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呈祥离开一方晴之后,一直在莲水上游几个水码头之间游荡,这里打几天短工,那里当一回脚夫,还帮上滩的船拉过几回纤。这一带没有制伞的作坊,他的手艺派不上用场,而他又不想到别处去,便只好靠力气糊口了。
之所以不想到别处去,是因这些地方离大洑镇不算太远,又都靠着莲水,有利于他打探一方晴的消息。莲水上每天都有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只要有空闲,他就到码头上和水手们划拳喝酒吃鱼扯白话。伙计,你从大洑镇过来么?听到有好耍的事没?有啊,嘻嘻那事真的好耍,一个大后生在排上洗澡,被一条白江猪拉到河里去了,第二天才浮起来。不是吧,只听说过白江猪救人,从没听说它害人的,那人死没?没死,还活生生的,只是浑身软得像抽掉了筋,精气都被那条母江猪吸光了。噢你才晓得呵,这事发生在两年前,早不新鲜了。那条白江猪要是上了瘾,过几年就要拉一个男人下水的,小心轮到你哟!我巴不得呢,哎一方晴的伞铺还开着么?下次想请你带把伞来,伞铺里有过什么事没?没什么事吧,要说有事的话,就是那个叫梅香的漂亮媳妇肚子鼓起来了。她丈夫呢,回家来没有?没跟她扯皮绊吧?没有没有,噢,好久没见过那家伙了,听说还在莲城学唱月琴,那可是个只晓得好耍的角色。
林呈祥不晓得梅香是如何摆平这件事的。他的忧心放下了,却又有些失落。他是做好准备了的,一旦一方晴发生什么事,他会赶回去。既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又什么事没有,他似乎就没有回去的理由了。左手小指上的创口已经愈合,心头的隐疼却如沉渣泛起,难以驱散。
一个初夏的中午,林呈祥无所事事在码头上闲逛,随手帮一条船拴了船缆,船老板便客气地请他上船喝鱼汤。一碗白花花的鲫鱼汤下肚之后,他又问起了大洑镇,问起了一方晴。船老板近来没泊过大洑镇,一问三不知,却说起一件好耍的事,朋友,你晓得么,二道疤那个花癫子,被拴在青龙溪城门口示众呢,镇长家他都敢偷,啧啧,镇长还兼着保安队长,有十几条枪呢,胆子够大!
林呈祥就没有心思喝鱼汤了,搭了条轻捷的小划子往青龙溪而去。二道疤那样的汉子,或许会强卖强要,会拈花惹草,哪会做偷盗之事?他想亲眼证实一下。说不清道不明,他觉得自己与二道疤有惺惺相惜的地方。船走下水,急流如泻,几袋烟的工夫,划子就碰到青龙溪的码头了。
青龙溪其实是个趴在山坡上的小镇子,自古便是水陆码头,为通往莲城与汉口的要津。为抵御土匪侵扰,筑有环城的石墙,城门就在码头之上。林呈祥跳下划子,沿着码头青石阶拾级而上,抬头一看,鲜红的夕阳悬挂在城门上头,像是一个刷红漆的圆斗笠。城门外右侧有个石彻的平台,平台边缘靠近悬崖的地方长着一棵一抱粗的香樟树,二道疤戴着脚镣,被拴在这棵树上。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却大多是瞟他一眼,匆匆而过,很少有人驻足观看。林呈祥来到树下时,二道疤盘腿而坐,正专心致志地撕着脚板上的茧皮,浑身散发着汗臭。林呈祥咳嗽一声,二道疤抬起头,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你哪么在这里?”林呈祥做出吃惊的样子。
“我哪么不能在这里?”二道疤反问。
“你,不是这样的人嘛。”
“你说我是哪样人?”
“至少,你不会小偷小摸吧?”
“说对了,嘿嘿,我是大偷大摸,狗日的镇长说不出口,就把我拴在这里,诬我是偷匠!”
“你偷了他什么东西?”
“我从来不偷东西,我只偷人,嘿嘿,他的三姨太被我偷了。”
“噢……”林呈祥低头仔细端详,只见脚镣已将二道疤的脚踝磨出了血,脚镣上的链子将他拴死在树上,在伸手难及的树干上,打着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打开镣铐的钥匙。这是青龙溪自古就有的规矩,凡行窃之人,必被绑缚在此示众,以儆效尤。示众过后,如有可怜他者,可以取下钥匙放人,否则他就一直拴下去。
“多久了?哪么还没人放你?”林呈祥问。
“才一个夜工,没多久。嘿嘿,这里的人胆子小,怕放了我,镇长怪罪下来,所以呀,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都晓得我偷的什么东西。”
“我不怕,我帮你打开脚镣吧。”
林呈祥说着捡了根棍子,踮起脚去拨挂在树干高处的钥匙。二道疤抓住他的裤脚用力一扯,他的手就掉下来了。二道疤说:“我要想走还用得着你来帮?我一纵就拿到钥匙了。”
“那你为何不走?不怕丢人现眼啊?”
“我是怕丢人现眼的人吗?我在等一个人。”
“等哪个?”
“这个与你无关,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弄点酒菜来吧,老子肚子饿瘪了。”
林呈祥便跑进城门里,买了一只酱板鸭、一只叫化鸡,用油纸一包,又打了一斤包谷烧,借了两只小瓦钵,一并带到树下,与二道疤对吃对饮起来。二道疤吃得很快,抓住半只鸡几扯几扯,面前就只剩下一堆鸡骨头了。半钵包谷烧一下肚,二道疤满面放红光,额头青筋突起蚯蚓一样蠕动不已,嘴巴也多了起来,指着林呈祥定定地说:“我晓得你在外面打流,你是从一方晴跑出来的。”
“我是自己辞工出来的。”林呈祥否认道。
“嘿嘿,你瞒不过我,那天在覃家,我就看出你心里有鬼。再说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呢,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白白。你对夭夭作了孽,你怕出丑,怕惹是非,你就跑了,你真不是个男人,哼。”
“她不是夭夭,她是梅香。”
“我说她是夭夭她就是夭夭,她跟我的夭夭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她不是夭夭你就可以欺侮她了?就可以丢下她不管了?”
“是她不想再看见我了,我也怕给她惹麻烦,我要知趣一点是不是?你莫光说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了得到一把德国撸子,就去诈覃老板的钱。你有德国撸子了吧?怎不拿来对付镇长啊?”
“那东西是对付仇人的,乱使得的么?我跟人家的三姨太相好了一场,理亏的是我,让他出出气也是应该的。哎,你是真心喜欢夭夭吗?”
“我当然是真心喜欢梅香,”林呈祥更正道,亮出左手的半截小指根,“你看,我把指头都剪给她了,我说只要她要,命都可以给她!”
“命都可以给她,那你还怕什么是非,还怕她的气话?你硬是蠢死牛,不懂女人。喝完这点酒了,你就走吧,该到哪里到哪里去。天要黑了,你在这里陪我,别人就不敢拢来了。”二道疤吐着酒气,东张西望。
“还有谁敢拢来?”
“我等的那个人。我跟她相好一场,不见上一面我是不走的。我要看看,她心里有没有我,我这么做值不值。”
“她要是不来呢?”
“不来我就坐下去。不过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尽你自己的本份去吧。谢谢你的酒菜,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待来日吧。听好了,你若是欺侮夭夭,我可饶不了你,你当心点噢!你走吧,快走快走。”
二道疤不客气地推了林呈祥一把。
林呈祥便离开了二道疤,在一家小客栈号了个统铺住下。他把不长的石板街逛了个遍,还特意到镇长的宅院前,往院门里窥探了一回。他没见到那个想象中的三姨太。等街上所有店铺都关门之后,他又悄悄地跑到城门外,藏在一块石头后,盯着树下的二道疤。没有月亮,但夜空晴朗,有星光洒落下来,二道疤的影子依稀可见。他等了很久,后来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树梢,树叶哗哗作响,其间似乎夹杂有说话的声音。他定睛一瞧,二道疤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脑袋搭在胸口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林呈祥替二道疤感到遗憾,看来他等不到那个人了。他回到城门内,准备回客栈歇息。路过街的拐角,忽然一个人影贴着墙移过来。到近旁一看,是个穿便装的女人,还蒙着脸,双脚走在地上竟无声无息。也许是个放蛊婆吧。莲水上游一带有许多这样的放蛊婆,经常夜间出来,神神鬼鬼的,碰到有冤仇的人就放蛊,让他肚子疼得打滚不得安生。
第二天一早,林呈祥买了几个油粑粑,想带给二道疤当早餐。到香樟树下一看,黑色的脚镣与铁链还拴在树干上,二道疤却不见了踪影。林呈祥想到了昨夜遇到的那个像放蛊婆的女人,也许,她就是那个三姨太?这么说来,二道疤还是等到了他要等的人,所以他才脱身走了。林呈祥很兴奋,好像是自己见到了相好的人。他吞吃了那几个油粑粑,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走下水的船。
船到大洑镇,林呈祥钻出船舱往码头上一望,立即缩了回去。梅香夹在一帮女人中间,坐在水边洗衣服。她的两腿张得很开,鼓鼓的肚子已经非常显形了。她的脸色很白,手有力地挥舞着棒槌,啪啪的响声有节奏地撞击着林呈祥的耳朵。都出怀成这个样子了,谁还让她下河洗衣服啊?一方晴就少不得她这双手吗?他躲在舱蓬后,露出半张脸往外张望。他忽然变得十分畏惧。天色虽然在暗下去,码头上的眼睛实在太多了。但不下船也不是办法呵。他想了想,站到舱门口,背对码头望着下游唱起了山歌子:
妹妹洗衣要老成,
莫让螺蛳刺手心,
螺蛳若是伤妹手,
妹疼皮来我疼筋!
洗衣的女子们都抬起头来了,她们的眼睛跟着歌声转来转去。哎,这是唱给哪个的呵?嗓子好耳熟呢。梅香,好像是你家那个伞匠师傅吧?他是唱给你听的呢,嘻嘻。梅香加大力气,愤愤地捶打石头上的衣服,大声叫道,哪个耳朵贱就是唱给哪个的,莫往我身上扯!周围的女子们顿时哑了火,瞟瞟梅香,又瞟瞟船上,都不吱声了。林呈祥脸上一热,低头钻进船舱,又心有不甘,便又唱了起来,只是把声音压抑了一些:
杉木船儿两头翘,
哥坐船头妹坐腰,
只要两人靠得稳,
不怕波浪万丈高!
唱罢,他又往舱外窥探,却见那些女子都充耳不闻,也不朝船上看,好像都被梅香镇住了。暮色黑纱一样罩了下来,吊脚楼的窗口亮起了灯盏。洗衣女们渐渐离去,不一会,水边就只剩下梅香一个人了。
梅香将拧干的衣服放进水桶,一手提了,走到船边说:“还不下船,要八抬大轿来抬你么?”林呈祥梗着颈子说:“你哪么晓得我要下船的?”梅香鼻子哼一声,转身提起水桶就走。林呈祥忙背起铺盖跳下船,跟着梅香往码头顶爬。梅香爬坡有点吃力,他便去替她提水桶,她却将他一掌推开了,低声斥道:“你不是不下船么?莫死皮赖脸跟着我,还怕别人嚼不烂舌头?”
林呈祥就站住不动,痴痴的看着梅香的背影,直到它消失了,才慢慢地爬到街口。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许多人端着饭碗或站或蹲地吃着饭,瞟见他,心照不宣的嘻嘻一笑,也不说话。林呈祥就做出傻不拉几的样子,从那些纵横交织的目光里穿过,径直往一方晴而去。
院门敝开着,堂屋里灯光闪烁,人影晃动。林呈祥刚到台阶前,覃有道从门内迎了出来,哎呀林师傅,听梅香说你在船上,还以为你见怪了,到了大洑镇也不落一方晴,正打算去找你呢!林呈祥迈进堂屋门槛,将铺盖往地上一扔,说,本想去莲城找事做,船到大洑镇不走了,只好来老东家这里歇一夜。覃有道说,我家梅香不方便了,家里正缺人手,要是不嫌弃,还是来一方晴做吧!你在时不觉得,少了你后,处处都不妥了,就像屋子少了根柱头,撑不起来呢!覃陈氏也附和道,是呵,大家都想你来呢!
林呈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梅香,不作声。
梅香偏着头说,爹,莫勉强人家,莲城是大码头,到那里吃香的喝辣的赚大钱,岂不比在这里舒服!林呈祥说,我既不好吃香喝辣,也没赚大钱的本事,要是覃老板诚心留我,我就厚起脸皮留下。哎,快莫这样说,你留下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还没吃饭吧?快入席,一起吃,以后吃饭就不要分彼此了,都到堂屋里一起吃!来,来吧!
覃有道拉着林呈祥坐到饭桌前,覃陈氏连忙盛上饭。林呈祥边吃边瞟梅香。梅香碗里并无两样,也是大家都吃的东西。林呈祥心里嘀咕,这样怎行,肚子里还有一张嘴呢,要买点豆腐、鸡蛋和鱼吃,要补一补身子,不要吝啬这点钱嘛,靠节省是发不了财的。梅香,你是做得了一方晴的主的,你是自己刻薄自己吧?
吃完饭,林呈祥到后院给自己开好了铺,洗了脚,然后歇息。老鼠在房梁上窜来窜去,蟋蟀在床脚边鸣叫,似乎都为他的归来而高兴。稻草的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窗户纸还没来得及糊,有几粒金黄的星子在窗格子里闪耀。窗外一团黄色光晕在移动,接着门被推开,梅香端着油灯走了进来。
“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清楚。”梅香放下灯说。
“你说。”林呈祥盯着她。
“伞生意不好做了,以后有点余钱,我想买点田,所以你除了做伞以外,还要种田,还要做别的杂事。”
“我生来就是出力做事的人。”
“覃家有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吃,工钱就没有,一方晴养不起专门的师傅了。你不想做随时可以走人。”
“我本就不是图赚钱来的。”
“那好,以后,你既要把自己当覃家的人,又不能把自己当覃家的人。”
“这我就不懂你的意思了。”
“你懂,不懂是装宝。”
“我就是一个宝。”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宝?莫把别人当宝就行了。比如我爹妈,他们灵醒得很,什么都晓得,只是不想自己家出丑,给嘴巴上了锁。”
“都晓得?”
“我猜都晓得。”
林呈祥倒吸了一口气。
梅香抚了抚自己的圆肚皮:“所以我还想提醒你一句:人要知足,见好就收,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有些事是天注定,就像我肚子里的毛毛,他一出来就只能姓覃,而不会有别的姓。”
“我晓得你的意思……放心吧,我回来是想让你日子过得舒服些。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要,命都可以拿去。只不过,现在你……”林呈祥向梅香移动了两步,指着她鼓突的肚子,“你能让我摸摸么?”
梅香不置可否,林呈祥便伸出那只没了小指头的左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肚皮上。他还不满足,揭起她的衣襟,伸手进去,抚着一大片浑圆的柔软。隐隐约约的,有一个生命在温暖的肚皮下蠕动,它在生长,它是他播下的种子。他的心颤动着,他听到了梅香的喘息,他摸了摸她小小的肚脐,心蓦地狂跳起来,他忍不住了,将手从她的裤腰带里插下去,直接触摸到了那个湿润的生命之门……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梅香抓住他的手猛的抽了出去,端上油灯出门去了。林呈祥心里怦怦乱跳。待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出了门,趟着夜色向梅香的后门摸去。在他的预感中,那扇门应该是虚掩着的,他甚至想象,梅香往门榫里滴了桐油,它转动的时候会无声无息。四周一片寂静,覃有道的窗户漆黑无光,老两口已经歇息了。他像一片叶子在夜气里飘浮。他摸到了那扇门,他暗暗地用力一推,它却纹丝不动,关得死死的。
他燥热的躯体冷却下来。
六月里的一个傍晚,覃玉成跟着南门秋来大洑镇落口溶糖铺唱月琴,给老板娘六十大寿伴喜。到达时酒席已散,覃有道吃完酒就回一方晴了,所以没有与覃玉成照上面,这让覃玉成心里一阵轻松。他跟师傅出来伴喜好多次了,但以往出来只是帮师傅背背琴,倒倒茶,观摩观摩,而今晚是师傅第一回叫他正式出场演唱。学艺快一年了,终于有了一试身手的机会。
他往八仙桌上系好一块紫色帏布,然后与南门秋相对而坐,抱起月琴调音。左手掌心的汗将月琴的拧头都濡湿了。右手也有些僵滞,弹出的音有些木。南门秋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就更慌了,纷乱的琴音就如断线的珠子没章没法的洒了一地。南门秋凑到他耳边低语:“莫想多了,心里要纯静,只当在我书房里,只有你我,没有别人,你是唱给自己听,哪么好听哪么唱。若是忘了词我会接过去的。”
覃玉成点点头,屏住气息,让心情平静下来。
围观的人很多,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听说他覃玉成来唱月琴,都来看热闹。南门秋清清嗓子,站起身朝簇拥的看客拱手作揖,说了一番恭祝主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话,然后念出今晚准备的演唱曲目,请客人们挑选。人群中立刻有人说:“唱《西厢记》!”又有一个高声喊:“唱《双下山》罗,好听!”那声音格外刺耳,覃玉成眼睛一瞟,见林呈祥夹在人群中,冲他咧了咧嘴。
林呈祥一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双下山》经常被客人点唱,大家都喜欢听这个和尚与尼姑打情骂俏的曲目。不过覃玉成觉得林呈祥的叫喊另有深意。他咬了咬嘴唇,收回眼光,凝聚起心气,拨动琴弦,跟着师傅开唱了。
南门秋扮演尼姑,嗓门一亮,围观者都安静下来。尼姑的唱段比和尚多,开头一长段都是南门秋在唱,覃玉成给他伴奏。说来也奇怪,过门一起,覃玉成就感觉自己进入了最佳状态,双手活动自如,拨子一触动琴弦,琴音就如透明的玉珠活泼地跳将出来。南门秋一段唱罢,覃玉成恰到好处地切入,接得天衣无缝:光光一个和尚呀走忙忙,佛殿去烧香,钟鼓一声响,响叮当,和尚我好凄凉。如来佛坐中央,一十八个罗汉站在两厢,但愿我和尚下山去,配对又成双……
弹唱之中,他抽空望了望师傅,南门秋对他微笑颔首。得到师傅的认可,他心里就更安定了,嗓子也变得圆润清亮起来。众听客纷纷击掌叫好。覃玉成又瞅空瞟一眼,见林呈祥也在鼓掌。他不知道林呈祥的捧场是不是真心的。但这不重要,有人喜欢,他就知足了,因为那些笑容,那些快乐,是他的月琴弹出来的,是他的嗓子唱出来的。慢慢地,他周围的景象虚化了,琴声时缓时急,如雨打芭蕉,而自己的声音在空中轻盈飞舞,似老鹰展翅盘旋。他不是他了,他成了溜出寺院跑下山去的小和尚,而师傅呢,是一个俏尼姑,他们在一个特定的境界里一唱一和……走,走,走,小幼尼你来瞧;——瞧什么?——来此已是夕阳桥,桥断了。——这又如何是好呢?——待我背你过去,你可不要喊叫。嗨,和尚和,为老婆,脱下云鞋忙过河,云鞋含在口……——和尚师傅哎!——哦嗬,背他娘的时,遭他娘的瘟,叫你莫开口,要我来答应,云鞋掉下水,害得我和尚又要打转身。——叫一声和尚哥,你今不必打转身,你和我,拜了堂,成了亲,要什么云鞋念什么经,你我同把山来下。——一年两年脱了袈裟,——三年四年成户人家,——五年六年蓄起头发,——七年八年生下娃娃,——九年十年娃娃长大,——喊叫你和尚一声爹,——喊叫你尼姑一声妈,——你本是和尚的爹,——你本是尼姑的妈,——和尚尼姑做爹妈,尼姑和尚成了家。
不觉中如竹笕流水,河面吹风,《双下山》顺利地弹唱到了结尾。众看客叫好之余,争相跟覃玉成打招呼。有人给师徒俩端来了茶,还有人好奇地抚摸覃玉成怀中的月琴。南门秋笑着在覃玉成肩上拍拍,覃玉成便晓得师傅对自己非常满意,喜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南门秋又抽空对他说,做唱功时不要太老实,调子该上挑的时候就上挑,想下滑的时候就下滑,哪么出彩哪么来,你不是抄过工尺谱么?古人的谱子不像如今的乐谱,不须特别准确,只记个大概的,唱得好听不好听,就看你如何发挥了。覃玉成一摸脑袋,如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南门秋又说,其实发挥的好坏,全凭心情而定,情绪饱满则念唱俱佳,性情散漫则敷衍了事。既然受人之请,就要尽力而为,让看客们高兴,所以自己有什么烦心事,都要忘到九州外国去,不要带到场子上来。这是唱月琴的人应有的德性。覃玉成嗯嗯地应着,说师傅的教诲徒儿一定牢记在心。
一碗茶下肚,覃玉成小肚子有些胀,欲去茅什方便,刚到门边,林呈祥堵住他说:“玉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唱得蛮好嘛!”
覃玉成瞥瞥他说:“马马虎虎。”
“唱完月琴了你回家看看吗?”
“回不回与你无关吧?”
“无关就好。只是你好久没回,爹妈想你,梅香怀毛毛这么久了,也该回家看看她吧?”林呈祥说。
“她又不是替我怀的。”
“不是替你是替哪个的?毛毛生下来要姓覃的。玉成,你是不是恨我?”
“恨你又不能发财。”
“恨梅香?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可怜的人,要恨就恨我吧。”
“我哪个都不恨,我只恨命。是命不让我回家。”覃玉成推开林呈祥,默默地到茅什去了。
覃玉成方便完回到堂屋时,林呈祥已经不见了。他抱起月琴,又与师傅弹唱了《吕布戏貂蝉》与《拷红》,博得了满堂喝彩之后,就收了场。老板请吃了夜宵,又赏了红包。覃玉成跟着师傅向主家告辞,亦步亦趋地来到了码头上。乘着皎洁的月光,他扶着师傅走过颤悠悠的跳板,登上主家租的小划子。覃玉成欲低头往舱蓬里钻,南门秋一把将他扯住了:“玉成,哪么不回家?我以为你只送我上船呢。”
“我不想回。”覃玉成低着头说。
“你哪么有家不回啊?”南门秋诧异不已。
覃玉成咬咬嘴唇,便轻声细气地说起了七岁时遇见的女叫化,说起了女叫化悬在树上的情景,说起了他与爹的约定。他的诉说让自己闻到了洪水的腥味与女叫化身上的甜酸味。他还看到了浑黄的漩流,女叫化肮脏的脸上那泪光闪亮的眼神,还有从洪水上漂来的一只脚盆。他感到自己就坐在那只脚盆里,晃晃悠悠地漂向水天交际之处……
“唉,”南门秋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番身世,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可是即使你是捡来的,即使不是爹妈亲生的,他们毕竟捡了你,养大了你,有恩于你啊!”
“我晓得,我感恩于他们。可是,见死不救三分罪,何况那个人也许真是我的亲生母亲呢?”他说。
“要是你爹一辈子不告诉你女叫化是谁,你就一辈子不回?”
“嗯。”他点头。
“没想到你还这样犟!”南门秋摇摇头。
“所以我想,万一爹犟着不说,我只好请师傅收留我了,我愿意跟随师傅一辈子,在南门坊里当伙计,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他期待地望着南门秋,月光在他眼眸里闪烁。
“再说吧。”
南门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江面,挥了挥手,水手操起竹篙用力一撑,划子就滑离了码头。覃玉成坐在舱口,看着岸上慢慢移动的屋影与灯火,眼前忽然跳出一个画面:爹妈相对而坐,默默无语,正等着他回家。他赶紧伸手往脸上一抹,那个场景便消失了。他面前只有桨声矣乃,江风拂面,月色如纱笼,江水流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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