中滚出来的人,对于做黑活①经多见广,所以除一度随众人向闯王叉手行礼外,他的右手始终不肯离开剑柄。特别是闯王出来之后,满院中肃静威严的气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使他自称为坐山虎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大将的“虎威”。他的心提到半空,等候闯王说话,暗想着如果闯王要杀他,他已经没法逃脱,对自己下狠心说:

  ①做黑活--暗杀、行刺。

  “老子先下手为强,杀他们一个就够本儿,杀他们两个就有赚头。”

  这样想着,他的手把剑柄握得更紧。

  等大家重新坐定,李自成声音平静地说:“黄昏前捉到了一个细作,说官军要在五更来犯。如今在开始议事之前,我想把官军的细作带来让大家看看,也许你们中间有认识他的,更好审问出他的真情。”他向月门外望一眼:“把细作带来!”

  月门外大声回答:“是!带细作!”

  小院中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月门。片刻之间,五六个亲兵把细作推了进来,跪在院子中间,而月门外也增加了几个亲兵,分明是防范细作逃走或发生其他意外。自成向全体杆子首领和头目问:

  “你们谁认识这个人?”

  坐山虎大吃一惊,但愿这人没有供出实话。他首先说他同这个细作是邻村人,自幼认识,但从他拉杆子以后就再无来往。跟着,他手下的头目里边有三个人都说认识。李自成转向细作问:

  “你是不是来找他们几个人的?”

  细作赶快回答说:“回闯王的话,小的是来找他们的。”

  “找他们做什么?”

  “他们已经投降了官军。”

  坐山虎和他的六个大头目猛地跳起,拔出兵器。但在刹那之间,坐在他左边的窦开远跳起来将他抱住,坐在他右边的两个人同时跳起来,一个夺下他的兵器,一个照他的腰里刺了一攮子,共同把他按到地上,捆绑起来。那六个头目刚把兵器拔出,就被闯王的亲兵们从背后刺倒两个,全部被擒。有一个被擒后破口大骂,但他刚骂出一句就被一剑刺死,其余的都不敢做声了。坐山虎咬牙切齿,但没有骂,只说道:

  “好,我死到阴曹也要报仇!”

  当事情发生时,所有坐在板凳上的大小头领都一哄而起,各拔兵器,准备自卫。同时,藏在禅房中和月门外的弟兄们一拥而出,从两头把小院子包围起来。尚炯也从屋中提剑奔出,站在台阶上。李自成稳坐不动,小声喝道:

  “不许动!都坐下!这事与大家无干!”

  众杆子头领凡是与窦开远和黄三耀平日接近的,一听闯王的话,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甚惊骇,却遵令纷纷落座。但有的平日同坐山虎走得较近,仍紧握兵器不肯落座,也不敢有所动作。李强走到丁国宝的面前,在他的肩上拍一下,说道:

  “兄弟,快坐下!”

  铲平王一坐下,所有的杆子头领都坐下了。有的坐下后仍甚惊慌,两腿发抖,茫然四顾。李自成望着他们说:

  “各位放心,都收起家伙。”

  有些人仍不真正放心,但没有人敢不服从,纷纷地将刀剑插入鞘中。

  闯王一摆手,细作被一个弟兄带了出去。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望着大家说:

  “官军今夜五更将来攻寨,我必须先除掉寨内祸根。坐山虎和他的几个亲信头目狼心狗肺,犯下了六条该死的罪:他们对老百姓奸淫烧杀,一该死;挟众鼓噪哗变,围攻我的人马,二该死;想杀害我的中军吴汝义,撕毁我的亲笔书信,三该死;挟众威胁我,阻我进寨,四该死;黄昏前,我在丁国宝驻的宅子里,坐山虎派人前去,打算对我下毒手,五该死。他犯下这五条该死之罪,我念他归我不久,还想从宽治罪。无奈他暗投官军,打算里应外合献出石门寨。这是第六条罪。这第六款特别可恨,叫我万难轻饶。你们各位……”

  坐山虎骂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说?要不是你李闯王来得快,这石门寨就是老子的天下!”

  李自成将下颏一摆:“暂且留下坐山虎,把别的都斩了!”

  坐山虎对丁国宝恨恨地说:“老子本来不想进来,上了你小子的当!”

  他和手下的头目们正要趁死之前对闯王高声叫骂,但是他们的喉咙突然被人们从背后用手卡住,随即往嘴里塞进棉花和破布疙瘩。弟兄们把他们推出月门,在月光下用宝剑刺死,割下首级,并把六颗血淋淋的人头提进来扔到众人面前,吓得那些平日与坐山虎等走得较近的、这两天随着鼓噪的众杆子首领毛骨悚然。李自成向地上的首级看一眼,吩咐将坐山虎拉出月门等候,然后接着刚才未说完的半句话说下去:

  “你们各位,不管近来做过什么对不起我李闯王的事,从此刻起一笔勾销。我小时替人家放过羊。每逢羊群不听话,走错了路,我只打头羊。要不是坐山虎带头,你们就不会闹出事来。你们不管谁做了坏事,我说不记在心上就不记心上。你们倘若不信,不必远看,可看看我待丁国宝是什么样儿。近几天他受了坐山虎的怂恿,做的坏事比你们都多。可是只要他情愿学好,情愿死心塌地跟我打江山,我就不咎既往,从今后他就是我的爱将。现在我对你们各位不勉强。有人想离开我的,今晚就把人马拉走,我决不给你们为难。倘若你们愿意留在我的大旗下边,决不许再做出这样错事。倘若你们有人再苦害百姓,挟众鼓噪,有几个我杀几个,一个不饶。至于叛变投敌,我自来对这种人恨入骨髓,更要加重治罪。”停一停,他用冷峻的目光扫着大家问:“你们有没有不愿再跟我起义,要拉走重当杆子的?光明正大地走,我不强留。有没有?”

  所有到会的杆子首领和头目都不做声。过了一阵,闯王又问:

  “是不是都愿意跟着我打江山?”

  人们纷纷回答愿意,有的还发誓赌咒。李自成向侍立在小院中的亲兵吩咐:

  “拿酒来!”

  亲兵们把事前准备好的一坛子烧酒抱了出来,还拿出来一个大瓦盆,几只瓦碗,都放在院子中间,还有一个亲兵抱来了一只大白公鸡。双喜把坛子中的烧酒倒进瓦盆。吴汝义接过公鸡,拔剑斩了公鸡头,将鸡血洒在酒中。李自成走下台阶,舀起来大半碗鸡血酒,望着众杆子首领和头目说:

  “我李自成率众起义,诛除无道,剿兵安民,不论千艰万难,誓不回头。各位愿意随我,共保义旗,我李自成十分感激。今后我李某倘有对不起各位之处,天地不容!”

  说毕,他将酒浇一半在地上,余下的一半一口喝干。窦开远也弯身舀了一碗鸡血酒,说道:

  “我窦开远对天发誓:保闯王,打江山,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倘有三心二意,马踏为泥!”

  说毕,他也照样将酒浇一半在地上,一半吃下。跟着,丁国宝等依次都对天明誓,喝了鸡血酒。有的说了几句话,有的只说一句话,还有的一只手端鸡血酒,一只手拍拍心窝,说:“俺同你们大家一样!”等大家都起过誓,李自成说道:

  “诸位既如此齐心,纵令有十倍官军前来,石门谷也万无一失。现在各位随我到山门外边,向全体弟兄们宣告坐山虎等人罪状。我已经在事前做好布置,以防万一。倘若坐山虎手下弟兄不再生事,我决不妄杀一人;倘若他们胆敢鼓噪生事,你们听我的号令动手,不要迟疑,将带头生事的人乱刀砍死。倘若全体鼓噪反抗,就全体斩首,不许逃掉一个。走吧,随我出去!”

  大家簇拥着闯王向外走,亲兵们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紧紧跟随。窦开远和丁国宝担心会发生变故,各带着自己的手下头目抢在闯王的前头出去。当李自成刚跨出二门的青石门槛,看见一个人牵着战马走进山门,闪在路旁,迎着他叉手叫道:

  “闯王!”

  在月色中李自成一眼就看清楚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刘芳亮手下的一名小校,绰号王老道。去年十二月间从崤函山区扮成云游道人来商洛山中送消息的便是此人。王老道满身尘土,衣服扯破了几个口子,带着斑斑血污,但他自己显然并未挂彩。他的枣红战马浑身淌汗,站在他背后喘息,十分疲惫。自成问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白羊店来的。”

  “嗯?……”

  “夫人派我杀出……”

  “不用急着禀报,我知道你们那儿杀的很得手。到后边歇息去吧。”

  李自成大踏步向山门外走去,好像他并不重视王老道的来到,但是他的心中却十分惊骇。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想着:王老道是她派出来求救的,那么芳亮是阵亡了还是身负重伤?将士们损伤得惨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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