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和少数不参加战斗的土匪盘在上房,瓤子九和他的票房头拥挤在两边偏房。填过瓤子后,菊生被瓤子九送到上房,让他同张明才那个小孩子睡在一起。他们在地上铺了高粱箔子,上面又堆了干草,再摊上被子,弄成一个又软又暖的地铺。地上生一堆劈柴火,离他们的地铺不远,火光照得他们的脸颊鲜红。在火堆那边,靠后墙有一张大床,管家的和一位穿狐皮袍的阔客人躺在上边,一边烧大烟,一边谈话。张明才偷偷地告诉菊生,客人是从旅长马文德那儿来的代表,商谈杆子的收编问题。菊生仔细地看一看客人的面孔,听一听他的声音,想起来他正是不久前来过的那位营长。对这位代表不感到多大兴趣,菊生倾听着远远的枪声和犬吠,眼皮慢慢儿沉重起来。鸡子叫头遍时候,菊生被一阵纷乱的声音惊醒。碗筷声,脚步声,喝面条的呼噜声,枪的碰击声,乱做一团。他睁开眼睛,看见火堆边围满了人:有的正在吃东西?有的在灌子弹袋①,有的用布条或麻绳绑扎腿脚。已经有几天不看见的那位李叔,现在又出现了,腰里插一把精肚盒子②,笑嘻嘻地用指甲剔着牙齿,把从牙缝中剔出的青菜叶弹到火里。管家的已经不在上房了;二驾躺在客人的对面烧大烟,似乎是从外边刚刚回来,高鼻头还冻得发红。营长大模大样地抽着纸烟,用眼角打量着姓李的,从嘴角流露出隐约的笑。慢吞吞地往紫檀木烟盘里磕去烟灰,营长打一个哈欠,向姓李的淡淡地问:
①向子弹袋中装子弹,准备作战。
②身上一丝不挂叫做“精肚”,所以没有盒子的盒子枪叫做“精肚盒子”。
“你的假还没有满?”
姓李的回答说:“大前天就满了。前天我回到城里去销假,太太说我可以在外边多玩几天,我才又来了。”
“明儿跟我一道回城吧,别玩得太久了。”
“是,我明儿随营长一道回去。”
二驾望着姓李的半真半假地嘱咐说:“撕开刘胡庄,你遇见好看的黑脊梁沟子可别吃体己,赶快原封不动地送给营长。”
姓李的向营长的脸上瞟一眼,嘻嘻地笑着,不敢乱说。二驾把烟泡安上斗门,让一下营长,随即一气把烟泡吸完,端着烟枪说:
“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由你。你要是能给营长找一个如意的大闺女,以后你得的好处多着哩。”
“只要营长肯要,围子里不愁没有好看的黑脊梁沟子。别说找一个,三个五个也能找到。二驾,你自己要不要?”
“老子不要,你还是给营长卧心找一个吧。营长爱嫩的,越嫩越好。你怕回去后太太们会跟你下不来吗?”
“我不怕。”姓李的有一点放肆起来,说:“大太太跟二太太都不会生气,三太太顶多骂我一顿,哈哈哈哈……”
“爬你妈的去!”营长骂,丝毫也没有怒意。“下乡来跟朋友们一道玩几天没有关系,你可不能抢一个女人回去!”
这一刻,从营长到二驾,到每个蹚将,都充满了愉快情绪。在这种愉快而谐和的空气中,菊生也深深地受了感染,完全忘掉了他的票子身份,巴不得能跟随蹚将们灌进围子。正在这当儿,刘老义提着一把盒子枪冲进屋来,后边跟随着一位陌生的蹚将,菊生认出来这陌生的蹚将是营长的一个护兵,不久前曾经来过。一脚踏进门槛来,刘老义就大声嚷叫:“尖嘴子已经放气啦,当灌手①的快点动身!”正在吃东西的蹚将们连二赶三地放下碗筷,纷纷地答应着:“起!起!”二驾从床上坐起来,捏着烟钎子,向大家吩咐说:
①担当爬寨的敢死队。
“都卖点劲儿,第一个灌进去的赏一把盒子①!”
①盒子枪的简称。
“起!起!起!”刘老义连声叫着。
蹚将们跟着刘老义跑出屋子,只剩下那位姓李的和营长的护兵还留在屋里。等了片刻,等不到营长有什么特别吩咐,他们俩互相挤挤眼,转身就走。等他们跑出屋门后,营长忽然吐了一口痰,嘱咐说:
“喂,不要乱打死人呐!”
屋里清静了。二驾继续烧大烟,但常常不由地闭起来眼睛打盹。靠山墙角的黑影中,地铺上睡着两个说票的①和一个初来的甩手子②:二驾的护兵也坐在这地铺上,背靠山墙,呼呼地扯着鼾声。营长显然很困倦,深深地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紧跟着连打了两个喷嚏,震得紫檀木烟盘上的小物件都突然跳动。擦干了鼻头和嘴唇上的唾沫星,营长从二驾手里接过来大烟枪,吃吃地吸了起来。菊生虽然挂心着攻寨的事,但向刘胡庄那方面听了很久,仍没有特别动静,只是继续有稀疏的枪声和犬吠,于是他又迷迷忽忽地睡着了。
①居于肉票亲属与土匪之间的说合人。
②徒手的土匪叫“甩手子”,地位最低。
陶菊生第二次惊醒时,一咕噜①从地铺上坐了起来。顾不得揉眼睛,他在张明才的身上用力地打了两拳,大声叫着:
“快起来听!……在灌哩!在灌哩!”
①一翻身。
张明才迅速地坐了起来,但他是那么瞌睡,很久很久地睁不开眼皮,身子瘫软地前后摇晃。菊生又照他的腿上重重地打一拳,使他猛吃一惊,把眼睛睁开来。他用困倦而朦胧的眼睛向周围看着,嘴里发出来不高兴的嗯嗯声,同时口水从下巴尖拖下来一条长丝。菊生又蹬他一脚,急着小声叫:
“你听呀,在灌哩!在灌哩!”
蹚将们正在向刘胡庄做拂晓攻击,土炮声,快枪声,响成一片。在稠密的枪炮声中,灌手们分成好几股,向寨墙下边冲进,其余的蹚将们呐喊助威,满旷野喊遍了杀声:
“灌呐!灌呐!快点灌呐!……”
“灌呐!已经灌进去啦!灌进去啦!……”
“用盒子抡呐①!杀呀!杀呀!别让鳖儿们逃走一个呀!”
①用手枪作扇面形射击,如同用棍子横打半圆,所以叫做“抡”。
二驾和营长虽然被这厮杀声所激动,但为要显示他们是老资格,表面上都装做平心静气的样子,好像他们的部下在刘胡庄周围的厮杀不过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罢了。营长慢慢地睁开眼皮,一边点纸烟一边淡淡地问:
“可已经灌进去了?”
二驾回答说:“不会这么快吧。撕开围子他们会跑来报告。”
“我说,老七,”营长拿起来二驾刚放下的烟针子,烧着烟泡说,“水沫想的太大,三心二意的,拿不定主见。旅长这次派我来,很希望你们马上改编。你替我劝劝水沫,别说同旅长还有一层旧关系,单看在朋友面上,也不要太不给旅长撑台。”
“哪里话,营长!”二驾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们是旅长一手培植起来的。为人不能忘本呐。水沫二哥的意思不是不肯改编;他的意思是:眼下枪支还少,不如多玩些日子,枪多了也好给旅长多效力。”
“你说这固然也是理,可是旅长眼下正需要人。吴大帅要他赶快扩充成一师,大家朋友只好将就一点,不要想得太大,也不要这山望那山高。说句体己话:水快清了①,纵然旅长叫你们玩下去,你们也玩不多久啦。”
①“水清”指地方平静。
“不是这山望那山高。营长放心,我们决不会让别人收编。”
“我是爱护你们,怕你们看不清楚,脚蹬两家船,到头来自己吃亏。”
“不会的,不会的,营长放心!”
陶菊生和他的小朋友已经把鞋子穿好,蹲在火边,兴奋地等待着战斗的结果。后来,他们感觉到肚子饿了。幸而地上的篮子里还余剩着一些蒸馍,便放在火上烤焦,吃了起来。二驾看看他们,稍微感到了一点诧异,问:
“起来恁早做啥子?”
菊生天真地回答说:“我们等会儿要跟你一道进围子去看看。”
张明才也跟着向二驾要求:“你带我们进去好不好?”
二驾笑着说:“急什么?妈的看你们高兴的!”
灌手们连攻几次,都被寨上的土炮和砖石打退,攻击暂时停了下来。在这停顿的当儿,守寨人和蹚将们排命地对骂,而且打阵地发出来高昂的喔吼声互相示威。鸡子开始叫第三遍的时候,天色微微的有点亮了。李水沫已经骑着马绕寨外走了一圈,重新把灌手们布置一下,随后他举起盒子枪连放三响,立即又展开了激烈的攻击。
经过了一夜战斗,蹚将们判断出寨里边没有快枪,格外胆大起来。他们一部分用步枪瞄准寨垛,打得守寨人不敢抬头,好掩护灌手进攻。灌手们有的背着梯子,有的抱着门板,有的两个人顶一张方桌,一枪不发,拼命地向寨根冲去。有的门板上中了土炮,土炮的炮弹虽然打不透榆木门板,也把门板后的土匪冲击得几乎倒地。第一把梯子靠到寨墙上,飞快地爬上去一个灌手,刚刚攀住寨垛,被守寨人用红缨枪刺穿肩胛,滚下梯子。第二个和第三个又爬上去,也都被守寨人打落下来。那些头顶方桌的灌手们,跑到靠寨墙的一座空宅子那儿,连二赶三地跳上方桌,爬上房坡,找算从房坡上跳上寨墙,但被守寨人发现了,一阵暴雨般的砖头,瓦片,石块,石灰罐,把他们打退。当蹚将们爬寨时候,寨上的土炮和寨外的快枪很少再放,灌手们和守寨人也没有一声叫骂,只有那些担任掩护的蹚将们在拼命地呐喊助威。战场是那么恐怖,周围好些村庄见不到一只乌鸦,连狗也不敢做声。
假若不是瓤子九及时送来新武器,一定有更多的灌手挂彩。当鸡叫头遍第一次攻击时候,瓤子九兴高采烈地带着李二红跑来观战。看了一阵,他拍一下二红的肩膀说:“灌不进去,你快跟我回去想想法子!”他们回到小街上,叫开了一家做爆仗的小铺子,将火药用桑皮纸包成几个像蒸馍大的包子,插有引线,带回到刘胡庄的围子外。“就这样点着引线,”他告诉灌手们,“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到寨墙上。”灌手们照着他的吩咐,重新进攻。当第一个纸包扔到寨上时,不到几秒钟,突然间火光一红,一丈周围的守寨人都被烧伤,造成了极度的恐怖和混乱局面。趁着这混乱局面,其他的灌手们沿着梯子和门板爬上寨墙,骑在寨垛上用盒子枪扫射起来。于是刘胡庄就被撕开了。
二驾得到报告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向客人说:“营长,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瞧瞧。”他匆匆忙忙地拔上鞋子,提着手枪就向门外走,后边紧跟着一名护驾的,陶菊生和张明才,还有一个睡眼惺松的甩手子。他们翻过了小街外的倒塌寨墙,向笼罩着火光和杀声的刘胡庄跑去。这时候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半个天变成了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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