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两个钟头以后,夜幕沉沉的落下大地。负责掩护某集团军撤退的陈剑心团长,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之后,终于率领着伤亡过半的残余部队冲出重围,黄昏以后来到了小市镇上。他把临时团部设在那座驻扎过野战医院的,被轰炸得残破不堪的大庙里边,决定在这儿稍作休息,因为全团官兵已经有几天几夜不曾睡眠,一天多不曾吃下去任何东西了。
陈团长强打精神坐在一张破席上,睁着干涩而发肿的眼睛察看地图。旁边有两个传令兵靠着墙坐在冷冰的砖地上,呼呼的扯着鼾声。他的少校团附高侠民,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只胳膊上缠着纱布,蹲在他的对面,手里边端着蜡烛,望着地图,身子支持不住的前后摇晃,看样子差不多要栽倒下去。陈团长用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记号,决定了突围的路线,随即写成几个命令,派高团附立刻亲自把命令送出。高团附出去以后,陈团长仿佛有许多未完的事情压在他心上似的,不能够放心的躺下休息。他不声不响的踱到另外的一间房间里。看见政治指导员和几位团部同事们像一群死猪似的睡在冰冷的砖地上,互相枕着,挤着,他赶忙弯下腰去替他们把军毯盖好,又踮着脚尖儿走了出来。走到院里,他站在甬路上默默的望着被火光照耀成暗红色的有云的天空,心里不由的兴起来无限感触,几乎要落下泪来。从街上传来房屋燃烧的哔剥声,倒塌声,女人的细微哭声;从四围村落里传来不断的狗叫声,偶而还有步枪的声音划破长空。“警戒哨会不会睡觉呢?”他担心的在肚里问着,“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停了一会儿,他焦急的跑到二门口,对着火光望一下手表,对两个打瞌睡的勤务兵说:
“李学贵,马国材,跟我到外边走走!”他们提着手枪,在小市镇周围很快的走了一圈,察看了街上的燃烧情形和附近几个重要地方的警戒哨,便走到竹林旁边。火势正从街上向竹林这方面延烧过来,小光明同母亲所住的房子已经开始从屋脊上冒起黑烟,吐着血红的火舌,发出沉闷的爆裂声了。在竹林边他们发现了三个炸弹坑和一对老夫妇的残破尸首,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极其苦痛而衰弱的一声呻吟。陈团长立刻停住脚步,侧起耳朵听了起来。过了片刻,不曾再听到呻吟声音,于是他们又快步向大庙走去。但刚刚走过竹林,忽然从那座开始被燃烧的宅子的大门口,从木料、稻草和倾倒的墙壁下边,发出来一道嘶哑的,恐怖的,颤栗而无力的啼哭和呼唤:
“妈妈!妈妈!妈呵呵呵呵。”这凄惨的哭唤声像刀子刺进了陈团长的心,他顿时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孩子的哭声!”他站住说:“好像刚才听到的呻吟声同他在一个地方!”“是的,小孩子的哭声!”两个勤务兵同时望着倒毁的大门那面说。“走,”团长挥一下手说,“我们去把他救出来!”
他带着两个勤务兵勾回头又穿过竹林,跑到那座埋葬着眼泪与哭声的大门外边。但火势已经快要延烧着大门,一阵浓烟被风卷过来,直扑进他们的喉咙里,而同时火星在他们的头上飞着。勤务兵马国材向后边退了一步,害怕的说:
“团长,快退过来,已经来不及啦!”
“来得及,快点动手!”团长说,自己先跳到了倒毁的大门上边。“团长,”马国材也跳了上去,“你离远一点,让我同李学贵来扒!”“别说话,快点动手!”团长叫着。“李学贵,小心木料砸着下面的孩
子!”
“团长你小心火!”马国材带着感动的颤声又叫。“沉住气,快扒!”
他们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中,在火与烟的包围中,进行着困难的抢救工作。
四五分钟以后,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但是那位不幸的年轻母亲,已经尽了她对孩子所有的保护力量,在几分钟前呻吟了最后一声,痛苦的离开人间了。原来有一扇沉重的木门压在她的身上,她是被上边塌下来的木料砸伤而死的。小孩子蜷卧在她的身体同墙壁之间,上边有母亲的身体同木门遮着,没有受伤,但也被挤得动转不得。当陈团长同弟兄们扒开了稻草同木料,又移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以后,他们看见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地上侧卧着,脸朝向孩子方面。左手(虽然枪伤还没有十分痊愈)紧抓着孩子的一只胳膊,右手捺在地上,牙齿深深的咬进自己的下唇里边,从嘴里向外边流出来一股鲜血。分明从受伤一直到死,她都在不停的挣扎努力,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支起来沉重的木门,并且尽可能的支高一点,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当弟兄们把母亲身子移开,将孩子从地上抱起的时候,母亲的一只流着血丝的眼睛才慢慢合住。火势非常猛烈的向大门扑来,浓烟逼得人不能呼吸。陈团长把小孩子抢到怀里,吩咐弟兄们赶快把母亲的尸首拖离开大门,于是他又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小包袱,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了竹林旁边。等两个弟兄照着他的吩咐把尸首拖到大门前的空场上以后,他们就急急的跑回团部。
刚刚从地上被救起的时候,小孩子曾经暂时的停止啼哭,茫然的任别人摆布。但一看见人们把母亲留在空场上,把他单独带走,他便又拼命的哭了起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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