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迎宾馆,尤奇美美地酣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才起床。随便往肚里填了些零食,就想给颖打个电话。手抓起了话筒,又放下了。他想,让大家的情绪有个缓冲期吧,平静一下再说;同时,他也不想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来日方长呵。
尤奇哼着歌,拿出写完的几集电视脚本随意翻看。这时王志腆着滚圆的大款肚走进门来:"嚯,作家情绪不错呀!"
尤奇笑道:"托王总的福。"
"文章写得怎么样了?"王志眼睛四处乱睃。
尤奇忙把那篇报告文学拿出来:"完成了,正想给你送去呢。"王志接过稿子,翻开一页,粗粗看了两眼:"唔,好,就这样,我相信你的大手笔。"
"王总满意就好呵。"尤奇说。
王志将稿子塞进公文包,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点了十张出来:"这是你的报酬,一千块,不少吧?"
"不少不少,够意思了!"尤奇迅速地把钱收起来,脸有点泛红。
王志接着邀尤奇出去喝茶,说时候不早了,聊聊天,顺便请他吃顿饭。
尤奇想,吃饭时丁小颖可能会来,就欣然应允,随王志出了门。
王志一车把尤奇拉到夜明珠大厦,上了二十八层的海鲜坊。临窗坐下,往外一看,浩瀚无际的北部湾近在眼前,蓝色的海面上渔舟点点,跳跃着金色闪眼的光斑。
两人要了一壶铁观音,散散淡淡地聊着天,欣赏着风景。尤奇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丁小颖,此时此刻她在忙什么呢?他期待着王志拿出手机,把丁小颖叫来,但直到淡淡的暮霭从海面上升起,夕阳躲到了一片云层后面,王志也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王志点了好多海鲜,蛎子、香螺、白鳝,还有基尾虾。
"两个人点这么多菜,有点暴殄天物的味道呢!"尤奇说。
王志目光狡狯地一闪:"尤作家是不是嫌气氛冷清了一点,性别单调了一点呀?你们是讲究个情调的,李白还携妓出游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不是叫两位小姐来陪陪?"
"别别,我没那个嗜好!"尤奇急忙摆手,顺水推舟地说,"要叫就把丁秘书叫来吧,人熟好说话一点。"
王志嘿嘿一笑:"到底是作家,有眼光呵!"尤奇敏感地红了脸:"什么眼光呵?"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作家更盛,"王志眯着眼说,"我早看出,你对丁小颖很有意思,对不对?"
"瞎猜,没有的事!"尤奇说,脸更红了。
"你别否认,放,我不会向谭科长打小报告的。"王志拍拍尤奇的肩,"都是男人嘛,可以理解。"
这句话令尤奇十分反感,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别想用一句话就将他归类到他那一边去。尤奇心里忿然,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木着脸,一言不发。
"丁小颖这女子模样气质都没说的,人也还大方,只可惜,是朵刺玫瑰呢!"王志说。
尤奇忍不住反击了一句:"看样子,你被它扎过手罗?"
王志笑笑,不予作答,盯着尤奇说:"尤作家,你要是早点来,我还可以给你帮帮忙,制造一些方便,兴许会独占花魁。遗憾的是,就像那首流行歌曲,你《迟到》了呢。"
"什么意思?"尤奇心里一沉。"人家是名花有主了!"王志说。尤奇端着茶杯正要饮,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他胡乱用餐巾纸揩了一下桌面,紧着喉咙问:"哪来的主?"
"海口椰岛贸易公司的赵总。上半年赵总来南珠,对丁小颖是一见钟情,盯上就不放了。那赵某人要人才没人才,要才没才,又黑得像根炭,丁小颖当然看不上喽二可人家有钱,据说个人资产至少有两三千万,所以底气就粗。他求到我了,我也只好帮他做点工作,他一单生意就让我赚几十万,我不能不帮呵!在商言商,讲的不就是效益么?啧喷,姓赵的攻势可凌厉,那段时间,一天一个电话,每周来一次南珠。后来还飞到莲城去了,找到了丁小颖家,上千元一个的红包就这么扔过去,见人有份。只用半天时间,就让丁家所有家用电器现代化了。丁家哪见过这种阵势,立即与赵总结成了统一阵线。丁小颖无奈,勉勉强强答应,先和他交个朋友,相处一段时间再说。那赵总,也是一片真心吧,没处多久,就要她过海口去和他结婚。丁小颖本来一直拖着没答应,可今天不知怎么一下想通了,给赵总打了电话,又找我辞了工唉,我一时到哪里去找这么个既得力又美丽的秘书来呢?"王志遗憾地摇着头。"你是说,她走了?"尤奇脑子里嗡嗡作响。
"嗯,"王志翻起手腕看了看表,"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去海口的班轮上了。"
尤奇感到心脏被利器戳了一下,疼痛难忍。眉处一酸,视线就模糊了。
尤奇再也听不见王志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夹菜,机械地咀嚼,大口地吞咽。虚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滚落下来。只要王志向他敬酒,他一反常态举杯就喝。所幸喝的只是啤酒。他的两眼很快就布满了血丝,他感觉自己被抽成了真空,他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气球,晃晃悠悠地飘浮在空由
后来,尤奇模模糊糊地感觉王志挟着他回到了迎宾馆,慢慢地将他放到床上。王志拍了拍他的脸:"尤作家,没事吧?"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大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志一走,尤奇就冲到马桶边大呕特呕,泪如泉涌。尤奇感到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争上起来,尤奇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到餐厅胡乱吃了早餐,回房间路过总台时,总台服务员把他叫住了:"尤先生,有您一个包裹。"
尤奇好生奇怪:有雄会给他寄包裹呢?
从服务员手中接过包裹一看,是一个牛皮纸小包,像是包的一本书,粘封得很严密,还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道。上面写着他的房间号码和姓名,却无寄发人姓名地址,也不见邮票邮戳,不是邮局送来的。
见他满脸疑惑,服务员说:"是昨天下午一个姓丁的小姐放在这里的。"
尤奇的左眼皮急遽地跳动了几下,道过谢,匆匆赶回房间,关上门,用小刀将那个纸包割开。他的心突突直跳。他用力撕扯那坚韧的牛皮纸,纸的破裂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展现在尤奇面前的,是一个黑色塑料壳记本,式样很老旧。他敏感到,揣在手中的是一个秘密,所以,他屏住了气息,才慢慢将它打开。他惊奇地发现,里面全是抄的诗,其中许多句子都相当熟悉。仔细一读,竟然都是他上大学时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作!有的诗下面,还附有抄写者的简短评注,多是一些赞誉之词。
这些诗,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啊!
尤奇心头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日记本里还夹着两只信封,尤奇拿起其中那只已经褪色的一看,信皮上"丁颖收"几个字使他目瞪口呆:分明是他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
尤奇懵了,恍若梦中,急忙抽出信笺来读:
丁颖同学:一个随随便便交出自己的童贞的女孩不是个好女孩,你难道不想做个好女孩吗?
简简单单咖几行字,也是他的手迹,信末还有他签的大名。
尤奇顿时四肢发软。在混乱的心境中,依稀的往事逐渐清晰起来:五年前,已经背叛诗歌投靠小说的他,被紫藤文学社请回莲城师范学院,与爱好文学的师弟师妹们开了个座谈会。散会时已是深夜,一个女生趁着拥挤和夜色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的口袋。那位他未曾谋面的女生在纸条上写道,她爱诗,也爱他,她愿意把一切,包括她宝贵的童贞都献给他。女生还留下了地址,约他周六晚去公园相会。他没有赴约,而是给她回了这封信
原来,丁小颖就是那个丁颖!
尤奇急忙拿起另一封信,塞寨搴率地展开:尤奇: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去海口的班轮上,或者已经到达了海口。也许,你不会理解我的选择。此时此刻,我的心是既无奈,又坦然,我将在海口和别人一起开始我的新生活。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就是那个丁颖了吧?虽然事过多年,我还是要向你致以深深的歉意。请原谅我的年少无知,不该以那样的方式试探你、捉弄你。你也许根本没有想到,那是一种捉并,或者说是恶作剧吧?那样的话我应加倍的感到内疚。不过,我塞给你的纸条上,有一点是真实的:我真的爱你的诗,也真的爱你,虽然这种爱是噱咙而盲目的。读高三时,我就很迷你的诗了,每次到图书室,都要四处寻找你的诗,然后把它抄下来。我为考进莲城师院与你同校而兴奋,却又因你刚好毕业离校而失落。你不认识我,当然也不知道一个不谙事世的少女如何为她崇拜的偶像而苦恼。说来好笑,这苦恼多半因同寝室的女生对你的议论而来。她们说,是才子必风流,风流是诗人的灵感来源。在你来学校参加座谈会的通告贴出来之后,她们的非议更频繁也更具体了。她们说你有了漂亮的新婚妻子,还有更美丽的情人,说某天看见你们在河边散步,浪漫得不得了。为了维护我的偶像,我和她们争吵起来。我说,一个能写出美丽诗句的人,肯定有一颗纯洁的心。她们说,纯洁不纯洁,你给他写张条子,一试就知道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来学校的那天,我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写下了这张条子,并趁着散场时的混乱,把它塞进了你的衣袋你的背影远去时,我后怕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周六晚上,我去了公园,悄悄地躲在约定地点不远的一丛小树后。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既希望你不来,又希望你来;害怕见到你,又害怕见不到你。结果,我得到了你纯洁的证明,你没来。你不但没有赴约,还给丁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虽然只有一句话,却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给你写条子时我把我名字中间的小字去掉了,但此时我真正地觉出自己的"小"来。我太不尊重人了,太浅薄甚至可以说太轻浮了,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同时,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近乎于完美。我自然也愈发敬仰你,有时候真的想像条子上说的那样,把一切都交给你。只是,自那以后,我就不太敢走近你了。你让我感到惭愧。你给我的信我一直保留着,它一直在影响我为人处世的态度。
感谢命运,在我对生活不抱希望的时候,把你带到了我面前,使我得以完成当年不曾完成的爱!那天你把我当作叶曼呼唤时,我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我心中的惊喜像闪电一样划过。我心里很清楚,我是沾了叶曼的光,你把对叶曼的爱转移到了我身上,在某种程度上,你爱我,其实是在爱叶曼。但这爱仍是真挚的,动人的,我知足了。你带给我的幸福我永世难忘,它那么短暂,所以愈显珍贵。长久的幸福我无权享受,也不奢望。我会在遥远的他乡为你祝福:愿你的叶曼早日回到你的身边!
恳求你:看完之后,把这一切都烧掉、忘掉。
丁小颖
尤奇窝在沙发里,很久没有动弹。思维呆滞,口里一片苦涩。信笺垂在他手里,像几片欲坠未坠的树叶,泛着白光。后来他站直了僵硬的双腿,走到卫生间,划燃了一根火柴。但他马上改变了主意,扔掉了那朵小小的火苗,回到书桌前,将两封信重新夹进记本,用一根塑料带绑好,塞进旅行袋的内袋里。
尤奇加快了写作速度,除了去餐厅吃饭,每天都闭门不出。他挣扎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从颓丧和挫败感里挣脱出来。他的心情像一件湿透的衣服,急需找个地方晾干,这个地方不可能是南珠。南珠于他已无任何意义,他急于离开它。快近年底的时候,尤奇终于把本子写完了。尤奇给刘媚打了电话,要她过来看本子。摄制组人员还没凑齐,刘媚只好先飞过来了。
读完本子,刘媚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说:"这样吧,本子我先带回去,打印出来后再请专家看看,要修改的话我再找你。你呢,就先回莲城去吧。"
尤奇想也没想就说:"我不回去。"
刘媚惊讶地说:"尤奇,你和谭琴怎么回事?你到哪里了,也不告诉她;出来几个月了吧,也不想回去团聚团聚?"
"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想步你的后尘。"尤奇说。
"真的?"刘媚一愣,继而眉开眼笑,"那好呀,欢迎加入单身俱乐部!"
"不过,还没办手续呢。所以想出来闯闯,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尤奇注意地看着刘媚的眼神。
"我说过了,电视片做完了,你的工作就好找多了。其实在深圳找工作呢,说不难也难,特别像你这样的文人,很难有适合的岗位。只能慢慢来,我会帮你留意的。我看,你还是先回莲城休息几天再说吧。"刘媚说。
尤奇看出她不愿意他随她去深圳,马上说:"这样吧,我何去何从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到何处落草,届时会告诉你。需要我来摄制组,你再通知就是。只是,我在外面闯荡,需要花钱,是不是请你把说好的稿酬付了?"
他开要钱了,而且没有脸红,这也算一种进步吧?
刘媚的脸倒是红了一下,明显的不太乐意,缄默片刻,还是将钱包掏出来:"这个费那个费,六十万还真的不经用呢你的稿酬不会少你的这是三千块,另外五千块开拍之后给。"
尤奇说声行,也不跟她客气,接过钱仔细点了一遍,然后给她打了张收条。
为庆贺电视脚本杀青,刘媚把陈国强副书记、冯总等人邀到迎宾馆吃了一顿饭。有官员在场,刘媚总是很兴奋的,眉飞色舞说个不停。说在她的力邀之下,赵忠祥已答应给《北部湾大潮》做解说,著名作曲家徐沛东也应允写一支主题歌,歌词嘛由她刘媚亲自撰写,演唱者则是大牌歌星毛阿敏。
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尤奇只是不言语,静静地微笑,看着人家怎么赞叹,怎么奉承,怎么饱餐那些美酒美色。他已经拿到了一部分他应得的报酬,这让他心里踏实了。
夜里,尤奇像长征中的红军指挥员一样苦苦思索着突围的方向。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谭琴的电话:"谭琴,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别客气,我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有话直说。"谭琴说。"我,我想离开南珠。"尤奇说。
"你想去珠海,让我给谭晶打个招呼?"冰雪聪明的谭琴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本意。
"我想,先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不会麻烦她很久的,我"
谭琴打断他:"你也别那么要面子了,姐夫请小姨子帮帮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的电视片写完了?拿到报酬没有?""刘媚给了一半,另一半开拍时再给。"
"拿到一半就好。你也别天真了,会不会开拍,很难说呢。你对刘媚还不了解?"谭琴说。
尤奇对谭琴的判断将信将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刘媚总不会半途而废吧?
直到后来,尤奇才晓得谭琴的眼光是何等敏锐和准确,才晓得刘媚要的就是半途而废。
刘媚飞回深圳的第二天,尤奇搭上了去珠海的长途班车。班车驶出南珠城区时,尤奇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逃亡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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