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和国军在莲城东郊修筑了莲城战役阵亡将士公墓和死难民众公墓,墓碑有十几米高,是用从城墙上拆来的石头砌成的。两座公墓相距很近,大小也相同,墓前都砌有用于祭祀的水泥供桌,不同的是阵亡将士墓前另修有一个烈士纪念坊,上面镌刻着蒋中正、于右任、孙科等国家要人的题词。清明节这天,南门小雅与覃玉成以罹难者亲属与修建公墓捐赠者的双重身份参加了公祭活动,此时,离南门秋夫妇去世已经两年多了。
细雨纷飞,小风清凉,小雅的刘海上凝结了许多晶亮的小水珠。脸上一片潮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小雅本没有想哭,哭又哭不回爹妈,可是低头默哀的时候,她舔了舔流到嘴边的液体,却有一股咸味。覃玉成一直在旁边注意着她,生怕她悲伤过度,后来见她表情平静,这才稍许放下心来。倒是他自己,在听县长吟诵祭文的时候,眼前浮出师傅的面容,鼻子突然就酸了,他拚命地忍,也没能忍住,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掉到地上,竟发出月琴的丁冬声。
公祭完毕回家时,覃玉成特意走在小雅的左侧,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以免她看到福音堂遗址。他不停地说话,以分散小雅的注意力。小雅够可怜的了,他不愿她再触景伤情。进了吉庆街,覃玉成瞟见一个颀长的背影像一件晾在篙子上的长衫似的在前面飘然而行,边走边看着一份报纸,腋下还夹着一本厚厚的书。是久没谋面的约翰逊牧师。约翰逊登上了南门坊门前的台阶,覃玉成才悟到约翰逊是来找小雅的,于是紧走两步,恭敬地唤了一声。
约翰逊慢慢转过身来,覃玉成与小雅抬头看去,顿时噤若寒蝉:他的脸上布满了疤痕,没有了眉毛,左眼睑外翻,嘴巴也歪斜着,显得怪异恐怖。约翰逊说:“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吧?我伺奉上帝一辈子,想驱逐人们心里的魔鬼,却没想到命运将一张魔鬼的脸送给了我!”
小雅马上说:“没事,心好的人模样再丑也吓不着人,牧师先生,你还好吧?”
约翰逊说:“我脸上不好,心里还好,我还有我的使命呢,你们怎么样?”
小雅点头:“我们也还好,不管如何日子还是要过的。进屋坐坐吧。”
“不了,看到你就行了,”约翰逊说,“我是来向你道歉,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道歉?这从何说起呵。”小雅很讶异。
“我没有保护好你爹和你妈,一直深感内疚。”约翰逊牧师说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这不能怪您,”小雅问,“您要离开莲城么?”
“我要回美利坚,修复教堂和医院的钱差得太远,我想回去筹笔款子。可是,还不知我回得来回不来。”约翰逊眼里流露出忧郁的神情。
“为什么?”
“主让人忏悔,叫人向善,可主往往有心无力,他没法阻止愚蠢的人们自相残杀。二次世界大战才停,中国内战又起,你们看,国军与共军在东北西北都打得不可开交,说不定哪天,战火又要烧到莲城来!唉。”约翰逊牧师说着抖抖索索地展开手里的报纸。
小雅接过报纸看着,两道细眉不觉蹙了起来。
“我要走了,也没什么送你,这本华文版的《新旧约全书》,噢,也就是我们的圣经,就留给你做纪念吧。人的灵魂要有信仰、有皈依、有忏悔,才得以安宁,得以诚实,得以美好。保重吧,希望我们能再见!”约翰逊抽出腋下夹的书递给小雅,退下台阶,挥挥手转身走了。不一会,那个飘逸的身影就隐没在街头人群之中。
回到屋里,覃玉成找了条干毛巾让小雅擦干头发。两人坐在客厅里,轮流看那张《国民日报》上的战况报道。店铺门还关着,还可做半天生意,可谁也没想到去开门。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铅字在覃玉成眼前飞舞,他依稀听到了熟悉的枪炮声。自从收到季惟仁从上海发来的那封信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覃玉成觑觑小雅,低声说:“也不晓得师兄如何了。”
小雅平静地说:“无非是两掉。”
“什么意思?”
“不是他已经把我忘掉,就是他已经死掉。”
“莫讲不吉利的话!”
“不过,我宁愿他把我忘掉,只要他平安。”
覃玉成说:“放心小雅,师兄是个精明人,不会有事的,更不会把你忘掉,有你这么个好女子,还有这么一份家业在等他,他忘不掉的。我陪着你等他。等他回来了,我把你交给他,也就心安了。那时候南门坊有了真正的当家人,又不需要我打杂了,我就云游四方,唱月琴为生。”
小雅嘴巴一咧,笑道:“你休想一个人出去快活,我会粘在你的脚后跟上的。把我一个人留在南门坊啊?想歪了脑壳!”
覃玉成说:“你有师兄啊,那时你们都入了洞房了,哪还顾得上我?”
“我就顾你,不顾他,哪个稀罕入他的洞房啊?”小雅撇撇嘴角,“本来跟他订婚就是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本意。”
覃玉成不作声了,忙起身去找事做。他觉得不应该与小雅讨论这样的话题。
后院的柚子树开花了,雪白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墨绿色的叶簇间,吐着缕缕幽香。在覃玉成的感觉里,那花香像透明的风,像人的心思,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既使是关上门窗,放下帐子,它也会从板壁缝里钻进来,在你枕边缭绕,然后沁入你的肺腑。起初它是令人脑清目明心醉神迷的,但是闻久了,又觉它过于浓郁,它的熏陶使人郁闷起来了。
花香在夜色里游荡,覃玉成睡不着,便抱着月琴弹拨了几下。琴音滑落在漆黑的院子里。月琴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了一下就安静了,恍如一个婴儿动了动身子又睡着了一样。板壁笃笃笃地响了三声,小雅在隔壁说:“玉成哥,过来陪我坐坐好吗?”
自从师傅去世,南门坊住的人杂乱起来之后,覃玉成就搬到小雅的隔壁住了,为的是夜里互相有个照应。不过,失怙之痛已经将小雅身上的娇气磨蚀得差不多了,用不着他有特别的照顾。他顶多也就是时不时地将耳朵贴在壁缝上,听听她的鼾声香不香。
覃玉成就去了隔壁。
小雅坐在床头,她的脸在煤油灯下显得有点模糊。覃玉成搬条板凳在她面前坐下,关切地问:“为何还不睡觉?”
小雅揉揉鼻子:“讨厌的柚子花香,弄得我鼻孔痒,睡不着。”
覃玉成就笑了:“我也是被它熏得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呢,怪事,自家的柚子树也要跟我们的瞌睡作对。要不要我给你唱月琴?兴许我唱着唱着你就想睡了。”
小雅说:“我又不是毛毛,要你唱摇篮曲啊?”
覃玉成说:“在我眼里呵,你就是一个毛毛,一个大毛毛。”
“哼,还讲我是毛毛呢,平时碰都不敢碰我一下,我若是毛毛,你这大人可得经常抱抱我,哄着我睡觉的!”
“又讲妄混话,男女有别,随便抱得的么!”
“在青龙溪逃难的时候,你不就抱着我的脚睡觉么?”
“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那下次你再带我逃一次难。”
“你还想日本鬼子再来一次呵?”
“好好,不跟你讲了,小器鬼!”
小雅翻了个白眼,从枕头下拿出那本约翰逊牧师送的《新旧约全书》:“玉成哥,我也不要你弹月琴,就给我念几段圣经吧。”
覃玉成说:“你信上帝了?”
小雅说:“人生在世,总得信点什么吧?再说,它里头好多有意思的故事呢。”
覃玉成便拿过书翻开,逐字逐句地念。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字认不全,他念得结结巴巴。小雅不耐烦了,夺过书本,算了,还是我来给你讲当中的故事吧,晓得么,上帝用六天的时间,造了天空,造了大地,造了鸟兽草木,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上帝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所以,西洋人又管这一天叫礼拜天。上帝还用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
覃玉成摇头:“不对吧,天地是盘古开出来的呵,还有,人是我们中国的女娲用泥巴捏出来的。莫非洋人的天地跟我们不是一个天地?”
小雅抢白道,当然是一个天地,可各有各的上帝,各有各的说法,你莫打岔,听我把这故事讲完嘛。上帝在东方一个叫伊甸的地方建了一个园子,让他造出来的人去管理,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上帝觉得,那人独居不好,要造一个配偶帮助他,上帝便让他睏了一觉,从他身上取了一条肋骨造成一个女人叫夏娃。这个女人就是为陪伴男人而来的,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亚当与夏娃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感到羞耻。后来,狡猾的蛇引诱夏娃去吃园子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说上帝晓得,你们吃了眼睛就明亮了,你们就跟上帝一样能知道善恶了。夏娃和亚当就都吃了那树上的果子,眼睛真的明亮了,才晓得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了裙子。后来上帝知道了,就惩罚了蛇,让它用肚子行走,又让女人从此承受怀胎和生产儿女的苦楚,男人呢,必得汗流满面终身劳苦,才得糊口。上帝把他们从伊甸园赶了出去。再后来,亚当与夏娃同房,生了个儿子,再后来,就有了好多好多数不清的故事。
覃玉成说:“这故事有点意思,我看,还得感谢那条蛇,我是亚当我也会吃那果子,吃了就明善恶,晓羞耻了嘛。小雅你真信上帝?”
小雅说:“上帝只怕跟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嘛。我相信让人向善的事,比如玉成哥心地善良,我就信你。”
覃玉成道:“你莫给我灌酸米汤。”
小雅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不过,玉成哥待我也好也不好。”
“哪里好哪里不好?”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哼,装傻!你呵,真该吃一颗开窍的果子。一个女人是要一个男人来陪的,我不想一个人受孤单。特别是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想起那个喜欢的人近在隔壁,却摸一下都摸不到,心里是什么滋味?”
覃玉成忙说:“快了的,师兄快回了的,再等等,他回了你就不孤单了。”
“我不想等了,我想嫁给你。”
“不行,你跟师兄都订了婚的。”
“那你跟梅香都结婚了还不是分手了么?”
“师兄不是来信要你等么?我们可不能背信弃义呵。”
“那他为何这久杳无音讯?再说了,即使他回了,我也不情愿跟他成亲,我喜欢的不是他。”
覃玉成板起脸:“那不行,你必须得等,不跟他成亲也要跟他说清楚再说。我明白告诉你,即使师兄真不回了,我也不会娶你的,我不能误你一生。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女人,要不是这样,我可能也不会跟梅香分开。”
“鬼话,你喜欢我就是喜欢女人,我不是女人呵?”
“这喜欢不是那喜欢。”
“有这喜欢我就知足了,不一定要那喜欢。”
“莫讲蠢话。”
“我讲的是真心话,真的,有你的这种喜欢,我心里就舒服,就熨贴,就踏实,什么都不怕。那种喜欢连畜生都晓得,有没有都无所谓,而你的喜欢并不是人人都有的,它比那种喜欢金贵得多。玉成哥,我喜欢你的这种喜欢,你就再喜欢我一次,像在青龙溪时一样,抱着我的脚睡一晚,好么?跟你巴皮巴肉,我心里几多欢喜呵。”小雅抓住覃玉成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他感到手被蛇咬了一口——不会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吧?——赶紧将小雅的手甩脱,闷声说:“不行。”
“为什么?”
“天又不冷,没道理抱你的脚睡啊!”
“人家心里冷嘛。”小雅不高兴了,别过脸看着墙壁,过一会,缓和了口气说,“那就等天冷了你再来,好么?”
“好,等天冷了再说。”
覃玉成嘴里说着,心里却想,也许天冷了的时候师兄就回来了呢。
他起身取下煤油灯的罩子,挑了挑灯芯,又给小雅倒了一杯水,嘱咐她看书莫看得太久,早点歇息,准备离开。
这时掩着的门开了一条缝,挤进来一个脑袋。是袁五拐子,他摇晃着一张阴阳怪气的脸说,哟,玉成,这么夜了还赖在小雅房里搞什么啊?覃玉成忙说,我跟小雅说点事。袁五拐子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有什么事啊?小雅生气了,挺起身子说,不关你的事,你少打听!袁五拐子脑壳一偏,哪么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南门坊的住户呵,要是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传出去了不好听,我脸上也不光彩嘛!小雅你是房东,可也是个女伢,名声要紧,我是替你着想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怕你太孤单了把持不住,不要好心当了驴肝肺啊。小雅说,你莫疯狗乱汪汪,南门坊的事用不着你操闲心!你只记着哪天把三年的房租交了就行!
袁五拐子嘿嘿一笑,脑袋缩回去,脚步很重地下楼去了。
小雅气得脸都白了,腿一翘就往床下溜,覃玉成赶紧拦住了她。
住进南门坊的外来户还剩下三户没搬走,他们也没有搬走的打算。在袁五拐子的影响下,也没人交房租了。覃玉成和小雅面子薄,都羞于讨债,人家一推说手头没钱,就不好意思多说。其实,三户人家都在外做了事,手头不至于那么拮据,再说,那点房租也是象征性的,比外面便宜得多。可人家不情愿交,你总不至于去掏人家口袋吧?何况,当初是你主动请人家进来住的,说是说暂住,人家没地方去,你总不能赶人家走。可恼的是,这些人还随意在院子里搭灶、养鸡,伢儿到处拉屎也不收拾,搞得乱七八糟。不仅如此,久而久之,他们不光心安理得,连说话的口气都有反客为主的味道了。院子弄成了这种情形,杂货店也收益甚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覃玉成一直深感内疚,他已经无法收拾这个乱摊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南门坊的事都只有等师兄回来才厘得清。
两人沉默着,柚子花的香气在四周氲氤,闷人得很。过了一会,覃玉成安慰小雅,莫跟别人一般见识,等师兄回来,都会好起来的。他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刚刚倒在床上,就又听到板壁笃笃响,小雅在壁缝里说:“玉成哥,你莫忘了你刚才的话呵。”
“刚才哪句话?”
“你答应等天冷了就来给我暖脚的话。”
天气不经意间就冷了,灯笼似的柚果由青变黄了,天上飘起了雪花,屋檐上挂起了冰柱,可季惟仁还是没有消息。这时已经是民国三十七年的腊月,由于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物价猛涨,钞票贬值,引发市民的恐慌,几天之间,竟然将南门坊杂货店的商品抢购一空。覃玉成急于补货,成天东奔西走,早把对小雅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天天气奇冷,柚子树的叶片上结了一层薄冰,风一吹就碰得丁丁的响,人人袖着手缩着脖子呵着气,整座窨子屋仿佛冻得缩小了一圈。晚上,覃玉成特意生了一盆炭火端到小雅房间。小雅说,玉成哥,忘记你的话了吧?覃玉成说,什么话啊?小雅说,你莫跟我装糊涂,不晓得天冷了我需要暖脚了么?覃玉成说,我这不给你生火了?小雅说,炭火又不能放到被窝里去,我要你拿人暖,不是拿火暖。玉成哥你也学会耍赖了,真是有长进啊,看来南门坊发家有望了。
小雅的这句话很重,覃玉成只好乖乖地替她暖脚。关门之前,他两眼紧张地往楼下扫了一圈,还好,都睡了,没人注意。他不敢看小雅亮幽幽的眼睛,先吹了灯,才摸索着脱衣上床。刚刚溜进被窝,小雅就毫不客气地搂住了他的双脚。他也只好礼尚往来,轻轻地将她两只玲珑小脚夹在腋下。小雅是早有准备的,她的双脚喷吐着雪花膏的芳香气息。闻着这气息覃玉成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脚,他的脚可能有点臭,会熏着小雅。小雅显然不介意,她将他的脚搂得更紧了,并且,将她柔软得像热豆腐一样的面颊贴在他的脚背上。
覃玉成通宵没有睡踏实,毕竟,不是在青龙溪逃难时的那种情形了。他两眼盯着窗户,唯恐有人偷看。脚也不敢动,生怕踢到小雅的胸脯。身体长时间地僵直着,很难受。天亮之前,他迷迷乎乎地将嘴巴贴到小雅的脚上去了,好像还亲了一下。梦中的小雅好像有知觉,也亲了他的脚一口。他像被热烙铁烫了一下,马上惊醒了。幸好小雅的鼾声均匀而安详,他的慌乱才得以慢慢平息。窗口露出晨曦,他再也睡不下去了,悄悄地抽出脚来,穿上衣服潜回自己的房间里。
当夜晚再次来临,他再次生了炭火端到小雅房间去时,他很严肃地说,小雅,我只能让炭火给你暖脚了,袁五拐子的话不是没道理的,我不能坏了你的名誉,还是等师兄回来吧,他若不回来了,我再给你暖脚。小雅一下子就变乖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我听玉成哥的,我们就一起等师兄吧,再等一年,如果一年还没消息,那你就替我暖脚,暖一辈子脚。
他们就继续等。
没等到一年,只等了八个多月,他们就有了季惟仁的消息。
对他们来说,改朝换代的巨大变化就是在这八个月里发生的。起先是听说解放军攻占了武汉,正沿着长江和莲水往西推进,而国军则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莲城不少官商人家纷纷逃离。接着国军暂编第五师进驻莲城,在被日本人炸垮还没修复的半截城墙上筑起了防御工事,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为视野开阔便于作战,国军要撤掉东门外的民房,居民不肯,他们就要放火烧,这一下惹怒了民众,他们在地下党的带领下以大刀、木棒、扁担作武器奋起抗争,迫使国军作罢。解放军的炮声隆隆地传来了,他们以为,莲城会有一场恶战,关上大门,惴惴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枪声零零星星地响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开门一看,却发觉国军早已没了踪影,坐在街旁屋檐下打瞌睡的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不久,一张布告贴到了南门坊的白墙上,人民政府宣布成立,莲城也建置为市了。
公元1949年10月1日,新政府在公墓广场举行万人集会,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街上人很多,秩序有点乱,覃玉成不放心小雅出去,就让她在家守柜台,自己打着一面三角小旗前往会场。会场上万头攒动,锣鼓喧天,鞭炮炸出团团青烟,气氛格外热闹。覃玉成跟着大家一起举拳头喊口号,觉得很新鲜,心里兴奋莫名。心想,如果有人下请帖,他是很乐意把月琴拿来扯开喉咙弹唱一番的。他望着松树枝搭的彩拱门和拱门后的主席台,台上那些新政权的官员们衣服杂乱,有的穿军装挽着袖子,有的中山装领子扣得十分严谨,还有的则长衫拖地,脸上都无一例外的洋溢着兴奋与喜悦。覃玉成好奇地辨认着那些陌生的面容,当他扫过其中一张瘦削的白脸时,他的目光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一张五年不见了的脸,一张只有师兄季惟仁才有的脸。
覃玉成心中一跳,疑惑不已。他和小雅设想过多次,季惟仁是国军的军官,要么是战死在沙场,要么是逃回家乡,怎会穿着解放军的军服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这里呢?覃玉成往前头挤了几步,瞪大眼睛一看,那鼻梁,那眉眼,不是师兄又是谁呢!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往空中一蹦。他相信师兄看见了他,但师兄脸上并无特别的反应,好像没有认出他来,唉,只怪人太多了!
集会完之后是游行,领导们从台上下来了。覃玉成赶紧挤过去,他想跟师兄打个招呼,告诉师兄小雅在家等着他呢。可他这个喜欢到茶馆里唱月琴的人立即被维持秩序的民兵认出来了,他们叫着他的名字命令他不要乱挤,要按所属街道排队游行。他被推进了队伍里,但他仍然很高兴,师兄到底还是回莲城来了,还做了官,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当游行队伍途径南门坊的时候,覃玉成再也按捺不住,脱离队伍嗖地窜入门内,冲着正看热闹的小雅喊,小雅小雅,师兄回来了!
小雅问,你看到了?
覃玉成说,看到了,他站在主席台上呢!
小雅又问,他是今天回来的还是早就回来了?
覃玉成怔了怔说,应该早几天就回来了吧。
小雅望着门外的游行队伍说,其实刚才我也看到他了,他和那些当官的走在最前头,我仔细看了他的脸,他瘦了些,我站在门槛上想让他看到,可是他一眼都没朝南门坊看。
人太多了,他顾不过来呢。
小雅鼻子哼了哼,脸上很很淡然的样子。
覃玉成说,小雅,你好像不高兴?
小雅说,没有呵,我的高兴在心里呢,师兄平安回来了,我哪么不高兴呢?可是,只要他不进南门坊的门,他就跟我没关系,他就还不算真的回来。
覃玉成忙安慰她,小雅你莫想多了,师兄当官了,他忙呢,等忙过这一阵他就会来的,说不定,吃中饭的时候他就来了呢,我们等着吧!
可是吃中饭的时候季惟仁没来,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来,到了第二天晚上,仍没见季惟仁上门。倒是南门坊里的外来户都晓得了小雅的未婚夫回莲城做了官,纷纷向小雅表示恭喜。袁五拐子的大嘴巴闲不住,院里院外地嚷嚷,小雅命好呢,小雅就要做官太太了呢,小雅你几时搬到官府上去啊?你要是走了我们都会想你的呢!小雅懒得理袁五拐子,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与已无关的样子。
覃玉成想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继续拿一些没用的话宽慰她。
小雅便说,玉成哥你不要再说了,他爱回不回,他不回我正好要你替我暖被窝呢!
覃玉成说,要不,我去找找他?
小雅眉毛一竖,你可别犯贱。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随他去吧。你要是去了,我可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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