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
一
一九四○年的春天,我还在鄂北前线工作。有一天上午,我骑了一匹马从军部出发,去二十里外访问一个政治工作队。当我快走进政工队所驻的村庄时,听见从村庄里飘扬起一群孩子的歌声。我在马肚上踢了一下,很快的跑进村庄,一直向唱歌的空场上跑去。在空场外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跟来的马伕,我不声不响的走到一个作指挥的孩子背后。这孩子约摸有十岁之谱,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我知道这孩子就是夏光明,关于他的故事我在军部中听到很多,这次来访问这个政工队也打算顺便的看一看他。但为着不打扰他的工作起见,我没有惊动他,静静的参观他怎样教一群孩子唱歌。正像那些围绕在孩子们周围的老头子、老婆子、年轻的男女一样,我的脸上也绽开了欢喜的笑。我的嘴无法合拢。我的心被感动了。
学歌唱的孩子大约有二十多个:顶大的不过十二三岁,顶小的有五岁模样。这里边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天才也有笨虫,但全体都没有进过学校。那些年纪较长的差不多都是女的,她们的脑后披着小小的旧式发辫,戴着肮脏的小耳环(没有耳环的就用线穿在耳垂上),穿着破旧的红绿棉袄,有些还被父母把脚尖缠成圆锥形。女孩子们都有点胆怯;当旁观者的眼光落在她们脸上时,她们就显得局促和不好意思。那些男孩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形;他们是胆大的,顽皮的,对于别人的看和笑全不在乎。他们的衣服比女孩子们的更要破烂,特别是肘弯和膝盖破得更凶,有的露着棉花,有的露着灰垢的黑皮肤。他们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却穿着单小衫,好像太阳的热度在他们一群中并没有标准。尤其奇怪的,不管他们穿棉袄也罢,穿单小衫也罢,差不多全不爱扣扣子,露出来又脏又黑的,鼓腾腾的大肚皮。还有的只穿一件破棉袄而不穿裤子,不穿鞋袜,上身和下身同时过着冬夏两季。男孩子中有好些是癞痢头,有好些患着眼疾,而大部分都拖着鼻涕,脖颈上满是很厚的黑色灰垢。
孩子们随着指挥的手势摇动着脑袋,有些连身子也不自觉的左右的摇来晃去,以应和歌声的节拍。虽然他们还不能使自己的歌声同别人的高低快慢谐和一致,虽然他们中间有的年纪太小,有的正在换牙,发音都极不清楚,然而他们都是在一心一意的学习着,每个孩子对于学习唱歌感到极大的兴趣和快活。其中有一个男孩子不过五岁模样,穿着一件绿色的小棉袄,从两只袖口和两条肘弯的破烂处,扯出来一片一片的灰色棉絮;而右手的袖口上和领口下边的前襟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东西,那是鼻涕,口水,饭渣,以及各种灰垢的混合物,干了的地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小脑袋又圆又胖,像一个皮球一样;他的两个脸蛋儿红鲜鲜的,虽然有许多灰垢在上面,却依然显得是那么可爱,会使你忍不住想用嘴去亲他一亲。他的整个的小身体都在左右的摇晃着,攒着小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唱歌。大概他还不能了解每一句歌词的意义,所以细细听来,他只不过是随着别人胡唱罢了。他咬字不清,时断时续,到每一个稍长的句子末尾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几乎使别人听不出来。有时因大家唱得稍快,他跟随不上,便十分慌急的把自己的歌声停住。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望观众,望望指挥得十分起劲的小光明,又望望左右同伴,感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小拳头揉揉眼睛,又揉揉前额上的汗珠子。但是,虽然一直到这支歌子唱到底都没有机会再跟随上去,他的小身子却仍然跟着同伴们左右摇晃,小嘴唇不时的忽然一张,模糊的唱出来几个字儿。到歌子唱完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望着大家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于是用破袖头擦去了从上嘴唇拖下来的两条鼻涕。我一直等唱完许多歌子,夏光明向孩子们宣布散会以后,才开始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是个战地记者,并称赞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在政工队住了两天,我同他玩得极熟。后来我转往师部,遇见了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他的义父又供给我不少材料,使我对他的动人的身世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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