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努·几米·绘本·努努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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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云变幻

  案发到现在,市长范宏大一直没对向树声案发表过什么指示。

  公安局长庞壮国倒是找过他几次,专门就向树声一案向他做过汇报。范宏大都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仿佛,一个审计局长的死亡,根本不值得他关注。

  事实不是这样。

  向树声死后,最最坐立不安的,就是范宏大。

  如果说连环杀人案的发生只是告诉他自己身边有危险的话,向树声裸死案,就向他再次敲响警钟。他身边的危险,已到了置他于死地的程度!

  那天从汤沟湾回来,范宏大苦思冥想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匆匆就往省城赶。他要去省城见那个人,告诉他,彬江的局势有点控制不住,弄不好,会弄得他身败名裂。

  省城离彬江并不远,车子正常跑,也就四个小时。那天范宏大却走了六个多小时。

  走了不到半小时,范宏大让司机停车。那是在一座桥下,范宏大下了车,并不离开车子,出了神地盯着桥望。桥修得很壮观,彬江通往省城的路上,就这座桥修得壮观。他清楚地记得,这座桥竣工于三年前,修桥的不是别人,正是跟向树声一块裸死的华英英。

  华英英。他喃喃地叫了一声,带着某种色彩,还有感情。感情是个很危险的东西,范宏大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动什么也不会动感情。可这个誓言没有顶用,除了在妻子身上,他动的感情少,后来遇到的几个女人,包括华英英,他反而牢牢地被感情困住了。

  他跟华英英认识于七年前,那时他还不是市长,也不是副市长,只是国土资源局一名局长。彬江的改革开放如火如荼,每年都有大量的土地被征用,房地产业如雨后春笋,昭示着勃勃活力。有太多的人想跻身这个行业,有太多的人想通过关系,跟他范宏大搭上桥。华英英就是其中一位。

  向他介绍华英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范正义。

  “宏儿,她叫英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我把她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这么一句,父亲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来,戏就该他跟华英英唱了。

  这出戏唱得没有一点问题,从起步到发展,从发展到壮大,华英英的金地公司可以说是范宏大一手扶植起来的。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精明、务实、不墨守成规、而且懂得怎样跟人打交道。后来一次跟父亲的谈话中,他这么评价华英英。父亲一言不发。只要他在父亲面前提起华英英,父亲总是选择沉默,他也就不敢多说什么了。然而有一次,他并没跟父亲提华英英,他在跟父亲谈别的事,大约是汤沟湾开发的事。那时他已是副市长,主管土地和城建。父亲听了良久,突然插话问:“对了,最近怎么没听你提起英英?”

  “英英啊——”范宏大搪塞着,却又不敢不说实话。父亲面前,范宏大向来不敢隐瞒什么,也隐瞒不了,父亲那双眼,贼着呢。他犹豫了一会,如实道:“金地最近有点问题。”

  “问题大不?”父亲紧接着就问。

  范宏大想了想,道:“不是太大,估计想些法子就能度过去。”

  父亲长长地哦了一声,直起身子道:“那还磨蹭什么,快回去想办法啊。”

  范宏大一直不明白,父亲跟华英英,到底什么关系?朋友的女儿?范宏大动用过很多关系,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父亲有一个姓华的朋友。他也婉转地问过华英英,华英英笑而不答,问急了,她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眼泪汪汪说:“范伯都不怀疑我,你倒好,你怀疑我。”

  “我哪怀疑了嘛。”范宏大硬挤出一副笑,声音夸张地替自己解围。

  是的,解围。跟华英英相处久了,范宏大就有一种被压迫被瓦解的感觉,这是别的女人不曾带给他的。别的女人带给他的都是快乐,是在权力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释放出来的巨大的女性魅力。

  尽情地展开。这是范宏大对这些女人做出的最中肯的评价。

  华英英不,华英英从不展开,她含苞欲放,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她以羞代媚,她粉面含黛,她总是把自己藏在某扇门的背后,只露出半张脸,让他猜让他急。

  她是一株毒草。后来他这么评价华英英。哪个男人沾了,哪个男人就会中毒!他肯定地说。

  他沾了么?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作为男人,他是很想沾的,如果说不想沾,那是假话。但他又不敢。不只是父亲的再三警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大约正是应了那句古话,越是想偷的,越是不忍偷。越是易于打碎的,越是得小心翼翼护着。

  这座桥当时竞争很激烈,不只是彬江的公司,全省各地还有外省几家公司,全都蜂拥而来。当时他劝华英英,你就别掺和了,让别人折腾去吧。华英英不听,卬足了劲要拿下这工程。腾龙云也是一样,也张着一张大口,非要把这座桥吃下。弄得他两头为难,最后还是省城那个人出面,简单说了句:“让她去做吧。”

  这桥就给了华英英。当然,中间费了很多心,这是必须费的,任何工程,任何项目,都要严格按国家的招标程序来,至于最后谁能中标,那就看操作的结果。

  操作两个字,是关键。

  操作的关键,就是不露破绽。

  截至目前,范宏大还自信没在任何操作上露过破绽,这也是他能稳稳地把住彬江这个舵的原由。

  “宏大做事,我放心。”这是省城那人亲口跟父亲说的,说话的时候,父亲为他送上一件礼品:一双旧袜子。那人捧着袜子,莫名地就哭出了眼泪。

  问题是,那人怎么会认识华英英,怎么能亲热地呼她英子?这问题久久盘桓在他脑子里,梦一样,驱之不散。

  他曾经小心翼翼问过父亲,没想父亲当下就怒了,啪地扔了手中的杯子:“我说宏大,你是不是眉毛干了,翅膀硬了,他的事也敢过问?!”

  那以后,他就不敢再想,不敢再问。

  不问不等于不存在,事实上,这问题一直潜伏在他脑子里,现在它又跳出来,纠缠着他,烦恼着他。

  华英英死了,死在向树声身下,按说,这么大的事,他应该过问一两句,那怕轻描淡写的,哪怕漫不经心的,也至少能让范宏大明白,他在意这件事。

  问题是,事发到今,他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好像人世上没这个华英英,好像华英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

  这就怪了,也难了!

  范宏大站在大桥下,久久地困惑着,迷茫着,他不知道,这一趟到省城,该不该跟他提起华英英?

  那一趟范宏大没见着那个人,到省城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按说他已经上班,范宏大尝试着给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范宏大犹豫很久,带着近乎恐惧的心理拨通了他的手机,嘟嘟响半天,压了。范宏大就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在省城像迷途的羔羊一样迷茫了半天,天快黑的时候,他又拨了一次手机,依旧通着,依旧不接。这下他心死了。那人不想见他。

  范宏大饭也没吃,哪还有心思吃饭啊,跟司机说了声:“回吧。”车子就又往彬江开。这一路,范宏大哭丧着脸,心事如乱云般翻滚。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跟在父亲范正义后边挨家挨户讨饭,有一次人家放出狗,差点咬掉他一只脚。后来上学,父亲范正义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才回家,他跟弟弟范志大像两条狗一样蜷缩在自家门口,父亲一身鱼腥地回来,手也顾不上洗,忙着给他们做饭。那时候能吃上一顿饱饭是多么奢侈的事啊,他的记忆里,像是从来没吃饱过。再后来,农村政策发生变化,他家有地了,有鱼溏了,再后来,那个人来到汤沟湾,在他家的草席炕上睡了一宿,跟父亲说话到天亮。第二天走时,那人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将来想干什么?他想也没想便说:“当官,当大官。”

  “好,有志气。”那人夸赞了一句,送给他一支钢笔。那钢笔他到现在还保存着,父亲说,啥都可以丢,这笔不能丢。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回到了彬江。然后就一路顺风,扶摇直上。

  父亲说,这都是那人的功劳,他信。

  他这一生实在是太顺了,尤其仕途。父亲说,太顺了不见得是好事,他起初不信,现在,信了。但信了又有何用,难道能把这难关度过去?

  度不过去!

  当土地风暴刮响的那一天,当审计令颁布的那一刻,范宏大就意识到,灾难来了,真的来了。现在向树声一死,这灾难,怕就更加躲不过去。

  意识到这一层,范宏大决计再回一次汤沟湾,再见一次父亲。

  当晚他并没见着父亲,弟弟范志大说,将军楼有人,不便打扰。

  范宏大没问是什么人,弟弟说不能打扰,就不能打扰。甭看他是市长,在汤沟湾,他是范正义的儿子,范正义咳嗽一声,他的腿都要打颤。

  这话一点不夸张。

  第二天一早,他让弟弟去通报,弟弟磨蹭了很久,估计将军楼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这才半是情愿半是逼迫地往将军楼去。半个小时后,范志大回来,告诉他,父亲在“鹿园”等他。

  “鹿园”其实没鹿,“鹿园”只是一个名字,父亲范正义取的。

  “鹿园”并不接待游客,更不对外开放,“鹿园”是范正义一个人的,汤沟湾的狗都知道,宁可多绕一里路,也绝不敢接近“鹿园”。

  “鹿园”修好到现在,除范正义和看门的老聋,进去过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范宏大,一个是省城那人,另一个,是地产商华英英。

  穿过一片密密的树林,越过芦苇丛,范宏大来到渔溏边上。父亲范正义坐在钓鱼石上,手握渔竿,正在聚精会神钓鱼。范宏大轻轻咳嗽了一声,告诉父亲,自己到了。

  范正义没看他,也没做任何反应。范宏大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站了一会,发现离父亲三米远处,还放着一副渔具。范宏大明白了,轻步走过去,坐在另一块钓鱼石上,学父亲那样,尝试着钓起鱼来。

  对范宏大来说,钓鱼比关他禁闭还难受。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他跟志大钓鱼,志大对钓鱼有天赋,不但能耐住性子,而且每天总能钓到不少鱼。他不行,屁股一搁石头上,他就犯急,握着渔竿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晃,沉不上五分钟的气,目光就开始四处野了。为此,父亲关过他禁闭,那时候的禁闭也就是锁在屋里不让他出门,但他宁可不出门,也不照着父亲的话,去学钓鱼。

  步入仕途后,父亲只要一得空,就带他来钓鱼,可惜,他一条鱼也没钓上。父亲曾经说:

  “你屁股下坐的什么?不是钓鱼石,那是乾坤。手里握的是什么,不是渔竿,那是你的命。你拿自己的命去钓别人的命,这就是人生!”

  渔竿,权力,父亲的话总是那么深奥,那么费解。

  那天范宏大陪着父亲钓了近三个小时的鱼,说来奇怪,本来心乱如麻的他,坐下去后,心突然地静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以前从来握不住的竿子,那一天突然就给握住了,握得还很稳。三个小时,他的目光从没飘摇过,沉着地盯住湖面,盯住钓鱼竿。那天他成功了,人生第一次钓到了鱼,比父亲还多。

  奇迹,人生总是有奇迹。

  越是困境的时候,人就越能创造奇迹。

  父亲终于把目光转向他,欣慰极了,一辈子啊,他手把手教他,潜移默化引导他,语重心长教诲他,眼看一辈子努力白费了,儿子突然钓到了鱼!

  “起来吧。”父亲扔掉手里的渔具,走向他,面带微笑地跟他说。

  范宏大犹豫着,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

  “陪我走走,好久没到这里了。”父亲又说。

  这一次,范宏大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起身,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鹿园”真大,仿佛总也走不到头,“鹿园”又太小,小得能感觉到空气在挤压着他。

  “去省城了?”父亲问。

  “嗯。”他声音很轻地回答。

  “没见着?”父亲又问。

  “没。”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抖,他对自己很失望。

  “你当然见不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回身望住他,“知道为什么吗?”

  范宏大摇头。父亲的思维总是比他活跃,也比他老辣,他一辈子都跟不上父亲的节拍。

  “他不能见你!”父亲重重地说。

  “为什么?”范宏大幼稚地问出一声,问过就后悔了,他怕父亲骂他,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父亲没,父亲深情地望住他,真的,范宏大真实地感受到,父亲那一天的目光充满了爱,充满了情。

  “宏儿,爸老了,他也老了,你知道老人最怕什么吗?”

  范宏大继续摇头,在父亲面前,你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就绝不要轻易开口,否则,失望会更重。范宏大这点上远比弟弟志大聪明,这也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生的心血花在他身上的缘故。

  “怕被人钓住。”父亲说。说完,自顾自往前走了。范宏大咀嚼了一会父亲的话,快步跟过去。

  一阵风吹来,掠过父子俩,“鹿园”经过稍稍的骚动,复又平静。

  “他现在是鱼,你是渔竿,明白么?”父亲又问。

  范宏大还是摇头。

  “很简单,渔竿上爬满了鱼,这竿就不再是竿,是鱼。”

  范宏大这次听懂了,他轻轻哦了一声。

  父亲没理睬他,继续说:“钓鱼的最高境界不在于钓到鱼,而在于把贪食的鱼甩开。这点,你还做不到。”

  范宏大心里一惊,刚才钓到鱼的那股兴奋劲一下没了。

  “他想甩开你,明白么?”

  范宏大懵里懵懂点了下头。

  “错不在他,在你。”父亲重重地说,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冷的,极冷,范宏大打了个战。“宏儿啊,是你太贪了。”

  父亲弯下腰,捡起一片花瓣,仔细观赏半天,问:“知道它为什么先落了么?”

  范宏大没敢点头,也没敢摇头,他还被刚才那话冷着,有点喘不过气。

  “贪。”父亲说。“阳光是大家的,雨露也是大家的,吸得多,不是便宜,这不,自己把自己坠了下来。”

  范宏大心里又是一惊,随后,心就黑暗了。父亲这些话,似乎在把他引向一个地方,范宏大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地方。

  地狱!

  范宏大这次比上次镇定,坚定地摇了摇头:“爸,我真的不知道,这事纯属意外。”

  父亲不相信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苍然一笑:“意外就好,意外就好啊。”

  站在“鹿园”那棵梨树下,他又跟父亲说了一句:“爸,英英的死,我也很难过。”

  “不提了,宏儿,这事不提了,爸还是那句话,你要查,不论是谁,都得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父亲毅然掉转身子,走出“鹿园”。

  范宏大紧随其后。生怕落下一步,就永远追不上父亲了。其实他是怕“鹿园”,他总感觉,“鹿园”藏着一个秘密,很深的秘密。

  范宏大现在害怕所有的秘密。

  那天父亲把他带到了汤沟湾三区,汤沟湾三区就是廖静然她们要查的小产权房开发地。对这个区,父亲范正义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搞什么小产权房,宏儿,这是在中国,你少干那些跟政策相背的事!”

  “爸,不是我想干,而是……”

  “是什么?”父亲怒恨恨瞪住他。

  “是他打了电话,让小九子先在这儿起步。”范宏大不得不实话实说,这个他,就是省城那人。

  “今天小九子,明天小八子,就他事多!”父亲恨恨丢下一句。

  父子俩静静地盯着那错落有致的别墅群看了一会,范正义叹了一声:“宏儿,你告诉我,那些楼像什么?”

  范宏大又仔细看了一会,答不上来。

  “是不是像疮?”

  “疮?”

  经父亲这一提醒,范宏大再看,就觉对面那些别墅还有楼群真的像疮,像极了。对面本来是郁郁葱葱的一片山林,灌木铺严了大地,绿色一直延伸到遥远处,跟水天相连。但是小九子的建筑公司一到,那儿便变得一派狼籍。如今别墅虽然起了一半,但原有的绿色被支离破碎的分解或蚕食,残砖断瓦还有各色垃圾飘浮在山林之上,目光搁上去,就忍不住地要痛。

  范宏大感叹了一声,为父亲眼光的独到,形容的准确。

  “人身上不能长疮,地身上也不能长疮,宏儿,明白我带你来的意思没?”范正义收回远眺的目光,充满期待地搁在儿子脸上。

  范宏大心里一惊,他绝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父亲要做什么了,但他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范正义略略显出点失望,不过不是太浓,兴许,他也捕捉到了儿子的表情,他知道儿子有难处,但还是坚定地说了一句。

  “把它给我炸掉!”

  这话如同一个响雷,一下就把范宏大惊在了那儿。半天,他像是反应过什么似地问:“那,小九子那边,咋说?”

  “咋说,他不就为钱么,我给他!”

  应该说,是范正义那句话给了市长范宏大信心。一度时期,特别是省城求见碰到钉子后,范宏大的信心受到重挫,他都感觉自己在彬江快待不下去了,要么逃跑,要么就向吴柄杨和郑春雷他们缴械。然而,父亲在关键时刻点醒了他,而且支给他一奇招。

  范宏大立即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关于汤沟湾小产权房。

  当晚,副市长王华栋就找到了郑春雷,将情况做了汇报。郑春雷听完,也是一阵纳闷。

  “他真要拿汤沟湾开刀?”郑春雷半信半疑地问。

  王华栋点头,又不敢确定地摇了摇头:“老郑,这事不好琢磨啊,一周前他还大发脾气呢,怎么?”

  大约是在向树声案发后第五天,范宏大

  还批评过土地执法组强行拆除小产权房的做法:

  “

  拆除?那些房子值多少钱,能安置多少户居民入住?就算拆除,也应该提前下达通知吧,不是你想啥时去拆就啥时去拆吧?

  开发商怎么了,开发商也是经济建设的主力军,是建设者,对他们,我们应该尊重!”

  郑春雷想了一会,问:“你估计这一次他唱的是红还是黑?”

  “难说。”王华栋摇摇头,他也判断不出范宏大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华栋,你我得做好应对复杂局面的准备啊。”郑春雷忽然预示到一层不祥,心情无端地变得郁闷起来。

  一周后,由王华栋带队的联合工作队正式入驻汤沟湾。对此,吴柄杨只给了郑春雷一句话:“不要急,谜底总会揭开。”

  汤沟湾的小产权房目前有两大块,一块是汤沟湾人自己开发的,这些楼房修得早,目前已全部入住。王华栋跟联合工作队商量后,决定先避开这一块,不查,重点查另一批。另一批就是开发商开发的,其中有黄金龙开发的锦秀花园,再就是小九子新开发的丽晶园。

  王华栋他们来到丽晶园时,丽晶园的工程已全部停了下来,开发商小九子不在,负责承建工程的建筑商也撤了人,工地上空落落的,到处是破砖烂瓦,修了一半的别墅群面目狰狞地躺在那儿,形同怪物。两辆塔吊如同庞然大物一样耸立在山腰处,上面飘着两面鲜艳的红旗。几台搅拌机懒洋洋地卧在建筑群中间,像饥饿的狮子,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工地上只留了一位老头,蹲在简易门房前,抬着望天。

  “你们老板呢?”王华栋走过去,问老头。

  老头没反应,他像石雕一般刻在那儿,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王华栋又问了一声,老头依旧大瞪着双眼,盯住天望。

  国土局副局长梁平安走过来,大声问:“市长问你话哩,怎么不回答?!”

  老头大约是被梁平安的大嗓门惊着了,极不耐烦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梁平安,没说话,闭上眼丢盹去了。

  梁平安望一眼王华栋,感觉有点无从下手。王华栋掏出手机,想打给谁,号拨一半,停下,回头跟梁平安说:“打电话叫他们老板。”

  梁平安赶忙掏出手机,拨号时又茫然了,想问王华栋,没敢,走过去恨恨地冲老头吼:“你们老板呢,把他找来!”

  老头屁股稍稍动了动,往稳里坐了坐身子,原又打盹去了。

  这时候就见村主任、汤沟湾工业总公司董事长范志大带着一干人,慌慌张张走过来。老远,范志大就伸出双手,热情而又谦恭地冲王华栋绽放出笑脸。

  “哎呀呀,王市长,真是罪过,罪过啊,我刚从吴水赶来,怎么先不到村里坐一会呢?”

  王华栋伸出手,跟范志大简单握了握:“他们人呢?”

  “这帮白眼狼,一听要整顿,丢下这个烂摊子就跑了!”范志大气怵怵地说。

  王华栋哦了一声,这个情况他还是才听说,事先没有人跟他提起。

  “都跑了?”他又问。

  “不跑咋办?蔡小九一跑,建筑商当然不干了,跑村里闹了两天,吵着跟我要钱,被我一顿恶骂。天下哪有这种事,不找开发商要钱,居然跑来跟我耍赖皮。”范志大婆婆妈妈说了一大堆,王华栋算是听清了原委。

  蔡小九就是小九子,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据说他原本在一所民办大学读书,一年前突然离校,随后,注册了这家名叫“久久”的地产公司。

  人不在,工作当然没法干。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集中在王华栋身上。王华栋只好表态:“那就先到锦秀花园去。”

  一行人离开丽晶园,徒步走过泥泞的山路,乘车,往河这边的锦秀花园去。

  黄金龙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黄金龙暴跳如雷:“想撤掉我的锦秀园,吃了豹子胆!”那时市长办公会还没结束,最终决议还没形成,黄金龙只能等。等的中途,他把电话打给腾龙云:“老大,他们要对汤沟湾来硬的!”

  “谁?”腾龙云问。

  “还能是谁,市政府呗,这阵还在开会呢。”

  “还在开会你犯什么急,我还以为……算了,这阵我忙,等决议出来后我找你。”那天的腾龙云果真忙,他又被老五咬住了,还有那个下了他枪的女人。腾龙云后来才知道,那女人非同一般,听说她在女子特警队受过训,差点还被选进维和部队,不幸的是她爱上了自己的上司,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上校团长,那个上校并不爱她,或者想爱不敢爱,结果她拿人家老婆出气,差点闹出人命,严重违犯军规,大好前程就这样断送了。被部队开除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至于怎么跟老五这样的人搅到一起,腾龙云还没搞清。

  腾龙云那儿没讨到主意,黄金龙不甘心,又将电话打给公安局长庞壮国,没想,庞壮国开口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说兄弟,眼下气候不对劲,你我还是收敛点,不就几幢楼么,对你黄大老板来说,九牛一毛都不值,就让他们拆好了。”

  “放屁!”黄金龙心里恶恶地诅咒一声,摔了电话。九牛一毛,九牛一毛也是钱,也是我黄金龙拿汗水换来的,拆,说得轻巧,你当谁的钱都是贪来的啊,站着说话腰不痛!

  收敛,老子又不是贪官,又不害怕中纪委,收敛个什么?黄金龙越想越气,越想越觉窝囊,越窝囊心里越不是味儿。

  黄金龙的牢骚发得的确不错,他的确不是贪官,他的钱不是贪来的,而是哈巴哈巴奴隶一样挣来的。在彬江地产界,黄金龙算个另类,他的金龙地产公司从不染指地皮,也就是说,彬江大大小小的地皮之争,地价之争,都与他黄金龙无关。这是黄金龙的过人之处,聪明之处。地皮是什么,在别人看来,那是黄金,是无价之宝。黄金龙看来,它不过就是用来盖房子的。我黄金龙只管盖房卖房,地从哪里来,不用我操心。这是黄金龙在圈子里常说的一句话,大家也都信。地产圈的人都知道,黄金龙的地一大半来自腾龙云,另一小半,来自别的地产商。别人吃地皮饭,他吃楼盘,各取所需,互不相犯。包括他的龙虎山庄,地皮也不是他搞到的,他拿到手时,那块地已倒了不下五次。当然,这样拿来的地皮会是天价,这没关系,再高的价最终都要转价到房价上去,别人掌控地皮的价格,黄金龙却操纵着整个彬江楼市的价格。他说涨,谁也不敢跌。华英英起初胆子大得很,跟他叫板,拿出最好的楼盘玩跳水,结果呢,差点没溺死。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捞她一把,怕是华英英早在三年前就跳楼了。

  不染指地皮,当然就不怕什么土地风暴。这也是黄金龙比腾龙云自在消闲的缘故。但,眼下有人要动汤沟湾那些房,要拿他开刀,黄金龙能答应?

  汤沟湾那块地,他可是赔了血本才拿到手的,地价绝不比城中心的低!那块地原是一片废地,一片干涸了的河滩,外带一个废弃的大渔溏。有一天腾龙云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在汤沟湾留下自己的印迹?黄金龙想也没想就说:“那地方是皇上的,咱一个泥瓦匠,凑什么热闹?”腾龙云呵呵一笑:“兄弟啊,我说你傻,你还真傻过了头。汤沟湾是啥地方,是彬江的小香港,小澳门,就在江北,也是特区。你知道吗,现在有多少人想往那儿凑热闹,有多少人揣着票子,想在那买房?这个楼盘要是做好了,保你赚得盆满钵溢。”黄金龙是个经不住劝的人,特别是腾龙云这张嘴,不知说动了他多少次,当然,腾龙云也没害过他。每次腾龙云相中地盘,都是先跟他商量,问他愿不愿意?他呢,只要腾龙云一张口,就毫不动摇地说干。为什么,因为他是腾龙云!腾龙云凭什么在地产界呼风唤雨,凭什么彬江最为瞩目的中天大厦还有科技城,会轻而易举到他手中?他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政策资源啊。如今凭啥赚钱最快,凭啥赚钱最安全,当然是政策!黄金龙跟腾龙云合作这么些年,虽是往腾龙云手里塞了不少冤枉票子,可腾龙云也没少帮他,每次开发的楼盘,总会在第一时间全部售出,而且每平米还能比别人多售几百元。至于银行、税务、房管等方方面面的关系,更不用他黄金龙去打点。腾龙云有句经典的话:“我的资源就是你黄老板的,咱俩是一条藤上的瓜。”黄金龙也不客气:“我就是你腾大老板的退水沟,泄洪道,有多少水,只管泄。”

  两个人狠狠地捣对方一拳,然后一个拥抱,感情就跟梁山兄弟一样。

  那块地很快被腾龙云拿到了手,据说他跟范志大谈的条件是每亩五万元。一百亩地就是五百万。外加百分之三十友情费,也就一百五十万,这是给范志大的,不能让人家白担这个名。腾龙云拿到地后,先不急着给他,跟往常一样,先整理,上面种树,修渠,甚至还要象征性地搞出一份规划书来。这些事黄金龙从来不管,这是商业秘密,尽管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但不该过问还是不能过问。这是腾龙云跟钱焕土他们的买卖。每次腾龙云拿了地,钱焕土他们的生意也就来了。腾龙云会像模像样向国土局打一份报告,说要整理废弃的荒地,让它变成可耕地,国土局一番考察,项目很快批准,第一笔资金到帐。这时腾龙云的第二项工作也就来了,他会在离工程用地不远的地方,瞅好一块上好的耕地,然后跟村上签订某份协议。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等合同期限快到的时候,腾龙云采取移花术,将可耕地评估报告送到国土局,这样,国土局剩余的资金便会到帐。腾龙云这时才会找黄金龙,以每亩五十万的价格,将那片地转让给黄金龙。至于黄金龙在上面修什么,腾龙云就管不着了,也没人敢管。

  黄金龙拿到那块地后,汤沟湾的小产权房已如火如荼,原来村上修的十二幢楼早已售空,还有人天天拿着票子等在范志大办公室门口。范志大呵呵笑笑,将这些人打发给了黄金龙。

  工程还未开工,仅凭一张规划图,黄金龙就卖出了一百套房!

  但是去年以来,有关小产权房的风声紧起来,无论是国土资源部还是省国土局,都开始采取打压措施。社会上也出现了一些对小产权房销售不利的传言。有人说中央高层已经发怒,下决心要将这种跟大产权房争市场的怪胎消灭在娘胎里。锦秀花园共分三期,前两期工程黄金龙赚得是眉笑眼开,实际收益比他预期的要高得多。困难出现在三期工程上。也怪黄金龙太贪心,他背着腾龙云,暗中又从华英英手中买了一块地,地价是比腾龙云的高一点,可那个地段位置比腾龙云的好。这事黄金龙没跟腾龙云提,腾龙云也没问,两个人都像哑巴一样打着哈哈。三期刚开工,就让廖静然盯上了,三天两头来骚扰。工程开了停,停了开,到现在才刚刚竣工。

  房子卖了还不到一半,如果这时候政府采取强力措施打压,黄金龙等于就在汤沟湾白忙活了。

  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让到手的钱泡了汤呢?

  那天的市长办公会刚完,黄金龙就直接找到了市长范宏大那里。范宏大自然知道他来做什么,但他装作不知道。

  “有事?”范宏大头也没抬,眼角的余光扫了黄金龙一下,问。

  “呵呵,也没啥事,没啥事。”黄金龙一时有些不适应,平日范宏大可不是这态度。看来形势果真变了啊,他嗫嚅了几句,终还是忍不住地问:“听说今天开会了?”

  “你的耳朵很长啊,黄老板。”范宏大面色温怒地抬起头,半是动怒半是漠然地盯住黄金龙。

  “是有点长,范市长,汤沟湾小产权房……”黄金龙边往桌子跟前挪,边结结巴巴道。

  “什么小产权房?”范宏大啪地丢下手中的笔,笔在桌子上掼出很响的一声。

  黄金龙的步子僵住,脸上的肌肉也在变形。

  “范市长,我是来问问,汤沟湾那些房子?”

  “怎么,你黄老板缺房子?”

  “范市长说笑话哩,我就是想问问,下一步,汤沟湾那种情况……”

  范宏大大约觉得跟黄金龙打这种哑谜没啥意思,腰一挺说:“你是说汤沟湾啊,金龙,汤沟湾还要往前发展,昂首阔步地发展。”

  “是得发展,不过范市长,我只是问问,锦秀花园那些房子到底怎么办?”

  “锦秀花园,谁修的?”范宏大像是第一次听说汤沟湾还有个锦秀花园,吃惊的表情差点没让黄金龙哭出声来。

  “市长真会开玩笑,别人修的我跑来做什么?您不记得了,当初动工,您还剪了彩呢。”

  黄金龙有时是头猪,这是范宏大多次场合下说过的话。不过这头猪挺能赚钱。这也是范宏大说过的话。黄金龙不知道范宏大是表扬他还是骂他,对猪这个词,他倒是不怎么反感。有时候,你就得做一头猪,甭管你是狮子还是老虎,在手握重权者眼里,你永远是一头猪。这头猪挨打不能哼哼,肚子吃不饱不能哼哼,让人欺负了也不能哼哼,刀架在脖子上时,更不能哼哼。惟一哼哼的地方,就是主子对你表示欢喜时。

  黄金龙不但是一头猪,还是一头有思想有抱负的猪。

  现在这头猪就用上自己的思想了。

  “市长,如果真要拆,我也不反对,不过多给我几天时间,我把那里整理一下,整理好了,工作队进去,脸上也好看一点。”

  黄金龙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范宏大的表情凝固了,半天,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啊,目前归王副市长管,有空,你跟他汇报汇报,听听他怎么说。”

  就两句,彼此就把问题交待清楚了,各自的心思,目的,还有办法,全在里面。能不能听懂,就看你的智力了。

  黄金龙当然不缺智力,某种时候,他的智力甚至在范宏大等人之上。要不,他怎么情愿做一头猪呢。

  黄金龙早就候在锦秀花园,看见王华栋,笑着恭迎上去。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肥嘟嘟的手伸向王华栋,王华栋握住他的手说:“我还以为你这边也见不到人呢。”

  “怎么会,怎么会嘛,市长大驾光临,我欢呼都来不及呢。”黄金龙本还想说几句更夸张的话,说这种话是他的强项,他能说到让你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一看范志大在边上递眼色,松开王华栋的手,媚笑着跟梁平安打招呼:“梁爷也来了,梁爷辛苦了。”

  梁平安气得鼻子差点歪掉,如果不是王华栋在,真想反手掴他一个嘴巴。黄金龙却不在乎,依旧哈笑着脸,跟领导们打过招呼。这中间锦秀花园的工作人员已从各个角落涌来,在小区门口排成两列长队,出乎范志大意料,工作人员打出了两条横幅。一幅写着:“热烈欢迎市上领导来小区检查指导工作。”一幅写着:“热烈祝贺锦秀花园荣获全国安居乐业百佳小区荣誉称号”。

  “老黄,啥时得的这个奖?”范志大惊讶地问。

  “刚刚,我的人刚刚才把奖杯捧来。正好,领导们都来了,热热闹闹开一个庆祝会吧。”

  范志大没说话,目光投向王华栋。王华栋装作很随意地问:“这个奖怎么回事?”

  “大奖,这是金龙公司截至目前获得的最大的一个奖。”黄金龙眉飞色舞。

  “哪里评的?”王华栋又问。

  “全国房产协会,还有十家网站,百家媒体。”

  一听是房产协会,王华栋脸色一阴,快步穿过欢迎队伍,往里走去。其他人也不敢怠慢,生怕错了一步,就会让黄金龙绑架了似的。

  范志大故意落在最后,趁别人不注意,恶恶地剜一眼黄金龙:“过了,这出戏你唱得过了!”

  “过个啥嘛,实事求是嘛,奖又不是我花钱买的!”黄金龙很委屈地叫嚣着。

  等到了接待室,王华栋就听到一个更为残酷的消息。锦秀花园三期工程十二幢楼近千套房子居然在短短一周内销售一空,创下了彬江楼盘销售新纪录!

  “不可能!”王华栋心里恶叫了一声,目光困顿地盯住工作人员递上来的表格,表格上密密麻麻写着购房人名字,成交日期等。

  除了范志大,其他人脸上全都是同一副色彩,今天出发前房管部门负责全市楼盘监控的工作人员还向他们汇报,目前锦秀花园三期工程销售率为零,怎么?

  王华栋明知这里面有猫腻,又不便公开质疑,将表格递给税务局一位副局长,那位副局长也是一头雾水,看了半天,不敢问什么。

  黄金龙正在粗声喝斥下属,意思是部下的脚步太慢了:“让你们早做准备,怎么到现在连水果都没买下?!”

  “这帮猪,就知道盯着销售榜跟我要奖金。”他哈着脸,回头又跟王华栋说。

  王华栋不露声色地看着黄金龙表演了一会儿,转身跟梁平安说:“国土部门跟税务部门留下,其他的先回市里去。”

  说完,也不跟范志大打招呼,就下楼往车前走,等范志大和黄金龙追过来,王华栋的车子已离开锦秀花园。

  回到市里,王华栋第一个就去见郑春雷,这事太过蹊跷,一周前还空空如也的三期工程,怎么会突然间各有其主?整治这种小区最怕的是啥,就是怕房产商把房屋抛出去。不实现销售时,你面对的是房产商一个人,一旦实现了销售,就要面对众多业主。这里面不只有业主的损失,关键还牵扯到社会稳定。一千多名业主要是联合起来,你的工作很难开展。

  “不可能吧,没有听到他们售楼啊?”郑春雷也是一头雾水,地产商每次售楼,都要铺天盖地先打一通广告,静悄悄把楼卖了,这事听着像神话。

  “我宁可相信它是真。”王华栋说。

  “为什么?”郑春雷觉得今天的王华栋怪怪的,不像平时那个智多星。

  “因为他是黄金龙。”

  “一千套房,不是一套两套,黄金龙不会自己买自己的楼盘吧?”郑春雷说。

  “可有人替他买。”

  “谁?”

  “银行!”

  王华栋这才告诉郑春雷,他在锦秀花园看到的表格,三期工程三幢楼整体卖给了彬江市建设银行,还有一幢卖给了金水乡信用社。

  “银行跑来凑热闹?”郑春雷越发想不通了。

  “不是凑热闹,是银行向我们施加压力。”王华栋一语中的,道出了这出戏的奥秘。

  郑春雷长长地哦了一声,他也感觉到这出戏难唱了。

  转念一想,这么短的时间,就说黄金龙想拉银行进来,银行也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且那些楼房都是安在银行职工头上的,这么大一出戏,单凭了一个黄金龙,是唱不出的。莫非?

  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是啊,怎么把他给忘了。这出戏,绝不是黄金龙唱的,除了他,没谁能唱到这份上!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嘴里都在转着一个名字,但都没说出来。良久,郑春雷道:“怕曹操,曹操还真就到了。”

  “他比曹操还难对付!”

  又是沉默,似乎这人的力量太大了,大得让彬江两位常委都奈何不了他。

  沉默中,王华栋先败下阵来,他用征询的口吻道:“要不要给柄杨书记汇报?”

  “怎么汇报?”郑春雷反问。

  “我也不知道。”王华栋无奈中多出一份沮丧,是啊,不能一有困难就找到书记那儿去。

  “华栋,先别急,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看看下一步他们演什么戏。”

  只能如此!

  范宏大得知消息,爽心地笑了笑。王华栋啊王华栋,你不是意见大得很么,你不是一直想抓我的把柄么,那好,我给你机会,让你扎扎实实去抓。汤沟湾我是豁出去了,就算夷为平地,我也不在乎,就看你有没这个本事,千万别让汤沟湾把你碰得焦头烂额!

  他恨恨地折断了一根笔!

  秘书长苟天晓敲门进来,递上一份材料道:“记者的事都安排好了,通稿也审核过了,我的意见,是下周一把稿子发出去。”

  这是范宏大另一步棋,他决计对整治汤沟湾小产权房来一次大张旗鼓的宣传,要让社会各界都知道,他范宏大对待小产权房,是下决心出铁拳的,决不容许恶之花在彬江大地上生长。这工作他交待给苟天晓,特别强调要突出“声势”两个字。

  “下周一是不是晚了点,能提前尽量提前吧,最近舆论对彬江不利,两个案子让彬江蒙了太多羞。多宣传些正面,对彬江有好处。”

  苟天晓略一思索:“行,我这就去安排,省上几家报纸都好办,中央在彬媒体也都打了招呼,上海那边的几家媒体难度稍稍大一点。”

  “难度再大也要做,天晓,你以前在宣传部门干过,发挥余热嘛。”

  “我知道了,请市长放心,这一次,一定让它来个满地生花。”

  “好!”

  说完这件事,范宏大忽然问:“最近老秦是不是还跟那个女的有来往?”

  老秦就是市政府另一位秘书长,副的,兼着办公室主任,这人以前挺对味的,自从吴柄杨来到彬江,变得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范宏大现在烦他。

  “还是老样子,昨天我还看见那女的来了着,弄得秘书们叽叽歪歪。”苟天晓说。

  “这怎么行,这是市政府,不是谁家自留地,你要多长个心眼,该提醒时,还是适当提醒他一下,不要再弄出一个向树声来。”

  “我怎么提醒,不提醒他都一肚子意见,一提醒,他还不把我桌子掀翻了?”

  “同志之间,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对了,他夫人在哪个单位工作?”

  “市一中,教导主任。”

  “哦,要是实在跟他张不开口,就找找他夫人,人民教师嘛,这方面办法可能比你我多点。”

  苟天晓心里一亮,对呀,怎么把这招给忘了。他匆忙拿上范宏大已经签好的文件,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范宏大一屁股落在椅子上,这一次他落得非常稳当。王华栋啊王华栋,等媒体一煽风,你想退都退不回来,我会让你死死地困在汤沟湾,看你还怎么跟廖静然出谋划策,怎么跟郑春雷他们同流合污?!

  范宏大心情激动死了,感觉血脉呼呼在激荡。其实,那天开完办公会,布完第一步棋,他的血就开始激荡了。他真想找个人,好好为自己庆贺一下。自从连环杀人案后,他感觉自己被人绑在了桩上,什么自由也没了,心情灰暗得一塌糊涂。现在好,现在他要打翻身仗了,要一步步解开身上的套,重新迎来那个斗志昂扬的范宏大了。

  范宏大打电话叫来邱兴泽,问:“龙嘴湖那块地怎么弄下了?”

  “你是问B13那块地吧,目前国土部门已停了牌。”

  “停牌的事我知道,我是问,最近有没有人找过你?”

  “没。”邱兴泽老老实实回答。他不明白范宏大为什么突然要问这块地,这地本来都要交易了,三家竞标单位早已确定,就等收取保证金,然后公开竞标。谁知土地风暴突然降临,邱兴泽只好叮嘱国土局,暂时把牌摘了,等风暴过后再看情况。

  “有家公司最近可能要找你,你跟他们先接触一下,看看实力。”

  “知道了。”邱兴泽点点头,又像是疑惑什么似地问:“这地,不给龙腾留了?”

  “公平竞争吧。”范宏大今天心情好,要不,就冲邱兴泽这句话,他就该发火。这人除了忠诚,别无是处,如果不是他老婆江海英一直让范宏大舍不得,他早撇开这个窝囊废不管了。给姓腾的留着,现在什么时候,还能考虑姓腾的?难道姓腾的惹的麻烦还不够?!

  “兴泽啊,有些事,你得开动脑筋,审时度势,别几十年一成不变。”范宏大又说。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涌出一股惆怅,话也说得有点悲伤。他相信邱兴泽感觉到了,感觉不到也没关系,他范宏大的惆怅,是邱兴泽这种人解不了的。

  邱兴泽支支吾吾点了头,抽身走了。范宏大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就被烦恼包围住。

  都怪邱兴泽,谁让他提起了腾龙云。

  这是个祸根啊!

  范宏大心知肚明,发生在彬江的连环杀人案,清清楚楚就是腾龙云做的。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做出,别说杀三个人,就是再多,他也敢!

  起因还是为了地。相当一段时间,彬江的土地交易,都是由腾龙云暗中操控的,当然,这也跟他范宏大有关系,如果不是他暗中给腾龙云撑腰,腾龙云也不会霸王到如此程度。龙嘴湖工业新城确定要开发后,范宏大想打破这个格局,一个格局太久了不好,对彬江不利,对他范宏大更不利。作为一市之长,他不能被人左右,事实上他已经被腾龙云等人左右。这种被动局面如果不打破,迟早,他要毁到腾龙云等人手里。这是不值得的,范宏大非常清楚这一点。怎么才能打破呢,这又是一步难棋。

  范宏大思来想去,决定暗中扶持一股新势力,当然,这种扶持必须是名正言顺的,而且要做得冠冕堂皇,让人瞅不出破绽。重要的是,范宏大给自己定了条铁律,决不拿这股势力一分钱,不但他不能拿,下面任何一个人,谁要敢拿,就立马滚到一边去。再也不能让钱烫手,更不能让钱学铁链子一样把他拴住!

  他在众多的地产公司中挑来挑去,最后确定了三位,就是死去的程浩清、周晓芸、刘嘉伟。

  这三家公司,一是有一定的实力,单独看,他们谁也无法跟腾龙云抗衡,如果联合起来,那就很难说。其二,这三家公司口碑好。口碑这东西,关键时候很有用,它能让老百姓服你,让老百姓觉得你的确是实实在在为彬江的发展着想,而不是纯粹为了个人的利益。为官一方,怎么老能拿个人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呢,必须做一件让老百姓心服口服的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这三家公司已在暗中较劲儿,想跟腾龙云的龙腾实业一拼。

  这就好,你们已拉满了弓,我只是借你们一支箭而已。

  于是,在范宏大的明示或暗示下,这三家公司很快在招标中拿到了自己想拿的地还有项目。位于城区二环路的家俱会展中心,就是程浩清建的。二环东路原汽修厂家属区改造工程,到了周晓芸手里。竞争最为激烈的世纪广场工程,居然出乎意料地被刘嘉伟的国际嘉业竞得。这三项工程,都是彬江市的重点工程,也是彬江上下几百万人所关注的工程,工程刚一发布,就引来好评,好评如潮啊。

  范宏大总算找回一些被民拥戴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离开他很久了。

  地产界的震动更是强烈,三项工程,等于是三股清新之风,立刻吹得昏昏欲睡的彬江地产界睁开了眼睛,范宏大甚至收到几份来自地产界的赞扬信,说政府此举,无疑给僵死刻板的彬江地产界注射了一支清新剂,让地产界的后来者们再次看到了希望。

  范宏大呵呵一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滑稽。

  他找来钱焕土,再次示意,将土地库中备存的五块地拿出来,公开竞争。钱焕土远比邱兴泽等人聪明,他的聪明不是说他真能懂范宏大的意思,而是他从不问范宏大的意思。

  “我这就去办,请市长放心。”听听,他的话永远这么中规中矩,让人听了格外踏实。

  按说,这个时候,腾龙云就该有警觉,或者,他应该震醒。彬江土地属于他一个人的历史已经结束了,垄断到了一定时期,必然会引出反垄断。彬江地产业重新洗牌的号角已经吹响,霸王餐不能再吃了。

  范宏大也给腾龙云留足了机会,包括第二次选出的五块地,都是在市区或市区附近,龙嘴湖的地,范宏大一块也没拿出来。如果腾龙云就此能收敛,能意识到些什么,范宏大还是很高兴。可惜,腾龙云没。

  前三块地出售后,腾龙云找过范宏大,言词间透出不满。范宏大也没客气,直言道:“龙云啊,彬江是五百万人的彬江,不是哪一个人的。彬江的发展,也得靠五百万双手,不是哪一双手能遮得了天。”

  腾龙云面部表情动了动,带着不敬的口气道:“宏哥,这种上纲上线的话兄弟听不懂,也不爱听。兄弟只知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旧社会还讲究拜码头呢。”

  “这不是旧社会,这是二十一世纪。”范宏大强忍住怒道。

  “我管它哪个世纪,在彬江,想跟我腾龙云叫板,还嫩了点。如若不信,走着瞧!”

  “龙云,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他们?”范宏大不能不还击了,脸色一沉,冷冷地问。

  “我谁也不威胁,也威胁不了。”

  “那好,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个会,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谈谈。”

  范宏大借故打发走腾龙云,原来在心中敲定的计划立马就变了。腾龙云刚才那番话,明着是威胁程浩清他们,暗,却在向他示威。好啊,腾龙云,你终于显出真面目了,如果我范宏大不让你吃点苦头,你还真以为千年的王八能成精。

  第二天,范宏大通知钱焕土,将龙嘴湖B16和B12两块地拿出来,公开挂牌交易,谁出的价高,就让谁开发。

  没想,此举引发了彬江地产界一场恶战,为了争得B16,腾龙云不惜动用手中一切资源,连省国土资源局局长都搬了出来,金钱上更是不惜血本,程浩清他们也毫不示弱,三家公司联手应战,竞价充满了火药味,每亩40万的起价,最后定音时竞狂飙为每亩146万。

  腾龙云是输了,最终败给了程浩清他们,谁知,竞标结束不到一个月,彬江就发生震惊全省的连环杀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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